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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宁孝原了了心愿,进到“精神堡垒”里面看了看。是袁哲弘领他进去的。袁哲弘有军统的证件,进得去。这碑统共五层,有旋梯登顶。碑身木料为柱,钉木板条,夹壁墙,墙面涂抹水泥砂浆。《说文》里讲,碑乃竖石也。按说,应该用石头或水泥建造的。可战时资金紧缺,也只能这样。赵工说的也对。

他还有个心愿未了。

世间没有后悔的药,世间只有后悔的人。在万灵镇“品茗轩茶馆”见到赵工的女儿赵雯后,他就有了这想法。倪红是不错,可跟赵雯比就差了。他想起父亲曾给他说过的话,父亲说,赵家那女子人貌好,重庆大学毕业的,很有气质,小你8岁,家庭也般配。他对父亲的积怨少了,还感激父亲。啷个办,取消与倪红的婚礼?这对倪红的打击好大,可赵雯本该是自己的啊!当然,赵雯这女子清高,未必会看得上他,她对他不过是因为自己上前线打过日本鬼子而心生崇敬。也不一定,也许她爱他,或者相处后会爱他。跟赵工父女辞别后,他独自在万灵镇河街徘徊,心乱如麻,路过湖广会馆时,听见里面激越的川戏锣鼓声,想起《鸳鸯绦》那李玉的唱词:“论二人都算得人才出众,张家女更要算女中英雄。谁不想燕尔新婚朝夕与共,怕误入温柔乡遗恨无穷。”是呢,当断不断反而生乱,现在决断还来得及,可不能遗恨无穷。他那军人的倔劲上来,公子哥儿的浪荡劲上来。对不起啰,倪红,赵雯才是我的心上人。可咋对倪红说?骗吧,也不是第一次骗了,为了得到赵雯只能骗倪红。婚礼是不能办的了。倪红,倘若赵雯不肯嫁给我,我还是娶你。他骗倪红说,他反复想了,父母都不来参加他俩的婚礼,于情于理还是说不过去,还是待说服了二老再办为好。不想倪红满口答应,说这样最好。倪红耶,你也是太单纯了。“我好比开玉笼飞出鸾凤,又好比扭金锁走脱蛟龙。”李玉是这么唱的,他却不轻松,心里压了块石头。宁孝原,你是个负心的混蛋!他骂自己,却不悔。

次日,他带倪红离开了姑妈家,姑妈赞同他所说的待父母同意后再办婚礼的假话。路过荣昌县城,他和倪红去探望问候了老上司王麟的家人,之后,就匆匆返渝。到重庆送倪红回后伺坡那吊脚屋后,他决意去找赵工。跟倪红说好暂时不办婚礼后,他犹豫着去找过赵工,去说他喜欢赵雯,愿意娶她为妻。在茶馆里他问过赵工在万灵镇老家的住址,登门去找他,却没有见到,赵工老家的人说他父女去荣昌县城走亲戚去了,之后就回了重庆。好遗憾。人有了动力会穷追不舍,他也问了赵工在重庆的住址,就在离“精神堡垒”没多远的十八梯。他朝十八梯走,走过“精神堡垒”,又住步回身看碑。这碑肃然俯视,仿佛在对他说,宁孝原,你是对了我发过誓的哦,非倪红不娶……心里生愧,就遇见了袁哲弘。

宁孝原、袁哲弘两个军官出了“精神堡垒”碑座那小门后,时已黄昏,夕辉抹红人、碑、房屋和远处的南山群峰。袁哲弘说他搞到几张抗建堂的戏票,有白杨、张瑞芳、金山演出,问他去不去。他说去。都是他早就倾慕的大明星,对于他这个从前线回来又要去前线的脑壳别在裤腰带上的军人可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遇,等看完戏再去赵工家,太晚了就明天去。

抗建堂在七星岗,走路半小时可到。

袁哲弘边走边说,抗建堂今年刚扩建过,专门演映抗战戏剧电影。说陪都现今是全国文化和大后方戏剧的中心。中华剧艺社、中国万岁剧团、中电剧社、中国艺术剧社、中央青年剧社等五大剧团都迁来了;孩子剧团、怒吼剧社、中国业余剧社也迁来了;夏衍、吴祖光、张骏祥、史东山、王瑞麟、王班、田禽、朱铭仙、舒绣文等名流也都来了,都常在抗建堂创作排练演出。

