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嚼两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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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槟榔的史前史

槟榔,原产于马来半岛或菲律宾群岛,由于中文“槟榔”与马来语槟榔“Pinang”音近,很可能音译自马来语,所以中文文献一般说槟榔源自马来半岛,但根据现有的考古证据来看,槟榔更有可能来自菲律宾群岛。本书在后面的章节中将对槟榔的释名进行专门辨析,此处不做赘述。

人类嚼食槟榔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史前时代,根据考古发现和碳定年法可推定,目前最早的嚼食槟榔的确凿证据——一个新石器时代的人类遗迹——出自菲律宾巴拉望岛的都扬洞(Duyong Cave, Palawan)。都扬洞中出土的人类牙齿上有明显的槟榔染色痕迹,根据碳定年法可推测,时间大约是公元前2660年。此外,该遗址还出土了盛有蚌灰的蚶壳。Thomas J. Zumbroich, “The origin and diffusion of betel chewing: A synthesis of evidence from South Asia, Southeast Asia and beyond,” E-Journal of Indian Medicine, 2008, 1 (3), pp.87-140.根据这些证据,我们可以猜测大约4700年前的人已经知道将槟榔和石灰一同嚼食,这与现在海南岛、台湾岛,乃至整个东南亚和南亚嚼食槟榔的方法几近相同。

槟榔嚼食是一种带有显著族群特征的成瘾习俗,从当今槟榔嚼食区域的分布情况来看,南岛语族既是嚼食槟榔的发明者,也是将其贯彻至今的实践者。南岛语族的这一习俗还深深地影响了他们北方的邻居,南亚次大陆、中南半岛、东亚沿海的诸民族都在与南岛语族接触的过程中或多或少地沾染了嚼食槟榔的风气。

南岛语族是对同属“南岛语系”或称“马来-波利尼西亚语系”的诸多族群的统称,他们在民族语言上有着亲缘关系,在文化内涵上也有相似之处。南岛语族大致分布在大洋洲与东南亚的岛屿和半岛上,北至台湾岛,南至新西兰,东至复活节岛,西至马达加斯加岛,现在的人口接近4亿。南岛语族特别擅长航海,其先民早在4000年前就发明了远洋航行技术,他们首创的双体船可以实现长距离的海上航行。南岛语族的起源有多种假说,数十年来,广受学界认可的说法是源自台湾岛。根据彼得·贝尔伍德(Peter Bellwood)提出的南岛语族源出台湾说,大约在公元前3000年,南岛语族的先民从台湾岛南部出发,迁移到菲律宾群岛,然后分为东西两支:西支于公元前2500年前后再迁移至苏门答腊岛和婆罗洲,然后逐渐遍及巽他群岛和中南半岛的沿海地区;东支于公元前2200年前后扩散到密克罗尼西亚群岛,再逐渐向广袤的太平洋进发,于公元前1300年前后遍及美拉尼西亚群岛。到了公元1000年前后的时候,南岛语族的子孙已经遍及太平洋中部最分散、离大陆最遥远的波利尼西亚群岛。A. Pawley, “The Austronesian dispersal: Languages, technologies and people.”In Bellwood P.S., Renfrew C. (eds.). Examining the farming/language dispersal hypothesis . McDonald Institute for Archaeological Research, University of Cambridge, 2002, pp. 251-273.

彼得·贝尔伍德后来又进一步地将南岛语族的起源推导到亚洲大陆东南沿海地区,认为南岛语族可能由华南迁徙而来,也许与侗傣民族或南亚民族有亲缘关系。华南诸多族群在中国古籍中通常被模糊地统称为古百越人,并且提及他们有“雕题黑齿”的习俗。据贝尔伍德的研究,南岛语族从大陆迁徙到台湾岛的年代大约是公元前4000年,大约在公元前3000年开始从台湾岛向菲律宾等太平洋岛屿扩散。Peter Bellwood, “The Austronesian Dispersal and the Origins of Languages,”Scientific American, July 1991, pp. 88-93.

南岛先民居住过的台湾岛,也曾出土过一些有嚼食槟榔痕迹的古人牙齿。位于台东县的卑南遗址,是目前台湾岛所发现的最大的史前聚落。该遗址存在的年代大约是公元前3300年至公元前300年,其中又以公元前1500年至公元前300年最为兴盛。此地出土了超过1500座石板墓(石板棺),墓主的牙齿多有嚼食槟榔的痕迹,经碳定年法测定时间在公元前1500年至公元前800年之间。连照美:《台湾东部新石器时代卑南文化》,《历史月刊》1989年第21期,第94—101页。卑南遗址中所测定的槟榔的出现时间比巴拉望岛都扬洞遗址的要晚许多,说明嚼食槟榔的习俗有可能是由移居巴拉望岛的居民反传回台湾岛的,两个遗址的嚼食槟榔证据之间相隔大约有1000年的时间,这么长的时间足以使这种习俗在同源族群之间相互传递。假如槟榔这种植物确实原产自菲律宾群岛,那么嚼食槟榔的习俗就很可能是南岛语族在出台湾岛、迁移至菲律宾群岛以后才形成的,继而随南岛语族的扩张而得以传播。从马来群岛和太平洋诸岛各地的考古发现来看,经碳定年法所测定的有嚼食槟榔痕迹的人齿的年份,大致上与南岛语族殖民者到达这些地方的时间相吻合。

