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血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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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大肚女婴

张悦最近受命回学校忙比赛的事情,好说歹说从实习点请了一周的假,因此我只好从相依为命转为孤军奋战,下班后依然战斗在码病历的一线战场。

“大夫眼里是没有按时下班这个概念的。”庞老师活动着脖子,把圈改过的病历递给我。

我苦笑着点头。理想很丰满,但现实是就算庞老师有心放我早点回去看书,可在连他自己都很少能按时下班的前提下,留我一起加班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我认命地打开病案管理界面,改着改着,病区大门忽然嘀了一声,随即一对夫妇抱着孩子快步走进来。

我心底咯噔一下,想着这个时间来,莫不是阑尾炎或者骨折的急诊手术:“也不知道是哪位老师的急诊……”

庞老师笑了笑:“我的,倒不是急诊,今天下午出门诊刚收的。”

“不是急诊?”我望着门外,疑惑道,“那什么问题这么急着来住院?”

庞老师脸上的笑意淡了,取而代之的是凝重和隐隐的担忧。半晌,他转过身面对着窗外浓重的夜色:“自己去看看吧,顺便给孩子查个体。”

“好。”我关掉病历起身,望了一眼庞老师的背影,轻轻合上办公室的门。

就着病房里苍白的灯光,我看清了这对夫妇的面貌。两人看起来都是40多岁的模样,丈夫穿着款式简单的夹克,正忙着把手里的大包小包放置妥当;妻子穿着一件灰色的羊绒衫坐在床边,正把孩子抱在怀里轻声哄着。见我进来,那位妈妈马上要起身,我赶忙阻止:“不急,你们先忙着,我只是看看情况。”

她应声坐下,轻轻地将孩子放在床上。乍暖还寒的天气,小小的孩子被包在厚厚的被子里,包裹物一层层打开的时候,有种在拆蛋糕盒子的感觉。

小宝贝躺在被子中间,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确实白得跟蛋糕上的奶油一样,从妈妈怀里被放到床上,看上去颇有些不情愿,抿着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短短的小腿也不安分地蹬着,着实可爱得紧。

我打量着孩子,第一时间并没察觉出什么异样。可究竟是什么样的问题,会让庞老师流露出那样的神情?

我一边想着,一边掀开孩子的衣服准备查体。幼小的女婴乱挥着小手。我抓住她软软的手掌,轻轻捏了一下,觉得那手腕有些细,这个年龄的孩子营养状况普遍很好,手臂都是像藕节一样的浑圆。我撸起她的袖子,摸了摸她的手臂,小胳膊虽也不算细瘦,却并没有呈现出我预想中的饱满肉感。

我不禁用余光再次打量了一下孩子的家长。这样家庭的孩子,不该有营养问题才是。

松开孩子的手,我继续掀开她的上衣。衣服掀起的一刻,我隐约有些明白庞老师为何会那样担心——四肢消瘦,腹部却明显膨隆,虽然也不算特别严重,但对比四肢的营养状况,这圆鼓得过头的小肚子,大概就不是脂肪在作怪了。

而但凡是别的,对这么小的孩子来说,都将是一场劫难。

按流程听过了呼吸音、肠鸣音,我并没发现什么异常,于是便摸着她的小肚皮开始触诊和叩诊。孩子当然不肯配合,可哭声听起来有气无力,挣扎的动作也比普通孩子要轻缓。

检查过了整个腹部,我有些迟疑,不断怀疑着自己的结论,又不死心地重新做了一遍。

是……是这样吗?

我原以为腹水的可能性会大一些,但从查体的触感和叩诊音来看,肿大的更像是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叩诊音】腹部叩诊可通过叩诊音的差别(实音、鼓音、浊音等)来大致区分实质性脏器与空腔脏器。一般情况下,肿瘤也属于实质性组织。

孩子看起来至多不过1岁,如果真是实质性器官长到这么大,这肿物就算从娘胎里开始长,现在的体积也已经大得离谱了,这样的生长速度,能是什么好东西?

我把孩子的衣服盖好,对家属点头示意结束。妈妈走上来抱起孩子,明显憔悴的脸上神情疲惫,但依然对我客气地笑了笑:“辛苦了。”

我摇摇头,却实在笑不出来,对上那位妈妈询问的目光,有种近乎想落荒而逃的心情,什么也没敢说就收拾了东西离开病房。

然而没走几步,孩子的爸爸就跟了出来。他生得很高,但对话时并不给人以压迫感:“您好,医生,我想问一下,这么小的孩子,做CT会不会有问题?”

