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49.祭祀
春秋九十年暮冬,二十七,苍溪山,上杜门。
张子玉率兵赶到的时候,四野寂静,寒风停滞,万籁无声,只有地面一地尸体血水,刺痛了张子玉的眼睛。
“将军,那里!”斥子眼尖,已然看到在著名的上杜门双门山脚下一处较高的地势上,姬坞隐带领的兵卒余下不足一百人还在勉力维持着生涩的衔尾阵。以他们为中心,尸体一层一层向外蔓延,不禁叫张子玉心震,更是叫敌方胆寒!
这就是唐国正式编军的实力!
与西南各军以数量抵抗勿戎西夏等国不同,北方军所驻守的地方比西南还要大,但人数尚不足西南各军一半,只有六万人。
但这六万人,都是姬符亲自操练出来的,是最骁勇善战勇猛无畏的军种。虽比不得魁末军的灵活,但在真的生死对抗中,却是唐国第一军!
这样的军马实力,岂是氏族那些散兵大爷能比得上的。
若真捉对厮杀,北方军一人可杀他氏族兵十人!
而这样的好儿郎,在这里却倒下了七百余!
姬坞隐双目早已染血,盔甲都破烂不堪,身上伤口无数,浑身浴血,看不出本来模样,他已经杀到癫狂,凡是非他北方军黑甲的人,他看见就杀,已然是全凭一腔毅力和孤勇。
“大哥!”张子玉喊了一声,却见姬坞隐根本已不辨敌我一通乱杀,他心中一惊,知道姬坞隐怕是入了魔怔,忙喊道:“快把你们少将军制服,再这样下去他不死也会疯!”
早已杀至癫狂只凭意志还在运转衔尾阵的北方军这才注意到这群红甲军好像是友军,他们闻言忙有两人去制服姬坞隐,姬坞隐虽不杀黑甲兵,但他的理智却并未回归,两个有些脱力的人根本制服不了。
张子玉一急,他的魁末军虽然冲破包围圈,将外围的雷氏兵卒几乎杀尽,只是韩氏的军马已然瞧见他们参战,似乎有些蠢蠢欲动。以三千对对方将近六千人,张子玉虽然不怕,但他若要护住这里几十个北方军,却还是有些吃力的。
“你们!都上去,擒住他!”张子玉厉喝,他不敢亲身上前,怕姬坞隐癫狂下会伤到他自己。
黑甲兵于是一拥而上,一个叠一个,死死将姬坞隐压在了地面上。
姬坞隐手中长戈不知被谁夺走,他被压在地面上犹自挣扎着,脸上的血混着地面的血泥,极是可怖。
“大哥!大哥!醒醒!”
张子玉不停地在旁边叫他,希冀叫回他的理智。
趴在地面的姬坞隐渐渐不再挣扎,他的脸贴着地面,抬着染血的眼皮盯着张子玉,见对方的嘴唇一张一合,仿佛是在和他说话。但那些声音很遥远,像是隔着十层棉被发出的担忧,姬坞隐看着这张像是有些面善的容貌,渐渐恢复了一丝理智。
“子玉?”姬坞隐声音嘶哑,像是堵着一般吐出两个字。
“是我!”张子玉忙将他身上的兵卒扶起来,将姬坞隐扶坐起,口中问道:“你怎么样了?还坚持的住么?我这就带你离开!”
“不、不行!”姬坞隐口中血液涌出,他喉头微动,咽了一口血液,仿佛是润了喉咙,挣扎着问道:“什么时辰了?”
冬日阴云笼罩,天不见色,张子玉回头看了一下,立刻有人上来回道:“将军,未时末了。”
姬坞隐忽的用力,一把抓住张子玉的手腕,喉头撕裂般哑声道:“子玉,拖过申时,无论如何,必须拖过申时!”
他的表现未免叫张子玉心中起疑,只是略微一想便知道这恐怕是军令,只怕姬大将军那边有所部属。
只是他这三千人对六千人打灵活还好,若想护住这不到一百的北方军再去迎战,却是难上加难。
张子玉面色犹豫看向那些早已筋疲力尽趁着这短暂功夫不顾形象躺倒在地休息的北方军,心中酸涩。
仿佛是猜到了张子玉的为难,姬坞隐挣扎着要站起来,却被张子玉按住,只好继续躺在血泥上说道:“我们来此便是抱了必死之心,如今活下来的兄弟,若是命大,将来自会谢你,若是今日和我一起死在这里,也算是死得其所!你不必有所顾虑,无论如何,必须拖过申时才能离开!否则,今日死在这里的兄弟……便都算白死了!”
姬坞隐声音哽咽了一下,眼神却无比坚定,他的身体已经透支,能被张子玉轻轻按一下就起不来,已可想而知他的虚弱。
只是饶是如此,他仍不肯撤退半步。
战场上瞬息万变,不由得人去深思多想,张子玉见他如此,便狠狠一点头道:“你放心,今日这里,申时前没有一个活人能离开!”
