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高跟鞋的心愿
一
自上次的手术之后,一直到我和张悦出科,庞老师都很沉默。
其实庞老师平常话就不多,只有开启教学模式的时候会比较絮叨,但那之后的一段时间他明显很消沉,交班的时候总是抱着胳膊半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理人。
我和张悦这个月都已经去了骨科,但由于某些可知原因,她还是成天往儿外跑。这天站在手术室外穿铅衣的时候,她拽着我的胳膊贼兮兮地问:“哎,我中午回儿外转了一圈,庞老师看着还没缓过来呢?还是因为上回那孩子的事?”
我点头:“大概是吧。这都多久了,我上周回去签字,他也不怎么爱说话。”
老张摸摸下巴,远远望着庞老师沉默的背影,道:“看不出庞老师这么大岁数了,脾性还这么拗啊!”
“打击肯定不小,别说他了,我现在想起那孩子都……幸亏最后也没出什么乱子。”
老张摇头,安慰似地拍拍我的肩膀:“哎呀,好人有好报,庞老师这么厚道的人,老天都不忍心找他麻烦的啦……哎呀,这铅衣沉死了!”
我套着全套的铅衣、铅帽、铅围脖,一时间感觉腿都被压短了一截儿。果然,骨科医生需要的不仅是海纳百川的膀胱,还有坚韧如铁的身板。
“试问哪个学医的女生没做过骨科梦呢?”这是老张进科第一天放下的豪言壮语。可现实终究这样骨感,此刻老张正生无可恋地看着我们俩的新带教单手握钳子,嘎嘣一声就剪断了毛衣针粗的克氏针——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了她梦碎的声音。
我悄悄换只脚站好,忍住脚跟和腰部的麻痛,一脸认真(啥都不明白)地盯着仪器显示屏上的X线图像,脑子里飘着休息室的小馄饨,一心一意地盼着老师快点钉完。
女生天生体力受限,这一点我们俩上个月在儿科就已经领教过了。而且儿科的活儿大都是微缩版——单说挪动病人这一条,如果是七八岁的娃娃,两个人轻轻松松就能把他挪到平车上,但要换成百来斤甚至200多斤的成人,就是我和张悦加起来乘以三也不够用。至于骨科特色的扛大腿、穿铅衣,就更别提了。真这么一天干下来,估计下班后连筷子都拿不住了。
【穿铅衣/扛大腿】骨科很多手术术中需要使用X线,长期下来辐射量很大,因此骨科医生在术中一般会穿戴灌有铅液的衣服、帽子和围脖,尽量减少对重要部位的辐射,孕期或半年内有备孕计划的女性医护人员也会回避此类手术;“扛大腿”则指腿部手术前的消毒过程,该过程需要全程把病人的整条腿悬空举高,因此体力消耗非常大。
上不了手术在外科科室就是半个废人,于是从入骨科起,我们的工作就是这样的朴实无华且枯燥——查房,写病历,偶尔实在人手紧张,就凑数上手术,其余时间就坐在办公室里脸对脸发呆。
结束在儿科忙得分身乏术的一个来月,突然进入现在这种无所事事的状态,我俩闲得几乎内分泌失调,除了勉强上几个小手术,剩下的时间便眼巴巴地盼着跟老师出门诊,这样好歹能见见世面。
总算下了手术台,脱掉完全不透气的铅衣,里面的洗手衣已经湿得能拧出水来。张悦嫌弃地闻了闻衣服上的汗味,一溜烟儿跑去换衣服了。
吃饭的首要性毋庸置疑,我果断和老张分道扬镳,一马当先冲到休息室吃饭。刚撂下碗的工夫,就遇上了本病区的主任:“吃饱了?正好缺个打字的,跟我出个门诊不?”
我受宠若惊,抹抹嘴赶紧跟上去,对还端着饭盆子挤在人堆里的张悦露出了胜利的挑衅。
机会,是留给先吃饱的人的。
下午挂号的人不少,候诊区挨挨挤挤排了一大片,有限的座位也早就被占满。我扎在诊室的电脑前,按照主任的口述噼里啪啦地打着病历,一时没注意,门就被人推开了,有两个人影从外面小心翼翼地挪进来。
屋里的女病人正半褪着裤子展示上次手术的疤痕,见有人进来,顿时怒道:“后面的怎么不排号?赶快出去!”
主任的眉头也皱起来:“叫号再进,前面的还没看完,急什么!”
