中国外卖:外卖小哥生存现状调查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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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单神”的诞生

他看过许多电影,记忆中有这么一句台词:“穷就是你的错。”为不让N代的“错”延续下去,他一天跑七八十单,行三万多步,把自己打造成了“单神”。

接近下午4点,我拨通楚学宝电话。

我是通过饿了么平台找到他的。我想采访来自贫困地区的外卖小哥,他们给我提供了一份名单,并附有提示:“如电话采访,建议避开骑士工作高峰时间段(10 : 45—13 : 45;17 : 00—19 : 30);建议不要过早在晨间采访,骑士前晚配送夜宵订单可能还在休息。”

据《新服务催生新就业,新就业反哺新乡村—阿里巴巴本地生活骑手就业扶贫报告》显示:“2019年7月至2020年12月期间,在饿了么平台有工作记录的外卖骑手共380余万人。经比对,此间共有283392名建档立卡贫困户在饿了么平台做过骑手、取得过收入,占同期全部骑手的比重为7.5%,占全国建档立卡贫困户人口的比重约为0.4%。从年龄结构看,近半数的贫困户骑手年龄在26—35岁之间……”

2020年年初以来,我已采访近百位小哥,对他们的工作和生活规律已有所了解。最开始采访时,我有几次上午9点多钟拨打对方电话,他们像被从睡梦中叫醒,声音慵懒,蒙头蒙脑,有点儿不快,甚至于恼火。后来,我就选择在下午两三点钟,或三四点钟打电话,这是他们午休后,晚高峰还没来临的时段。

话筒那边传来楚学宝的声音,有着皖北农民的质朴和外卖小哥的快捷。他说,站长跟他打过招呼,说第二天,也就是2021年8月3日上午9点接受我的采访。挂断电话,他加了我的微信,发来定位:杭州市萧山区市心中路123号。

接着,他又发来:“地铁杭发厂下。”接受采访的外卖小哥大都约在他们跑单附近的地铁口或站点见。

几分钟后,他又发来短信:“1516717××××,这是我站长的电话。如果明天再(在)跑单,没接到你的电话,或没看到信息,你也可以先联系他,有的时候我跑单在忙。”

据平台提供的资料显示:楚学宝,31岁,安徽蒙城人,初中文化。外号“单神”,吃苦耐劳,每天都是最早到达站点,最晚结束下班,每个月都以单量最多蝉联站点“单王”宝座!

可见,他不是在跑单,就是在去跑单的路上。

8月3日上午9点,细雨蒙蒙,街道人稀,外卖小哥的电动车不时从身边闪过。赶到约定地点时大门紧闭,我拨打楚学宝电话,他说他还在跑单,让我顺道往前走,到旺角城大润发商场。商场位于旺角城的一层,后门聚集的十来辆外卖电动车犹如栖落枝头、随时要飞的鸟儿,有点随意,一个晒得褪色的蓝雨棚下,七八个外卖小哥在分拣打包,各忙各的,把沉重的、装满商品的塑料袋放进外卖箱,将装不下的塑料袋拴在后货架上。雨急了,小哥把雨衣抖开披上,像鸟似的迅疾而去。

我穿过雨棚进入仓储,小哥送的货都是从那里吐送出来的,几位身穿短袖工装的女工正拉着塑料货箱,穿过堆放在货架上的一箱箱农夫山泉矿泉水、青蛙王子牌婴儿洗衣液、冷酸灵牙膏、汤大师酸酸辣辣叉烧豚骨面……左手边有一间十来平方米的房间,是站长的工作室,也是小哥们休息的地方。我和穿着深蓝T恤、牛仔裤的站长韩昂聊了将近一个小时,楚学宝才送单回来。

我把他邀请到旁边的星巴克,择一僻静角落,与他面对面坐下来。我端详一下,他个子不高,长得敦实,梳着分头,头发墨黑,眼睛不大,眉毛短粗,国字形的脸晒成古铜色,一看就是个老实厚道、踏实肯干的小伙子。我点两杯咖啡,他瞄一眼小票56元,惊讶地说:“喔,这么贵啊。”

楚学宝是2019年加入外卖小哥行列的,那年28岁。他来自安徽蒙城县农村。

据《2018年外卖骑手群体洞察报告》显示:47%骑手来自中部地区,35%来自东部地区,18%来自西部地区。其中,安徽省是骑手输出大本营,全国13%的骑手都来自这里,其次是河南与四川,占比均在10%上下。

