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奇怪的“每月咯血”
一
今天的科室也很和平。
眼看就要平安下班,正想给张悦发语音,喊她去囤货时,我忽然收到了一条新消息。
刘菲:“镜子,晚上有空吗?想找你吃顿饭,就在你们医院附近。”
看见消息我不禁一愣,忽然找我吃饭做什么?
她似乎猜出了我的疑惑,随即发了一行字:“有个好消息想跟你分享一下。时间你定,我等你。”
她定的见面地点是广场里的一家小餐厅。一路上我都在兴奋地猜测,是她怀上了,或者台里终于给她升职了,还是……
走进餐厅,她似是已经在落地窗旁的桌子前坐了很久,见我进门,很热情地跟我打了招呼,拉我坐下。
然后她对我说:“镜子,我自由了。”
我认识刘菲大约是半年前,在我和张悦刚刚轮转到急诊的时候。轮转到急诊前,我和张悦已经做足了心理建设——全院最忙的是急诊,急诊最忙的是抢救间,然而越是忙累,就越是缺人手,所以实习生分到急诊,最可能的去处就是这个闻名全院的抢救间。
抢救间,顾名思义,收治的患者非急即重,收进来主要也只做些紧急的抢救处理,可以理解为只“救命”不“治病”,待病人情况稳定之后,再等着对应科室的医生来把该收的病人收走,去做相应的专科治疗。作为急危重症患者的“紧急处理中心”和“分流中转站”,抢救间责任重大,但人员明显紧张,一共只有四组人镇守,每组只有一到两位带组老师,其余则大都是研究生、规培生、实习生,大都没有处方权。全组的医嘱都靠老师一个人下,管床医生只负责执行医嘱和与家属进行一些基础的病情告知,遇到重要的救治选择或是明显棘手的家属,老师才会亲自出马摆平。
很遗憾,我和张悦依然被分到了两个不同的组,从此不仅不能有饭同吃,甚至即便住在同一间寝室里,互相都见不到对方——不同于其他科室的不同组同时上下班,急诊24小时都要有人高度紧张地值守,因此各组上班实行轮换制,老张下班补觉的时候,我还奋斗在第一线。
我分到的小组,算我在内一共10人,带组老大一位,姓周;年轻副手一位,姓黄。作为其余8人中唯一的实习生,我年龄最小、资历最浅,初入门时很是受师兄师姐的提点,尤其是被安排来带我的小师姐程瑗,她性子最是温和,平常也对我照顾有加。唯一遗憾的是周老大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张悦最初很懊恼没和我分到一起,不过在某次交班时间,她有幸见识到我们组某位师兄犯错被老大暴锤的场景后,满腔遗憾瞬间化为满心庆幸,对我表示了满怀同情的嘲笑之后,便一溜烟儿地奔回自家老师身后躲着去了。
急诊的日子忙碌而惊心动魄,我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刘菲的。最初我就对她印象深刻,大概是因为她初次见面就喷了我的书。
平日里我们遇见的病人,十个里有九个要用床或者轮椅推进来,但刘菲却是自己走进来的。我跟在程瑗后面,从人群里伸头出来,正听见她在跟老大描述病情,她身旁的男人把手里拎着的一只大塑料袋放在柜台上,里面是一堆放得整整齐齐的病历资料。
我打量着她。这个看起来30岁上下的女人,除了面色不太好之外,并没有什么太明显的异样。她身边跟着一位身材高大的同龄男性,看起来大概是一对夫妻。我随手从袋子里抽出一张报告,病人姓名一栏写着“刘菲”,抬头是个没太听过的医院名字,诊断一栏写着“支气管扩张”。
见了这个词,我瞬间兴奋,把手里的教材随手撂在台子上,到那个资料袋里扒拉着找片子,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传说中支扩典型的“双轨征”和“卷发状阴影”。可对光认了半天,我也没找到像书上一样典型的影像,只得悻悻地放下片子,心里记着回去要好好翻翻影像课本。
“我这个支扩已经很久了,时不时就……”她忽然弯下身子,猛烈地咳嗽起来,尽管她躲闪及时,还是有一点血点子从指缝里喷出来落在台子上,我随手撂在台子上的书刚巧被殃及了一些。
她苍白的脸咳得涨红,却还是伸出另一只手慌忙地找纸巾,似乎想说什么。我赶忙一边说没事,一边伸手去扶她。这下周老大也顾不上慢慢问她病史了,赶紧让教员带她进去处理,只把家属留在外面做简单的问诊。
把她安排好,我这才想起挂了彩的书,说起来也不严重,只糊掉几个不太重要的地方,擦擦就好了。
“这病人还算讲究,知道惦记你的书。”程瑗一边帮我擦书,一边嘀咕着。我用胳膊肘碰了她一下,她这才想起家属还在旁边,赶快收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男人听了,却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把一沓病历从袋子里掏出来递给老大,开始熟稔地介绍患者的情况:“她时不时会咯血,喏,就像刚才那样,每次的量也不多,但反应挺大的。我们家那边几家医院都看过了,每次住院治几天就好了,不过没多久就会再犯。这次咯得比之前严重了些,就想着来更权威的医院看一看。”
这话流利得像打过草稿一样,看起来他对病人的情况算是颇为了解,但不知怎的,我看着他说话的神情和语气,总觉得哪儿怪怪的。
倒不是违和感,只是他淡定得似乎有些过头,并不像真的十分在意的样子,一点惊慌焦急之色都没有——难道说并不是夫妻,而是什么关系不亲近的亲戚朋友?