门口传来嗫嚅的应声,我忙里偷闲地抬头,瞄见一个娇小的背影正歪歪扭扭地努力朝外面挪动,伴随着一阵奇怪的嘎吱声,很快便被合上的小门隔绝。
手头的活儿很快完成,主任利索地交代完手头患者恢复期的注意事项,顺手示意我叫下一号。我起身把头伸出门外,瞅着显示屏大声喊道:“27号……梅花!”
这名字起得实在有些玄妙,我努力忍住没笑,大厅里却已经隐隐有笑声传来。听到我的招呼声,角落里的地上立马站起一个穿着深色上衣的男人,他的身旁,一个矮小的女孩儿正架着一副拐,一步一步地朝我的方向挪过来。
骨科病人拄拐的自然不罕见,但她拄的这副拐却吸引了我的目光。这拐并不是其他病人使用的那种可以用螺丝调节长度的不锈钢拐杖,而是木制的,而且做工是肉眼可见的粗糙。随着她的移动,那拐也不断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听上去危危险险的,引得附近人的目光不断聚过来。
她走得歪歪扭扭,一路收到周围人审视的目光,却并不见神色有异,只是微微埋着头。旁边微微伛偻的男人一直挡在她身侧,一步步伴着她向诊室门口走来。
我缩头坐回电脑前,继续奋力打字,把上个病历收尾。很快,看起来父女模样的两人就小心地敲了敲门,然后规规矩矩地走进了诊室。
这下距离拉近,我也抽出空来仔细打量他们的模样。
女孩儿看起来20岁上下,穿着一件廉价T恤衫,虽然身形矮小,肤色也有些暗沉,但眉眼很端正,一张脸小小的,细细端详起来,是有种梅花般的秀气。女孩儿身旁的男人看上去50来岁的样子,身量也不高,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整个人老态毕露,他一直抄着的手伸出来,将诊疗卡递给我。我暗自惊了一下——这只手上,只有拇指和小指是完整的,其余三根指头都只剩下一小节。
我忍住不去瞄他的另一只手,微笑着接过诊疗卡,打开了女孩儿的信息页,开始录入:
梅花,女,20岁,河北人。
小姑娘腼腆地低着头,先开口道歉:“大夫,刚才对不起……”
主任摆摆手,态度也温和下来,伸手示意她坐下:“什么问题?说说看。”
女孩儿的爸爸扶着她坐下,把拐接在手里。那拐虽然简陋,但架在腋下的位置还是用厚布包裹了,总算掩去了粗粝的木制棱角。
女孩儿眼神不着痕迹地划过四周,在我身上略停了停,头更低了一点,眼神只落在桌角上:“从小走路左腿就瘸,找正骨师傅正过,没好,长大以后越瘸越严重,不拄拐就走不了了。”
她调整着左腿的姿势,试图把两腿并齐伸开:“小时候还不怎么觉得,越往后越觉得这条坏腿比好腿短了一截,走路也是歪着的。”
“近几年这个位置一走就疼得厉害,拄拐也走不了太远。”她一边说着,一边在腰间和腿根处比画,之后又仔细补充了些时间上的细节。
我在心里啧啧称赞,便是有文化、口才好的病人,谈起自己病情的时候也很难分得清详略,时间线和重点都不是那么清晰,难得她说得清晰又流畅,简直像背了稿子一样。我顺着她的描述,不用主任再多询问,便顺利地写好了主诉。主任也满意地点头:“躺下,让我看看腿。”
我起身,和女孩的爸爸一起扶着她往旁边的检查床挪过去。床上罩着刚换好的一次性床单,那姑娘却没有直接坐上去,而是先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把粉色的无纺布掀起一角后才准备坐下去。我赶忙按住:“别掀,给你新铺的,直接躺上去就好啦。”
女孩又连连道歉。我笑着摇头,把床单抻平,扶她躺好。
几项查体下来,主任摘下手套,坐回桌前,脸上看不出波澜。那父女俩紧张地看着我们。主任没说别的,只是先问:“方便住院吗?”
前辈们说话确实很艺术啊!