蒙城县是省级贫困县,2018年“摘帽”。楚学宝家的贫困至少有几十年,也许有上百年。贫困村的最大特点就是光棍多,男人讨不到老婆,往往被称为“光棍村”。

楚学宝的老爸在40来岁时才有了媳妇。楚学宝的老妈是贵州人,苗族,嫁过来那年才20多岁。

楚学宝小时候,老爸就像他现在这样很少在家。老妈不仅勤劳,还很能吃苦,一边陪伴他成长,一边种地。她种了很多地,人家的撂荒地,她都种上了。也许汲取了他老爸40来岁才成家的教训,楚学宝20岁那年,老妈就给他张罗对象。最后亲戚做媒,他和同镇邻村的张宁宁认识了。她家也不比楚学宝家富裕到哪儿去,她的老爸幸亏有姐妹,换亲才把她老妈娶回家。张宁宁老妈生有三个孩子,她还有两个哥哥。也许因为家里穷,她的一个哥哥做了上门女婿。

他们认识几个月,楚学宝就把老爸老妈攒下的三万元钱作为彩礼送过去,把她娶过了门。那是2011年,蒙城的彩礼已经很高了,三万元近乎忽略不计。提起此事,楚学宝说:“两三万元的彩礼,那时候是比较少的,我也拿不出来多少。”

张宁宁说:“人家都要彩礼,我奶奶说(让他们家)再加点儿钱,也没有(加),现在都是20万了。我那时候没要钱,三万块钱再买点东西,家具都是自己买的,不挣钱,还要赔钱。现在20多万都娶不到媳妇,还要有车有房。”

结婚后,楚学宝就跟着老婆去广东汕头打工。老婆进了一家服装厂。楚学宝过去也在服装厂干过,干的是后道,也就是最后一道工序—大烫(熨烫)和打包。那家偏偏不需要干后道的,他只得拜老婆为师,学做服装。穿线让他很为难,手捏着线怎么都穿不过针孔,把线头剪了又剪,还是穿不进去,搞得他心烦意乱,满头大汗。

“这不是男人干的活儿,我不干了。”他有点泄气。

的确如此,服装厂的流水线上大都是女工。

“你不干这个能干啥?”老婆生气了,接着说,“做服装没那么简单,你就学好了。”

“好好好。”见老婆生气了,楚学宝只得硬着头皮干下去。从上午9点半干到晚上10点半,月收入只有800元。除去吃喝,剩不下多少钱。

一年后,老婆怀孕了。久坐和噪声过大都不利于胎儿发育,她就不上班了。楚学宝做缝纫活还不是很熟练,赚钱不多。后来听说在浙江打工比广东赚得多,他把老婆送回老家,自己去了浙江萧山,跟亲戚一起进了一家服装厂。他们是包活,他负责锁边,收入有几千元,还算可以。在服装流水线上,他从20多岁干到30多岁,愣是把腰坐坏了,晚上痛得睡不着觉,躺在床上乱翻动。服装厂的老板娘人很好,带他去医院检查,被诊断为腰椎间盘突出症。

“怎么能治好?”他问医生。

“不要久坐,适当活动。”

他一听就傻了,他每天要在机台旁从上午8点坐到晚上九十点钟,有时加班还要坐到半夜十一二点。那是流水线,工序一环套一环,他要是停工了,下边几道就没法干了。他“要适当活动”十分钟,那就会耽误别人少赚十分钟的钱。

宿舍在车间上边,为保持流水线顺畅运转,他自己晚上下去加班,提前干出一些,好在他干的是头道工序,这样白天就可以“适当活动”。这样还是不行,晚上痛得睡不着觉,白天就打不起精神,效率低下。

他实在干不下去了,不论自己想与不想都得改行了。他想重新找工作,可是能干的工作极少,要么是久站,要么是久坐,收入还很少。他在服装流水线赚的不算多,也不算少,每月8000多元,换个赚五六千元的工作,老婆孩子的生活就要降一两个档次。2017年,老婆又生下第二个孩子,是个儿子。儿女双全了,他一想到这一家四口的饭碗端在自己手上,要是病倒了,饭碗端不牢了,老婆孩子吃什么喝什么,就更睡不着觉了。

穷留给他的记忆刻骨铭心。他看过许多电影,记忆中有这么一句台词:“穷就是你的错。”每当想起这句台词,他就会想起自己童年的那次“错”。一天,有个村干部气势汹汹冲进家来:“是不是你把老鼠扔到我家水缸的?”