老大一目十行地看过了基层医院的报告,接着问道:“平时有咳痰吗?”
“不咳,只是咯血的时候会咳嗽,来之前咳得挺厉害的,本来这会儿没动静了,没想到……”他略带歉疚地看着我和我手里的书,“不好意思。”
我连忙表示没关系,心思却并不在这上面。
这个时候的我在院时间还不长,还没轮转过呼吸科,见的呼吸科病人比较少,对支气管扩张的印象还停留在内科学课本上——“双轨征”和“卷发状阴影”是支扩的典型影像表现,咳痰甚至咳脓臭痰也是支扩的常见体征,可现下头次遇到支扩病人,这几样典型表现却一个都没见着。
又问了一些细节之后,老大把单子开好,一边让家属去办住院手续,一边示意我跟去轻症的B区看看情况。
处理刘菲的时候,她的体征已经稳定下来,涨红的脸色勉强恢复了平静,正靠在床边缓着精神。这会儿仔细端详起来,她的面容很普通,也没有着意打扮,加上气色不好的缘故,外貌上并没有可圈可点的地方,看上去着实普通得让人记不住。
可这种普通的印象,很快便在她开口的时候被扭转了。她见我过来,赶忙坐直身子,歉疚地道:“对不起,真的不好意思……”声音还带着猛烈咳嗽后的沙哑,但音质本身很好听,很有做声优的潜质。
不过就一页纸的事儿,总是道歉也好没意思,我干脆板起脸,故意凶巴巴地道:“真的不要紧,你赶紧躺好再说!”
她这才再次躺下。我开始简单查看她的情况。她也不说话,只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打量我,我手到哪儿她的视线就转到哪儿。我被她盯得发毛,低头看了看她还空荡荡的床底,才想起来还没交代家属去买必需品,赶忙给她盖好被子:“等会儿家属把前面的手续都办妥了,我再过来问你情况。你有啥东西要、要……”我想了想,没直接称外面那位为她丈夫,只道,“有啥东西要陪你来的那个人给你带进来吗?”
“我老公。”她忽然笑了,脸上洋溢着一种奇异的神情,似是自豪,可眼神里微微闪动着的,却不单纯只有幸福感。
我愣了愣,随即笑道:“这样啊,那你想让你老公给你买点儿啥进来?”
刘菲回过神,翻了翻手边的手提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姨、姨妈巾,夜用的……”
我点点头,又叮嘱了她一些注意事项,便转身奔着谈话区去了。
二
刘菲的丈夫看起来很斯文。我出去的时候,他正捏着几张住院单,施施然地站在谈话区外等着签字。
我属于纯粹的声控,相比之下对脸倒不怎么感兴趣,但就算如此,我也不得不承认,刘菲的丈夫和她本人比起来,外貌上确实不在一个档次——他光是站在那儿,就有路过的小姑娘不停地偷看他,路过的女孩子总会不自觉地放慢些脚步。他本人的气质也很清爽,有一瞬间,我几乎有种他不是在抢救间门口给妻子签字,而是站在吧台外等电影开场的错觉。
我喊了刘菲的名字,他便走到窗口前,顺手把手里的单据递过来。
我摇头:“这是给前台的,我是想告诉你要给病人准备些什么物品,顺带签一下这几张同意书。”
他应了一声,仔细地记好了要买哪些物品,却并没有仔细看同意书的内容,几乎是闭着眼就把几张同意书签完了。这几天习惯了家属对同意书内容的十万个为什么,眼下面对这样的情况,我反倒有些不适应,不禁开口提醒他:“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
他愣了愣,似乎也觉得不问点什么不合适,但又像是确实没什么想说的,我们对着吃了半天风,好一会儿他才问出一句来,不过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她情况怎么样”“她的病能治好吗”之类的问题,而是:“她得住多久?”