对于这样一眼就看得出家境困顿的病人,首先要确定他们是否做好了手术的准备,是凑足了手术的钱,还是只想开点药缓解一下紧迫的疼痛问题。
这很残忍,但经济能力确实直接决定她能接受的治疗水平。
旁边一直没开口的男人忙不迭地应着,他的声音粗哑,仿佛粗糙的砂轮在摩擦一样:“方便,方便,这次我们准备好了来的,预备着这次给闺女彻底看好,钱我们已经凑好了,这就交,这就交。”说着便开始掏口袋。
我连忙拦住他。主任也笑着摇头:“你们先不用紧张,查体只能大致确认孩子的情况,具体要怎么治、怎么手术还要检查一下,不用立刻就住院的,等检查结果出来再说。我先开检查,你先带姑娘去做,出了结果再来找我。”
“唉,唉。”他忙不迭地应着,手忙脚乱地揣好各种单据,然后把女孩儿搀起来,让她拄好拐。父女俩一边道谢,一边再次一步一挪地走出门去。
我看着病历里“先天性髋关节脱位”几个字,目送下一位被妈妈抱在怀里的小病人进门,无声地摇了摇头。
二
先天性髋关节脱位,属于先天结构畸形中的一种。
其实在成人骨科,这还真不算非常常见的问题,但在儿外的病历系统里,这种病却遍地都是——先髋作为最常见的先天性畸形之一,中国六大城市的新生儿调查显示其发病率高达3.9%,但好在症状不算隐匿,到了该学站学走的年纪,孩子基本都开始表现出各种姿势异常,家长很容易就会发现,进而主动就诊。只要这个阶段及时手术,孩子几乎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
可问题就是,一旦错过最佳治疗时期,那么随着年龄越大,并发问题就越多,治疗效果就越差。
我挤在人堆最后,伸长脖子从人缝里去看墙上的片子,一边听着大主任的教学:“这姑娘就是典型的拖得太久,当初手法复位失败,髋关节长期不在正常的解剖位置,现在已经导致股骨头坏死,所以才有明显疼痛……”
张悦挤在我旁边小声惊叹:“按说这手术也不大,技术也挺成熟,儿外那边三两天就有一个,做得多顺溜啊,怎么还能拖到这么大?再说就算两三岁的时候不治,这姑娘家家的一直瘸着,家长也都不当回事的吗?”
“也不是谁家都有条件……”我回忆起那天父女俩的穿着,还有那副明显手工制作的粗糙拐杖,正想跟张悦解释,大主任的教学已经继续:“她这种情况比早期单纯的髋关节脱位要复杂不少,想完全解决,估计不像儿科处理的常规术式那么简单,得做全髋置换了。”
我心里一提,全髋关节置换治疗,这并不是一个年轻患者常见的术式。
与幼年时期的髋脱位治疗不同,全髋置换已经明显不是一个概念。前者是彻底恢复原髋关节的所有生理功能,从此和正常人一般无二;而后者通俗地说,就是原来的髋关节已经没救了,干脆换个人工的进去,可既然是人工的,肯定就不像原装的那么耐用,而是有明确的使用寿命的,并且根据活动的磨损情况和材料质量不同,长的能支撑个几十年,短的搞不好十年就报废——这姑娘今年才20岁,不管这次换什么样的人工关节、换得成不成功,后半生都起码要再上一次手术台。
而且髋关节置换虽然理论上不限次数,但实际上每次置换都多多少少会对骨质产生一点损伤,次数越多,问题就越大,一旦次数多了又上了年纪之后,患者不能再耐受手术时,后果可想而知。而需要髋关节置换的年龄越早、使用的每个人工关节寿命越短,这一天到来的可能就越早。
最重要的是,人工关节的使用寿命和材质直接挂钩,而材质和价格直接挂钩。
我叹了口气。
梅花妹妹住院了。
这名字除了初听时有些尴尬,其实跟她本人还是很配的——清清秀秀的女孩子,年华正好,虽然黄瘦了些,笑起来依然可爱,一开始还不太敢说话,却架不住我和张悦两个半闲的话痨一左一右地搭茬,没半天工夫就熟络起来。
我和张悦倚在梅花妹妹的床头,三个人说说笑笑聊得很开心。小姑娘打量着张悦,真诚地赞道:“姐姐你真好看。”
自古苏杭出美女,张悦丝毫没给江苏人丢脸,五官秀美,腰细腿长。小姑娘眼神发亮地盯着张悦匀称的腿,眼里的羡慕几乎要溢出来。
张悦被看得老脸一红,连忙笑道:“嘿嘿,哪有哪有!你比较好看!”
我也点点头:“手术做完以后,你好好做康复,好了以后腿肯定比她还长!”
