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血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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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肇事的“恩人”

声明:书中全部故事均由真实事件改编,为确保相关人物隐私,文中涉及人名(包括主角)均为化名,故事情节、确切年龄、病情具体进展,甚至个别人物性别均已进行模糊处理,尽量在真实性和隐私性之间做出合理平衡。疾病繁多,病人更多,每个故事的每个病人,都只是一群人的缩影,如有相似经历,多属巧合。

今天是实习生小王和小张第一天上班的日子。

小王就是我,我叫王婧,外号镜子。

小张同学十分紧张,把新发的胸牌擦了又擦,小心翼翼地挂在“御赐”的白大褂上,对着寝室的穿衣镜左三圈右三圈,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医院的白大褂真板正,你看我像不像主任?”

我欣赏着张悦搔首弄姿的模样,十分配合地点头:“像,再秃点就更像了。”

张悦一个大白眼飞过来,把最后一块饼干塞进嘴里,含含糊糊道:“别吃啦,走走走,头一天上班可不敢踩点到。”

我只好把剩下的八宝粥一口气倒进嘴里,跟在张悦后头出门:“谁叫你还要卷个头发才出门嘞。”

“懂什么,这叫仪式感!仪式感!”

仪式感我大概是没有的,可紧张倒是一点儿没少。医院宿舍楼离上班的地方不远,没多大一会儿我们就晃到了儿外科病区门口。我看着门里医生、护士来去匆匆的身影,一想到这就是自己职业生涯迈出天才第一步的地方,就不由得悄悄对着玻璃整了整衣襟。

张悦清了清嗓子,深吸一口气,按下了门铃。

玻璃大门里有人停下脚步,望了一眼我和张悦的穿着,还没开口询问就直接刷开了门禁。滑动门打开,这位看上去有些年纪的老师神色很和蔼,指着走廊尽头的一扇门道:“新来的实习同学吧?快进来,教秘在里面等你们呢。”

按师兄师姐传授的经验,每个科室都会有一名医生担任教学秘书,从进修生到实习生统一由教秘管辖,是否能顺利出科全看教秘一句话——总之就是我们的顶头上司。

听到顶头上司已经来了,我和张悦一阵紧张,赶紧顺着老师指的方向奔过去,只见一间写着“医生办公室”的门半开着,偷瞧一眼却没看见人。我壮着胆子敲了敲门,听见一声带着疲惫的“进”之后,便拉着张悦往屋里跨去。

一整排办公桌都空着,只有最里面那台电脑前坐了人,那人穿着一件半旧的白大褂,背影消瘦,但看上去很高。听见我们进来的声音,那人便转过头来。

他这一转脸,我已经挤到嗓子眼儿的一声“老师好”又赶紧憋了回去,马上改口:“师兄好。”

【老师】实习生大多称主治级别以上的医生为“老师”,称住院医、研究生为“师兄/师姐”,称有一定年资的护士为“教员”,同年资护士的话,一般是称“同学”,下同。

不能怪我临时改口。尽管教秘大都是科里的有为青年,但眼前这位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当教秘的年纪。我暗自揣测着,这莫非是哪位老师门下的研究生?

那人对这个称呼不置可否,只笑了笑,问道:“新来的实习生?”

我们赶紧点头。张悦环顾四周,慎重地确认屋里没有其他人之后,便很礼貌地开口:“是这样的师兄,我们今天第一天报到,想先找教秘老师签字,请问您知道老师在哪个房间吗?”

“我就是,本子给我吧。”

我和张悦俱是一愣,互相看着对方,又看了看眼前的教秘,八面玲珑的老张立刻开始挽救场面:“哇,老师您看着真年轻!”

“是啊是啊!”我赶紧附和,一边把两个人的本子从包里掏出来,递过去,“看着就跟刚毕业似的!”

这真的不是彩虹屁,眼前这人面容清秀得很,瞧着也就20出头,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眼睛里满是熬夜熬出来的红血丝,恐怕脱了白大褂往图书馆里一扎,和期末前的本科生根本没差别。

他笑着接过本子,随后翻开,熟练地在入科报到栏签字盖章,一边道:“也算是刚毕业吧,我去年才读完博。”

我接过本子,将其塞回书包里,一边偷偷掰着指头数——18岁上大学,5年本3年硕3年博,18+5+3+3得……得几?

张悦数学很靠谱,已经很顺畅地接过话头:“哇,老师你30岁不到就当教秘了,真厉害!”

过于年轻的教秘大概是听多了这种话,又或许是因为疲惫,反应也相对平淡:“过奖了。”

他掀起眼镜,用力揉了揉眼睛,简单收拾了桌上的几样东西,顺手指指门侧的柜子:“外套和书包都可以放在那边,柜子没上锁,贵重物品最好随身带着,快交班了,一块儿过去见见主任吧。”

我和张悦赶快放下东西跟在他身后,一路左拐右拐地来到会议室。离交班还剩五分钟,医护们已经整齐地分列在房间两侧。教秘熟门熟路地走到医生队伍里。我悄悄打量一圈,见刚刚在门口给我们指路的那位老师正站在靠前的位置,年轻些的医生都站在后面,我和张悦对视一眼,很自觉地凑到队伍最末站好。

儿外科是小科室,医生队伍不算很长,最前头那位也很好认——病区门口就挂着他的大照片,旁边是一段一看就很大佬的履历和头衔,自然是传说中的孙主任。他个子很高,比之前见到的年轻教秘似乎还要高一些,明明是快退休的年纪,脸上却不露老态,声音更是洪亮:“人齐了?”