“这不好说。目前病人虽然体征还算平稳,但CT什么的还没做,不能确认是什么情况,也就不好判断之后会不会再次咯血以及要怎么治疗,我们会呼叫呼吸科会诊,到时候酌情决定要不要收进呼吸科住院。”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很礼貌地道了句谢,便收好窗台上的票据离开了。这回的单子签得异常顺利,顺利到让我有些恍惚,总觉得这个老公看起来不太像那么回事。
可刘菲的眼神,却实实在在是闪着光的。
我拿好小本子,准备去找刘菲问详细的病史。
似是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回来了,刘菲立刻又要坐直,我马上把脸拉长:“你不许老动,咱躺着唠就行。现在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她摇头,靠在床头上轻轻抚着胸口:“还好,这会儿不那么难受了。”
想到她老公之前说的“不咳痰”,我又问了一次:“你从来没觉得痰多吗?也没有发烧过?”
她肯定地点头:“对,我有时候会感冒,主要是流鼻涕,但不怎么有痰,也不怎么咳嗽,发烧就更少了。就是咳血总是犯,每次发病其实都还挺重视的,去住几天院,打几天点滴就好了,可过一阵子就又犯了。想着总是这样反复拖着也不好,住医院像住宾馆似的,这次犯了病,就赶忙跑到这里来了。”
通俗地说,支气管扩张就是一种因为呼吸道反复感染化脓,导致支气管壁结构破坏,从而引起支气管持续性扩张的肺部疾病。由于是气管化脓性炎症,所以主要症状就是持续或反复地咳嗽、咳痰或咳脓痰,甚至出现咯血。如果感染的是厌氧菌种,咳出来的脓痰还会有很明显的臭味。
可是在她身上,别说我很想见识一下的脓臭痰了,就是连咳嗽也不常有,或许这就是内科讲过的以反复咯血为唯一症状的干性支扩?可刚才看既往的片子也并不像啊,那为什么会被诊断为支扩呢?只因为有咯血?
我照例给她查了体,听诊也没发现肺部有啰音出现,保险起见,我把程瑗也找过来听了一遍,并且悄咪咪地问了一下刚才的疑惑。
程瑗没说话,先听了一遍呼吸音,放下听诊器时也道:“没听出什么,病人也不咳痰,不像有分泌物的样子。”她想了想,继续问道:“以前有没有过肺部感染史?肺炎、百日咳、麻疹什么的都算。”
刘菲连忙点头:“有过的,我妈说我小时候得过百日咳,治了很久才好。”
我恍然大悟。原来支扩的诊断是从这里来的——支气管扩张一般都有呼吸道感染史,百日咳、麻疹、流感嗜血杆菌等呼吸道感染史,都是支扩的常见诱发因素。刚才问既往史的时候,我恰恰忘了着重问一问呼吸道感染史,才忽略了这项重要的诊断依据。
程瑗听罢,轻轻拧了我一下,细声细气地吓唬道:“让你不仔细,既往史忘问了吧!幸亏外院有诊断了,不然因为漏了这一条而误了事,看老大不扒了你的皮!”
我点头如捣蒜,赶紧给她赔罪:“感谢大佬救我狗命,下次我一定把族谱都查一遍!”
这下连靠在床上的刘菲都笑出了声。程瑗敲了敲我的本子,头也不回地顺走了我刚刚那支笔:“少贫了,赶紧干活!”
三
程瑗是地道的广东人,个子小巧,性格也温暾,她难得端出一次师姐的架子来,我自然十分受教。之后的问病过程问得事无巨细,恨不得连八字都给刘菲搞出来算算,笔记整整记了两页纸。程瑗进来时,正看见我端着密密麻麻的本子对着电脑写病历。
她在一旁的电脑前坐下,伸头看了看我的本子,顿时哭笑不得:“堂叔5年前脑血栓……你写病历还是查户口啊?”
我露出憨憨的笑容,举着那几页纸晃了晃:“多问点儿嘛,有备无患。”
程瑗无奈地坐回椅子上,笑道:“得,你不嫌累就行。”
我笑嘻嘻地继续打字,在自己的狗爬字里找下一句的关键词:“生育史……”老大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进来:“兔崽子快出来,呼吸科会诊!”
全科的师兄师姐都有名有姓,单是兔崽子只我一个。我条件反射地一惊,险些把键盘推下去:“啊?来这么快?我病历还没整完呢!”
程瑗赶快拎起我往门外塞:“会诊要紧,电脑给你占着,快去吧快去吧!”