“CT的确是有辐射的,但是剂量并不大,一般在身体能够承受的范围内,而且只做一次,问题不会太大,想要确诊也必须借助这些辅助检查。”

这对夫妻看起来已经不甚年轻,起码有40岁往上,两人却都难得的气质温文,没有丝毫油腻感。听了我的解释,他静默半晌,随即语气小心地开口:“那要是结果不好,麻烦您先别告诉我爱人。我一直在这里守着,有什么问题您先找我。”

我一时颇为感慨,因为眼前这位好爸爸、好丈夫,也因为我清楚,即便再真挚的爱与关怀,也无法左右噩运的脚步。

如果真是恶性肿瘤……

我打了个寒战,脑海里闪过那孩子细腻的皮肤和乌溜溜的眼睛,感觉心沉得简直要坠到胃里,含混地应了那父亲的请求,便回到了办公室。

庞老师见我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安慰似的拍拍我的肩膀:“是什么东西还不一定,先等等检查结果。”说着把我拎到电脑前面,笑得十分慈祥,“病历写完了再难受。”

我哭笑不得,也确实被转移了注意力。待保存了文档,我关掉页面,回到科室系统主页。新收病人的窗格里,一行不起眼的小字写在最后面:

“冯玥潇,女,10个月,初步诊断:肝脏巨大肿物?”

【?】病历中拟诊一栏,暂时无法做出确切诊断的项目会附带问号。

冯玥潇的入院记录是庞老师自己写的。第二天上班之后,我仔细翻看了一遍,才发现她之前的诊治经历很是曲折。首先是几个月前因为食欲下降,体重减轻,在当地医院就诊后按贫血进行治疗,用了一个月的铁镁锌片之后情况没有改善,孩子的肚子却一天天鼓起来。家长心急之下,将孩子转送到上级医院,那家三甲医院的医生看了情况之后,甚至都没有收入院,直接劝家长把孩子转到条件更好的医院。

我见到这一家人的那天,他们上午刚离开那家医院,就一路直奔我们院来,庞老师下班前给加了号,才赶在当天看了这个孩子。

而此刻,我正站在拐角处望着小女孩的家人,手里捏着她的报告。寥寥几张片子,重得像是能浸出水来。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做家属谈话,但这一次庞老师交给我的任务不像是谈话,更像是一场宣判。

我还是没想到情况会这么差。

确诊结果跟拟诊一样,的确是肝脏肿物,而且大概率是肝母细胞瘤,肿物的体积已经大到惊人。我按庞老师教的方法,用CT片计算出了残肝体积,结果只有176毫升——并且就连这不到200毫升的肝组织也已经是病肝,能保留多少生理功能还不清楚,孩子之前的营养不良症状,恐怕也是因为肿瘤迅速生长带来的巨大消耗引起的肿瘤晚期恶病质。

恶性程度这样高的肿瘤,孩子又这样小,对放化疗或者肝切除术的耐受度都很差,也就是说,不管开刀还是保守治疗,她的生存希望都无限渺茫。

10个月,才刚刚10个月。

命运甚至连抗争的机会都没给她,就宣布了结局。

冯玥潇的父母正在门口打电话,看见我便立刻快步向我走来。我的手攥得更紧,有一瞬间几乎想转身钻进办公室,咬了咬牙才抑制住落荒而逃的冲动,尽量以平静的神情迎上他们的眼神,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孩子的妈妈大概刚刚赶到,初春的天气,额头上却渗出了细细的汗珠,此刻顾不上把气喘匀,便神情急切地问:“您可算来了,孩子的情况怎么样?”