护士队伍里打头的一位环视一圈,点头回答:“齐了,实习生也到了。”

屋里轻微的交谈声又放低了些,大家都朝角落里看过来。我和张悦瞬间紧张起来,马上挺直腰杆原地立正,就差当场给大家敬个礼。

大主任的眼光也转过来,在我们身上停了停,随后颇满意地点头:“好,好!有年轻人加入,很好!”

一连串的“好”字下来,我紧张到汗毛都开始排排站,努力甩掉残余的困意,拿出些年轻人的精神面貌;张悦更是夸张,站得比军训时还板正,活像领导检阅一样昂首挺胸地回答:“谢谢老师!我一定特别努力!”一边说一边还偷偷捏了我一把。我只好被迫营业:“我……我也一样!”

一屋子人都笑起来,放我们进门的那位老师笑得尤其高兴:“这俩孩子,有意思!”

孙主任看上去心情也不错,原本颇为严肃的面容上挂满了笑意:“挺好,有决心是好事。那老庞你就带一个吧,另一个去跟小顾。”

那位姓庞的老师点点头,站在不远处的年轻教秘也应了一声“好”。孙主任把手机放回口袋里,大家似乎感觉到他身上的气场变化,不等他开口,周围低声私语的声音便马上消弭无形。

“好了,开始交班吧。”

头一天入科,交班内容我们自然听不出个所以然来。趁着大家聚精会神的工夫,张悦悄悄和我咬耳朵:“你跟哪个?”

我正努力憋着哈欠,听了张悦这句,稍微掂量一下就明白这货想干什么,便问:“你想跟长得挺帅的那个?”

张悦脸上挂满谄媚的笑容,我淡定地翻翻白眼:“一瓶肥宅水。”

“爱你!”张悦高高兴兴地把脑袋转回去,继续偷偷摸摸地往队伍前面瞄。我看着初春窗外还没来得及抽芽的树枝,内心无限感慨。

啊,是春天的气息。

儿外科内部又分为儿普外和儿骨科两个病区,教秘顾老师是骨科组的人,带我的庞老师却恰好是普外的副主任,于是小张同学开开心心地跟我道了个别,便头也不回地跟着新出炉的带教跑了。

我的新老师看上去很温和,一举一动都不紧不慢,说话时也总是带着点类似哄孩子似的语气:“我姓庞,叫我庞老师就好。小同学,你叫什么名字?读的什么方向?”听着这样的语气,我有些紧绷的心似乎也跟着放松下来:“庞老师好,我叫王婧,临床年制大类,还没选方向呢。”“好,好,那得考研吧?以后上班认真些,科里的活儿忙完了你就早点回去,下班多去自习室待一待,上班要是有空了也多看看书……”

他语气和缓地絮叨着,从侧面看去,他的鬓发发根已经微微冒出些白色,看上去比孙主任显老一点儿,不过气质更平易近人。我心下有些感动,伴随着刚上班正熊熊燃烧的斗志,认真干活的信念更加坚定:“好的老师,那平时我大概需要做些什么?用不用提前准备之类的?”

“平时主要的工作就是手术和出门诊,病历系统你应该还不会用,不着急,慢慢学就是。我今天上午出门诊,下午有两台手术,你跟着我走一天,大概就都熟悉了。走,我们去门诊楼,去穿上外套,过楼外的时候可冷呢!”

“好嘞!”

等我找齐纸笔、穿好衣服出来时,庞老师已经等在病区门口了。

去门诊这一路上的心情很奇妙,就像小时候头一次去看3D电影,站在门外一边期待着全新的体验,一边又害怕自己不懂规矩闹出笑话。庞老师到底是过来人,见我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地搓着手,便和蔼地笑道:“不用紧张,先坐在旁边看看流程,熟悉了再给我帮帮忙。”我端着本子连连点头。

眼看诊区就在眼前,早来的患者已经把椅子坐满,庞老师加快了脚步,大步转过最后一个拐角,推开了2号诊室的门。

一个上午过后,我眼神呆滞地坐在休息室里扒饭。

张悦满面春风地推门进来,端着带教请的酸菜鱼一屁股挤到旁边坐下:“腾个地儿,让我品味一下带教刚送的温暖……你怎么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怎么啦?”

我直着眼睛开始掰指头:“不完全统计,一上午看了25个病人,14个来割包皮,9个鞘膜积液,2个鞘膜积液复诊……儿外的生活就是这样朴实无华且枯燥?”

“咳,这才哪到哪儿?时间长着呢,有特点的东西慢慢就见着了。”老张兴奋地嚼着酸菜,含糊不清地念叨,“骨折的基本都去挂急诊了,我们今天看来看去也就那几种病。不过……有比病好看的人呀,嘿嘿。”

我脸上恶寒的同时,心里也顿生一阵感慨。其实我完全能理解老张——刚半只脚迈出大学校门,接触的适龄青年都是同学,谁不知道谁呀,该有主的早就有主了,选择空间实在不大。所以换了新环境后,空窗许久的小张同学内心明显开始躁动,偏巧这次刚进医院就遇上品貌可堪又事业小成的青年才俊,自然躁动得越发厉害。可惜说实在的,我其实并不看好老张的打算,年龄问题暂且不论,单说顾问这个公事公办的态度,就不像有意愿搞办公室恋情的。

没错,顾问——我问了三遍才确定这个称呼不是外号,这位顾先生大名就叫顾问,也难得有这么拉风的名字写在胸牌上,一出场就自带高人效果。

张悦性子活泛,与人相处也落落大方,在快速和教员们打成一片后,一中午就顺利套出了顾医生马上30还没对象的情报,整个人顿时就激动了,很有行动力地勒紧了裤腰带,捧着酸菜鱼只吃酸菜,肉和米饭一口都不肯碰。

我不置可否,只把她一股脑塞给我的鱼肉再夹回她的碗里:“你好歹吃点有营养的,你们组下午手术,你要是低血糖晕台了,人家可真要对你终生难忘了。”

张悦严词拒绝:“不!为了爱情!我可以!”

