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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酷暑时节,人困马乏。疲惫的“黄卫军”官兵一个个汗爬流体持枪爬卧在战壕边,等待长官再次进攻的命令。汗湿军装的“黄卫军”上校团长窦世达挺立战壕内举望远镜前望。他没有死,此时正率部与国军的宁孝原部酣战。

双方阵地间的空地上硝烟弥漫,弹壳遍地,躺着数十具双方的尸体。

窦世达眉头深锁,捋络腮胡子,对身边的副团长赵绪生说:“宁孝原厉害,他们那工事筑得牢固。妈的,不攻了,老子守株待兔。”

“这,能行?”赵绪生说。

“他娃的性子急,会以为我们不敢进攻了,他会反扑的。”窦世达说。

酷烈的太阳欲将这战火烧焦的战场引爆,激战会随时再度打响。窦世达感到右肩头一阵酸痛,放下望远镜交给赵绪生,转身欲走,被一个士兵的腿绊了一下,“妈的!”他瞠目喝骂,抬穿黄皮军靴的脚朝那士兵狠踢。那士兵惨叫,他那负伤的腿上包扎的纱布在渗血。窦世达赶紧蹲下身子为他扎紧伤口,喝道:

“卫生兵,抬他下去!”

卫生兵和担架员跑来。

窦世达蹙眉起身,抬步往团部走。

赵绪生跟随。

团指挥所在后山的慢坡处,可见广袤的江汉平原和浩渺的洞庭湖水。回到团部的窦世达举目远望,隐约可见湖水南边的岳阳楼,怅然感叹:

“这地方不错,南临长江,北襟襄水,东跨洪湖,西接江陵,与岳阳楼隔江相望,‘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赵绪生接话:“范仲淹这《岳阳楼记》写得有气势。据卑职所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这里面的名句。”

窦世达点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咳,世人又有多少能够真正做到……”

本是国军副团长的窦世达是在一场战斗中被“黄卫军”的赵绪生俘虏的,赵绪生当时是营长。窦世达所在的部队被打散了,被围捕的他很不服气,竟然败给了汉奸部队“黄卫军”,举枪欲饮弹自尽,被他身后的赵绪生抓住手腕夺了枪。几个“黄卫军”士兵上前摁住他,被赵绪生喝退。赵绪生比他小,是他黄埔军校同寝室的好友,苦口婆心劝他归降。他怒斥赵绪生,国难当头,我黄埔生无一降敌,你是我黄埔军人之耻!赵绪生摇头,此一时彼一时也,识时务者为俊杰,我部参谋处处长邹平凡就是黄埔六期的,当年参加过长城抗战,军衔已至少将,前年就过来了。他说,邹平凡是个败类,他是因失职被撤查而怀恨在心,委员长亲自下令通缉他。赵绪生说,还有跟邹平凡黄埔同期的罗涤瑕、黄埔七期的王翔龙,他们现在一个是我军副官处的处长,一个是我军二团的团长,他们都是你我的学长。又说,你一颗子弹死了倒痛快,可窦太太我那嫂子呢,她会痛断肝肠的……这话戳到了窦世达的痛处,他最舍不得的就是他的爱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窦世达想,就是死也得与爱妻再见上一面,且就先“归降”,伺机而动。赵绪生说,你败给我军不是你无能,是你们的武器差,还有诸多的原因。我给你说,这“黄卫军”其实就是一支以原国军的军统人员和黄埔将领组成的军队,是有战斗力的。我军刚一组建,日军那冈村宁次长官就给了八百支三八大盖和二十多挺机关枪,之后,又多方给予了支持。说“黄卫军”倡导的是“大黄种主义”,日本人也是黄种人。窦世达感觉出来,当年热血青年的赵绪生已经被洗脑了。抗战以来,日本人先后扶植了伪满洲国、伪维新政府、汪伪国民政府等叛国政权,扶持了“皇协军”“华北治安军”“和平建国军”等伪军。这是众所周知的。他听军统那袁哲弘说过,这些伪军都是投机倒把、浑水摸鱼的“骑墙派”,战斗力差,是军统和共党策反的对象。不想这“黄卫军”还厉害。

赵绪生领窦世达去见“黄卫军”的军长熊剑东,说熊军长虽非黄埔出身,却是念过日本士官学校的。他怒道,所以他投靠了日本人。赵绪生说,熊军长先前也是复兴社的,在戴笠处长手下任职,你知道的,复兴社是军统的前身。淞沪会战时,戴笠在杜月笙的帮助下成立了“苏浙行动委员会别动队”,熊军长出任淞沪特遣支队的司令。上海沦陷后,别动队活动于苏浙皖一带打游击,后来更名为“忠义救国军”……赵绪生说的这些,窦世达有的不知道,而三年前,熊剑东在上海被日军俘虏投敌他是晓得的。