我看了一眼跟在她身边的孩子爸爸,不着痕迹地把片子掩在身后:“还要等等,庞主任刚刚出去,等会儿我问一问再跟您谈。”接着转向孩子爸爸,看着他的眼睛道,“只是有几张单子要签字,来一个人跟我进来吧。”

男人会意,不待妻子开口便上前跟着我进门,回身对妻子道:“我去签吧,你赶快去看看宝宝。”

女人愣了一下,随即点头,转身匆匆往病房的方向去了。

关上办公室的门,我把片子和报告放在桌子上,抬头迎上对方的眼睛,不禁微微顿了顿,可还是不得不开口:“CT结果显示肝脏巨大肿物占位,已经占据了肝体积的五分之三,检验结果也支持恶性肿瘤诊断,很大可能是……肝母细胞瘤。”

被我单独叫进来时,男人就明显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此刻听到我的回答,他先是愣愣地看了我半晌,接着无措地转身,胡乱地翻了翻桌上的片子,随即再次转头看着我,神情看上去仿佛还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但眼眶却在迅速地发红。

“我知道,我知道的,是不是还能救?还有救的对吧?”他紧紧攥住桌上的几张报告,声音开始发抖,“我们能救的,什么治疗手段我们都能配合,多少钱我们都能承担,你们不要顾虑,多少钱的药都没关系,不是有那种特别厉害的靶向药吗?我们刚刚就已经准备了钱,给孩子用多久都行,我们会一直供得起的,手术也行……”

我实在无法面对他的目光,坐到电脑前假装看着屏幕,尽量回避着他的视线。那种绝望中寻求希望的眼神深深刺痛着我,但作为医方,即使再不忍心,我也必须尽量客观地阐述事实。

“靶向药物是针对某些特定的基因使用的,肝母细胞瘤的发病率极低,研究进展有限,现在还没有可以应用的靶向药物,目前可供选择的方案只有姑息性治疗和手术切除。但孩子年龄太小,对化疗的耐受能力很低,手术的风险更是难以预估,术中出现大出血甚至空气栓塞的可能性都很大,这么大面积的肝切除预后也难以预料。多学科会诊的意见是倾向保守治疗,手术风险太大,预后也不是很好,孩子下不了手术台都很有可能。”

这些话都是庞老师反复交代过的。然而我心里也明白,无论是化疗还是手术,几乎都是死路。

二者的区别,无外乎是拖一天是一天或者冒险一搏——保守治疗意味着带瘤生存,使用一切可能的非手术治疗方案,直到孩子被肿瘤耗尽最后一点生命力,或者被化疗的副作用折磨到死,这个过程可能是几个月,也可能是数年;手术治疗则意味着巨大的风险,说是九死一生也不夸张,整个过程里孩子也会承受巨大的痛苦。但肝脏是再生能力最强的内脏器官之一,如果真的能支撑到残余肝组织开始增殖,孩子或许真的有存活的可能。

只是这样的可能性,太小太小了。

且不说对不到1岁的孩子而言,从麻醉到手术过程以及围术期的感染和出血都是巨大的关隘,即便是熬过了手术,少得可怜的肝组织是否足够支撑生存也是未知,更何况之后还有复发转移的可能。

我努力整理语言,希望以最温和的方式让他了解情况并做出选择。面前的父亲眼神中的恐慌肉眼可见地增加,他依旧是之前的姿势,却像是突然没了精神一样,无力地倚在桌边。我被这样的气氛压得近乎窒息,忍不住开口:“尽快做决定吧,这不是小事,您还是……跟孩子妈妈商量一下吧。”

他木然地点头,便是这样也不忘跟我道谢:“辛苦您了,我回去考虑。”出门前他再次回头,眼神近乎乞求一样地盯着我:“如果保守治疗就是等死,那要是手术,孩子有多大可能活下来?”

我低头避开他的眼神,无法回答患者这种坚持要听百分比类数值的问题,斟酌之后勉强回答:“只能说成功的可能性不大,危险程度太高。您想一想,需要那么多坎儿都熬过来,概率可能……跟中奖差不多。”

送走了他,我再次拿起桌子上的报告。纸页被攥出了深深的褶皱,我努力抚平着,看着纸面上高高低低的箭头,忍不住再次叹了口气。

孩子的情形每况愈下,每次查房,孩子的妈妈都抱着她坐在床边,用小勺或者奶瓶试图喂她一些汤水和药。孩子呜呜咽咽地抗拒着,越来越细瘦的小胳膊有气无力地挥来挥去,脸上的婴儿肥明显又褪去了些,乌黑的眼睛显得比之前更大,里面的神采却一天天黯淡下来。一家人夹在其他轻症孩子家属中间,被别家的团圆围绕着,更显出一种令人心碎的安静来。