那个村干部发现自家水缸有一只死老鼠,被水泡得很大。不知它是什么时候被扔进水缸的,家里吃了多少天泡有死老鼠的水。不过,有一点他清楚,这是楚学宝干的。那年楚学宝才六七岁,还没上学。

“不是我干的。”他胆怯地争辩着,往老爸身后躲。

在外打工的老爸刚好回家。没想到老爸转身把他抓住,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暴打。

“对不起,我帮你们把那缸水倒掉,再挑满。”老爸低声下气地对那个村干部说。

那时村里没有自来水,吃水都要到村里那口井里去挑。数日后,那个村干部家的儿子道出实情,那只老鼠顺着电线上爬,一不小心掉下来,水缸没有盖,它掉进去淹死了。

楚学宝白挨一顿打,家里穷,被欺负了,也不敢吱声。

读书时,别人家孩子都背书包上学,他拎着一个装大米的编织袋,遭到同学的耻笑。

班里其他同学都有书包,他没有。他盼望着在城里打工的老爸给他带回个书包。老爸回来了,没有书包。妈妈拆件旧衣服,借别人家缝纫机给他缝了个书包,其实那不过是个布兜子。他想有个书包,一个真正的书包,哪怕是破的、旧的也行。有的同学家长也像他老爸那样买不起书包,却从城里搞到一个别人不要的旧书包。他从小学一年级盼到五年级,也没有背上真正的书包。老爸让他很失望,他却没埋怨过,知道他老爸比同学的老爸年纪大,挣钱少。初二时,他想老爸赚得少,家里贫穷,不如早点儿赚钱,就弃学了。

楚学宝生怕童年之“错”延续到儿女身上,赚钱很搏命。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不能病倒,要赚钱养家。2019年的一天,他在58同城上看到一则外卖招工广告,收入8000—10000元,上不封顶。他抱着试试的想法找到这个站点,站长韩昂接待的他。

“这个行业累不累?”他知道自己的腰不行,怕吃不消。

“那要看你怎么干。你要肯吃苦,工资还是可以的。”站长说。

他第二天就过来报到上工了,送的第一单是一箱牛奶,距离不是很远,原来打工的那家服装厂就在这一片,街巷也比较熟悉,他感到很轻松。他感觉外卖这活儿真的挺好,骑着电动车左看看,右看看,像逛街似的。在服装厂,他只能面对墙壁,耳朵灌满马达声,枯燥无味,眼睛总是情不自禁地瞟向窗外,想看看外边发生了什么。在服装生产流水线上,他精神还得高度紧张,像机器中的一个齿轮。得跟上齿轮的转动,还要确保质量,不得有任何差池。他出错了,别人的劳动就会归零。送外卖是自己的事,出错就一人担着,不拖累他人。

晚上就不轻松了,什么都看不清,导航又靠不住,导航到一道大门,那是消防门,终年锁着,进不去;好不容易转进小区,楼栋号不知是哪个“大神”排的,找到27栋,也找得到29栋,就是不见28栋。他在那转悠好几圈,无奈只好跑到门口问保安。保安随手一指,他在那个方向又转悠了十几分钟,还是没找到。只好给客户打电话,“你好,我问一下你的具体位置,我是进来了,可是怎么也找不到。”那客户人真的很好,跑下楼,收了货。

第一天,楚学宝跑了十单,老外卖员至少跑四五十单,多的七八十单。

“他们是怎么跑的,我怎么一到晚上哪儿都找不到。”他跟站长请教。

“刚开始做外卖都这样,找不到很正常,你要有耐心,熟悉就好了,会像他们那样不看导航。”

“他们怎么跑的,一天跑那么多单,挣那么多钱?”

“他们比你干得久,路线比你熟,你想挣得跟他们一样,那是不可能的。你哪儿不懂,可以问他们,他们会告诉你的。”站长说。

一天,大雨如注,楚学宝湿淋淋地跑单回来,见站点的雨棚里堆满了货,爆单了。站点的小哥一个都不见了,全跑出去了。站长用充满期待的目光看着他说,你能带多少就带多少,尽可能多带。楚学宝知道这是关键时候,自己要挺身而出。他把那些大大小小的箱子往自己的电动车上搬。