一身戎装佩少将军衔的熊剑东军长接见了他,一口江浙腔:“我晓得,你窦世达是参加过‘武汉会战’的,是国军的一员猛将,欢迎你加入我‘黄卫军’。‘黄卫’,即保卫黄种民族之简义,今国际之纵横捭阖,朝友暮敌,我们立国世界,既已无法孤独自保,就唯有求与同气相通同声相应之同一种族的国家共谋合作……”他听着想,日本侵略者为师出有名,就鼓吹“大东亚共荣圈”“大黄种主义”,熊剑东这是在迎合讨好日本人。熊剑东说:“你听懂我说的了哇,我们如不明此义而自相残杀,则恐‘黄种’两字将会成为历史上之名词,世界将无有色人种之存在……”他听着想,这也太危言耸听了。熊剑东接见他时,“黄卫军”参谋长李果堪也在场,窦世达知道,李果堪原是军统汉口站的站长,哀叹,这些个党国的精英竟然都投敌了。

熊剑东接见他后,他被委任为“黄卫军”三团的团长,赵绪生晋升为该团的副团长。

马上就有人来追杀他,是夜里摸进他住屋的,刚躺到床上的他的脑门被枪口顶住。来人穿黑色长衫,说他是军统的人,是他熟悉的小崽儿袁哲弘。他看清楚确实是袁哲弘,惊骇也释怀,正欲言,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袁哲弘收枪飞身从窗口逃走。进屋来的是给他送加急电报的赵绪生,赵绪生掏枪去追袁哲弘,没有追到。窦世达动摇了,唉,汉奸的帽子是已经戴上了,说不清楚了,熊军长又厚爱重用,部队的装备和自身的待遇都比国军好,又有一帮黄埔校友和原军统的人为伍,罢罢罢,且先和平救国曲线救国吧,把太太接来为要。前年的那个月黑风高夜,是赵绪生陪同他去接他太太的,不想还是走漏了风声,军统的人追至嘉陵江边,他右肩中弹落水,是小木船上的赵绪生救他上船才逃离险境。

贼船已经上了,就由不得他窦世达了。

窦世达指挥这“黄卫军”三团既跟共军打,也跟国军打,沾有血债。他没有想到的是,共军那团长黎江和国军那团长宁孝原都是他太太和他的熟人,哀叹自己怀才不遇、遭遇维艰,这两个重庆小崽儿都与他平起平坐当团长了。

久经沙场的人,战火一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是不怕或顾不上死活的,最难耐的是战前的寂寞恐惧。窦世达等待宁孝原的反扑,而对方却一直没有动静。上司的命令是务必拿下敌方的阵地,务必全歼敌人。妈的,啥敌人,都他妈的是中国人。军令如山,军人的他不得不执行,且日军随时都会出现。他们在前面当炮灰,日军在后面督战。

他在团指挥所里来回走动,不时看手表,汗水湿透衣裤。宁孝原个小崽儿,老子带他去看过厉家班的京戏,带他去吃过“沙利文”的法式面包,不想此时会在战场上与他铁血拼杀。

一排长挥汗跑来:“报告团座,敌宁团长约您到阵前单独会面。”

赵绪生脸色不好看:“团座,您不能去,宁孝原那家伙掏枪快!”

一排长说:“报告副团长,敌方来人说,谈判双方都不带武器。”

赵绪生欲言,被窦世达止住:“老子去,看他小崽儿耍啥子花样。”掏出手枪交给赵绪生,抬腿朝团指挥所外走。

踩在鄂中南这湖积平原地上的一黄一黑两双高筒军靴缓缓靠拢。穿黄军靴的是窦世达,穿黑军靴的是宁孝原。

两人面对了面。

战地硝烟弥漫,双方未能收回的尸体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儿。

“小崽儿,宁团长,我来了。”窦世达冷脸说。

“窦营长窦团长,别来无恙。”宁孝原抱拳说。他参加完石牌保卫战返回第三十三集团军后,奉命与黄卫军作战,不想遇见了窦世达。

窦世达捋络腮胡子:“无恙,老子好得很!”话中带有苦衷、愧疚和傲慢。他知道,宁孝原是来策反他的,他在国军时就知道,对于统称为伪军的汉奸军队都要设法策反,宁孝原那个当年的小伙伴袁哲弘,枪口都顶住他的脑门了也未开枪,定是想策反他。他一直在动摇,内心里还是愿意被策反的,他本来就是国军的军官,可他击毙过国军的人包括一名国军的连长,被策反过去也是个死。

