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大宋(套装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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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从一位神仙说开去

在陈桥驿薄雾笼罩的拂晓,被人强行推上权力巅峰,此时的赵匡胤,会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呢?诡异的淡淡微笑,虚假的过分惊恐,或者睡眼惺忪浑身酒气……我们无从知晓,结局只有一个,他必须无条件接受。

关于一个王朝的历史,却要从讲述神仙开始,这听上去确实有点荒腔走板的野路子。不过历史就是如此,关于对古人的描写,无论多么严肃的史学家,如果在其著作里没有神仙穿梭,世人非但会怀疑其治学态度,而且多半会丧失阅读的兴趣。

中国人对神仙的态度一贯是友好的,这友好中又饱含着深深的羡慕。在古代,如果非要对职业进行排名的话,神仙应该是位列三甲的。

首先,这一行有一个垄断的专利权——点石成金、化汞为丹。他们借此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卧在白云之上喝酒,坐于松树之下弹琴。不像老百姓,为了柴米油盐,处处仰人鼻息。

除此之外,神仙的工作地点位于虚无缥缈的“方外”,所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不受任何人的约束。如果他们偶然跳下来为世人指导一下工作,后者多半要感激涕零,赶紧写进家谱纪念。

这一点,皇帝也不能例外。

话说有一位跟道家学派创始人老聃是同乡,此人早年科举不第,失意之下,就隐居到武当山九室岩辟谷炼气,自号扶摇子,闲来作诗八十一首,讲的都是导引炼丹之术,编成《指玄录》流传于世。

隐居既久,周围方圆百里的百姓都知道有这样一个奇人,最擅长一样本事——睡觉。

根据常识,睡觉不属于特异功能。

但是这位道士却将这一件平凡无奇的事情做得风生水起。他经常一睡就是几个月,即便在醒着的时候,也不吃东西,每天至多喝几杯酒而已。最后,终于惊动了周世宗,将他召到宫内关起来,经过仔细观察发现,他果然能一个多月长睡不醒。

周世宗的世界观受到了震撼,等神仙醒了,就急忙召见,请教了一些比较基础性的学术问题,比如神仙怎么点石成金,如何平地飞升。

神仙呵呵一笑说:“你是天下君王,应该以苍生为念,留意炼金这种小伎俩,实在是有点不合适啊!”

周世宗默然不语,挥手放还山中。

显德六年(959),当周世宗北征契丹归来,在路上身染沉疴时,大概还意识不到,当初那个颇能睡觉的奇人,还有一个多么惊人的秘密没有对他吐露。

看到此处,读过宋代史的人都应该意识到了,这位神仙便是陈抟老祖。

在赵氏兄弟没有当皇帝之前,他们的每一段生命历程中,都留下了这位神仙的影子。

最初,太祖的母亲杜太后,用扁担挑着两个儿子避难时,遇到陈抟,陈抟就说:“莫道当今无天子,都将天子上担挑。”

再后来,陈抟骑驴在长安大街闲逛,遇到了三个年轻人。他呼哧跳下,仰天哈哈大笑,动作幅度之大,差点将头巾与簪子甩掉。然后,陈抟抢上前去,左右各挽一人,笑容可掬地问:“能不能一起喝杯酒?”年纪稍长那位说:“我们和赵学究一起出游,把他也叫上吧。”

陈抟斜着眼睛睥睨良久,把赵学究看得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这才点头说:“也可,也可!这个酒席还真缺不了你。”

刚进酒店,赵学究因为走得脚软,急忙抢了左侧上席坐下。陈抟呵斥道:“紫微帝垣一个区区小星,怎么敢坐上席?”

赵学究只好悻悻退到席右。

此刻,在这不知名的小店里,陈抟所面对的这三位年轻人,正是未来大宋王朝的开创者,太祖赵匡胤、太宗赵光义和宰相赵普。

为了不违反天庭组织纪律,陈抟还是咬牙忍住,愣是没有将秘密吐露。

那么,我们将时间再往后推移。后周显德七年(960),陈抟又骑着白骡子,带领恶少年数百,欲入汴州。在中途听说赵匡胤已经黄袍加身,哈哈大笑说:“天下由此定矣!”遂入山隐居。

以上所说的这些,皆是宋人笔记里列举出来,用来证明赵匡胤是真命天子,为他接受周恭帝的“禅让”寻找合适的理由。神仙都站出来作证了,世人当然就不能再怀疑。

事实上,显德元年(954),赵匡胤已经被任命为殿前都虞候。在次年,由于宰相范质的推荐,赵普才被任命为滁州军事判官,也就是在滁州,这君臣二人初次风云际会。

此时赵匡胤已经是中高级将领,这样级别的官员,不可能在街上随便被陌生人把臂,然后拥入酒肆买个烂醉。而他的亲信赵普,岂是他人能随意呵斥的?