我彻底放弃和“恋爱脑”交流,低头专心干饭。吃得正开心之际,手机忽然一响,掏出来一看,是庞老师的消息:“新入多发伤,来学学清创。”

我一激动,差点被噎个半死,赶忙喝了一大口汤后问老张:“多发伤哎,你要来看看吗?”

“要!”

也难得我吃得快,她吃得少,这会儿餐盒都刚好见底,俩人抹抹嘴就往外科楼奔去。然而情况甚是不巧,此刻一层的大厅里挤满了人,电梯更是被围得水泄不通。好在楼里还有专门给医护人员赶时间用的手术梯,打个电话就有专人操作。我们叫了手术梯,一路穿过拥挤的人群,走过去就见手术梯里面还有一组医护和一张转运床,大概是正要去接病人的手术室教员。最靠近门口的那位教员正伸长了胳膊,帮我们挡住电梯门。

我们挤上电梯后连忙致谢。那教员点点头,缩回了手。就在门关上的前一刻,一个女人忽然迅速地挤了进来。

我打量了她一眼,这女人看上去至多不过30岁,妆容精致,保养良好,一头咖啡色的长波浪卷发,暗红色闪着光的上衣配撞色短裙,亮丽的色彩在其他人的白大褂手术衣和大口罩中间显得格格不入。瞄了瞄她尖细的鞋跟,我不由自主地把脚挪远了些。

还没等其他人开口,站稳的女人便不满地瞟了最后进门的我一眼:“就不知道给我摁着点儿?”

我抬眼看着她趾高气扬的模样,面无表情地指了指墙上“医护人员专用电梯”的字样:“手术梯。”

那女人不屑地嗤了一声,挑衅似的往里挤了挤,把站在床另一头的护士妹妹挤得顶到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接着又斜了我一眼,看到我的实习胸牌后,眼底的不屑无遮无拦:“一个小大夫牛什么?什么东西,还搞专用梯?我凭什么不能坐?我就坐了,你能把我怎么样啊?”

张悦眼睛一瞪就要开怼。我淡定地按住她,伸手把床往外拽了拽,依然面无表情:“不能怎么样啊,这不刚送了个甲流嘛,您不在意,当然没关系啊。”

那女人脸色骤变,迅速捂住口鼻去按开门键,门却早就合拢了,她赶快按下即将到达的楼层,门打开的一瞬间,迅速以比来时快一倍的速度挤了出去。众人都忍着笑,一直等到电梯门关上,张悦才大笑出声:“你太坏了,哈哈哈!甲流怎么会送外科楼!”

我嘻嘻一笑,跟张悦匆匆下了电梯。

谁知还没进病区,我就看见刚才那个女人从楼梯口走出来。那人遇上我们俩也是一愣,随即便面带惊慌地迅速躲远了些。

我懒得理她,回手刷开大门,快步走进处置间。和正在忙碌的庞老师打了声招呼,我将目光转向一旁,随即便倒吸一口凉气。

操作床上躺着一个幼小的男孩,看上去只有两三岁的样子,脸上从右侧脸颊到鼻梁,接近小半张脸直接没了一层皮,此刻正呜咽着,身上小小的布衫沾了血,凌乱地翻起来,露出的小肚皮上也有清晰的擦痕。

孩子的妈妈坐在床边红着眼轻声哄着孩子;孩子的爸爸站在一旁,双手不安地搓动着,眼神空洞而焦急。夫妇俩衣着显得有些粗陋,连同孩子身上的衣服也有些不合身,两人脸上、身上还有未净的尘土,不过墙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打扮十分精致的年轻女人,此刻正安闲地滑动着手机屏幕,旁边的景象和焦灼的气氛仿佛完全没有影响到她。

我心下疑惑这女人的身份,但还顾不上细想,庞老师的指令就已经下达,我赶忙洗手准备物品。张悦正要去取无菌盘,门外教员的呼唤声响起,她应了一句,对我道:“我去一趟,过会儿再来。”

我点点头示意她先去,自己端着无菌盘跟在庞老师身后查看孩子的情况,越看越觉得揪心。

孩子右侧脸颊的伤口从眼睑一直覆盖到下颌,创面沾着没有清理的血和土,混合成泥糊在伤口上,令人看着就觉得心里发颤。而左侧额头上,一道纵向的伤口从发际线里延伸出来,一头乱发被凝固的血沾在伤口上,整张脸上布满了或轻或重的擦伤,连一边的睫毛都被血糊住了。

庞老师显然已经极力放轻动作,但刚刚接触到伤口,孩子便凄厉地哭叫起来。孩子的妈妈慌了神,没有按住男童的手,孩子啪的一下打掉了纱布。我按住孩子的那条胳膊,却发现他只用一只手乱挥,另一条胳膊几乎纹丝不动,下肢也没有大力挣扎。

我虽然没见过,但是也在书本上学过,看样子孩子闭合性骨折的可能性不小。但无论确诊结果怎样,目前这会儿我们能做的,就是先尽量给孩子面部这些开放性伤口做一些简单的处理。

孩子闹得厉害,庞老师很快就冒了汗,年轻的妈妈手忙脚乱地配合着,旁边年轻的爸爸张着手原地挪着步子,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而那年轻女人自从孩子开始尖声哭叫,便立刻皱着眉起身离开了处置间。

折腾了半天,清创总算告一段落。男孩儿也哭累了,孩子的妈妈把孩子抱起来。我看着她豪放的动作暗叫不好。果然她一动,孩子又大声哭起来。我连忙嘱咐她:“孩子不知道有没有骨折,轻点抱。”

她愣愣地看着我,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问:“骨折?”