宁孝原的脚步加快。

爬坡上坎的重庆城,他二人喘吁吁登梯坎到扩建一新的坎梯式建筑的抗建堂门前时,天已经黑了,大灯雪亮。墙上正贴歪贴有各名角各剧目的彩画剧照,门首是遒劲的“抗建堂”三个楷书大字。袁哲弘说,这是国民政府林森主席的题字,是郭沫若先生请他写的,意为抗战必胜,建国必成。宁孝原说,郭沫若啊,军委会政治部三厅的厅长。袁哲弘说,他还兼任中国电影制片厂所属中国万岁剧团的团长,大才子。

宁孝原急不可待。

看剧的人好多,他二人随人流验票进到剧场里入座。宁孝原眼巴巴盯着紧闭的大幕,渴望快些看到明星们的精彩演出。这时候,剧场门外传来杂乱的吵闹声,还有枪声。军人的他俩都陡然起身,有汉奸作乱?掏出别在腰里的手枪快步出剧场。剧场门外大乱,十几个穿空军服的持枪军人与把守门前的持枪军警对峙。一个魁梧的黑脸少校空军军官手持机枪怒喊:“妈耶,老子们怎么也搞不到戏票,兄弟们成天在机场转在天上飞,好难得进城一趟,今天是非要进去!”说着,对空射击,枪口喷出火光。军警们依旧不退让,齐拉动枪栓。没得法,不能退让,门外不说这些空军了,还有不少穿西服、长衫的无票民众也在起哄。剧场已经爆满,验票进人这是规矩。双方怒脸僵持,火并一触即发。宁孝原、袁哲弘恶了脸,推开人群持手枪朝那空军少校军官走去。走拢时,两人都对他喊叫,柳成,你发疯呀!黑娃子,好久都不见你龟儿子了……柳成看清他二人,大喜,哈哈,是你两个嗦!放下机枪交给身边的空军士兵,扑过来与他俩拥抱。他三人跟黎江、涂哑巴都是自小的毛庚朋友。袁哲弘从衣兜里掏出两张戏票交给柳成,说是只剩这两张票了,你再找个弟兄一起进去,马上要开演了。柳成欣喜又犯难,看他身后的空军官兵。这时候,剧场的一个负责人来了,说,你们空军英勇,轰炸日本兵营、抵挡日本飞机有功,该进去看,只是得委屈你们了,没得票的官兵只能是站着看。柳成说,要得,要得!空军官兵们齐都向那剧场负责人敬礼,列队跟随那负责人有序进场。宁孝原担心那些没票的民众要起哄,却见他们都轻丝雅静目送空军官兵进入剧场,就觉得军人还是光荣。

有剧目单,宁孝原借助舞台灯光看了看,今晚演的是话剧《屈原》,张瑞芳饰演婵娟,金山饰演屈原,白杨饰演南后,石羽饰演宋玉……“哈,堪称是黄金搭档!”他对身边的袁哲弘、柳成说,二人都说对头。大幕徐徐拉开,射向舞台的聚光灯渐亮,全场鸦雀无声,数百双眼睛齐盯舞台,观众渐渐入戏。屈原受陷害徘徊于汨罗江;婵娟寻师与之共问苍天,冒死闯殿痛斥南后陷害忠良,替屈原喝下毒酒赴死……台下人随了台上人的细语呼喊欢颜悲鸣而情动,有如涓涓小溪大河奔流云开雾散电闪雷鸣,时而安静时而低语时而叫好时而哭泣。剧终。全场掌声雷动,全场观众呐喊:还我屈原,还我国土!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宁孝原也使劲鼓掌呐喊,恨不得立马回到战场杀敌。