我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怎样跟妻子交代了孩子的病情,只能从她抱着女儿的轻柔动作和不时含泪的眼里,感受着属于母亲的痛苦和执着。

手术并不急在一时,所有人都清楚,面对这样的死局,即使经历再漫长的考虑,他们都很可能会用更漫长的余生来后悔。时间和生命正在孩子身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每次医患谈话,沉默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谁都没有出言催促,所有人都静静地等待他们的抉择。

晚上下了手术,我赶回办公室收拾书包,还没进门,就听见黑洞洞的走廊拐角有颤抖的女声传出来:

“试试吧,就试一次……孩儿还那么小,那么大的瘤子,不做她能活多久?她那么小……

“我女儿!我盼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盼来的……

“我的宝贝,不能啊,我怎么都不能睁着眼看着她死啊!”

最后一句话带着颤抖的哭音,在空寂的黑暗里撞击。我靠在门口,感觉心都被挤压出钝钝的痛来,有意不去听这段字里行间都渗着疼的对话,却无论如何都迈不进办公室的门。

半晌,中年男人沙哑的声音响起:“我托姐夫在他们那儿打听,他说连医生都不愿意做,太危险……可能连手术台都下不来。”

“不做就肯定完了!”那妈妈已几乎崩溃,情绪激动地提高了声音,“你就舍得吗?保守治她能活多久?就算10年,10年!她才10岁!10年后我就得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宝宝一点点病死!”

我攥着门把手,想发出点声音,却终究没能动弹。

说难听些,10年……太乐观了。按目前这种情况,能维持三五年就算很有造化了。

“我当然舍不得!我舍不得!”男人的声音沙哑得仿佛声带都要摩擦出血,“可就算死,不也得让孩子好好走!我们保守治,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用最好的药,我们把库里能出手的都卖了,多筹点钱,等潇潇再大一点儿,她想要什么都给她买,想去哪儿就带她去哪儿……要是开了刀,肚子上切个大口子,孩子得遭多少罪!”

这段话简直说到我心坎儿里。这样的病情,开刀九死一生不说,就算成功,之后复发转移的危险也很大,一道鬼门关过去,还有第二道、第三道,每一道都要承担巨大的痛苦和风险。每个冒险一搏的家庭都在期待着奇迹发生,可能电视剧看多了,大家终究忘了,奇迹之所以被称为奇迹,就意味着和中彩票一样,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只能在新闻上看见的事情。而现实世界里的大多数人,都会在等待中被层层叠叠的痛苦磨去希望,剥夺尊严,靠插满全身的管道一次次从死亡线上被拽回来,最后千疮百孔地结束抵抗。

可希望就是希望。希望是那么强大的东西,只要有一星半点儿,就让人狠不下心来放弃努力。对死亡边缘的人来说,一个简简单单的“活”字,就能让病人和家属燃起无限的渴望和勇气。

果然,我听见妻子呜咽的声音:“试一次,就给她试一次……万一活了呢?万一能捡条命呢?做了还有希望,就试一试……”

我再也忍不住,逃也似的关门进屋,再不敢旁听这段绝望的争论。

在张悦还没回来之前,我也接到了自己团队老师的通知,只好也请了几天假回校,刚好和张悦同一天销假。赶回来的第一天,去交班室的路上,我们路过庞老师的办公室,门没有关严,我刚想进去打个招呼,就听见孙主任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我略有些诧异。孙主任是科里的大主任,并不和庞老师在同一个办公室,平时也很少进其他人的房间,今天怎么特地来庞老师屋里谈话了?

不过好奇归好奇,小喽啰的求生欲提醒我,不管大佬之间有什么事情,我们都少听为好。我拖着想听八卦的张悦正要离开,庞老师却已经从半掩的门缝里看见了我,直接出声招呼道:“进来,把交班病历替我带过去。”

我硬着头皮推开门,跟老师们问了好,进门拿了病历后抬腿就跑,却再次被叫住:“坐那儿,等我一会儿,等下和我一起过去。”

我无可奈何,只好听话地坐到沙发上。张悦在门外的死角后看着我,一时进也不是,走也不是。我悄悄打了个手势,她点点头,便先奔着交班的房间去了。我暗自叹口气,心想要是耳朵能跟眼睛一样闭上该多好。

孙主任声音并不大,语调里的火气却不小:“这种你也敢做?那孩子都啥样了,你有啥把握?有多容易出事你不知道?到时候要是手术做了,孩子没活下来,家属没处撒气,硬要找你麻烦,你赔钱吃官司都不是不可能!”