南岛语族在文化上有其独特之处,其中最显著的外貌特征就是中文历史文献中经常描述的“雕题黑齿”,即在面部刺青和染黑牙齿(或在牙齿上凿花纹,因此有的文献也作“凿齿”),黑齿的外貌表现和嚼食槟榔有很大关系,虽然能使牙齿变黑的植物碱不止槟榔一种,但嚼槟榔是最普遍的方法。南岛文化普遍认为黑齿是人与动物的基本区别。因为黑齿是一种文化标识,即由后天行为造就,而白齿则是自然天成的,故而嚼食槟榔的现象在几乎所有的南岛语族社群中都存在。Thomas J. Zumbroich, “To strengthen the teeth and harden the gums: Teeth blackening as medical practice in Asia, Micronesia and Melanesia”, Ethnobotany Research&Applications, 2011 (9), pp.97-113.不只是在南岛文化圈内,在整个亚洲太平洋沿岸地带,北起本州岛,一路顺琉球群岛、台湾岛、菲律宾群岛、海南岛、越南、马来半岛、巽他群岛、新几内亚岛,南至美拉尼西亚群岛的太平洋西岸沿海文化中,染黑齿都是一种普遍现象。日本自埴轮时代(250—538年)到1870年(明治政府下令禁止染黑齿,作为文化革新的一部分)都有很明确的染黑齿的记录。在江户时代(1603—1868年),黑齿是美女的标志,一口白牙的女性是不被社会认可的。当时日本少女到13岁便开始染黑齿,用一种名为“铁浆水”的染料给牙齿上色,需要持续数年才能使牙齿半永久地变黑。目前还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日本人和南岛语族之间有无亲缘关系。据研究,日本人染黑齿的习俗很可能习得自西面的百济,而处于朝鲜半岛西南的百济很有可能是受到南岛语族的影响而产生了黑齿习俗。贾欢欢:《浅谈日本黑齿习俗的起源》,《青年文学家》2016年第6期,第194页。由于日本列岛不产槟榔,因此当时的日本人只能另辟蹊径,用铁浆水染齿。现代人可能很难接受以黑齿为美的观念,然而在数千年的时间里,曾经有那么多的民族以黑齿为美,甚至将其视为女性魅力的一个要素。如果站在南岛先民的角度来看,一口白白的牙齿多么像动物呀,黑黑的牙齿才能显示出人有别于动物的文化属性,而黑齿在大多数情况下,是由长期嚼食槟榔造成的。这样就使得槟榔进一步地嵌入南岛文化当中,更加难以被割舍了。

中国古代文献经常有关于“黑齿”的记载,如战国时期文献中,《山海经·大荒东经》有云:“有黑齿之国。帝俊生黑齿,姜姓,黍食,使四鸟。”《楚辞·招魂》有云:“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战国策·赵策二》有云:“黑齿雕题,鳀冠秫缝,大吴之国也。”战国时期的相关记载表明,当时的人们已经注意到大约在东南方有些部落有染黑牙齿的习惯,且通常会同时在面部刺青,即黑齿和雕题。从海南省博物馆保存的资料来看,迟至20世纪中叶,海南中央山地的世居民族仍有染黑齿和面部刺青的明确影像记录。《楚辞·招魂》更加详细提到的“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似乎与南岛语族猎头祭祀的传统有所关联。不过战国时期的文字记载并没有指出确切的地理位置,记载也较为不精确,很可能是依据传言记载而非实地所见。

《后汉书》的记载更加明确和翔实,《后汉书·东夷列传》有云:

桓、灵间,倭国大乱,更相攻伐,历年无主。有一女子名曰卑弥呼,年长不嫁,事鬼神道,能以妖惑众,于是共立为王……自女王国南四千余里,至朱儒国,人长三四尺。自朱儒东南行船一年,至裸国、黑齿国,使驿所传,极于此矣。[刘宋]范晔:《后汉书·东夷列传》,[2020-02-22],https://ctext.org/hou-han-shu/dong-yi-lie-zhuan/zh。