艺术的力量。

三个毛庚朋友去了嘉陵江边慢坡上的“涂哑巴冷酒馆”喝夜酒,涂哑巴高兴得手舞足蹈,三人都喝得上脸。袁哲弘吟起诗来:“凭空降谪一婵娟,笑貌声容栩栩传。赢得万千儿女泪,如君合在月中眠。”宁孝原说,不想你还会写诗。袁哲弘说,这不是我写的,名角张瑞芳首演话剧《屈原》就轰动了山城,编剧郭沫若大为感动,当即题写此诗赠给了张瑞芳。三人都感叹。柳成乜斜着眼对袁哲弘揶揄说,你们军统的人是凶耶,能搞到这么多张戏票。袁哲弘嘿嘿笑,有点儿特权。说到涂姐时,袁哲弘说,我也是道听途说,好像是涂姐有人命案!柳成担心。宁孝原说,不会,绝对不会。我涂姐是不会杀人的,当然,也有可能,即便是她杀了人,那人也一定该杀,是不是?袁哲弘、柳成点头。宁孝原盯袁哲弘,呃,哲弘兄,我问你,你是不是在追捕涂姐,你今天给我和柳成讲老实话。袁哲弘喝酒,孝原,你不信别人可以,你得要信我,我咋个会追捕涂姐,我是在想方设法保护她。宁孝原说,涂姐自小对你就好,我且信你说的,喝酒喝酒。

嘉陵江边之夜,三人难得一聚,吃喝得痛快。宁孝原举杯喊:“小河嘉陵江大河长江,喝酒当喝汤!”柳成附和:“一朵浪花一杯汤,喝他妈到黄浦江!”袁哲弘喝酒,笑说:“这是我父亲说的,你们比我记得还清楚。”他父亲是水上人。

涂哑巴忙着添酒上菜。

吊脚茅屋里,进门的左边是土灶、铁锅、水槽、水缸,右边是放在洗脸架上的洋瓷盆。当间是土漆方桌和两根条凳,方桌上的圆瓷盘里放有水瓶、茶杯。侧墙立有掉漆的衣柜,柜顶上平放着一个老大的藤箱,柜下竖放着一个朱红色的牛皮箱。藤箱是倪红放置衣物用的。牛皮箱是万县产的,结实耐用,是宁孝原随身携带的。衣柜靠后墙处有道弯腰才能进去的发黑的小木门,里面是仅能放置一张小床的小屋,倪红父母在世时她就住这小屋。衣柜外侧的衣架上挂着宁孝原的军大衣。宁孝原进屋时,倪红为他整理行装已忙了一阵。

绷子床挨后墙,床上躺着宁孝原和倪红。

月光钻进吊脚屋竹篾门窗的缝隙,怀疑地扫在宁孝原酒红的脸上。他跟倪红做事情,要紧时刻出来,把那玩意儿撒在她肚皮上。见到赵雯后,他警惕了,现在还不能让倪红怀上娃儿。

倪红亲吻宁孝原的额头、眉间、鼻梁:“硬是,才回来就又要走。”

宁孝原任她亲吻:“军人嘛。”

倪红埋怨:“走恁么急。”

宁孝原说:“跟你说了,顺便搭黑娃子柳成那军机,快当,当天就可飞到前线,少了车船劳顿之苦。柳成他们今晚住市区,明天一早开车去广阳坝机场,下午飞鄂西前线,我得跟车走。”

“孝原,你走了我咋办?”

“我,也不晓得。”宁孝原确实不晓得倪红今后咋办,抚摸倪红的额发,“我留给你的钱够用一阵了。”

“不稀罕,我就要你!”

“钱呢,不是万能,没得钱做啥子都不能,该是嘛。要不,你用这些钱做个小生意?”

“我去宁公馆,就去当佣人。”

“我老汉不会让你去的。咳,去哪里呢?”宁孝原在问自己,是他让倪红丢掉了宁公馆的丫头活路的,是他发誓娶她又变心意的,他的魂让赵雯勾走了,拉不回来了。跟赵雯早些相见就好了,她本该就是他的。他跟袁哲弘、柳成在“涂哑巴冷酒馆”喝完夜酒已经很晚了,半夜去找赵雯肯定是不行的,挥笔疾书了封信,用冷干饭粘牢信皮,托袁哲弘尽快设法交到赵雯手里。毕竟是要好的毛庚朋友,他信任哲弘,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倪红闪着大眼睛看他:“孝原,你这一走,莫要带个女人回来。”