这就不难猜了,看来那家人最后是妻子说服了丈夫。我心里一时有些堵得慌,却又觉得轻松。

但眼前的状况令我有些诧异。想起孩子的爸爸之前说其他地方的医生不愿意做这个手术,我才意识到,我的确还没从医生的角度想过。

所以这样一场手术对主刀而言,是怎样的处境呢?

想到以前见习的时候在科室里碰见的一伙人——家属不满意术后效果,带了一群人来科室门口闹事、堵主刀,最后闹到警察来了,依然是一笔糊涂账。那件事给我没见过世面的幼小心灵留下了深深的阴影,我也因此理解了孙主任的顾虑。

无论什么样的医生来主刀,这都注定是一场失败率极高的手术。肝脏血供丰富,肿瘤组织更是如此,何况孩子体型小,内脏体积和血管粗细都远小于成人,手术难度和风险更是成倍增加,即便步步小心,也难免在术中出现组织损伤,分离过程中很容易大量出血,甚至导致空气栓塞,迅速让孩子死亡。虽然这是手术意料之中的风险,但如果真的出现,且不说家属会不会闹事,单是传出去,也对主刀的名声有影响。

医生面临的情况往往很现实,即便拼尽全力救治,家属要看的往往也只是结果。一句“我们尽力了”永远无法成为避免指责的理由。救治成功了,有的家属会觉得是孩子福大命大、老天慈心保佑;但救治失败了,医生绝对要背锅——不管医生是否真的有问题,在除却老天无人可怨的情况下,医生必然成为家属唯一的情绪落点。

对于这场不仅失败了会自砸招牌并且极可能惹祸上身的糊涂官司,从医生自身的利益出发,与其冒风险陪家属做这一场豪赌,不如想理由拒绝,让患者要么找别人做,要么转内科保守治疗。

孙主任的来意大概就是如此。

庞老师收起了平日里温和的笑容,并不急着反驳他的话,而是拿起平板,打开了一个程序,调出一个可以拖动旋转的3D图像,然后将其递到孙主任手上:“我联系了一个公司,他们开发的软件可以做相关器官的3D建模,我看了,效果还不错,能提前了解得更清楚。”

孙主任脸色稍霁,却仍是硬邦邦地开口:“我知道你心软!但你好歹替自己琢磨着点儿,亏没吃够?不行就说条件有限,劝他们转儿童医院吧。”

庞老师从衣架上取下白大褂穿好,把领子理得端正:“我们已经是最好的医院了,还能把患者送到哪儿去?”

孙主任被噎得说不出话,半晌撂下一句“你自己上心吧”,便拎起文件气哼哼地走了。

我差点没憋住,庞老师也忍不住一乐,收好东西叫我一起出门:“他也是好心,就是个别扭的人,怕我脑子一热又接了个烫手山芋。”

我点点头,之前就听说两位老师是多年的交情,早年似乎还当过战友,如今孙主任也是担心他才赶过来提醒。

只是庞老师虽然看起来很领情,但并不像要听劝的样子。

“老师,那您这样真的没问题吗?万一……”

“这对父母看起来不像容易闹的样子。两口子也都年纪不小了,儿子都十几岁了,就盼来这么个闺女,生下来就是心肝宝贝,现在家属强烈要求手术……”他一边关门一边叹气,“实在没法给顶回去。看着不忍心哪,挺讨人喜欢的孩子……万一活了呢?”

我脑海中闪过第一眼见到孩子的场景:白白嫩嫩的小宝贝,戴着粉色的小帽子窝在妈妈怀里,黑亮的瞳仁骨碌碌地转着,像满地乱滚的黑色水银。

希望也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

是啊,万一。万一救活了,那该多好?