小姑娘听完,顿时笑了:“只要俩腿能一样长,五五分我都没意见!”
明明是打趣的话,我和张悦却谁也笑不出来,只觉得有些心酸。小姑娘自己倒不在意,继续一脸神往地说着:“休学之前,有几个小子总欺负我,等以后我能跑了,一定连他们裤腰带都抽走!”
我和张悦笑得不行:“哈哈哈,这得多大仇!”
小姑娘笑嘻嘻地描述:“那几个浑蛋小子,仗着我追不上他们,成天抢我书包、拿我本子。有一次快放学前,他们趁我不注意,把我的拐抢走了,我下不去楼,等到最后全校人都走光了,我才爬着出去找我爸的。”她脸上依然在笑着,像是在说同学间弄丢一块橡皮的小事一样,“等能跑起来,先追着他们打一顿再说!”
我和张悦敛了笑容。穿着校服的残疾女孩,被同学恶作剧之后,拖着疼痛的腿,在楼梯间一步一步往下爬,个中羞辱和痛苦,她如何才能这样轻松地讲出来?我语气不自觉地小心起来,问道:“你刚才说休学,你是从哪个年级开始休学的?休学多久了?”
“我上学本来就晚,高三开学前休的学,到现在一年多了。”她打量着我的神情,半晌笑道,“没那么难受的,你不用这样,早都过去的事儿了。也得亏我休学这一年多,我爸也不用成天惦记着接我、送我、给我做饭,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除了看书,还能做点活儿,要不然就凭我们爷俩,看腿的钱还攒不了这么快呢。”
我勉强笑笑,心里想着大主任口中她的病情,又是一阵难过。假使能再早几年,说不定也不会到需要全髋置换的地步吧?
救场王张悦一见气氛沉闷,立马开始接茬:“哎,那治了腿以后,除了削那几个臭小子一顿,你还想干点儿什么?”
女孩儿眼里晶亮的光彩又开始闪动起来,掰着指头数着:“那可多了去了,放风筝、跳大绳、跟我爸去逛市场,继续念书考个城里的大学,然后挣大钱带我爸吃香喝辣……”
一脸憧憬地说到这儿,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泛了点红,抿抿嘴说:“还……还想穿高跟鞋,和那种可多层的大裙子……”
张悦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来:“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大家都穿过,等恢复期过了,你喜欢什么就穿什么,想怎么穿就怎么穿!”
女孩眼里隐隐闪烁着期待,却故作出一点成熟的样子:“才没有那么急呢,等我以后挣多多的钱,给我爸买套西装,我穿着高跟鞋……”
说曹操曹操到,梅花妹妹的爸爸推开门走了进来,肘窝上挂着一只鼓鼓的布袋。女孩儿一见他进来,马上脆生生地喊了声:“爸!”
梅大叔笑着应了,提着袋子走过来,见我和张悦也在,连忙打招呼:“您好您好,谢谢你们对梅花儿这么上心,辛苦了辛苦了!”说着便在袋子里掏出两袋面包,献宝一般塞到我们手里。
我看到他残缺的手指,心头一紧,连忙摆手:“我们就随便聊了聊,哪就辛苦了,快留给孩子吃!”
梅大叔塞得坚决,小姑娘也笑着附和:“什么孩子,你俩能大我几岁?再说我哪吃得完这么多,我爸买了这么大一兜呢,你们就收了吧。”
我们只好道了谢,把面包接过来。梅大叔把剩余的东西放在床头,来回在床上检查了半天,确认女儿靠得舒服了,才稍微放了心,转过身和我们说起了话:“我闺女这个腿……能完全治好吗?”
我秒切工作状态,按照主任之前的描述,大致跟他介绍了目前的情况:“按梅花现在的情形,应该要考虑全髋关节置换术,具体手术方案,之后主任他们来决定,安排好以后会来和你们谈的。”
想起之前关于人工关节问题的考量,我斟酌了一下,决定事先探一探他们的意见:“如果要做髋关节置换,用什么样的关节需要你们自己决定。一般来说,陶瓷关节不容易有后遗症,质量好一些,磨损慢,使用年限更长,最长可以达到30年甚至更久;廉价一些的金属关节,相比之下使用年限就会短很多,根据运动磨损情况不同,一般能使用10年到15年,你们可以预先考虑一下,之后手术要用什么样的关节。”
听到这里,梅大叔脸上的神情从期盼转为忐忑:“用……用好的,要多少钱?”