宁孝原说:“莫要想精想怪,我是去打仗。”

“我听说了,前线的战事没有那么紧了,你别遇见哪个村姑或是哪个妖艳的女军官就眼馋。”

“说啥子啊,日本鬼子没有赶出中国一天就得抗战一天,战事多,大战还多。即便是赶走了日本鬼子,还要剿共。”

“那你就一辈子打仗一辈子在外面,要是哪天你……”倪红抚摸他身上的道道伤疤哭泣,肩头抽动。

宁孝原捏她肩肉,他要活着回来,回来娶赵雯。倪红也娶,自己对她发过誓的,说服她委屈做二房。倪红温柔,其实脾气也犟,倘若跟她说不通,就只有忍痛割爱。赵雯是太美了,她也许根本看不上自己,那也要追,死皮赖脸追。母亲当年就看不上父亲,父亲就是死皮赖脸追到母亲的。

钻进竹篾门窗缝隙的天光微亮,月亮走了,黎明来了,有小鸟叽叽喳喳。

“孝原,你可不能死了!”倪红拉宁孝原那两只肌肉暴突的胳膊压到自己胸前贴到自己脸上,“该死的,你为啥要缠上我,为啥要给我那么珍贵的信物?见面难结婚也难,你走后,我的日子啷个熬。死孝原,你把我的魂捉走了,我孤苦一人,就只有你了……”宁孝原难受,一声不吭。倪红忧伤地看他那高突的鼻子、被阴影遮着的眼睛、不出声的嘴唇,爱的激流奔涌,疯狂地亲他的脸颈、胳膊、阔胸,气喘吁吁叨念。宁孝原感觉到了倪红的颤抖。“孝原,我离不开你,你带我一起去前线吧,从今往后,你到哪里我跟你到哪里,死也死在一起……”宁孝原的狼脸拖长,苦瓜一般:“倪红,莫说傻话,我不能带一个女人带一个老百姓去乘坐军用飞机。再说了,打仗是要流血的,是要死人的,打仗是我们男人的事情。”倪红咬他的肩肉:“我要跟你在一起,死也死在一起,部队里就有女兵……”

钻进竹篾门窗缝隙的天光晃眼,宁孝原侧身从枕头边的军上衣口袋里掏出瑞士小三针怀表看,陡然起身穿衣蹬裤:“遭了,时间要到了!”倪红赶紧起身披上棉大衣,匆匆打了三个鸡蛋,“哆哆哆”用筷子急速捣碎,倒水瓶的开水冲散,加了白糖。她忙完转身时,宁孝原已军容严整拎皮箱开了竹篾屋门。

“孝原,喝了蛋花汤再走!”

“来不及了!”

宁孝原捧倪红的脸狠亲,她手中的蛋花汤撒了一地。

“I'll miss you.”

宁孝原说了句英语,反身出门,拎着皮箱飞步下石梯,离约好的出发时间不到半个小时了,他得赶到小什字柳成他们住的空军招待所。门前这段石板梯道看得清楚,他一步三梯。下面的弯拐的泥巴路模糊,他干脆侧身下滑,弄了一脸一身泥。军人必须守时,黑娃子脾气急,误了时他会开车走了的。那可就失去尽快赶去前线的大好机会了。远处的大江下游看见了晨阳的头顶,他希望太阳慢慢些露脸,希望小三针怀表的指针走得慢些。一夜未眠的他顾不得困顿,连跑带滑。到下半城街上时浑身冒汗,他脱了军大衣跑。过白象街了,他看见了大门紧闭的“大河银行”,晨阳在银行高大的屋顶露出眼眉。这是他爷爷留下来的家产,如今是风雨飘摇。对不起了,爷爷,孙儿是当兵的料,孙儿得赶走日本鬼子。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有食店开门,丘二们开始忙碌。冬雾浓了,看不清了太阳和前面的街道。跑累了的他疾步走,踩得黄葛树的落叶飒飒响。

他心里有阵痛,披棉大衣的倪红怕是还站在吊脚屋门口泪眼婆娑望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