庞老师点点头:“有可能,而且或许还有其他问题,要等各种检查结果出来才能确认。”我忽然想起那个跑出去的女人,心下疑惑,便插嘴问道:“刚才那个人也是家属?”

孩子妈妈的脸上显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神情,她低头看着孩子:“不是,是她撞的宏宏……”

我吃惊不小。车祸伤还算意料之中,但肇事司机就是刚才那个气定神闲的女人?不管是哪一方的责任,撞了人都很难这么淡定吧?

“交警呢?谁的责任?你们全责吗?”

“不不不……没报警,那个人说她出钱给宏宏看伤。”

我心下了然,大概是双方准备私了。

肇事方肯多花点钱让伤者家属不要报警,这种情况也很常见,无论如何,虽然看着有些叫人生气,但只要不耽误治疗,我们完全没有理由干涉。

交代好各种事项,我送夫妇俩带着孩子出去等候,正遇上张悦回来,便一起往办公室走。儿科的午休时间还没过,走廊里静悄悄的,没有点灯,四周本来是极静的,然而我们转过拐角,还没走进办公室,就听见一阵突兀的笑声。

我一面嘀咕是哪个家属这么没素质,一面循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借着窗外微弱的灯光,可以看见椅子上有两个女人的轮廓,其中一人正是刚刚那个肇事女子,另一人……

我不由得叹一句“冤家路窄”,电梯里外都遇见过的那个女人,居然在这儿又碰上了。

她们此刻正举着手机看一段搞笑视频,声音外放得异常吵闹,两人笑得前仰后合,尖细的声音也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带着点空旷而诡异的回音,让人听了胸臆间一阵不适。

我和张悦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神里读出了鄙夷,正想上前阻止,就听见护士站传来嘀的一声开门声。

我俩同时淡定地收脚,果然,下一秒一声中气十足的女中音传了过来:“吵什么!”

那两人被吓了一跳,不待开口,就被抵达战场的护士长一顿教育,“这是医院!整层楼的大宝们都在午睡,你们是哪床家长?这么没素质!”

“21床的,”我走过来,一边把交接单子递给护士长,一边指指两个女人中年轻些的那个,“不过这两位不是家长,是肇事方。”

护士长一听,脸拉得更长,语气也更加强硬:“病人正在午休,请你们出去。”

年轻女子听罢,噌地起身上前,一副要跟护士长吵一架的样子,却被旁边年长些的女人一把拉住。那人看向我,眼神中的警惕和嫌恶无遮无拦,不由分说将那明显想闹一通的年轻女人拽走,一边跟她嘀咕着什么,一边快步向门口走去。

我忍不住要笑,转头看了看走廊另一头的那对父母和孩子,心情又沉重了起来。

我和张悦挤在电脑旁。

庞老师被夹在中间,用鼠标拖着滚动条,将这个叫张柱宏的孩子所有的报告全部翻了一遍后,又拖回去重新看了一遍,一边喃喃道:“啧……神奇。”

末了,他关闭页面,转头盯着墙上的CT片子,又仔细端详了一遍,随即颇为欣喜地开口:“肱骨髁上骨折,骨盆骨折,头皮裂伤,伤后又没叫救护车,转运过程很不专业,本来我还担心脏器情况,但现在,这孩子肝肾脾脑居然都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捧着片子啧啧称奇的张悦做出总结性发言:“天选之子!”

我也又是惊奇又是欣慰,孩子头部应该主要是擦伤而不是撞击,所以只是头皮裂伤,脑组织没有受损也可以理解;但骨盆骨折代表受到了强烈的外力作用,非常容易并发实质性脏器损伤,但这孩子的各项报告我们看了又看,愣是没发现一点问题,这让一屋子人都大大松了口气。

【实质性脏器】指心、肝、脾、肾、胰腺等实心的器官,胃肠道等则属于与之相对的空腔脏器。

庞老师一边心情轻松地收拾着片子,一边对我笑道:“只有骨折,就没咱普外什么事儿了,都交给小顾他们处理就好。你有兴趣的话,到时候就跟着悦悦一块儿去学学怎么做内固定。好了,再歇会儿就回手术室等我吧。”

我连忙点头应下,正准备喝口水下楼,忽然想起那对父母来——几个钟头前他们就去办手续了,怎么好像到现在还没回来?

我疑惑地出门去找,很快就找到了宏宏的妈妈,此刻她正陪着孩子,而宏宏的爸爸几小时前就出发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妻子焦急又脱不开身,打了电话过去,丈夫却连自己在哪里都讲不清楚。

无奈之下,我只好叫他先回来,把地点和程序又重新讲了一遍,然而再怎么解释,他都始终是一副什么都不明白的表情。

我看着呆滞状的男人,无奈地把眼光转向孩子妈妈。孩子刚刚在她怀里睡着,擦洗干净后,孩子的肌肤显出一种幼儿独有的细腻,不过并不怎么白皙,看上去总像是风吹日晒的样子,睡梦中嘴唇也微微噘着,一张小脸虽算不上精致,却也让人顿生怜爱。

孩子妈妈犹豫着,想伸手把孩子交给丈夫,那男子手足无措地张开胳膊,我看着他那几乎要掐住孩子脖子的手,无奈地制止了两人的动作:“孩子妈妈还是留下来吧,找个人带着孩子爸爸去。”

这话说完,我自己也是一阵无语——说得轻巧,找谁?