我只好先跟了出去。来会诊的是呼吸科一位姓吴的老师,问过一些重要问题之后,他也仔仔细细地听了一遍呼吸音,又认真地叩了一遍。我伸长脖子等着,老师却没马上说话,只举着刚出来的片子又看了一遍,嘴里喃喃道:“不像啊,这支扩体征也不是很明显……”
我在一旁狂点头——比起教科书上支扩的典型体征,这片子上基本找不到什么有特征的地方,只能找到些阴影,可以说,如果不是程瑗问出来的那条幼年期百日咳病史,并没有什么内容能引得人往支扩上想了。
“老吴!16床大咯血,你赶紧过来看一眼!”老大的声音在重症A区中央传过来。以前收的那个咯血病人又不好了,吴老师赶紧过去帮忙,临走前匆匆下了会诊意见:“先这样吧,抗感染观察几天再说,我科随诊。”
我点点头,无奈地目送他离开,把这几句惜字如金的会诊意见记下来,有点歉意地看着刘菲:“没办法,你也看到了,这里大都是重症病人……”
她正探着头往人挤人的A区那边看,闻言点了点头,脸上并无不悦,一边继续看热闹,一边问我:“我知道,这儿的病人应该都比我重。所以我奇怪我为什么还要住这儿,不能住呼吸科呢?”
这个问题问得我们全员膝盖中箭。
按理说像她这样明确是呼吸系统问题的病人,是肯定可以收进呼吸科的,可据说床位紧张度位居第二的消化科,等床病人都已经排到800位开外,更不要说高居榜首的呼吸科了。
可这样的病人,不收吧,在家肯定熬不得;收吧,科里再挤就成上下铺了。如此情形下,病人就只能先搁在抢救间。这种“寄存”的病人里,第一种是在等本院床位周转出空当后收进相关科室,第二种是在等家属联系了其他有床位的医院后转去住院,第三种就是病情突然恶化,以至于要送到条件更好、费用也更高的ICU住着。
刘菲属于下级医院转诊上来做进一步治疗的,自然没有再回下级医院住院的道理,所以属于第一种;而刚才那个突然大咯血的病人,如果这次抢救成功,能够活下来的话,大概率就会成为第三种,要赶紧拉去ICU熬着了。
我跟刘菲解释了个中缘由,她听罢也了然:“啊,原来如此,你们这里是‘中转站’。”
这个比喻很恰当,我点头表示赞赏,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临走前再给她吃颗定心丸:“我们会多跟呼吸科沟通的,一有空床位就马上把你送过去。”
她笑着谢我,声音有种播音员一样的醇美音质,让人听起来很舒服。
重新坐到电脑前,我继续努力辨认着刚刚记下的生育史:“孕1产0,4年前曾人流一次,之后未再妊娠……”
录下这段之后,我又接着找月经史,最后总算在两行字的缝隙里找见:“平素月经不规律,目前正在经期,上次月经具体时间不详,大概是上个月初……嗯?”
我忽然觉得这个时间有点儿熟悉,想了想,仔细往上翻了翻病历,果然:“4月2日咯血发作,就诊于××医院,抗生素治疗四日后症状缓解出院。”
“好巧哦。”我嘟囔着。程瑗从隔壁座位伸过头来:“什么好巧?”
“你看,就刚才那个病人,上次咯血赶上大姨妈,这次咯血又赶上大姨妈。”
“是哦,这么巧。”程瑗也来了兴致,开始给我讲起一个耳鼻喉科的病例,“咯血的我没见过,不过倒见过一个流鼻血总赶上大姨妈的,我带教的病人,那小姑娘是子宫内膜异位症,偏巧子宫内膜长到鼻腔里了,一来大姨妈就流鼻血……嗯?”
程瑗停住话头,我们俩互相看了半天。
鼻腔内会有子宫内膜异位症,那肺里会不会也有?
本科期间学的多是些常见病,这些比较奇葩的问题别说是我,就是已经在读研的程瑗也不能完全说得清楚。我们俩先掏出手机查了查,发现确实有文献报道过一种叫“肺内子宫内膜异位症”的病。
子宫内膜异位症在临床上很常见,顾名思义,就是本来该长在子宫里的子宫内膜长错了地方,一到月经期间,长了子宫内膜的地方就会出现剥脱出血,所以异位到哪儿,哪儿就跟着倒霉。常见位置一般在卵巢、输卵管或者宫颈,肺内已经算很少见了,临床上一般只有个案报道,但其实还有异位到屁股上的案例——周期性屁股痛,检查后发现是子宫内膜长屁股上了。
我连忙举着那张笔记纸,一路拐进门奔到老大跟前:“老大,中午收进来那个9床,我们发现她的咯血发作时间好像和经期挺接近的……”
老大一愣,随即把纸抽过来,努力从一堆狗爬字里找出我说的那几个关键词。我继续道:“她之前也说,每次发作都不会很重,住几天院就好了,过段时间还会再犯,我问她更多的月经史和发作史,她也不记得了,但我们猜会不会是……”
老大没说话,拧着眉毛瞅着那张鬼画符一样的草稿纸,我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起来,生怕说得不对,眼前这位大佬脾气一上来先削我一顿。正琢磨着要不要先悄声地退两步的时候,老大忽然把纸一撂,咧开嘴笑道:“好!表扬!”