因为陈抟的故事稍微有点离谱,所以《宋史》中并没有详细记载。不过太祖如此重要的人物登场,神奇的异兆是必不可少的。

据载在他出生的时候,洛阳夹马营赤光萦绕室内,奇异的香气整夜不散,所以他有了一个乳名,叫作“香孩儿”。同时其身体呈现金色,而且三天不散。据好事者考证,这是新生儿黄疸,我们不做评论。

后来又有两件神奇的事,其一是他骑着一匹烈马在城墙的斜坡道奔驰,额角重重撞上门楣,换了别人肯定脑壳破裂,不死也是重伤,他却若无其事地站起来,继续追赶。第二件事,他和韩令坤在土屋赌博,门外有麻雀打架,扑倒在地,他们急忙出去捕捉,刚一出门,土屋就轰然倒塌了。

由此证明,太祖身边有很多隐形的保护神,是上天的重点眷顾对象。

当然,这些皆是后来史官的总结。最初离家为前程奔走的香孩儿,流浪的道路上尘土飞扬,和普通人一样,难免经历各式各样的坎坷。精神上惨遭故人羞辱,肉体上被赌徒无赖修理,最后饿极了,在寺院的菜地里偷吃莴苣,被一位火眼金睛的老和尚发现。

常人看赵匡胤,只是一条憔悴大汉,目光炯炯却面有菜色。老和尚目力超人,看到的竟是一条金龙盘踞,又有人说,是一条小赤龙在鼻息之间游走不定。总之,和正常人不一样。

和尚建议他向北方去,投身于轰轰烈烈的造反运动,定有出头之日。

彼时正是五代末期,大好河山像蛋糕一样,被切得七零八碎,手里有七八个人三五条枪,人人都敢称帝,皇帝的位子上人来人往,如同走马灯,人世间热闹非凡。

到北方去干什么呢?除了当兵,似乎没有别的出路了,一来他出身军人世家,父亲赵弘殷一直担任军职,无形中对军人有好感。其次,乱世里实力决定一切,要生存就必须有枪杆子。

在路上,赵匡胤经过南京的高辛庙,看到香案上的竹杯筊,就想占卜一下自己的前程。他从小校开始,一直占到节度使,不料一个都没有中,都遭到了否决,忍不住有些沮丧:难道自己只能老死乡野,做一个平头百姓不成?

于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把心一横喊道:“过此则为天子乎!”咔嚓一声巨响,一个圣筊(1),为我们送来了光芒万丈的开国皇帝。

这就是中国古代历史上的一个文化奇观——谶纬,从民间歌谣、算命占卜或者出土文物中,准确预言将来社会的动向与发展。这种事被不厌其烦地重复,乃是为了证明“天命”这种东西的存在。

谶纬之风大兴,还是在汉朝的时候。那时光武帝刘秀在南阳龙潜,他的朋友,宛城大地主李通就劝他:“我父亲李守在长安做官,他老人家是位业余天文学家,根据星历占卜,预言了‘刘氏当兴,李氏为辅’。”方士蔡少公也在到处宣扬:“刘秀要当皇帝了。”(2)

最神奇的是,有一本小册子《河图赤伏符》上说:“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就是说二十八年之后,有一个叫刘秀的,要光复汉室河山。因为这个原因,王莽的御用文人刘歆特意改名为刘秀,希望这个预言能够应验在自己身上。

最后李通问刘秀:“现在天下乱象纷呈,你是不是也打算创业,建立个政权什么的?”