采访外卖小哥前,我也像许多人那样分不清快递与外卖,后来又误以为外卖就是送餐、送饮品,其实远不止这些,“‘外卖’这一概念的外延在疫情后不断拓宽。外卖小哥从送餐、送奶茶,扩展到送菜、送药、送各种各样的生活必需品,以生鲜、商超为代表的零售业务得以飞速发展。伴随着用户在疫情中逐渐养成的零售消费习惯,水果及医药健康类非餐饮外卖业务占比正在不断扩大,外卖已开始逐步撕掉‘餐食’的标签。”(1)楚学宝干的正属于外卖的商超业务。

楚学宝载满货物,摇摇晃晃上路了。他的电动车像货拉拉似的驮七个小箱,三个大箱!过减速带时,车前轮跳一下,箱子就跟着“啪”的一颠,接着后轮又跳一下,箱子又“啪”的一下。他如履薄冰,要是摔倒了,把货物摔坏了还得赔。他又不能太慢,超时要罚款。按规定货物要在一小时内送到,他那趟跑了两个半小时。

“你好!我是大润发配送,你要的蛋炒饭已经凉了,这个订单还要吗?”那是最后一单,他给客户电话。

“只要能送过来,我就要。”

这位客户真的很好,没为难他,把蛋炒饭、烧鸡,还有其他东西收下了。

楚学宝回到站点,接到客户的电话,说少了培根。他翻箱找了一遍,找到了,原来是掉到夹缝里了。他又跑了一趟,送去了。在商超做外卖跟在餐馆送餐、星巴克送咖啡不同,后者都是商家打好包,一个订单一包,商超有生鲜、蔬菜,还有像蛋炒饭那样的热食,有的客户下单买二三十种,有热的,有冷冻的,还有需要冷藏保鲜的。热的要放在有红色标记的物流箱里,冷冻的要放在蓝色标记的物流箱里,蔬菜、水果等需要保鲜的要单放。送到地方后,要把客户订的货物从不同箱子找出来,一不小心就会遗漏。

楚学宝有点儿心灰意冷,不想干了。干外卖风里来雨里去,还要扛着沉重货物上五楼、六楼。有位客户买了六袋大米,每袋五公斤,他一手提两袋,脖子上还挂了两袋,呼哧带喘地爬上五楼。这些都不怕,出来赚钱就得吃苦,可是一天这么搏命才跑十几单,赚百八十元钱,还不到在流水线挣的一半,这让他难以接受。三四千元哪里养活得了一家六口人?老爸年近七旬,患肺气肿,时不时还要住院。

他把想法跟站长说了。

“你遭受这么一点挫折就不想干了?要不然这样,再给你找个师傅跟一下,你看他是怎么跑的。”

刚入职时,他跟一位师傅跑过,主要是熟悉路线。跟第二位师傅跑单时,他发现这位师傅基本不动那些冷冻的或热的小箱,大箱的货物要整理一下,按订单隔离开来,到地方拿起就走。

“你不这样的话,箱子太多,是带不走的。这样的话你还有可能多接一两单,多一单就多一份钱嘛。”师傅告诉他。

没想到做外卖还有这么多窍门。从那以后,楚学宝时常跟每天跑六七十单的“大神”请教:“你有没有什么诀窍?”有时,他还请他们吃饭,让他们看一下他的单,帮忙分析怎样提高单量。

他渐渐掌握了打包技巧和跑单窍门,接到订单后,先在百度地图查准位置,避免多走冤枉路。他发现每个小区的门口都有一个鸟瞰图,标明哪栋楼在哪个位置。他把它拍下来,再有那小区的订单就可以先看一下鸟瞰图,知道客户在哪个位置,从哪个门进去会近一点。他建议站点的小哥把所到小区的鸟瞰图拍下,发到微信群,还建议大家分享跑单经验,发现捷径,有哪些小路可穿过,比如有的小区从地下车库穿行会更便捷。他还学会了跟保安沟通,有的小区很大,不让电动车进入,他到过一个东西长500多米的小区,如接两单,一单在东头,一单在西头,步行要走一公里多,不仅消耗体力,也耗时间,会导致后边的订单超时。他跟保安商量了一下,他们就允许他骑电动车进去了,很快就送完了。

第二个月,楚学宝的跑单量开始逐渐上升,赚了8000多元。改行时,他想只要不久坐或久站或弯腰干重活就行。送外卖他有过顾虑,怕弯腰提重,还担心扛重物爬楼梯,导致腰椎间盘突出病情加重。有一次,他感到疲惫不堪,浑身酸痛,实在支撑不住,就休息了两天。