就在这时,又一阵女人的喧哗声从饮水间传来,听到这声音我先是一阵烦躁,忽然念头一转,直奔饮水间过去,果然又是那对张扬的姐妹花。

我才走到门口,就见那年轻的女子正拦住一位护工,年长的那个也在一旁,此处光线明亮,两人这样站在一起,眉目确实有五六分相似,大抵真是一对姐妹了。年轻的妹妹此刻正质问那位护工:“你们这儿怎么连喝的都没有?”

护工阿姨显然已经恼了:“都说了这儿只有温开水,病区里没有卖饮料的地方,最近的要出楼左拐。”

“那你去给我买两瓶来,要冰的××饮料,不要绿瓶的。”

护工阿姨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赶紧起开,我得看孩子,谁给你买。”

那女子切了一声,从钱包里拿出一张整百的纸币:“看见没?剩的给你当跑腿钱,赶紧去,渴死了。”

阿姨的节操显然不是一百块能收买的,她看都不看那张毛爷爷,抬腿就要走。那女子的姐姐见状也过来拉扯:“你这老娘子怎么不识抬举!”

我实在看不下去,上前制止道:“有钱你点外卖不就行了?干吗非叫人家给你买?”

“关你什么事?”姐姐不耐烦地转头,仔细一看是我,立刻后退几步,还拿出个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口罩戴上,这才接着开口:“谁让你们这儿外卖不给送上楼?大热天的谁下楼拿去?”

我无心跟她们扯淡,直截了当地说:“肇事方是吧?现在要办个住院手续,孩子爸爸搞不定,需要你们协助处理。”

妹妹打量了我一眼,神色稍微严肃了一点,语气却还是不甚客气:“他家看病的钱都是我包的,怎么着,还想使唤我?”话没说完,却被姐姐拽住了胳膊。两人低语几声,那姐姐便拉着妹妹径直去找宏宏的爸爸了,我长长地松了口气。

不得不说,这对姐妹虽然风格张扬,但是办事很靠谱,很快,姐姐就带着宏宏的爸爸办妥了手续,缴纳了费用后回到病房。

手术很快就排上日程。忙完全部的事情,我坐回办公室,打开系统整理病案。翻到宏宏的信息时,我忍不住停下来仔细读了读:患者张柱宏,2岁7个月,籍贯H省农村。联想孩子父母的穿着打扮,大抵看得出他们是来本市打工的民工夫妇。只是既然父母就在身边,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自己出行,然后又被车辆撞伤呢?

收好打印的材料,我在心里把庞老师刚刚教的谈话要点又全部默背一遍,给自己打了打气,十分郑重地准备找宏宏的父母进行术前谈话。

进入走廊,只见那肇事的年轻女人正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一边喝着饮料,一边举着手机拍视频,背景乐回荡在走廊里,引得路过的家属和孩子频频投来打量的目光。

路过她身边时,一股浓郁的香气与病房特有的药味混合在一起,闻起来有种似呛非呛的不适感。我转过弯,她正笑得前仰后合,动作间将身旁的女士挎包打翻,不少物品撒落出来,她连忙去捡,匆忙间,一串钥匙滑到我脚边。我把钥匙拾起来放到椅子上,她迅速伸手把钥匙抓到手里,提着包坐回椅子上,手指钩着钥匙的环扣,一把镶着宝马LOGO的车钥匙在她手里甩来甩去。

“谢了啊,我看你挺闲的啊,又来看这一家子夯货?”

我看着她抬高的下巴和快要再次甩飞出去的钥匙,原地默念了三遍“淡定”,把怼人的话咽下去,转身进去找宏宏的父母。

这一进不要紧,只见好大一个被窝卷堆在地上,各种杂物散放在四周,原本宽敞的病房立时拥挤起来。这也就罢了,孩子换下来的尿布居然也直接丢在地上,当爸的正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发呆,当妈的盘腿坐在床尾,正与站在一旁的肇事者姐姐交谈着。待走近了我才看清,那女子正在展示如何点外卖。

下单成功后,宏宏的妈妈连声道谢。那女子被谢得舒坦,一脸皇恩浩荡地道:“没事儿,教会你我刚好就少管一档子事,一来一回也扯平了,不用谢。”

扯平了?

我一阵牙痒。那女子这时才转头,见我进来,目光一闪,立刻转身离开了病房。她离开后,我才看见宏宏正睡在床头,床上和地上到处散落着用过的卫生纸和包装纸,看得我有些头疼。

无奈我现在还顾不上帮他们整理,我轻轻招手,示意宏宏的爸爸跟我出来。他先是愣了半晌,直到妻子出声提醒,才梦醒般地跟出门来。

门外那对姐妹依然吵闹,我努力忽略她们的干扰,把庞老师交代的话一字一句地跟家属交代清楚:“目前孩子的脏器没有发现什么问题,手术的主要目的是进行骨盆骨折的内固定,以及处理肱骨骨折,顺便对头皮的裂伤进行缝合。”

我已经尽可能避免使用术语,但眼前这个年轻的爸爸依然表情呆滞,只一直木然地点头。无奈之下,我只好拿出签字单,尽量仔细地再解释一遍,然后示意他签字。

男人仍然一副迷惑的样子,好像对我的话并不理解,茫然地举着那张签字单,目光散乱地飘了一阵,最后转向旁边正在玩手机的姐姐身上:“大姐……”

那女子掀起眼皮看看他,目光又回到手机屏幕上,不耐烦地开口:“干吗?你就在那上面签字就行了。”

那男人仍旧一脸疑惑,举着签字单愣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要将手里的纸笔递到那女子面前。我无语至极,伸手拦住他:“这是你儿子的手术同意书,必须要亲人来签,你还想让别人来签?”