我被突如其来的大声表扬震得呆了呆,就见老大很高兴地从兜儿里抽出一支红笔,一边在那张草稿纸上的几个时间点上圈圈画画,一边道:“兔崽子不错啊,知道动脑子了。那我再考考你,咯血病人经期与咯血发作关联,应该优先考虑哪个病?”
得亏我有备而来,刚刚和程瑗先查了资料,于是便壮了壮胆,试探性地回答:“肺内子宫内膜异位症?”
“好!挺好!知道得不少!”老大高高兴兴地把笔帽一合,毫不嫌弃地把我那张烂纸折了几折,随即揣进兜里,“干活挺仔细的!而且这病你们内科书、妇产书可能都没提过,能想到这儿,不错,不错!”
我赶紧把真正的大功臣带上:“程师姐提到鼻腔内异症的时候我们才想到的,那老大,现在这个病人要怎么办?”
老大难得心情很好地拎起内线电话拨号:“光靠这一条还不能确定,只是存在这种可能。先呼妇产科会诊,让他们来看看再说。”
四
妇产科会诊要排一会儿,我便打算进去看看刘菲的情况。
她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神在四周飘啊飘,一副闲得发慌的样子,一见我过来,脸上马上就挂上了笑,带着点狡黠的讨好:“医生,您来了!”
这种类似小孩想偷糖吃的表情,放在病人身上,那大概就是想干些坏坏的事情了。比如——
“那个……医生,能把手机给我吗?”
我努力避免自己笑场,拉着个脸继续装威严:“不成。”
她伸出手拽住我白大褂的袖子,恳求似的晃荡,之前声音里的沙哑劲儿已经过了,现在语调听起来更加婉转柔和:“求你了,我就打个电话,就一个,我要问问我们台调任有没有信儿……”
“你们台?”
“是呀,我是做广播的,这几天工作上有件挺重要的事儿,你得让我打听打听呀……”
抢救间里的病人别说玩手机了,就连报纸也是不让看的。不过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她情况还算稳定,如果只是打个电话,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我打开她头顶的柜子,从间层里拿出她的包:“在这里?”
“对!对!”她欣喜得不行,赶忙接过包,从包里掏出一部套着粉壳的手机,急匆匆地拨了个电话出去。
电话那边很久才接通,我无意打探这段对话的内容,所以退远了些,可还没说上几句,只见她的笑容渐渐凝固,半晌的愣怔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气愤和恼怒:“我才刚请假,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知道不是插嘴的好时机,我也只得赶快上前示意她低声些。她抬头看了看我,努力收了收声音,眼圈却已经红了:“我平时也没得罪过你吧,这种事你也干得出来?特意把约见时间排在今天,我前脚走,你们后脚就定人选,你敢说你不是故意的……”
等电话挂掉时,她已经哭得眼睛通红。我只好先把手机和包收回柜子里,正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时,好巧不巧,妇产科会诊到了。
加上老大和来视察的大主任,这一个下午已经是第五拨人来问她的情况了。刘菲眼泪还没擦干,表情有些诧异。我解释道:“这是妇产科的老师,来看看你的情况。”
“妇产?”果然,我解释完,她更诧异了,吸着鼻子问,“还赠送看不孕不育?”隔着口罩,我都感觉妇产科老师的脸在抽搐,忙继续解释:“想啥呢?只是我们感觉你的咯血症状似乎和经期有关联,要考虑子宫内膜异位症的可能。”
妇产科老师也点头:“没错,这个问题其实活检是金标准,但你现在的情况活检是杀鸡用牛刀,我们建议你等经期过后复查,看看病灶有没有自行缩减消失,然后观察下次月经的时候是不是会再次在这个部位出现病灶。如果能证明这种关联,那就可以基本确定是肺内的子宫内膜异位症。”
刘菲听得云里雾里,情绪也还没从刚才那通电话里走出来,声音有些闷闷的:“子宫内膜异位症?我不是支气管扩张吗,怎么变成妇科病了?”
妇产科老师指指她的片子:“还不能确定。你的肺部征象其实看着本来就不像支扩,也没有什么支扩的典型体征,之前的医院应该是觉得排除了其他诊断,才联系病史诊断为支气管扩张的。他们应该是没留意发病跟月经史的关联,所以没往这上面想。”
我翻着复印的外院病历,也赞同道:“对,你之前每次去住院,都是点几天抗生素就好了,但也不排除是经期过去出血灶自愈,却被误认为是抗生素起效的可能。换句话说,就是即便你啥药都没用,这个咯血症状也会像来月经一样,过几天自己就止住了。”
刘菲听得发愣,半晌道:“那我这几年都白治了?那么多次院白住了?”