刘秀名如其人,非常忸怩地摇了摇头拒绝。他是个读书人,自幼家底殷实,不爱动粗,只想正常读书入仕。

刘秀有一句豪言壮语,“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颇能反映当时的心态。执金吾为何?只不过是巡行殿外,担任皇帝警卫的中层官员;阴丽华呢,则是新野大地主的女儿。由此可见刘秀最初的志向,有点“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农意识。

当然,按照史书的说法,刘秀最后还是没有抵挡住“天命”的滚滚车轮,当上了皇帝。

和刘秀一样,此时的赵匡胤得到了上天的启示。他信心满满地继续往北方去,参加了当时后汉的军队。他的领导叫作郭威,小名“郭雀儿”,因为身上刺着两只小鸟的文身。

得到上天启示的赵匡胤,果然如有神助。他是一个相当勇猛的士兵,总是像一把尖刀一样,径直刺入敌人的心脏,就算在极端的劣势下,他所表现出来的强悍意志力与战斗力,值得所有的人钦佩。

攻打寿州城的时候,赵匡胤率领手下坐皮筏子跳进护城河冲锋,密集的箭雨瞬间遮天蔽日。如果不是一名叫张琼的小兵舍命挡箭,未来的大宋开国皇帝早就一命呜呼了。

这种勇猛使得他频频出现在周世宗的视野里,他的职位迅速得到提升,年纪轻轻就坐上了节度使的位子。节度使级别很高,但在当时并不像唐朝那样威风了。因为吸取了唐朝藩镇之乱的教训,五代之后,朝廷将兵力都集中到禁军中,由皇帝亲自掌管。

无论如何位高权重,赵匡胤当时大概做梦也没想到,日后他会成为王朝的主宰者。

周世宗柴荣,可谓不世出的英雄。此人不光勇猛精干,而且警惕性很高,他打仗不要命的程度,比赵匡胤有过之而无不及,完全不把自己当作万乘之尊。

从后来赵匡胤的只言片语中,我们也能体会到柴荣的厉害。

赵匡胤登基后,特别喜欢微服私访,有人劝他说这样不安全。赵匡胤回答说:“天子之兴,是天命所在,以前周世宗见到诸将中有方面大耳之人,就疑心其有天子之相,动辄杀之,我终日在他身边,却没有受到伤害,就是这个原因。”

据说还有一次,柴荣喝了不少酒,忽然指着赵匡胤说:“你这家伙,方面大耳皮肤黝黑,似乎有当天子的模样!”赵匡胤急忙跪下,痛哭流涕,用无比肉麻的话语表示忠心,这才得以平安无事。

在柴荣手下做事,是一件很有压力的事。不过赵匡胤也算获益不少,他从柴荣这里学到了很多东西。柴荣从一个毫无军功的继承者开始,仅用很短时间就将朝廷内外料理得有条不紊,令赵匡胤叹为观止。

树立起绝对权威之后,柴荣将马鞭一挥,指向北方那个遥远的梦想——讨伐契丹,收复幽燕!这片土地从中原分割出去,已经属于“历史遗留问题”了。

没有人会否认柴荣的强悍。但是早在千年之前,骑着青牛过函谷关的老子就说过:“物极必反,过于强壮的东西,最容易折断。天下最柔软的是水,但同时,水也是世上力量最大的。”

柴荣的强悍,在自然规律面前同样弱不禁风。在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即将与契丹国王决战之前,他病倒了!几天之后,他坚强的意志终于抵抗不过肉体的痛苦,下令撤军,离开那个不祥之地——病龙台。

当初,听说柴荣要来讨伐,幽燕之地的老百姓难免惊慌,凑在一起闲聊。有人说:“大家不用担心,天子姓柴,幽州为燕,燕者烟火也,柴送进了烟火,那还能存活吗?”

更神秘的是,柴荣自己也有感觉。他还是平头百姓的时候,曾梦见一个神人拿着金黄的大伞和一卷《道经》赐给他。然而就在前几天,神人又来了,向他索要金伞与《道经》。柴荣呼哧一下从梦中惊醒,满脸汗水对近侍说:“吾梦不祥,岂非天命将去耶!”

非但夜梦不祥,在出征归途中,又出了一段小插曲,更让柴荣心惊肉跳。

柴荣在批阅四方文书时,得到一个牛皮书囊,里面有个木条写着:点检做天子。这里的“点检”指的是一个官职,殿前都点检,是掌管禁军的朝廷要员。当时担任这个职务的,是柴荣的姐夫张永德。

历来史学界对这块木条的由来众说纷纭,怀疑的焦点,就放在李重进和赵匡胤身上。

李重进是郭威的亲外甥,战功赫赫,勇猛非凡。李重进最不喜欢的人之一,就是时任殿前都点检的张永德。李、张二人互相看不对眼,不停地打对方的小报告,所以说李重进派人偷偷放这么一块木牌,用来陷害张永德,完全是有可能的。

