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辅国
初五，出殡日。
春秋89年，唐国第一位女性王被下葬。
当日傍晚，北方氏族代表雷、王、殷三家联名上书，逼迫文帝撤除女王封号。
文帝托词未见，公主殿下以外臣不得干预之名驳回氏族上书。
初十，氏族鼓动百官联名上书，请文帝下旨，将公主迁出宫禁至公主府。言称公主寡妇身应别府另居，居住宫中实不堪。
十二日，明元太子于章华宫接见氏族代表，具体讨论的什么无人知晓，但在第二日，所有奏请公主离宫的奏疏都变成了请太子殿下辅国理政。
短短半月时间，长安的风向又有了新变化。
公主殿下新寡有孕，遗腹子竟然是西夏皇室嫡系血脉，她这样的身份，还适合在唐国内掌政？
如今太子殿下势成，正赶上氏族讨伐公主的风口，这回怎么着也得名正言顺的上朝理政了。
果然，八月二十三，文帝口谕，特许太子殿下上朝，可参知政事。
一瞬间，所有的风都吹向了章华宫，仿佛这章华宫就是太子东宫似得。
嘉宁沉郁地坐在软榻上，神情冷漠。
“确定和明元有关么？”
“这……不确定是不是太子殿下的意思……”苍竹斟酌着开口，“奴婢的意思是，也许这事儿，是有些人先做好了，然后才禀告太子殿下的。”
嘉宁默然，明元才十二岁……自己十二岁的时候……
“……什么时辰了？”
苍竹去室外问了一声，回来回道：“殿下，申时半了。”
“嗯！派人去请太子过来。”
“诺！”
苍竹退了下去，室内便只剩油灯的哔啵声。在光照不到的地方，影影绰绰的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张血盆大口，等待择人而噬。
嘉宁并没有等很久，明元太子穿着便服便进入了室内。
“皇姐！”他一步跨近，却不像从前那般亲热地挽起嘉宁胳膊，而是十分郑重地攒拳行礼。
嘉宁目光闪了闪，淡淡地道：“坐吧，我有事问你。”
“何事？”明元好奇歪头，“我正在请教太傅如何治理国家，太傅说，治理国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会的，要时时看，时时学，要勤勉，要明智，还要向先贤看齐，更要警醒自身，不可学那昏君帝王，太傅还说，皇姐虽是女子……”
“明元！”嘉宁打断了太子殿下的兴奋和期待，脸色阴沉地开口问：“韩沉的死，跟你有关么？”
兴奋而喋喋不休的明元霎时静默，眼中的光变得惶恐和无措。他眼睛乱飘，却不敢看嘉宁，渐渐地低下头去，仿佛做错了事情的孩子。
嘉宁的心瞬间凉了一半。
“是你让人刺杀韩沉的？”
明元不敢讲话，深深地低着头，双手攥着衣角。
嘉宁感觉一口气冲到了脑海中，仿佛什么炸开了，又茫然又疼痛。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可知道，父皇努力了多久，才让韩沉彻底脱离氏族？你可知道，我这么多年费了多大的心思，才让韩沉倒向我们对抗氏族？你可知道，韩沉手中的兵权对我们而言意味着什么？你可知道，韩沉一死，我唐国将会面对什么局面？”
“我……我知道……”明元嗫嚅，如同受惊的兔子。
嘉宁死死握着拳，血液一滴滴透过指缝滴落在地砖石上，她死死克制着情绪，忍住了哽咽和扇明元耳光的冲动。
“你？知道？”嘉宁气笑了，“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杀韩沉？”
她还是没有忍住心中的戾气，用满是猩红血液的手攒住了明元的下巴，眸光幽深的如同从深渊中爬出的原初罪恶。