“窦团长,我从小就崇拜黄埔生的你,真的!”宁孝原真诚说,“你带我耍过重庆的不少地方,你教会我好多知识和技能,是你引荐我当兵的。你打仗有勇有谋,‘武汉会战’使冈村宁次一部遭到了重创……”

窦世达听着,心血翻涌。当时是国军连长的他率部与冈村宁次属下的一个中队血战,他们营部遭到了日军的突袭,营部长官全都阵亡,群龙无首,是他挺身而出,率领残部对日军那中队来了个反包围,歼敌近半,受到上司嘉奖,直接晋升为营长。

“窦团长,涂姐待我如同亲弟娃,涂姐就是我亲姐姐,你就是我亲姐夫!”宁孝原显得激动,扪心说,“于公于私我都要说,我,还有涂姐,都不希望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儿。论大道理你比我懂得多,煤炭是黑的雪是白的,我就说大实话,你我都是中国人,中国人不打中国人,要爱国,我们共同的敌人是日本鬼子……”

窦世达听着,愧颜地低下头。宁孝原这小崽儿出息了,是个血性军人,他冒死约自己阵前会面就胆气不小。他这大实话对,老子本来就是无奈诈降的,老子是得要反正,得要率部反正才能重获国军的信任……

“姐夫,窦团长,你不能跟日本人穿一条裤子了,回头是岸,归队吧……”宁孝原振臂说。

“叭!”

一声枪响划破宁静的战场,宁孝原中弹倒地。

子弹是从“黄卫军”阵地射来的,窦世达转身跺脚喝骂:“是哪个龟儿子开的枪!”挥手喊,“不许开枪,都不许开枪!……”

国军阵地响起哗啦啦的枪栓声。

两个国军士兵猫腰跑来,抱了负伤的宁孝原回阵地去。窦世达遗憾摇头,骂骂咧咧朝自己的阵地走,刚跳进战壕,赵绪生就喝令部队开火。

国军还击,战斗再度打响。

窦世达拽住赵绪生的胸襟吼叫:“是哪个开的枪?”赵绪生说:“是我,我见他要对你动手!”他和日本人都担心窦世达是诈降,让宁孝原一枪毙命,就可使他死心塌地归降。“你胡说!”窦世达眼似铜铃,“就是动手,他也不是我的对手。我问你,没有我的命令,你为啥下令开火?”赵绪生说:“是山田大队长派人来叫开火的,山田大队就在我们后面……”妈的,老子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窦世达心里哀凉。

窦世达部有人开冷枪,宁孝原可以认为不是窦世达授意的,可他窦世达刚回到自己的阵地,就立即开火,证明他是死心塌地为日本人卖命了,姐夫,你无情我就无义了。被卫生兵包扎了伤口的他对参谋长蔡安平说:“参谋长,你代我指挥,全力反击,灭了这帮混蛋!”怒不可遏的蔡安平领命:“是,团长,就等你这命令。我说过,窦世达这家伙不可信!”对身边参谋,“传团长命令,打,痛打这帮汉奸卖国贼……”

独立团官兵士气高涨,呐喊冲出阵地。

蔡安平对卫生兵叮嘱:“守护好团长。”抬眼镜拧眉喝骂,“窦世达,你他妈的不讲信义,来而不往非礼也!”掏出手枪朝指挥部外走。“参谋长,你不能上去……”宁孝原有气无力喊。蔡安平已率部队冲出了战壕。

双方肉搏血战。

枪声密集,日军山田大队蜂拥而来。

阵前的窦世达心里发凉,宁孝原,小崽儿,你们完了,完了。宁孝原得知日军山田大队赶来,怒骂,山田,又是你狗日的,老子与你不共戴天!心想,窦世达这黄埔生是有心计的,可他那心歪了,想要灭了我部,传令部队撤退。“黄卫军”与山田大队合围追击,宁孝原部伤亡不小。躺在担架上的宁孝原心里滴血,恨死了山田和窦世达,不甘心部队就此被歼。这时候,日军的后阵响起了密集的枪炮声呐喊声,日军乱了,“黄卫军”也乱了。是新四军来了。宁孝原大喜,让参谋长蔡安平指挥部队回击。日军、“黄卫军”一时蒙了。骑在马上的蓄小胡子的日军山田大队长气急败坏,挥指挥刀喝令部队两面迎敌。新四军团长黎江飞马驰来,对他“叭叭叭”连开三枪,山田负伤落马,被卫队救起,他不明情况,不敢恋战,指挥部队撤退。

国军与新四军战地相逢。

杀气腾腾的新四军黎江团长来看望负伤的宁孝原,锁眉说:“伤得不轻。”担架上的宁孝原面色惨白:“万,万不想,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我们是绝处逢生,谢谢你,谢谢黎江大哥……”“我们是友军,说啥子谢啊!”黎江说,“我们是得到情报赶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