确定手术方案之后,就是一系列的忙碌。庞老师忙着跟其他主任交流手术方案,我便忙着整理各种材料,再时不时去病房转一圈,关注一下孩子的一般情况。

有一次我还没进门,就听见病房里隐隐有争执的声音,我在门口等候,没有立刻进去。半晌,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年从里面大步走出来,脸上隐有不悦,见我杵在门外,眼睛一亮,回头见身后没人跟出来,便一把拽住我的袖子,嗖的一下就往旁边的楼梯间里蹿。

我差点被这小子拽得栽个跟头,莫名其妙地被拖了好几步才反应过来,赶紧站稳:“你要干什么?你哪床家属?”

这少年看上去十五六岁,长得瘦瘦小小的,穿着一身蓝白的校服,头发却剃得很时髦,校服的裤腿也是改过的,脚上穿了双豆豆鞋,站定时手还插在裤兜里,从头到脚都有点精神小伙的意思。不过小伙此刻明显有点紧张,眼神不停地往病房门口瞟,好像生怕有人跟出来。

“我12床的,冯玥潇她哥,你是她的医生吗?”

我一怔,答:“算是吧,你有事吗?”

“那太好了,我想问你,她得的是肝癌,是不是换肝能救活?”

我被这个问题问得一愣,还没想好从哪里开始否定,那少年便连珠炮一样地接着说:“我打算好了,等用肝的时候别用我爸妈的,用我的,我的肯定比他俩的好。”少年自顾自地说着,还时不时伸头注意外面有没有人,“到时候你就跟我爸妈说,他俩配型都不合适,得再找别的亲属,然后告诉他们只有我合适,只能用我的,要不然他们肯定不让……”

眼前的少年自顾自地说了一大堆,我张着嘴听着,却无论如何都不忍心告诉他,电视里的情节在他妹妹身上行不通,即便他把肝全都捐给妹妹,也依然帮不了她。

他讲完自己的严密计划,又拍着胸脯跟我保证:“行吗?你就帮我瞒着他们,也不犯法,你啥也不用担心,真出事儿了我担着。”

我试图委婉地跟他解释:“你妹妹暂时还不需要肝移植,这次手术是为了把肿瘤切掉,剩下的肝组织还是好的,暂时不需要移植新肝。”

小伙听完,露出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切掉了肯定会少啊!她那么小,哪能够用?我身体特好,这么大人了不差那一点儿的,你不用顾虑那么多,需要多少尽管给她移多少。”

这个电视剧看多了的小兄弟实在让我有点头疼,却又觉得温暖,那双黑亮的眼睛在光线昏暗的楼道里闪着希冀的光,明明轮廓不尽相同,却与那小女孩的眼睛显出一种血脉相连的神似来。

我露出与他一样的中二表情,拍着他的肩膀称赞:“好,像个男人,真要用肝的话,我第一个找你。”

不请自来的精神小伙这下心满意足地走了,临走还不忘盯着我存下他的电话。看着那个与冯玥潇一看就很兄妹俩的名字,我再次真切地感觉到她不是一个人,她有为她殚精竭虑的父母,有个虽然天真中二却随时准备为她两肋插刀的哥哥。

从那扇紧闭的病房门里,我似乎能感觉到一阵骨肉亲情的热意在源源不断地透出来。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手术当天。由于病情的严重程度,科室很重视这个孩子,很多小手术都为她让路,给她开了绿灯。因此,她的手术时间被安排在当天第一台。

早上刚刚交了班,我就赶着去取预先申请的术中用血。最近北京血荒很严重,我们医院的O型血几乎告罄,幸而孩子用量不算大,庞老师跟配血室的人磨了很久,才申请到了需要的成分血。

我拎着取血箱赶回来,正赶上手术室的护士来接病人。

孩子还睡着,父母一路把孩子抱到手术区门口,随后轻轻地交到我怀里。离开妈妈的怀抱,孩子轻声哼唧着,一副要哭的样子。女人柔声安慰着,孩子又确实精神不佳,也便渐渐息声,闭上眼又睡了过去。

略显衰老痕迹的妈妈摸着女儿消瘦下去的脸颊,扭过头,目光含泪地盯着孩子看了一会儿,最后恳切地望向我,几近哀求地开口:“交给您了,求你们一定救救她,我好不容易才有了她……”