何况对方还是肇事者!

男人黝黑的脸上神情惶然,伸到半空的手僵硬地缩回来。我看着他不知所措的样子,无奈地叹口气,本来应该尽量跟家属解释清楚手术的方案和各种问题,但现在他这副说什么都听不懂的样子,我只好直接指了指右下角的空白:“在这里,写上你的名字就可以了。”

他哦了一声,伏在墙上慢吞吞地写下名字。我拿回签字单:“给孩子收拾一下,术前准备的要求护士会来告诉你,到时候会有人来接孩子去手术室。”

我转身要走,那父亲却没有回病房,反而一路跟在我身后,惶急地想要问些什么。我疑惑地转头。他见我停下,表情更加紧张,结结巴巴地开口:“那个……大夫,我儿子这个手术要怎么做?”

我无语望天,刚刚真的是他在听我说话吗?

“就是我刚刚跟你说的那些。”我看了看表,压制情绪,尽量不表现出不耐烦,不管他能不能听懂,又简短地解释了一遍,并且再次嘱咐他——费用已经缴完了,手术时间也确定了,他们只要照顾好孩子,按照护士说的要求做好术前准备,等手术室的人来接宏宏就好。

他忙不迭地应着:“是,是,那这手术多少钱?”

我一边翻找着病历本一边问他:“孩子是什么医保?”

对方挠了挠头,没说话。他个头本就高,这一挠头配上那副呆木的表情,简直就是现实版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挠了半天他才开口:“我们是外地的,这东西没有哇。”

我叹了口气,道:“那就会贵一些。”可转念一想,又赶快问道,“那个年轻女人不是说私了她负全责吗?费用她没有全缴吗?”

宏宏的爸爸保持着一贯的懵懂表情:“不知道啊,手续都是那大姐办的。那大姐比我们都弄得明白,住院办手续都是她给弄的,真是多亏了她……”语气中充满了感激。

我简直难以置信,看着他这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实在忍不住要问:“你儿子不是被她妹妹撞的吗?她们要求私了,不许你们报警,你……你有必要这么感激她?”想着病区里浑身是伤的孩子和那对恣意嬉笑的姐妹,再看看眼前这位糊里糊涂的爸爸,我真是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孩子到底是怎么出的事?你们两口子,怎么会让这么小的孩子自己出了车祸?”

提起这事,男人神色有些拘谨,嗫嚅道:“我在工地干活儿,我媳妇儿是给工地做饭的,宏宏平时就放在工地,他蹲在地上玩,那车开过来就把他撞了。”

我心下有了猜测。既然是这样,肇事方主动承认全责但拒绝报警,要么是真的全责,想拿钱平事,要么便可能是糊涂官司。肇事女子看起来有钱,不想留案底、扣驾照分数,便多出点钱,想糊弄过去。看这对年轻夫妇的糊涂样,无论是哪一种原因,对她来说,想摆平都很轻松加愉快。

走廊那头,姐妹俩的喧哗声又传了过来,我已然无语到麻木了。怪不得这姐妹俩作为肇事方,走在医院里都跟逛商场似的,丝毫没有心理负担。再看着眼前孩子爸爸这副迟钝又茫然的样子,我气也不是,骂也不是,正要转身离开,那父亲拽住了我,这次开口却带上了乞求的语气:“大夫,你一定要帮帮忙……”

我点头应着,匆忙想走。

“我都没过一个孩子了,老大也是5岁那会儿车祸没的,不能再……”

我愣在原地,愕然回头看着他。土里土气的男人眼里写满无助,高壮的身形有些佝偻着,沉在病房灯光的余影里,神情空洞得什么都读不出,只有眼底的疼痛,沉重而真实。

我看着他的眼睛,叹了一声:“会的。我们一定尽力。”

手术很快就准备妥当,我跟着张悦换了手术服,在手术区门口等待交接。

孩子并不吵闹,只小声啜泣着,眼睛肿得像小核桃一样。之前清创时孩子哭闹得厉害,术前要禁食水,从受伤到现在折腾了这么长的时间,孩子的体力早已消磨殆尽,便是想闹也没有力气。

作为儿科病人,宏宏的陪同阵容比多数孩子都逊色些,只有父母跟随,充其量再算上那姐妹俩。宏宏的妈妈伏在床边,小声安抚着孩子,她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几岁,手掌却十分粗糙,肤色暗沉,掌面和关节上都长着微黄的茧。

她也不敢用力触碰孩子的肌肤,只在耳侧轻轻摩挲着幼子微黄的柔发。孩子的爸爸还是那副惶惑的表情,空洞的眼睛一会儿看看孩子,一会儿看看妻子,一会儿看向手术室的门,似乎想问些什么又不敢开口,只站在原地不停地搓动着手指。

姐妹俩一如既往地吵闹不堪,一会儿站在一个硕大的“静”字旁边大声打电话,一会儿又嘻嘻哈哈地拍抖音。穿着吊带、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妹妹,还不断跟旁边忙着的男教员搭讪,吊着人家肩膀笑嘻嘻地问:“小哥哥我这腿有点外八哎,你们这儿能做吗?”

她姐姐也在一旁搭腔:“这大医院什么不能做,你这身条儿,做好了肯定是模特的料!”