“进口的陶瓷全关节一般4万起步,贵的六七万也有,金属关节的价格就要低很多了,最便宜的也就1万多块。当然,如果孩子有医保的话,有可能可以……”
“没……没有医保。”
看到他瞬间灰败的脸色,我心里也一紧,只能安慰道:“我不太清楚你们的具体承受能力,便宜的关节也不是不能用,只是使用年限短,二次置换时间会提前。患者年纪小,建议尽量在能力范围内用最好的关节。”
“能力范围……”梅大叔嘴角向下耷拉着,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些,“我这当爸的没用,先等几天,等几天,我再去筹一筹钱。”
床上一直安静听我们对话的女孩忽然出声了:“不用再凑钱了。”
没等我和张悦反应,梅大叔马上转头道:“小孩子家懂什么!这后半辈子的事儿,咋也得用上好的,不能凑合了!”
女孩儿迎上父亲的视线:“什么贵的便宜的,我都多大的人了,只要够让我正常走个十年八年的,多少钱咱们挣不来?到时候再换好的也不迟。”
“怎么不迟!”梅大叔有些激动,音量不自觉地提高了些,“你小时候就该早给你治,大夫都说了,你现在这样全都是拖的,不管咋样,咱都不能再委屈了,听爸的,爸去想办法……”
“别借了。”女孩儿忽然打断他的话,将目光移开,落在窗外一方天空上。
“别再借了,也借不到的。”
气氛凝固得连空气都黏稠起来,我和张悦努力降低着存在感,出声也不是,出门也不是,直到梅大叔再次拎起空袋子出门,我们俩才敢大口喘气。
床上的女孩儿不再笑了,嘴角微微耷拉着,眼眶也有些微红。她看着自己的左腿,又看看我们,半晌艰难地笑笑:“别笑话我。”
这个笑容看得我心都缩成一团,想了半天,也没想好怎么安慰她,只能勉强道:“你爸也是心疼你……”
“我当然知道,这世上就剩他疼我了。”
她看着我,神情有些飘忽:“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我妈没的时候我叫人都不利索,那会儿为了给我妈治病,我爸连高利贷都借了,但我妈还是没了。这么多年我爸又当爹又当妈,没给我治病我真的不怪他,最难的时候连活路都没了,谁还顾得上腿?就算这样,他都一定让我上学。我也明白,我这个样子要是再不读书,这辈子可就真没指望了。”
可她还是没能熬到高考,就因病休学了。
我大致想得到这段话背后的故事,却无法切身体会那样的苦楚。先天残疾,丧母,相依为命,债台高筑。来到这里,已经是父女俩倾尽全力的一搏,却依然只能用下策。做父亲的再不甘心,又有什么办法呢?
一句“给她最好的”,对普通人来说是爱意和承诺,对这位父亲而言,却拼尽所有也无法达成。
张悦的表情也很难过,但看得出还是没有死心:“其实要是能先借到钱,填上这部分,就算之后慢慢还也值了,毕竟好的关节说不定你能一直用到50岁呢。”
“这次来看病,能借的不能借的早全借过一遍了,欠条摞起来能钉个本儿,凑这些早就是极限了。其实够换最便宜的那种,我都已经谢天谢地了,但凡有办法,我怎么会不想用好的?可总得现实点儿吧。”她自嘲地笑笑,顺手从床头拿起一袋梅大叔刚才带进来的面包。她翻了翻其余的,鼻翼轻轻翕动了一下,喃喃道:“买了这么多,他肯定没睡招待所。”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面包,是楼下内部超市里最便宜的一种,临期食品的标签贴得牢牢的,像贫穷一样撕也撕不脱。
三
我和张悦一起坐在顾问的办公桌对面。
其实自打从儿科出科之后,我一向认为眼前这种机会给张悦独享最好,但张悦坚称“不能太司马昭之心”,于是每次老张都打着各种旗号——比如“帮忙上手术”“咨询高深的学术问题”乃至“家里寄了特产,给老师们尝尝”这种借口回儿科,我都被冠以“顺路旁听”“帮忙拎兜”“闲得无聊来贡献劳动力”等五花八门的理由在旁陪衬,为姐妹的幸福发光发热。
不过唯独今天这次回来,我和老张是真的有正事要问。
关于我们提出的“如何给用不起好关节的病人用上好关节”这个问题,高冷的顾问大佬沉默半晌,表示提得很好:“卫健委和扶贫办肯定也一直在琢磨这个,你们可以找人家交流交流。”
张悦急了,指甲在桌子上挠得咯吱响:“大佬,我们真没跟你开玩笑!你看人家里都穷成那样了,咱们有没有什么办法,比如有没有特殊政策能照顾一下贫困户?”