我感觉心像是被那颤抖的泪光灼了一下,感同身受般地疼痛起来。科里跟来的年轻护士也红着眼圈转头。我抱紧了孩子,郑重点头:“我们会尽力的,祝孩子好运。”长长的手术室走廊里,我几乎能感受到那母亲满含不舍和疼痛的目光正追随着我们的背影。小家伙呼吸匀和,睡颜安详,并不知晓自己即将面临一场横跨生死的考验,小小软软的身体乖巧地窝在我怀里,体温混合着淡淡的奶香,温温软软的,一路漫到心底。

今天的麻醉老师是麻醉科的老前辈,技术熟稔,动作老练,从事先建立的静脉通道给药后,孩子很快便彻底陷入沉睡。

由于手术的难度极高,风险又大,我这次没有跟庞老师上台,只在台下打打下手。取代一助位置的是科室里普外组所有主治里手术做得最好的宋医生,待我们完成消毒和铺单,两人正好刷手进门。

教员看着一旁的取血箱,再一次拿出几袋血进行核对。取出不久的冷藏血还是有些凉意,她环视一圈,没有找到预热装置。的确,按理来说,输血1升到2升之内可以不用预热,大概是因为这次的输血量没有那么大,所以手术室也没有提前准备。

教员颠了颠那几袋血,递了一袋到我手里:“没办法了,人工暖暖吧。”

我点头,接过那袋红细胞坐到一旁的凳子上,一边把血揣进怀里焐着,一边关注着手术的进程。手术有条不紊地进行,L形切口打开腹腔,血液开始涌出。前期的分离很顺利,老师们小心翼翼地避开蜿蜒走行的血管,庞老师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任何微小的动作都不敢大意。眼看时间快要接近午后,终于就快分离出切除的部分。

就在这时,台上教员低叫一声,术野开始有血液涌出,下腔静脉破了。

止血操作很及时,术区内的血很快被吸干止住,我松了口气,转身坐回凳子上。

然而没过多久,麻醉呼吸机突然报警,我眼睁睁看着二氧化碳分压迅速掉下来,接着是氧分压和心率血压全面下降,重度窒息直到心脏骤停。宋医生反应极快,立刻开始胸外按压。庞老师转头厉声喊道:“准备抢救,马上呼心外科到场!”

我立刻冲出去叫人,巡回教员抄起内线给心外科打电话,隔壁正在趁间歇备药的几个麻醉老师二话不说冲进器械室拖出仪器,其他人也拿了抢救药品迅速冲进手术室。一批一批的人赶到,宽敞的手术室很快就挨挨挤挤。抢救紧张有序地进行,药物一支一支地从静脉通道推进去。庞老师已经打开膈肌,直接进行胸内按压。我站在麻醉老师身后,从人缝儿里看到头单下孩子的皮肤已经呈现出严重发绀的青紫色。很快,心外科主任就刷手上台。我死死盯着监护仪上的数字,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恐慌席卷着我。

挺过来,一定要挺过来!

半小时后,仪器上的心电渐渐恢复节律,血压、血氧也回升到了正常值以上,我注意着孩子的皮肤,发绀的青紫也渐渐消退。

复苏成功,孩子救活了。

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时间感动得几乎热泪盈眶。参与抢救的人员收拾着器械各自归位,我也再次坐回一旁,看着手术继续进行。

快到晚饭时间,手术终于完成,掀开层层叠叠的单子,孩子的身体露了出来,肤色苍白如纸,小小的胸膛随着呼吸机的节律缓慢起伏。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挪到转运床上,换上球囊,一边按压一边把孩子推出手术室。

计划中的路线应当是原路返回,把孩子交回父母手里,而现在她的去向,是重症监护室。

这只是熬过了第一关。

转送重症监护室就等于转出儿科,我们无法再从系统上直接查到她的最新病案,便只能抽空去重症监护室查看孩子的情况。第二天手术排得很满,送完最后一台的病人后,天已经彻底黑了,一下班,我便拖着张悦匆匆赶去监护室。

监护室和抢救间一样,不允许家属陪护,只能定时探视。我们在监护室门口遇见了冯玥潇的家属,她的父母和哥哥都在,即使现在不是探视时间,一家人也寸步不离地守在外面。夫妻俩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妻子手上挂着一串佛珠,看着像是在念经文。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精神小伙此刻正在走廊里烦躁地走来走去,时不时试图从开合的门往里面张望。