至于赵匡胤,因为他是事后最大的受益者,所以被怀疑也实属正常,人们都猜测他是为了急于摆脱上司张永德,才要拉他下水。

不管这块牌子是谁做的,总之在周世宗夜梦之后,“不豫”之际,得到这样一个东西,自然是相当的晦气。

柴荣并不是糊涂蛋,很容易想到是有人陷害张永德。但请不要低估迷信的力量,正如前文所说,在古代,历来皇帝登基,都要有这样预言式的图谶,否则你都不好意思坐上龙椅。

回去之后,柴荣立刻罢免姐夫张永德,把他赶出去当节度使。

历史再一次显示了它的吊诡——赵匡胤被任命为殿前都点检。木牌说的一点不错,这个赵点检后来竟然真的当了皇帝。更诡异的是,这个木牌非但这一次言中,而且还可以二次应验。赵匡胤当皇帝之后,任命他的弟弟赵光义担任殿前都点检,民间就传言:“点检做天子,莫非又是一个天子?”果然赵光义也位登大宝,不过这是后话。

赵点检能够上位,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柴荣信任他,而且知道他是个外人,没有深厚的背景,造反概率较小。那时候人们普遍相信“龙生龙、凤生凤”的朴素血统论,皇帝亲戚造反的成功率要远远大于老百姓,因为他们身上流淌着“龙族”的血。这就是为什么刘秀和刘备,都宣称自己是刘邦的后代。

赵匡胤就这样捡了个便宜,成为柴荣临终托孤的大臣之一。

少帝只有七岁,所以务必选择那些忠心耿耿的人来托孤。文人方面是宰相范质、王溥参知枢密院事,宰相魏仁浦兼枢密使,武臣方面则托付给韩通和赵匡胤。

值得注意的是,派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李重进率领所部赴河东,防御北汉,其用意很明显,怕他不服小皇帝,起兵造反。

做完这一切,周世宗如释重负,可忽然之间又无比疲倦。五年,这短短五年的戎马生涯使他殚精竭虑,过早耗尽了元气,现在人事安排妥当,他该好好睡一觉了。他觉得情况有点不妙了,力不从心的感觉第一次涌上心头。不料,还有人上书打扰,说对人事安排有点意见。上书之人是右拾遗杨徽之,他说赵匡胤不适合统帅禁军,言下之意,这个人靠不住。

柴荣想了又想,小心行得万年船,为江山社稷和年幼的儿子打算,又补充了一道命令,军政主要归韩通负责。后周显德六年(959)六月,三十九岁的柴荣,终于安心地离开了,带着他“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的宏伟蓝图,从历史的天空下黯然陨落。

他这个“三十计划”,其实也是有来历的。世宗手下有个大臣叫王朴,精通天文星象与算命,世宗曾经问过他:“我还有多少年的岁月?”王朴面色凝重地回答:“陛下用心,以苍生为念,天高听卑,自当蒙福。以我浅薄的才学来推断,三十年后的事情不好说啊!”

世宗以为自己还有三十年的时间,豪情顿起,说:“若如卿言,寡人当以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足矣。”但实际情况是,世宗从即位到晏驾,在位五年余六个月,五六乃三十之数,王朴所谓三十,乃是委婉的说法。

王朴是先于周世宗去世的,赵匡胤对这个人也始终敬畏三分。直到他称帝之后,有一次路过功臣阁,忽然风吹门开,里面王朴的画像迎风摇摆,宛如活人迎面走来。赵匡胤悚然变色,急忙整理衣冠肃然鞠躬,并告诉左右侍从:“倘此人在,朕不得着此袍!”

世宗驾崩后,七岁的周恭帝柴宗训即位。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新皇帝上任,对将相大臣们加官晋爵例行赏赐,大家也都安分守己,赵匡胤领归德节度使,仍兼任殿前都点检。

在这个短暂的权力真空时刻,赵匡胤仔细研判局势。研究结论显示,不能再等了,那些令他敬畏的人,不管上天堂还是下地狱,都管不着人间了,他必须有所作为,才对得起上天的屡屡启示。