我点头,又摇摇头:“也不算吧,毕竟咯血还是挺危险的,虽然现在还没有因为肺内的内异症出现致死性咯血的案例,但万一哪次量忽然增大也不好处理。”
妇产科老师也补充道:“并且我们现在也还没有确定你是不是内异症,一切起码要等你下次月经才有定论。”
刘菲怔怔点头,妇产科老师刚要离开,刘菲忽然拽住了她的胳膊:“医生,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这病是怎么得的?”
妇产科老师皱了皱眉:“说不准,内异症的具体病因,临床上到现在也没有定论,假说有很多。你之前有生育史吗?”
说起生育史,刘菲又僵了一下,脸色白了白,没有马上说话。我想起之前问过的内容,替她点头道:“孕1产0,4年前人流过一次。”
“可能跟人流有关吧。医源性导致内异症是有可能的,不过也大多在腹腔内,至于肺内的内异症,既然时间上对得上,也就不排除有人流过程中顺着血液播散到肺内的可能。你同时还有不孕的情况,至于是否和人流有关——这种可能性是不小的,一来说不定是人流过程中造成了其他地方发生了会影响受孕的内异症,二来人流本来就损伤很大,因此导致不孕也不稀奇。”
刘菲的脸更白了些,拽紧了妇产科老师的袖子问道:“那就是说,我现在的病,以及我现在怀不上孩子,都是因为那次人流?”
“说不好,只是很有可能。确诊之前,这些都是猜测,等结果出来再说不迟。”
妇产科老师留下这句话,便匆匆去看下一位患者了,只剩我和刘菲一站一躺,相视无言。
只要跟人流沾上关系的病人,背后大多有一段不太愉快的故事。这下好了,事业不顺,情感受挫,全赶上了。既然不知内情不好宽慰,那也只好让她自己慢慢消化这两个消息了。
我正想识趣地离开,刘菲却忽然叫住我:“医生,我老公在外面吗?”
在我印象里,那个存在感很高的男人自从买东西回来之后,就一直安静地坐在外面的排椅上,几乎连位置都没动过。我点头,问:“找他?”
刘菲咬着嘴唇,沉默半晌,最后道:“罢了……”
她放平垫子,平平整整地躺下去,翻身对着里面的墙,再也没有出声。
我前脚刚回到谈话间,在程瑗身边坐下,后脚老大的吆喝声就从大厅传进来,我们俩像听到下课铃一样精神一振——交班对医生来说,意义和放学预备铃也差不多。
我们收拾好交班材料,挤在交班人群里一点一点地挪动,等终于晃回刘菲床旁的时候,老大忽然在人堆中央问:“兔……呃,王婧在哪儿?我要表扬表扬她!”
这下大伙的目光都往我藏身的旮旯里聚过来,我瞬间紧张起来,缩着脖子被推到床边。老大笑眯眯地从兜里掏出我做记录的纸,展开后把正面亮出来,指着纸缝里一小行乱七八糟的字,扬眉吐气般地对接班的带组老师说道:“看看我们组实习小同学写病历的认真劲儿……你别管记的有用没用,事无巨细地全给问出来了!还知道把月经史和咯血时间做比较,敢于推翻外院的确诊结果,多用心一孩子,是不!这回还立一功!”
老大一阵用力过猛的赞赏,夸得我城墙般的脸皮也红了红,不禁把头压低了点,这一低,就遇上了刘菲的眼神。
她苍白的脸上血色浅淡,刚刚哭过的眼眶依旧发红,却还是对我笑了一下,眼神里含着浅浅的感激。周围的环境有些嘈杂,她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可惜我没听清,眼下的场合又不好来一句“Pardon”。
尽管有这小小的遗憾,但是一直到交班结束,我整个人都依然飘在半空。获赞的感觉,爽啊!
五
我们遵照了妇产科的建议,没有使用抗感染药物,只是严格观察病人的一般情况,并且把新出的片子与之前的进行对比。果不其然,之后的两天病人依旧有少量咯血,但到了第三天,随着月经量的减少,咯血症状出现了明显的好转,片子上的病灶也缩减了不少。等到月经完全结束,她的咯血症状也消失了。
这样的结果初步印证了我们的猜测,于是我们安排她出院回家观察一阵,等下次月经来潮或是咯血,抑或是两者同时发生的时候再回来复诊——不过到时候就可以直接去妇产科了。
我把刘菲可以先出院的消息告诉她老公。他既没有表现出很明显的情绪,也没有问后续要如何治疗,只是不紧不慢地结算了费用,然后很淡定地站在外面等妻子出来。
刘菲收拾着东西,脸上隐有愁容,见了我却还是笑了笑:“这几天辛苦你啦。”
被老大当着她的面夸了个面红耳赤之后,我也绷不住继续装相了,几天下来我们早已经混熟,听了这话我便笑呵呵地说:“不辛苦不辛苦,本职工作,出去有什么情况要尽快来复诊啊!”