“你六岁的时候，被雷家的少爷嘲讽，你带着侍卫打了他，可是然后呢？然后我一个公主，带着你一个堂堂太子，亲自提着大礼登门道歉。你问我，为什么他错了，但你还要道歉，你还记得，我当时怎么回答你的么？“
嘉宁眸子充血，吓得明元脸色煞白，结结巴巴不清楚地说道：“记、记得……”
那时嘉宁还未掌政，只是在跟着文帝学习处理政务，这件事情文帝让嘉宁自己处理，于是嘉宁带着明元大张旗鼓的登门道歉，回到宫中后，明元问她：“皇姐，是他先侮辱我的，我打了他，可他又没有受伤，为什么我们还要去道歉啊？我不是太子么？”
嘉宁吃力地抱起了他，笑着说：“虽然你是太子，我是公主，可是他是雷家的少爷啊！”
“雷家的少爷，比太子还尊贵么？”明元懵懂的问，
“当然不是了，天底下最尊贵的，就是皇家。”
“那为什么我们要向他道歉呢？”
少女公主露出几分天真的笑容，“因为，氏族很强大，强大到了，可以凌驾到皇权法理之上。”
“那我们就派韩将军和姬将军去把氏族除掉吧！”明元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姐姐认真的说出这么一句话。
嘉宁手下用力，常年练习枪法导致手上的老茧厚而硬，硌的明元下巴一阵疼痛。
“你记得你说过的话？那你还记得你说过，要派韩将军和姬将军去铲平氏族么？可是你杀了韩沉！”嘉宁神色逐渐狰狞吼道：“你现在让谁去统领韩沉手下那一百五十万的大军？你现在让谁去铲除氏族？难道你还想让氏族骑在我们的头上践踏我们么！”
她浑身充满戾气，一把将明元推倒在地，径自取了架子上的长枪，幽幽寒光唰的指向明元的脖子上。
“皇姐！”明元惊恐叫道，他挣扎后退，涕泪横流，“皇姐不要！”
长枪横掷，发出了砰的一声，枪头直接嵌入墙体。
许是嘉宁气势过于阴冷摄人，明元只是惊恐后退，却不敢再发出一个字。
“砰！”嘉宁一拳砸到了案几上，案几应声而裂，而嘉宁原本染血的手，更是露出了森森白骨。
“皇姐……”明元嘴巴一咧，呜咽着哭出声来，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跪挪着来到嘉宁身边，小心翼翼地捧住了她的手。
“皇姐……”他抽泣着，身体一颤一颤，“我没想让韩将军死的，我只是听到韩将军说，他不想让皇姐回来，应该让皇姐留在西夏，我才派人去给他送的礼品中加了凌石散的，我不知道他之前就被刺杀过还中了毒，那凌石散会激发他的毒性。皇姐……我真的没想让韩将军死的，我只是想让他那段时间不用进宫，这样父皇就会把你接回来了……”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可怜巴巴的述说。
嘉宁冷漠地望着他，打断他的话道：“可是你送了两次凌石散！”
她弯下腰，一双泛着冷光的眼睛凝视明元，“第一次，你是因为我，我相信。那你第二次，是为什么呢？”
气氛倏然变得死寂。
明元的表情逐渐变得冷静，逐渐恢复了他的自信和骄傲。
他站起了身，取了帕子擦干净脸上的涕泪，而后取了备用的伤药，替嘉宁清理干净手上的木屑，上药，包扎，做的无比熟练。
而后他走到了那柄指过他脖颈的长枪前，用力将之拔了出来，放置在了兵器架上。
他看着长枪，温声道：“皇姐，你已经成亲了，虽然我和父皇努力将你从西夏接了回来，但是，你不要再插手唐国政务了。”
少年眸光熠熠，神色却很是温和。
他走到嘉宁面前，只比对方矮了小半个头，“皇姐，这些年，你很累了，放下吧！以后这些，我会担起来的。你既然已从西夏回来，从今以后，你就是自由身，谈婚论嫁，我和父皇都会成为你的后盾。从今往后，享受一个公主该享受的一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