顾问喝着我们孝敬的奶茶,敲敲桌面,示意张悦不许挠桌子:“有医保吗?或者其他的?”
“啥也没有,爷俩这方面啥都不懂,估计懂也没钱交。”
“那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化缘?”
“你要能做得来也不是不可以……”话到一半,顾问掀起眼皮看了张悦一眼,张悦立马噤声。顾问揉揉太阳穴,起身道:“等会儿还有台手术,就不跟你俩绕弯子了。办法我没有,机会倒是知道一个。”
我们立刻竖起耳朵,只见顾问从身后的书架上拿出一本小册子,翻到其中一页,然后递给我们:“先天性结构畸形救助项目培训班。据说他们在推广一个基金会的某个项目,应该是专门救助结构畸形的,我们科有一个名额,你们想去吗?”
“想!想!什么时候?”
“你们俩来得也是够巧,就这周三,地点有点远,不过有安排住宿,想去听听的话,这个公差就给你们了。”
“想!想!太好了,您就是梅花妹妹的福音!”张悦攥着册子乐得合不拢嘴,一手揪着我的袖子,一边对顾问大佬鞠躬,“大佬你挽救了一个花季少女!”
顾问哭笑不得:“八字儿还没一撇呢,你们赶紧忙自己的去吧。”
捧着册子翻了翻,我觉得手中仿佛触摸着一个人崭新的未来。
先将重大喜讯告知梅花妹妹,又经过一番商讨后,张悦踌躇满志地去了会场,我留在科室,继续在上手术剩下的时间里和梅花妹妹聊天。
梅花妹妹也很爱笑,但和张悦那种天性活泼、万事不愁的爱笑不同,她的笑总是浅浅的,一直习惯性地挂在脸上,从始至终都带着点拘谨。梅大叔再次露面的时候,手里正举着一部老旧的诺基亚窝在墙角里打电话,我和梅花聊天的时候,他一直坐在病房角落的凳子上,打出去的电话有时没有接听,有时刚说几句就被挂断,有时连声赔着笑,最后还是失望地放下手机。
时间久了,他也不再打电话,只坐在那把椅子上,默不作声地给女儿削苹果。
会议流程是前一天晚上报到并在宾馆住宿,第二天会议直接在宾馆举行。张悦刚刚落脚,就从资料袋里的全套宣传手册上扒出了基金会的全称——中国出生缺陷干预救助基金会,项目名称叫作“先天性结构畸形救助项目”,符合救助条件的对象,补助金额最高可达到3万元。
八字总算有了一撇,张悦深受鼓舞,截图给我之后,就迫不及待地去找工作人员咨询具体救助要求了。
我等了半小时,张悦依然没有回消息。我内心有些忐忑,实在忍不住,就一个电话打了过去。
电话通了,张悦却半天没说话,我急得跳脚:“到底咋样了,你说呀!”
“救助基金是针对未成年人的,”过了老半天张悦才开口,“梅花妹妹已经20岁了。”
八字的另一撇戛然而止,我吊着的一口气卡在半路,现在回忆起来,着实形容不出当时的感受究竟是生气还是不甘,一时间实在不肯罢休,近乎强词夺理地反驳:“那,那这病也是从小就得了的呀!年龄也没超太多,不能通融一下吗?她高中还没念完呢!”
“我也问了,但他们有明确的补助标准,也没法为难工作人员,基金项目有自己特定的援助对象。”张悦叹口气,连声音都难过得不行,“镜子,你知道吗?这项目2017年就有了,要是当时梅花妹妹有机会知道的话,正好能赶上补助年龄。”
我不记得是怎么和张悦挂了电话的,只记得那个晚上,我第一次体会到希望的大门在眼前突然合拢是什么滋味。
就算申请补助的事情落空了,张悦好歹还是公差人员,会议流程还是要老实参加,于是把失败的消息告知梅花妹妹的任务,便自然而然地落在我的身上。
此时我无比后悔,刚刚知道有基金会这回事的时候,为什么要急着告诉她,现在希望的大门,又要在她面前合拢一次了。
我轻轻推开病房门,便见小姑娘正略有点慌乱地把什么东西塞到枕头下,再带上惯常的笑容看着我。她手边是几本厚重的书,从封面风格来看,大概是×年高考×年模拟之类的东西。她靠回枕头上,继续翻动着书页,我掏出两个橘子递过去,问她:“学习呢?功课怎么样,落下的多不多?”