接着便是一阵高声大笑。

值班教员的眼刀丝毫不能影响她们谈天说地的兴致,直到家属区一位花臂大哥无声地站起,在两人面前晃了一圈儿,两人才稍微消停了些。

张悦和我一前一后守着床,离她三步开外,我都好像能听见她磨牙的声音。终于等到交接完成,我们总算推着宏宏走进了手术室。伴随着关门的声音,张悦恶狠狠地对着门外比了个中指。

我噗的一声笑出来,拍拍她的肩膀,推着孩子往手术室里走。张悦一路上持续奓毛:“娃娃还躺着!脑袋上顶着大口子,骨头都被她撞折了几根,她俩还能在旁边笑出声来!”

她越说越气,想到谁就开始怼谁:“你再瞅瞅那家长!像样吗?屁都不敢放!当爸的就知道搓着手在旁边傻站着,缴个费糊里糊涂的,孩子差点排不上今天最后一台手术,耽误了怎么办!当妈的也照顾不明白,两口子给那姐俩玩得团团转,还当大恩人似的谢谢人家!”

张悦这番话句句说到我心坎里,我看着扁着嘴眼泪汪汪地躺在床上的小宏宏,也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磨牙的声音,一肚子火压不住地往上蹿。

等到我们推着孩子进门,主刀的顾问已经坐在手术室里等着了。见了他,张悦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些,不过依然一副不高兴的模样。顾问见了先是一愣,随即哭笑不得地问:“怎么都黑着脸,谁惹你们了?”

顾问并不了解这一家子的家长里短,张悦正憋了一肚子气话没地方倒,便一股脑儿地开始跟他讲这个病人的奇葩事。已经跟她熟络的台上教员也饶有兴致地伸头过来听八卦,听到一半愕然道:“这什么态度?这两个女人真的同意负全责了?”

我点点头,说了那姐姐带着孩子爸爸缴费的事。张悦讲完了也不解气,恨恨地把床板子挠得咯吱响,末了嘴里还忍不住嘟囔:“看着她们一脸拿钱砸人理直气壮的样子,就想直接给交警队打电话,就该吊销她驾照……”

顾问却没马上说话,只坐在电脑前摇了摇头。教员听完也无奈地笑笑:“可别。如果孩子爸妈真是你们说的那副样子,这事要是报了警,恐怕别说公道,医药费他们都拿不到了。”

一阵沉默。

确实,以这对父母目前表现出来的社交能力和文化水平,若他们真到了交警队,又如何能从这姐俩手底下讨到好?搞不好因为报警惹恼了对方,局面会更糟。

说到底,也正是这对夫妇的无知和无能,才给了肇事者这么强大的底气,以至于在这个时候,她们依然气定神闲,一副全局在胸的样子。

顾问把填写信息的板子递给张悦,对教员的话表示赞同:“是这个道理。所以倒不如像现在这样,孩子需要治疗,她们想私了平事儿,各取所需,最起码没耽误孩子。”

可能是见张悦还一副没消气的样子,他再次摇摇头,语气又放缓了些,道:“你们还小,医院里这种事情太多了,除了干生气,还不是有伤治伤、有病治病,哪有我们说话的份儿。你俩有火在咱自己人这儿牢骚几句就算了,出去可别多说什么。”

我低声称是。大约是男神的话不好反驳,张悦噘着嘴摆弄手指头,半晌也低低应了一声,算是回答。教员见她的样子好玩,笑着催道:“别光顾着生气了,去准备吧,马上开麻了。”

张悦继续磨着牙出门了。我握着宏宏插着留置针的手端详着,之前脏兮兮的小手已经尽量擦洗过,但过长的指甲里还是留着黑黢黢的泥。教员看着孩子的头,一边调着三通管一边皱眉:“这父母也真是,你看这头发长成这样都不给孩子理理。”

我想起病房里,孩子躺在一床卫生纸中间,尿布扔了一地的场面,对她的话表示由衷的赞同,再想起那父亲口中“5岁时车祸没了的老大”,心里的无奈和气愤又再次烧起来。

看着宏宏比寻常孩子要黑一个度的脸颊,我实在不能想象这个家庭过去经历过什么,而未来,幼小的孩子又会以怎样的形式成长。

内固定术切口不算很大,但术程并不短,3岁以内的孩子又不能进苏醒室,我们只能自己在手术室盯着。等孩子醒过来时,我满脑子只剩休息室的盒饭在招手的画面。

好不容易把孩子推回病区并安顿好,我拽着张悦要去吃饭。张悦却死活不肯走,左顾右盼地找着什么,随后疑惑道:“怎么只见孩子父母,那俩女的呢?”

我继续把她往吃饭的方向拖:“估计吃饭去啦!我们也去吧,再不去就没啦!”

奈何这货在减肥,对姐俩的去向显然比对盒饭更感兴趣,不依不饶地把我往回拽,站在门口冲依然傻站在床边看妻子哄孩子的孩子爸爸挥手。那男人呆了几秒钟,随后快步迎出来。

张悦开门见山:“那俩肇事的呢?”