但是他能怎么样呢?柴荣说得很明白,军事统归侍卫司复都指挥使韩通负责,自己所兼任的殿前都点检形同虚设。

《易经》上说过“潜龙勿用”,在你的力量还不足以“飞龙在天”之时,最好安分守己。先到自己的工作单位归德府(3)去报到吧。按照惯例,家人都留在京城里,你可以把这理解成福利,也可以看成是抵押人质。

人虽然走了,但是势力不减,地下活动在悄悄进行着。

这也要怪周世宗自己,选择韩通是看中了他的忠诚老实。但是韩通性格上有缺陷,作为后周实际上的军事掌舵者,韩通并不精通吏道,也不具备“精明敏锐”的基本素质。周世宗看走了眼,选错了人,付出的代价是极其惨重的。

没过多久,禁军两大部之一的殿前司里,慕容延钊被任命为殿前副都点检,王审琦担任殿前都虞候,殿前都指挥使换成了石守信;另一方面在侍卫司,袁彦调任保义军节度使,好消息是升官了,坏消息是,被赶出了禁军,据说是因为他和赵点检关系不和。

这些潜移默化的东西,引起了一部分人的警觉,包括后周军事第一人韩通的儿子韩微。

韩微智谋过人,只不过小时候得病,落下了驼背的毛病,被人送了个不雅的外号“橐驼儿”。他早就发现了“赵氏集团”的行为,力劝父亲出手制止,不料韩通这个莽夫(4)大大咧咧地摇头拒绝了。

韩通之所以掉以轻心,是有自己的道理的。毕竟,他是军事一把手,而赵匡胤在禁军中并无实际权力,人在外地当节度使,一家老小都还押在京城,他有胆量起兵吗?

另一个人,殿中侍御史郑起,也曾上书宰相范质,指出赵匡胤一伙正在进行密谋活动。范质的反应和韩通一样,认为天下太平。大家最担心的李重进,都老老实实去当节度使了,一个根基不深的赵匡胤,翻不起多大的浪花。

另据有心人考证,因为都对一个叫王著的读书人不满,赵匡胤和范质曾合谋,扣下了柴荣任命王著为宰相的遗诏,这种默契无形中增进了二人的感情。再加上赵点检豪爽仗义,颇能笼络人心,范质不会怀疑他,甚至会帮助他,前面说到的人事变动,难保范质没有出力。

公元960年元旦,后周君臣正聚在京城庆祝新年,大典进行一半之时,忽然接到北方边疆镇州、定州的飞驰急报,契丹人联合北汉突然发动袭击,请求朝廷立刻派兵增援。大家脸上的笑容立马凝固,心脏剧烈跳动,大臣们忍不住七嘴八舌开始讨论应对之策。

这一天的到来是早晚的事,五代军事部署的弊端就体现在这里,“实中虚外”的结构导致中央军事力量最为强大,各个藩镇都无力抗衡。这固然保证了京城安全,但缺点是,大型的战役都需要禁军出兵增援,极易引起动荡。

这群人中间,有一个人的心脏跳动尤为剧烈,不过他不是慌张,而是激动。他就是“凑巧”在京城的赵点检。

朝臣们讨论的结果是:韩通不能走,京城的安全要保证;李重进距离太远,时间上来不及。慌作一团的文臣们很快达成共识,把禁军大权交给赵匡胤。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完美进行着。

他要造反,必须解决以下三个问题:第一是拿到军权,而且必须是英勇善战的禁军;第二要把那些拥护后周的人压制住;第三就是找到合适的人来拥戴自己。

现在借着北方的军情,把韩通的军权拿到手了。走出京城之后,“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不怕那些忠于后周的人了,可谓一箭双雕。

至于第三个问题,自然有人帮他解决,否则自己这么多年辛苦结交培植的党羽,岂不成了废物?

临危受命的赵匡胤立即召集幕僚开会,制定作战部署。带上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高怀德、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张令铎和自己同行。当然,侍卫步军的虎捷左厢、右厢都指挥使张光翰与赵彦徽,都在其中。

这个布局值得玩味。高怀德目前看来貌似中立,张令铎是出了名的仁厚忠诚,便于控制。再加上张光翰与赵彦徽这两个铁哥们,局势绝对在掌控之下。再对比一下京城的留守人员,殿前都指挥使石守信、殿前都虞候王审琦,关系好得不能再好,一切都昭然若揭。

好了,一切准备妥当,这就准备开拔。

但是按照中国传统哲学的辩证思想,两峰之间必有一谷,所谓“否极泰来”,想要享福可以,黎明前的寒冷和黑暗,需要你以莫大的勇气和运气来度过。

风向变了!