“高三哪还讲多少新东西,本来就是复习为主,别小看我,我这一年多就算在家也没偷懒呢。这些题你现在还会吗?”
我顺手翻了翻床头的化学卷子,要不是现在依旧在受生物化学的摧残,我恐怕连反应式怎么配平都不记得了,只好连忙讨饶:“忘光了忘光了,还是你厉害。”
小姑娘得意地一仰头:“那当然。我想争取到时候直接到高三插班,直接参加应届高考,早考上一年就早毕业一年。”
她似乎一点儿都不急着问补助的事情,我绕了半天弯子,也只好自己主动交代:“补助的事情……落空了,那个基金只针对未成年人。”
她似乎愣了一下,眼神忽然变得空空的,然后便摇摇头道:“命定的吧。”
她转头正想说什么,看见我的神情,又是一怔,随即笑着说:“我还没丧气呢,你难过什么呀?”
“我……”
“只要能正常走路,维持个十年八年的,对我来说就已经脱胎换骨了。说不定那时候科技发达了,做出来的关节可以直接用一辈子呢,对吧?”
她还是那样笑着,眼睛里却闪着光:“无论结果怎么样,我永远都很感谢你们的。”
这句谢,即便如今想来,我仍旧觉得受之有愧。
四
手术日很快就到了。送她进手术室前,我问她:“怕吗?”
“不怕。”
可惜嘴上说不怕,身体却很诚实,隔着被子,我都能看见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梅大叔紧紧握着女儿的手:“乖女儿不怕,爸在外头守着你,咱们肯定能行的。”说着转头向我,半期待半恳求地问,“是吧?能行的吧?”
从前庞老师再三叮嘱过“不要做出百分之百保证”的告诫在脑海里打转儿,我迎着那样的眼神,却终是没忍住,肯定地点点头:“会好的。”
万幸这次没有食言。
从关节置换过程,到相关肌群的松解,再到缝皮的每一针,一切都很完美。苏醒后的疼痛也不算剧烈,头一晚甚至连止痛药都没太用上。第二天查房后,我们便鼓励她坐起来活动,她的忐忑几乎全写在脸上,起得比早上起床还费劲,但总算是活动正常,没有不良反应。
终于,盼星星盼月亮,梅花妹妹盼到了可以下地的日子。
小姑娘之前还摩拳擦掌,现在却十分紧张,术后疼痛都没出一声的人,此时额头上却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脚搭在地面上酝酿了好半天,硬是不敢站起来。我和张悦便一左一右轻轻架着她,梅大叔站在她对面,眼神希冀地望着她。
我们一起把她扶起来,让她扶好习步架,然后一起慢慢放手。小姑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地面,左腿稳稳地向前迈出了一步。
她抬头看向父亲,苍老的男人红着眼眶,对她不断点头。虽然扶着习步架,但她的姿势不再歪向一侧,步伐虽慢,步态却端正了许多。
手术成功了。
出院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她依然架着来时那副粗糙的拐,不过步伐却稳定了许多。小姑娘难得扭捏了半天,最后从布兜的隔层里掏出两副精巧的针织手套来。
一副手背上是兔子,花纹配色很温柔;另一副手背上的小黄猫,和我手机壳上的图案一模一样。我摸着柔软的毛线手套,想着那天小姑娘慌乱地把钩针藏到枕头下的动作,心里一阵温暖。
好巧的一双手,好可爱的一个姑娘。
幸亏我和张悦也准备了礼物。张悦变魔术似的从身后掏出一个鞋盒,喜滋滋地在她面前打开:“我们俩手笨,不会做鞋,只好买一双了。唉,一下就被你比下去喽!”大家都笑起来,我把那双小高跟鞋收好,一边交到梅大叔手里,一边转过头对她说:“跟你爸打听的码数,希望你穿着合适。”
她伸手轻轻摸着盒子,笑得比以前更加明亮。
这是她实现的第一个愿望。
她的愿望,以后会排着队变成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