她点点头,忽然问道:“加个微信?”
或许因为还挺投缘,我并不抵触这个提议,于是便欣然答应,并马上去她朋友圈逛了一圈,发现她的确是一家广播电台的主持人。
怪不得人家声音这么好听,正经起来说话的时候,还带着一种播音时独有的腔调。
她东西不多,很快便收拾妥当,拎着袋子往门口走去。她老公斜靠在大门外的墙上,正低头刷着手机,见她出来也并不说话,只微微点了下头,接过她一只手里的袋子,两个人并排往出口的方向去了。
程瑗坐在前台后面的转椅上,嘬着一根阿尔卑斯,对着两人离开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慢悠悠地说:“说起来这个老公也不算很不好,义务都尽到了,签字、缴费、在外陪护没有一样拖拉过,只不过怎么看都像打卡上班一样,事事不落,但事事都像事不关己。”
她这比喻形象得简直让我想拍大腿。抢救间最常见的就是哭声和眼泪,亲近的人住院,家属就算不追着问病情,也多少会流露出焦灼之意,可刘菲这老公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更像是在“扮演”一个丈夫的角色。
日子过得很快,一个多月之后,刘菲发消息告诉我,她今天月经来了,明天就来我们医院复诊。
我赶忙问她:“那有症状了吗?”
“暂时没有,所以我才更急着要来看看。”
我的脑子顿时一团乱,各种情况开始在脑海里打转。如果真的只是巧合,如果之前的猜测都是错的,如果她根本就是个普通的支扩病人,如果……
一大堆“如果”在我脑子里吵个不停,让我一整晚翻来覆去,比值夜班都精神。
我匆匆调了个白班,第二天一大早就赶去妇产门诊外蹲着,总算一眼就在人堆里看见了刘菲。
刘菲依旧和她老公走在一起,只是并不像周围其他的情侣或者夫妻一样挽着胳膊搂着腰,两人各自站得笔直。见了我,刘菲的老公依然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刘菲则嗒嗒嗒地迎上来,拉着我在一旁的空位上坐下。
一个多月不见,她的气色依旧是老样子,只是眼下的青黑更重了点,一张鹅蛋脸比之前更加消瘦,颧骨下方都凹陷了些。我暗幸她是做广播的,不算靠脸吃饭,要是做电视主持人,现在这副模样,恐怕事业上更麻烦。
在我胡思乱想的空当,刘菲从手机里调出一张图片,略微凑到我跟前说:“这是昨天后半夜,还没睡着的时候忽然就咳出来了,和上次差不多,我记着你说要记清楚这些的,就干脆拍下来了。”
照片里是一张带血的纸巾,画面有点冲击力,但我心里的石头却瞬间落了地。
横竖已经换了班,现在回去也无事可做,我索性就坐下来跟她聊了起来。她老公依然站在刚才的位置,见我们在说话,似乎又有意挪开了一段距离。见此,我便也放心地问出了心中的问题:“姐妹儿,你和你老公……闹啥别扭了吗?”
她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随即微微颔首,又摇头道:“也不算是闹别扭吧,反正从结婚到现在,他一直都这样。”
“呃……新婚的时候也是?谈恋爱也是?”
“不聊他了。我想问问你,如果确实是这个子宫内膜异位的病,需要怎么治?吃药还是开刀?”
早在怀疑她是内异症的时候,我就已经仔细查阅了内异症的治疗方案,此刻提起总算不至于露怯:“你情况不严重,最可能的还是药物治疗,现在临床上最常用的是假孕治疗或者假绝经,比如口服避孕药6—9个月,以此达到人工闭经的效果,这段时间里异位的子宫内膜就很有可能会萎缩,等停药之后就不会再出现咯血了。”
“绝经?!”
“说了是假绝经嘛。这种方案在临床上是提供给有生育需求的女性的,一般来说是不会真绝经的。停药之后,月经该来还是会来,生孩子也不至于受影响。”
听我说完,她才松了口气。但我没有说出口的是,对她而言,与其担心治疗内异症对受孕的影响,不如关注一下有没有其他的生殖系统问题。单是做过人流这一条,就有太多种可能会造成不孕了。
屏幕上很快就显示了刘菲的号,她起身后又回头看着我,眼神带着询问:“你要一起进去吗?”