流言像长着翅膀的乌鸦一样,在京城大街小巷来回流窜,这是魔咒:出兵之日,便是点检做天子之时。

流言的兴起,肯定有它必然的原因。在纷乱复杂的表面现象下,历史有它内在的政治文化规律。五代十国是一个典型的弱肉强食的时代,谁给的好处多就跟谁干,不存在忠心与否。

举个例子,当初后唐废帝李从珂造反,闵帝派兵去征讨他,为了鼓舞士气,闵帝亲自到国库给士兵颁赐银绢物品。士兵们身背赏物浩浩荡荡,在路上扬言说:“到凤翔应该再弄一份。”

李从珂一看这些当兵的打仗就是为了致富,便劝说他们:“如果我得了帝位,你们的赏赐会更加丰厚。”于是为了发财致富,众人纷纷倒戈。

等杀了闵帝,李从珂登基后发现,京城国库已经空无一物。李从珂哪里敢食言,只能从民间大肆搜刮以犒赏士兵,但是这帮大兵仍然不满意,抱怨说:“去却生菩萨,扶起一条铁。”

在这种特殊的政治气氛下,士兵的胃口越来越大,时不时会怂恿自己的主帅造反,如果主帅不配合,甚至会危及生命。

远的不说,开封城里有点年纪的人,大概都还记得,后周太祖郭威是如何登上皇位的。

就在十年前的公元950年,后汉重臣枢密使兼天雄军节度使郭威,同样是接到边报,被即位不久的小皇帝刘承祐派出去防守契丹。

趁着郭威不在京城,这位心理敏感脆弱,据说患有癫痫病的小皇帝,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派十几个士兵瞬间斩杀了他父亲留下的三位顾命大臣,说这几个老家伙图谋造反。其实最直接的原因是,小皇帝晚上睡觉时,听到宫墙外作坊间有锻铁的声音,就一直怀疑有人要杀他。

刘承祐一击得手,觉得搞政变夺权实际上并没有那么难,于是再次下令,诛杀三位权臣的亲信和家属,包括手握重兵正在外地打仗的郭威。

接到诛杀郭威的密诏,小皇帝的舅舅李弘义忍不住摇头。事关重大,他不用掂量也知道如何选择,急忙快马加鞭,通知了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王殷。王殷又带着密诏,十万火急赶往郭威处。

对于这件事,郭威肯定是有预感的,所以他没有过多的惊慌,采用属下谋士的建议,将诏书中要被诛杀的人名,换成了自己的几位重要下属,十分悲伤地拿给他们看。

这一招果然奏效,那些将军一看皇帝如此忘恩负义,刚一登基就准备清理门户,顿时勃然大怒。军队就此被煽动起来。

郭威还在犹豫,他实在不想走出最后决裂的那一步。在路上经过反复斟酌,他给皇帝写了一封情真意切又绵里藏针的信,大意是:见好就收吧,我不会反叛你,请你也不要把事情做绝。

刘承祐和他的另一个舅舅看到这封信后,行动也很迅速——立马派人杀了郭威留京的全部家属。

这就是为什么郭威要传位给内侄柴荣,因为他没有儿子了。

郭威发怒了。他命令班师回京,同时允诺,攻破开封之后,大家可以尽情抢劫一番。很快,刘承祐就被杀死了。

倘若郭威就此登上皇帝的位子,此事就失去了传奇性。

郭威相当沉得住气。他出面请皇太后临朝听政,册立老皇帝刘知远的养子,也就是刘承祐的兄弟刘赟做皇帝。本来,听到郭威进京,河东节度使刘崇就很不高兴,因为论起血缘关系,老皇帝刘知远是自己的堂哥,现在刘家的江山眼看要姓郭了,他按捺不住,准备出兵了。忽然之间,喜从天降,自己的儿子刘赟被大家推举为皇帝。

刘崇停止了愤怒,静静地在家里等着老太师冯道接自己的儿子进京登基。

冯道就是后世民间俗称“不倒翁”的那一位,自称“长乐老”。此公既然有本事历经五朝,为三朝宰相,一朝太傅一朝太师,经验不可谓不多,眼光不可谓不毒。

冯道对郭威的心思洞若观火,出发前暗自叹息,老夫我一生不说谎话,如今却要去撒一个弥天大谎。

郭威此举玩的什么猫腻?冯道要说什么谎话?