我简单问候了他们,张悦拿着借来的卡刷开门禁进屋。这里的病人大都是成人,我们甚至不需要问床号,环顾一圈就找到了孩子的位置。昨天抱在怀里馨香温软的小身体,现在被一条粉色的小被子盖着,露出的部分扎满了管子,嘴里插着呼吸机,胸廓费力地起伏着,平日里忽闪忽闪的眼睛紧闭着,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像瓷雕的洋娃娃。

张悦少见地没有开口,我转过头,看见她怔怔地盯着那孩子,眼圈已经红了。

我对着监护仪上波动的数字又看了半晌,轻轻握了握她的小手,抑制住那股涌上来的无力感,转身离开了监护室。

第三天一早,我比平常来得早了些。

和张悦分头走进办公室,我刚一开门便闻到一股浓重的烟味,不由得一愣。只见庞老师靠在椅子上,一手夹着烟,一手拿着一份报告,目光却并不落在纸上,而是盯着前方发呆。桌上的塑料盒里积满了烟蒂,地面上也有散落的烟灰。

跟庞老师共事的这些日子里,我从不知道他会抽烟——他从不在科室里抽,更从不在学生面前抽烟,身上和办公室里也从来闻不到烟味。果然,此刻见我进来,他有些不好意思,马上把手里的烟掐灭:“不好意思搞这么呛,你等会儿,我放一放。”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身打开窗户。初春的早上,晨风依然凉意刺骨,吹得人心里也直打哆嗦。我终究没有问出口,但从他的神情里,也不难猜出孩子的情况。

果然,整理好材料后,刚走进交班室,我就听见旁边几位护士在议论那孩子的最新病情。

原来昨晚我们离开没几个小时,孩子就再次出现危象,心率一度掉到20多,血压几乎测不出,一番抢救之后总算再次脱险,各项指标现在都维持在非常勉强的状态,谁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我心里一堵,不由得看向坐在对面的庞老师。自从那台手术结束之后,他没有离开过医院半步,头一天在监护室守了大半夜,之后除开上手术的时间外,都等在办公室,以便随时沟通情况。此刻他依旧穿着洗手衣,外面罩着半旧的白大褂,眼里满是血丝,脸上冒出了些灰白的胡茬,正低头自顾自地看着手里的文件。

整个交班过程,他都没有开口。

我终是忍不住,不等晚上下班,也没叫上张悦,趁着午饭的空当跑去监护室,想再看看情况。

刚到监护室的楼层,我就远远看到监护室的医生正在门口跟冯玥潇的父母谈话。我放慢脚步在附近站定,只听主任正在做病情介绍:“刚刚心率又掉下来了,我们再次实施抢救,现在心率勉强维持在40,血压也远低于正常值,各项状况都很差,我们只能继续拖着。”

丈夫一手搀着妻子,一手捏着一张单子。短短几周时间,他鬓角的发根已经隐隐冒出了白色。妻子直勾勾地盯着那张纸,突然抢到手里,看了一会儿之后,低头捂住脸,失声痛哭。丈夫努力揽住委顿在地上的妻子,一边嘶哑地开口:“大夫,真的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了吗?”

监护室医生缓缓点头:“已经没什么有效的治疗手段了,抢救以后心率一次比一次低,现在已经是休克晚期。孩子真的太小了,实在救不活。”

男人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含混地听见他说:“我们……出院吧。”

“不行!还没死呢!还有气儿,有气儿就能救,你们再试试吧!再试试啊!”最后半句话已经变成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妈妈直接就要跪到地上。那医生也有些慌神,赶快上去扶住她。孩子的爸爸也用力架住妻子,把她扶到附近的座椅上。

我忘记过了多久,那对父母再次起身,按响了监护室的门铃。刚才那位医生走出来,同他们交谈几句之后又走进去,半晌拿出一张签字单,两人默默签了字,把单子递回他手里。

我怔怔地站在楼梯口,目送那对夫妇进了病区。过了一会儿,夫妇俩走出大门,妻子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袱。这次他们看见了我,不过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打招呼,只是安静地走过去。那具幼小的身体和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被被子层层裹着,她缩在妈妈怀里,乖巧而安静。

像是怕惊扰她,妈妈的步伐迈得极轻,她把脸紧紧贴在孩子身上,混了灰的鬓发散落在孩子的脸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