如果邪马台国(上文提到的倭女王国)在今日本九州岛,那么向南4000里(汉代1里约为415.8米)的所谓朱儒国很可能是指台湾岛。这里描述的三四尺高的人,以汉尺计约为一米,很可能是矮黑人,亦称尼格利陀人(Negrito),台湾少数民族至今仍有关于矮黑人的传说。刘育玲:《台湾原住民族矮人传说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台湾东华大学,2015。再从台湾向东南行船一年,应可到达马里亚纳群岛附近,抑或是更偏南的加罗林群岛。无论是哪个岛群,岛屿上的定居者都是密克罗尼西亚人,《后汉书》中关于裸国、黑齿国的描述,都符合密克罗尼西亚人的习俗。

近年来,不少学术成果将南岛语族的起源地进一步溯源至亚洲大陆东南沿海地区。臧振华:《再论南岛语族的起源与扩散问题》,《南岛研究学报》2012年第3卷第1期。此类观点在南岛语族台湾源出论的基础上,向前推导了南岛语族的大陆起源。此类观点亦得到了不少考古证据的支持,如中山大学人类学家梁钊韬发现广西贵县罗泊湾出土的西汉初期墓葬品中,一面铜鼓上的双体船纹的表现形式与太平洋上的双体船极为相似,进而研究发现夏威夷人崇拜的水神名为“Tangaroa”,读音与粤语的“疍家佬”极为相近,从其他材料的辅证来看,这不是偶然的对音。东萨摩亚的波利尼西亚人语言中部分词与粤语接近,如东萨摩亚人称“杯”为“ipu”,与粤语“一杯”相似;称“埋葬死人”为“masi”,与粤语“埋尸”相似。梁钊韬:《西瓯族源初探》,《学术研究》1978年第1期。美国学界亦有类似的看法,沃德·古迪纳夫(Ward Goodenough)认为南岛语族很可能源自中国长江下游的新石器时期文化,即良渚文化和河姆渡文化。Ward Hunt Goodenough, “Prehistoric Settlement of the Pacific,” Transctions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 1996, 86, pp. 127-128.

虽然在如今中国大陆南方的新石器时代遗址中尚未出现过有关人们嚼食槟榔的证据,但秦汉时期中国史籍记载的岭南土著居民有嚼食槟榔的习俗是确凿无疑的。台湾岛卑南遗址所发现的嚼食槟榔证据说明嚼食槟榔的习惯已经发生了跨海传播,那么这样看来,中国东南沿海的嚼食槟榔习俗,也极有可能由南岛语族的航海者们传来。毕竟南岛语族是极为擅长航海的民族,其中的一部分人航行至大陆沿海地区,并且定居下来,这种事情在历史上一再发生。可以明确的是,越南南部的占城人,海南岛的回辉人,都是南岛语族的后裔。

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的两个问题是,南岛语族的先民们是何时开始种植槟榔的?人们又是何时开始将石灰和蒌叶与槟榔同嚼的?根据现有的植物考古学研究成果可知,槟榔是一种广泛分布于东南亚地区的野生植物,人们很可能一开始采集并试吃了野生的槟榔果实,如同采集其他野生植物并试吃一样,后来发现嚼食此物后有独特的感觉,进而逐渐有意地采集槟榔。由于野生槟榔在整个东南亚颇为易得,因此南岛语族可能很久之后才开始有意地种植这种植物。在采集槟榔的过程中,以捕鱼为原始生计模式的南岛先民很可能使用了蚌壳作为盛放槟榔的容器,继而在食用槟榔的过程中发现将蚌壳烧炙而得的蚌灰与槟榔同嚼能够降低槟榔的涩味,然后逐渐形成食用的固定搭配。搭配蒌叶可能要更迟一些。蒌叶是一种具有芳香辛辣气味的香叶,它是胡椒科胡椒属的攀缘藤本植物,味道也与胡椒相似,在中国古代被称为蒟酱、扶留藤、土荜茇。用其果穗做成的酱也叫蒟酱,是古代辛辣味道的来源之一,也是古代中国较为昂贵的调味品。嚼食蒌叶的传统可能是单独发生的,后来才逐渐与槟榔和石灰的嚼食合并成一种惯习,不过因为蒌叶极易腐烂消解,且单独嚼食蒌叶不会在牙齿上留下明显痕迹,所以目前并没有单独的关于蒌叶嚼食的考古发现。以上这些推测都还没有得到考古学证据的证实,也许我们永远也无法确知上述两个问题的答案。当有文字记载传统的古代印度和中国文明接触到无文字的南岛语族时,槟榔、石灰和蒌叶同嚼已经是南岛语族的一种习惯了,因此槟榔的嚼食出现在人类文字记载的历史中时,就已经伴随着石灰和蒌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