那男人又呆了几秒钟,随即答:“走了呀。”

张悦一愣,赶忙问:“回去了?那说什么时候再来没有?后续费用她们全给你们承担吗?留好联系方式了吗?有没有押个身份凭证啥的……”

孩子爸爸果然还是那副“我是谁?我在哪?”的茫然神情,交流了半天,一个问题也回答不明白。提及那两人时,他对撞人的妹妹算是没有什么明显的感情色彩,倒是提起那个姐姐时,他的脸上又浮现出了那种近乎感激涕零的表情。

“我们啥也不懂,弄不明白的都是那大姐弄的,临走前还留了两千块钱,又给孩子买了东西……”

丑态百出的肇事方,在这家人眼里俨然是救世主的形态,我实在听不下去,匆匆结束谈话,拉着在暴走边缘的张悦就往护士站跑。

护士站的老教员自然是靠谱的,提起那姐俩也是一肚子气:“孩子刚送手术区没多大一会儿,两人买了点奶粉、尿不湿回来,搁这儿就走了。好像给那小夫妻俩留了点钱,我们要留个电话,人家死也不给,家属也不表态,我们也不好硬逼。”老教员往病房的方向看了一眼,摇头叹气,“也不知道给了多少,够不够后面用的,看这当爸的傻样儿,指不定连人家姓什么都没搞清楚……”

我心里堵得更甚,吃饭的兴致都没了一半。张悦一副难以接受的样子:“就这么走了?还会回来吗?”

“我倒希望她们只要把医药费给够了,就千万别再回来了,我可再也不想看见她俩了。”老教员把单子摞好,然后夹进病历,不再开口,起身走进配药室。

张悦一整晚的祈祷看来没什么效果。第二天,她伸着脖子盯着病区大门,也没等到那对出场高调的姐妹花,倒是宏宏的家长又搞出了新状况。

这对家长显然没有任何护理意识,甚至也没有什么正确的育儿观念——饿了就喂,拉了就擦,制造的垃圾也从来不知道要收,全科室的护士都拿他们没办法,值班教员跟在后面帮忙收拾孩子,也赶不上家长搞乱环境的速度。周围其他年轻家长都对这家人很包容,但当孩子妈妈把擦了粪便的纸巾和尿不湿直接丢到地上的时候,隔壁床孩子的家长终于忍不住去找了护士长。

护士长也早就一个头两个大,这对家长态度倒是良好,但是实在难以交流,盛夏的天气,孩子打着石膏和外固定支具本来就异常难受,家长又不会照顾,科室人手紧张,也没办法时刻都盯着他们。孩子哭闹时,孩子妈妈还勉强知道哄一哄,至于孩子爸爸,会做的就只有三件事:买饭、交钱、叫护士,时不时愣愣地抓住路过的护士,又愣愣地说不清问题,而剩下的时间,便始终是看着孩子,然后手足无措式地旁观。

好在孩子本身很争气,恢复速度很快,家长的情绪也稳定下来。第四天早上我来换药时,孩子爸爸不在,孩子妈妈正在嗑坚果,见我进来,还热情地往我白大褂的兜里塞了一把。

夫妇两人看上去都比我大不了几岁,却曾有一个至少5岁的孩子,结合他们之前说的经历,大概是很早就结婚,然后来大城市打工的民工。我一边收拾换药的东西,一边问她:“你们两口子出来挣钱,带着孩子多不方便,考虑过把孩子放老家吗?”

那女人憨厚地一笑,答道:“不放心嘛,在老家我们又照顾不到。”

带在身边也没见你们照顾好啊!这回要不是孩子命大,以这两口子当时的转运手法和速度,天晓得孩子被送到医院会是什么样。

腹诽完毕,我继续问:“孩子以后打算在哪儿上学?是想送回老家吗?”

她茫然地看着我,似乎想了想,半晌还是摇头:“不知道,到时候再说吧。”

见她这副有些无所谓的神情,我不禁开口:“上学很有必要的,得早做打算啊,要是耽误了,孩子没好好上学,以后哪有出路啊?”

她继续低头嗑着坚果,显然对这个话题没有兴趣:“嗐,我们这样的,哪有什么出路不出路的。”

气氛一阵沉默。半晌,她又问我:“大夫,娃娃以后走路有问题吗?”

我夹着棉球擦拭切口,嘴里自动流出标准答案:“预后要看具体情况,定期复查,后期也需要进行专业的康复锻炼,恢复应该还是可以的。”抬头看到她茫然的眼神,我又补上一句:“就是每隔一段时间就回医院查查,看看骨头长得怎么样,用不用再治一治。”

看着她终于恍然大悟的表情,我不禁问了一句:“撞孩子的那个女人,手术做完以后联系过你们吗?”

她摇头。

我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你不恨她吗?”

她没点头也没摇头,脸上带着一种描述不清的表情。她不再说话,又低下头,继续嗑她的坚果。

我望着床上因为闷热的石膏而正哼哼唧唧地哭着的幼小男孩,心里忽然一阵茫然。

生活水准限制了他们接受更好的教育,而缺乏教育带来的愚昧和无知,使得他们不知道如何在这个与他们早就脱节的大城市里立足,不懂得怎样求助,不懂得维护权利,甚至对于自己拥有怎样的权利,作为公民应当拥有什么待遇,都没有任何概念,来自肇事者的一点小小补偿,在他们眼里甚至是一种高贵的施舍。

他们在这里生存,却并不懂得如何在这个城市生活下去。他们很年轻,自己尚且浑噩时就急忙制造出新的生命“传宗接代”。

用来接代的下一代,会怎么长大?

这个死循环一样的问题,怎样补救?怎样改变?没有答案。

孩子恢复得很快,3周左右就已经可以出院了。临走前,顾问领着张悦一路跟在手忙脚乱的夫妻俩身后,一遍遍叮嘱抱孩子的姿势要求和回家以后的注意事项,又嘱咐了数次一定要回来复查。妻子憨憨地应着,动作豪迈地一把把孩子抱在肩头上,另一只手拎起硕大的编织袋,丈夫扛起行李卷跟在后面,一家三口快步走出了病区大门。

对我们而言,这场闹剧终于结束。

可对孩子来说,他人生的闹剧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