我不好意思地挠头:“妇科我不熟,进去也帮不上啥忙,我先回去干活了,回头微信联系。”
她点点头,挥手道:“那你赶快忙去吧,有结果了我微信告诉你。”
她看向不远处丈夫站立的方向,两人都没说话,男人却会了意,三两步赶上去,站到她身边属于丈夫的位置上,一起进了诊室大门。
之后的几天里,刘菲具体经历了什么,我无从得知。她告知我结果是在很多天后,第一条勉强算是个好消息:“大夫说确实是子宫内膜异位,现在已经开始治疗了。”
就在我打出一长串的话打算鼓励她坚持治疗的时候,对话框里又弹出一条消息:“生殖方面的问题也查完了,我很难再有孩子了。”
我呆呆地盯着屏幕,把这几句话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不管那是一次怎样的意外,这个代价对一个女人来说,都实在太大了。我想不出能安慰到她的话,憋了半晌,只能说出一句:“相信技术发展,以后可能还有机会。”
饼画得很苍白,但她还是回了一句:“也许吧,借你吉言。”
六
时隔半年,现在坐在我对面的女人,却与之前近乎判若两人。
之前病弱忧愁的样子早已不见踪影,消瘦下去的脸颊已经渐渐丰腴起来,面色也隐隐红润了些,一双白皙的手交叠着放在桌上,指甲做得很精致,柔和的底色衬得那双手越发好看。
只是,左手上那枚细巧的戒指不见了。我记得那戒指的样子,因为刘菲以前的微信头像,是两只戴戒指的手钩在一起的照片。
“我原本以为会特别难受,没想到比之前轻松了很多很多。”
她轻轻搅动着勺子,音色优美一如从前,但那双眸子比以前更亮,带动得一张容貌普通的脸都有了精气神。
“我记得你之前问过我,我们俩关系怎么会这样,其实从刚结婚开始,就差不多是现在这个状态了。打掉孩子那会儿是婚前,对他来说,我怀孕算个意外,但对我来说不是。”
我一愣,就听见她继续道:“是我自己特意找机会怀孕的。我很怕他要分手,那时候满心想的都是怎么留住他,怎么嫁给他。虽然后来打掉了孩子,但他最终还是娶了我,即便没少遭罪,我那时候还是感觉志得意满。”
“你可能觉得现在离婚是因为我恨他,其实算不上恨,怀孕是我自己想怀的,甚至连打胎我都有心理准备。那时候我一直觉得,只要他永远是我的,付出什么代价都没关系。”
说到这里,她自嘲地笑了起来:“年轻人脑子一热,觉得为了爱什么都值得,但现在才想清楚,要是他早不爱我了,或者压根儿就没真对我上过心,我那点儿自以为是的深情撑不了多久的,后悔是迟早的事。”她摊开手,露出一点无奈的笑容,“你看,我如今再后悔,有些东西也拿不回来了。”
“结婚前他跟我说‘我会对你负责的’,他确实做到了,每天他都尽职尽责。但你应该也看出来了,他的心思一点儿也没放在我身上,一点儿都没有。”
回忆起当时她老公在抢救间外悠闲的样子,我默默点头。她继续道:“我得了病,他送我去医院,请假来陪护,从没缺席过一天,但他永远没什么反应。我咳血他叫医生,我痛了他半夜去买药,但从不会关心我一句——我当初高喊着‘嫁给爱情’,结果就只是签了份过日子的合同而已。”
“知道自己生不了孩子的时候,我差点疯掉,甚至想过寻死。我那时候问过他,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他的回答是‘和离婚差不了多少吧’。挺绝情的,但我并没觉得心寒,反而是释然,就好像最后一点儿不切实际的幻想破碎了,现实忽然对我敞开了一样。”
我默默听着,对她最终走出来的结果感到很是欣慰,但对这整段经历,却生不出多少同情。
情出自愿,事过无悔。她前夫的做法虽然不算高尚,但从他的角度来讲,至少也算得上无可指摘。如今的这场分离,于双方而言,或许都是最好的解脱。
“我希望你能过得好点儿,不要一辈子都陷在以前犯的错里。”
“那是自然。”她抚着指甲,指腹无意识地在无名指的第一指节上摩擦,“以前我满脑子都是怎么让他喜欢我,怎么再给他生个孩子,有了孩子他就会在意家,关系早晚都能缓和,这些想法已经变成执念了。等我再注意到自己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又丑又无聊,还是个病秧子,之前那个挺好的调动机会也没赶上,身边的人也早都玩不到一起了。甚至现在我离婚了,想找人说说这些东西,权当跟过去做个了断的时候——除了你,我也没想到有其他合适的人。”
“舔狗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但现在不一样了。”
她轻轻笑起来,眼神中隐约露出一点少女般的期待,掰着指头细细算着:“我想干脆换份工作,换个环境,不再北漂了,也去别的城市看看;把我妈从老家接出来,先做一遍全面体检,然后带她去昆明玩;还有健身计划,已经坚持了半个多月了,希望这样身体能慢慢好起来……”
我听她数了好一会儿,见她脸上兴奋的神情,心下也暖了起来,调侃道:“是不是猛然发现单身很爽?”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出了声:“但我还是相信爱情。或许还是有机会遇到的。”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会面。那天晚上回去,我在她的签名栏里看到了一句话: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