“凡是在商超下单的,大多是年纪大的人,住没电梯的房子,要爬五楼、六楼,买东西自己拎不动。”楚学宝说。

外卖中最累的就是做商超的,有时客户一次下单就是二三十个品种,有桶装水、粮油、酱醋;有的客户下一次单就是四五桶水,每桶五升,四桶水就20公斤,老房子没有电梯,楚学宝要把这么重的东西扛上五楼、六楼,甚至七楼。三伏天空手上楼都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他们肩上扛着,腋里夹着,手上拎着一桶桶水爬楼梯。

“(累得)吃饭吃不下,老想喝水。每天光喝水都将近二三十块钱,像冰红茶那个东西是不喝的,要喝功能饮料。饭真的吃不下,胃都在翻,点一份外卖能吃两顿,中午一顿,晚上一顿。爬楼梯有时候像中暑似的冒虚汗,四肢无力,恶心,我都是扶着楼梯扶手爬上去的……”

有人干不动了,或觉得太累了,跳槽走了,去送餐、送饮品了。送餐的收入不比送商超低,有的甚至更高些。楚学宝也走过一次,他不是怕累,是想找一个更有发展前景的平台。可是,他是“单神”啊,商超外卖难以找到像他这么踏实肯干的小哥。走了没两天,站长就把他找回来了。

“你回来帮一下忙。”站长说。

楚学宝想这边站点可能单多得送不过来了,于是就回来了。他在另一个站点干两天,线路不熟,还在摸索,“单神”的能量还没得以淋漓尽致地发挥。

“你在我这里已经很熟悉,没必要再去别处了。”站长说。

“行,反正我也在外边体验过了。”

从那以后,他再没想离开过。站点对他也很关照和器重。

“这个大润发超市我是干习惯了。我觉得怎么习惯就怎么来弄。站里有人可能受到什么诱惑,对我说到其他站点去干可能比这里赚得更多点儿,我就说算了,我还是踏踏实实干我的。”他说。

他再没因劳累休息过。他发现跑单虽然疲惫,却能睡着觉了,不像过去凌晨4点多就被痛醒,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现在,他每天要被闹钟唤醒。

“有人问我,你每天跑那么多单不累吗?不休息一下?我没有休息,已经习惯了,每天那个点起床上班。”

站点有的小哥给自己定额,每天跑够45单就不跑了;有的小哥天气太热不跑,雨下大了不跑,心情不好也不跑。楚学宝是全天候,不论天气多么炎热,雨下得多么大,有单就跑。他没有嗜好,也没有什么业余生活,一门心思跑单。

“7点半上班,我7点醒了,刷牙洗脸,7点半准时会到的。”楚学宝说。

他是个做事用心、专心,有责任心的男人,做服装时就这样,早起刷牙洗脸,有时吃个面包,有时什么也不吃就打卡上工,在凳子上一坐就是一天。中午躺一下,伸伸腰,然后又坐那儿了,坐到深夜,吃点儿零食就躺下睡了。他渐渐习惯于坐着了,没事也不去逛街,或运动,顶多坐那看看手机。他“养”得又白又胖,看上去很好,实际却很虚弱,患有腰椎间盘突出、肾结石。

他说:“以前我在萧山住过院,就是因为结石,把我痛醒了,然后我直不起来腰……”

据诊断:双肾大小正常,结石,末端结石。

做外卖后,他的腰椎间盘突出症好了,肾结石也没了,什么时候好的、没的,也不知道,太神奇了。刚开始做外卖时,他感到累,天天走路,有时还要小跑,支付宝显示,每天要走三万多步。

“我感觉都不止。每天不停地在小区穿梭,你想一下,我每天送七八十单,接近四五十单要走。”(2)

他知足地说:“人家是花钱锻炼,我们是锻炼赚钱,挺好的。”

我们聊到中午12点多,这个1991年出生、刚刚在老家县城买了房子的外卖小哥,却没有一丝喜悦。他的讲述平缓、平静,却字字敲击着我的心灵。

我说:我们去吃点东西吧,你下午还要跑单。

楚学宝把我领到一间快餐店,他点了一份15元的鸭腿饭,我给自己叫了一份面条。他吃得很慢,我让他多吃点。他说,跑单跑得吃不下。

(1) 来自中国饭店协会联合饿了么发布的《2020—2021年中国外卖行业发展研究报告》。

(2) 这里是指有时一位客户同时下两三个单,送到同一个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