说罢他便站起身,吩咐道:“分出一百兄弟,单对单上马照顾这些黑甲兄弟,三百人做前锋,佯装突围,二哥,你断后,今日这上杜门,申时前,不许活物离开!”
“得令!”张子清立刻下去排兵。
“张宁,你带着十个人,今日任务,护住姬少将军,少将军在,你们活,明白么?”
一个长相清秀看起来不过十七八的年轻人长枪负背,闻言立刻道:“遵命!”
张子玉牵着自己的马一跃而上,目光望向西北方向韩家的营地,一声喝令:“全体上马!”
韩氏的大营,韩立已然得到了凉山先生骑马离开的消息,他并未想到凉山先生会背叛他,只道对方是对自己的命令不服,怕是回宗族去了。他心中恼怒,想着回去之后再想办法惩罚对方,就看到了那奔腾而来仿佛踏破冬日的铁骑。
“竟然有援兵,那些派出去的人有漏网之鱼?不对!”韩立眼睛眯了眯,那铁骑皆是身着红甲,根本不是姬符的北方军!
是张子玉率领的魁末军!
只有两三千人?
韩立眯着眼睛看着远处,要不要把这些人吃掉?若是领头的是张子玉,那他这一战可是掐死了那嘉宁公主两大臂膀,定能叫她知道厉害,让她也体验一回疼。
哼!就是那雷庆也太不中用了!
眼见着红甲军冲破包围圈,眼见着他们大肆杀伐,而后竟然要上马离开,韩立立刻道:“拦住他们!今日叫他们有来无回!”
一场以少对多的大战一触即发,在遍布尸骸血水横流的上杜门战场上空,云垂天暗,一场大雪,酝酿了整整四天,终于落下了一片洁白的雪花。
长安城,皇室宗庙,一身戎装的嘉宁望着祭司,冷声道:“虺家若是觉得祭司不好当,可以试试随我去西南战场!”
大祭司虺羿瞪着嘉宁,满头白发都气得颤抖,最后却被虺偣挡在身后。
虺偣摘下头上的发冠,下跪在地将之放到了嘉宁脚下。
“孽子!”虺羿气得七窍生烟,简直想杀了自己的儿子。
虺偣手抚嘉宁战靴表面,行叩拜大礼,高喊道:“臣!虺偣!参见公主殿下!”
“你!孽子!”虺羿再也不能忍受,手中拐杖抬起狠狠打向虺偣。
虺偣不闪不躲,任由这一拐杖重重落在他的头上!
虽说虺羿年老,但这一击用了全身力气,虺偣的头顶立时便流出了血液,血顺着头顶流过头发流过耳朵流过后颈,染红了虺偣的衣领。但虺偣只是跪着,身体摇了摇,再次叩击地面,手抚嘉宁战靴,口中有些含糊不清的高喊:“臣虺偣!参见公主殿下!”
虺羿被那血迹惊到,但看到虺偣执迷不悟,仍是叩首,再次高高的扬起了拐杖,但他这次不再对着头打,而是狠狠地敲在了虺偣的背上,因为过于用力,他自己都向前踉跄了两步。
虺偣喉头一甜,只觉自己背上一片麻木,知道父亲是用了死力气,但他仍旧跪着,第三次叩拜下去,一张口便是一口血流了出来。
他深深地、用力地叩拜下去,手抚上嘉宁战靴表面,冰冷的触感传到指尖,口中已是无力,但仍坚持喊道:“臣、虺偣、参见公主殿下!”
“你!”
虺羿绝望地跌倒在地,看着跪拜在地的儿子,眼中不由热泪顺面而落。
虺偣却是不理父亲,只是匍匐在地,似乎嘉宁不开口,他便能跪死在地。
良久,嘉宁终于道:“来人,搀扶虺偣大人起身,请巫医为其医治伤势!”
“诺!”
“虺偣大人能抛陈求新,吾十分欣慰。今日,吾下令,虺偣大人将成为神灵座下第一大祭司,至于虺羿,由于殴打大祭司,判处死刑!不过看在一生侍奉神灵虔诚的份上,死刑可免,但从今往后,不许出神灵大殿,终生于此忏悔!”
虺偣再次跪地,忍者疼痛和头晕高声道:“臣虺偣接旨!”
“你!你不可以!”虺羿用手中拐杖敲打着地面,痛心疾首喊道:“你是一介凡人!你没有权柄代替神灵任命!你没有权利!”
但任他怎么呼喊,嘉宁都不在理会他,而是带着一众本来是来参与祭祀的人浩荡而去。
从此之后,唐国,神权要居于皇权之下了。
连大祭司,都是要皇族任命了!
这个世道,这个唐国,再也不是从前了唐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