我们稍稍分析一下当时局势。因为前面说过的血统论,皇室人员是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当时皇家旁系里,有三个人实力最强:河东节度使刘崇、忠义节度使刘信、武宁节度使刘赟。

倘若郭威一入城就称帝,这三人肯定要合力发兵讨伐,那时候胜负难料,就很危险了。

所以,郭威此举意在先稳住刘崇,再将刘赟“调虎离山”。

这边新皇帝在路上,那边郭威又整军出发,再次防御契丹。

不过这一次走得很慢,超出常规的慢。很显然,他刻意放慢行军速度,是为军士们提供足够的考虑时间,让他们慢慢想,还有什么没有做到位的,哪里不对劲?

在漫长寂寞的行军途中,逐渐有人开窍了,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商量:“新皇帝就要来了,是被我们搞死那个混蛋的兄弟……我们在开封烧杀抢掠,也是犯法的……这下和刘家翻脸,他们掌权之后……”

大家面面相觑,心中无比担忧。

再次开拔之时,将士们却鼓噪起来。他们开始消极怠工、游行请愿。哗变发生了!郭威却不慌不忙,把自己关在民房里默不作声,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众将士搬来梯子翻墙蹿进屋里,后面是密密麻麻声援的兄弟们,将民房团团围住,他们嘴里喊的都是同一句话:“侍中当皇帝!”

郭威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反复推让,说时迟那时快,一名训练有素的士兵眼疾手快,伸手扯下黄旗,推开人群扑上前,不由分说将郭威裹住!

新皇帝诞生了!

虽然黄袍简陋了一点。

众人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自己的小命算是保住了,而且拥戴有功,这简直比打了胜仗还令人欣喜,风险大,回报却相当丰厚。

这时候大家才反应过来,郭威第二次带兵出来,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否则在京城办事,会有很多无谓的麻烦,还有其他的武装力量阻挠。

纵观郭威登基的全过程,客观来讲,是“半推半就”的,是被小皇帝逼急了的无奈之举。不过他的那些谋士确实不怎么样,完全不能体会领导的意图,而且没有前期准备,缺乏现成的黄袍就是明显的失误。

相比而言,赵匡胤的登基,准备得有点太充分了。

现在开封百姓结合本朝太祖的经历,看出了赵匡胤谎报军情的企图,所以人言汹汹。如果那块写着“点检做天子”的牌子当时真是赵匡胤自己放的,现在他估计后悔莫及。

张永德因为那块牌子丢了位置,自己该不会也因为坊间谶语,断送了谋划良久的前程吧?赵匡胤苦苦思索,来回在院子里踱着步子……

不知不觉就踱回了自己家。他哀叹道:“外面人说话太不负责了,都说我要造反,我该怎么办呢?”

这时他的妹妹正在厨房做饭,听到这一声叹息勃然大怒,提着擀面杖冲出去收拾她贵为高级将领的哥哥,一边打还一边训斥:“丈夫临大事,可否当自决,来家内吓唬妇女何为耶!”

赵匡胤遭到痛打,脑子似乎开了窍,历史上没有记载他和谋士是否经过了商量,这种犯忌讳的事当然不敢讲。我们可以猜测,经过大家研究之后,决定兵行险招,来个“富贵险中求”,拜访军事统帅韩通,把话说清楚。

当然在这之前,赵匡胤还是做了一些工作。正月初二,先派慕容延钊领兵先行出发。为什么呢?关系虽然很铁,但是慕容年纪和资历都比较老,在军中有威信,事先没有和他通气,关键时刻翻脸不好应付。

韩通对赵匡胤的到来并没有感觉特别意外,以为这只是例行的辞行。两人握手说了一些不痛不痒的官话,韩通叫赵匡胤放心:“我们信任你。”

韩微再次力劝自己的父亲,借此机会杀了赵匡胤,又被干脆地拒绝了。

韩通当然知道民间的传言,但是他太自信了。

这一幕很像鸿门宴,赵匡胤走出韩府,不知道脊背上出了多少汗。他抬头看看一晴如洗的青天,经历过多少风雨,该看到彩虹了。

正月初三,赵匡胤统领大军北上,一路上队伍秩序井然,秋毫无犯,京城老百姓眼看大军的旗帜消失在远方,这才松了一口气。

随大军一起出发的,当然还有以赵普为核心的幕僚集团,陈抟老祖的预言再一次发挥了威力:“非渠不能预此席!”没他还真成不了席。

大军行进途中,有一位殿前司军校苗训,开始散布“反动”言论,说太阳上还有一个太阳,二日黑光磨荡许久。我们知道,历来太阳都是皇帝的象征。

所以苗训的意图很明显,改朝换代迫在眉睫,有新天子要出世了!此人跟随当时的星相学家王处讷学过星相,也算师出名门,所以在军中颇有一些信徒,引得议论纷纷。随后赵匡胤的幕僚楚昭辅也抬手指天,告诉众人天意有归,授命有兆,新天子要呼之欲出了。

煽动起众人之后,当晚大军到达陈桥驿,人心已经激动不安,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绪在军中迅速蔓延开来。兴奋、激动还有略微的恐惧,所有的人都好像要进行一场豪赌。大家搓着手,不知道该不该出手押牌。押,搞不好诛灭九族;不押,金光大道在召唤。

赵普手下的那帮谋士也行动起来。大军刚刚安营扎寨,他们就开始四处活动,煽风点火,中高层将士的情绪很快就被激发起来了。

很显然,这些人当兵就是为了在乱世中混口饭吃,谈不上什么崇高理想。现在主上年幼无知,自己在前方拼死拼活,又有谁能知道呢?不如拥立新天子,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五代十国时期,这种事情上演得太多了,限于篇幅我们不一一详述。既然大家的路数都差不多,那就随便找个样本抄袭一下就行了。这些将士的意见初步形成后,由都押衙李处耘反映给赵光义和赵普。

赵普佯作吃惊,说拥立天子事关重大,不可草率行事。他又试探提议,现在外寇压境,要不咱们先攻打契丹,把他们击退了再回来商量这件事?

诸将表示抗议,强烈反对这个愚蠢的方案。他们虽然鲁莽,但也知道造反这种事,属于典型的“一不做,二不休”,要干就一条道走到黑,否则就缩起脑袋不要叫嚣。为了避免拥立不成反遭杀身,将士们执意要求现在就拥立太尉(赵匡胤)为皇帝,一刻都不能耽搁了。

赵普看火候差不多了,才说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话,中心思想就是你们不要骚扰百姓,要防止那些节度使再次作乱,稳定压倒一切!安定人心,就能长保你们富贵!

赵普一番话深入浅出,点出要害。随后,他吩咐众将回去鼓动士兵,准备拥立劝进。另一方面和赵光义派快马入京,通知守城的石守信和王审琦等人,要他们做好应变的准备。

外围工作部署就绪,这幕戏的主角呢?

赵点检这几天过得不错,并没有因为契丹犯边而增加自己的工作压力。他晚上多喝了一点酒,现在宿醉未醒,似乎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这真是一个奇妙的时代啊,有些人在梦里稀里糊涂就化作孤魂野鬼,有些人则莫名其妙成了九五之尊。

天刚蒙蒙亮,士兵们就聚集在赵匡胤营帐周围齐声高呼,声震原野,新皇帝的弟弟和赵普率领全副武装的士兵破门而入,将一件合体的黄袍“强行”披在赵匡胤身上。

在陈桥驿薄雾笼罩的拂晓,被人强行推上权力巅峰,此时的赵匡胤,会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呢?诡异的淡淡微笑,虚假的过分惊恐,或者睡眼惺忪浑身酒气……我们无从知晓,结局只有一个,他必须无条件接受。

太祖披着黄袍,被人扶上战马,众人喊叫着要回京城,先把位子稳定下来再说。

赵匡胤又发表了一番讲话,大意还是要遵纪守法,听我的话,我就当皇上,否则我就不干了。然后又说,少帝和太后都是我们的老上级,那些公卿大臣,也都是老同事,不要欺凌他们。历来帝王登基进入京城,都要纵容手下烧杀抢掠,我是不会允许的。事成之后,肯定重重赏赐你们,否则,就是灭族之罪。

众人一听赵匡胤同意当皇帝,同时拜服说:“谨遵号令!”

这是相当完美的一次策划,兵不血刃夺得皇权,从前虚无缥缈的预言,刹那间实实在在变成了事实。


(1) 双筊一正一反,表示所占之事可成。

(2) 那时叫刘秀的人非常多,并非特指。

(3) 今河南商丘。

(4) 外号很形象,“韩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