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〇一一年 阴阳观相
第三次见面,是我去上海找他。
那是个天气顶好的周末,距离上次他来绍兴找我也不过几周之隔。可就在这几周之隔里,我没了父亲……
时至今日我在各种文字中一遍又一遍地阐述这个事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对父亲的背叛。
犹记得当年他在上海医院的病床上教导我,日后他走了,切不要拿他的事说事。我似懂非懂地含泪点头,殊不知他的言下之意。别人的怜悯无法转换为自己的实力,而人生的不幸与遭遇更多时候只能独自咀嚼消化。
记得高中一有个室友,在她六年级的时候失去了父亲。每每聊天,她似乎总能云淡风轻地说起他父亲的事。当时我佩服她的坚毅,直到后来我也遭逢此种变故,才知道那或许是坚毅,但更多的其实是对现实的无可奈何。总不能逢人就哭诉吧!旁人也各有各的幸与不幸,无暇与人共情……
我还记得那天中午下课,我掏出手机想给父亲打个电话。但是一想到他或许在休息,再加上他的病痛似乎将我俩之间本就不怎么亲密的关系拉进了海底,我们共存亡,却又相互压抑,我就又把手机放回了口袋。谁知这一放就成了一辈子的遗憾。
傍晚时分,我和室友们抱着专四模拟卷准备去图书馆刷题,手机响了,显示的是母亲的电话。我接起电话,那头说话的却是舅舅。
他叫了我一声,艰难地说:你爸……没了……
我爸,没了……
简明扼要的四个字,就像一根麻绳,瞬间勒断了我心里的某些东西,也拉断了原本牵着我的那根线。我瞬间像是风筝断了线,悬在半空飘荡了许久。没有痛不欲生的悲伤,只是隐隐地,觉得难过……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流逝,太爷爷离世时我方年幼不谙事,太奶奶去世时我虽已上了高中,可毕竟隔了几代,且她年事颇高,就没有太多的悲伤气氛晕染。
可父亲不一样,他正值壮年,是家里的顶梁柱,怎么就早早地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爷爷奶奶无法接受白发送黑发的事实却无力回天,眼泪成了他们宣泄悲伤的唯一方式……
那天晚上我在父亲身边呆坐了许久,没见他已经半月有余,不曾想他竟已经消瘦到了那样的地步。心疼、害怕、伤心、愧疚、憎恨,各种情绪像是海浪般前赴后继地向我涌来,我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压得喘不过气了……
身后是一群诵经的老婆婆,我背对着她们,所以她们看不见我的脸。后来她们中场休息,只听见其中有一个说怎么死了爹都不带哭一声的?另一个附和着说是啊……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父亲在医院跟我说,他很为我感到骄傲;那天我打电话告诉他,我过了大学英语六级,他说他开心得都哭了。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一生要强,能流血就绝不会流泪。可是那一刻,他感受到了自己的生命被放进了沙漏,那种倒计时的折磨让他曾经的坚毅轰然倒塌,化作苦涩的眼泪在他女儿面前落下……
想到这里,我的心终于开始一阵一阵地揪痛起来。我揪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根麻痹的藤蔓从脚掌正中央生了根、发了芽,攀缘着身体向上直达天灵盖……
我整个人都麻了,躯体像是被蛀空了一般再也站不住,踉跄着地倒了下去。一个叔叔把我背上了楼,让我坚强点……
许久之后我拿出手机,才看见陆虞宗的两个未接来电和两条信息。
那一刻,我想我是需要一个人来安慰的。而他就在那个时候,打来了电话。
他有些嗔怪,说怎么不接电话也不回信息?
我说我爸没了……
他顿了顿,应该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后来具体说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太清,大概就是sorry to hear that之类的话,还让我安慰安慰妈妈,照顾好自己,等过了这阵子再来找我。
电话没讲多久就挂了,也是!他找我是为了乐子,而不是找这样沉重的话题……
丧礼过了之后我就回了学校,一切似乎还是老样子,生活不会因为没了谁而停止前进。只是那段时间我有些恍惚,或许是还没能接受父亲去世的事实,总觉得他好像还在原来的地方工作,再转念一想才反应过来,他没了……
当天晚上我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鬼压床”,我想动弹想呼喊,身体却怎么也不受控。那种感觉很奇妙,在黑暗之中,恐惧占据了我整个身心……
第二天我去天台晒被子,下午去收的时候发现被子没了。起初以为是有人收错了,但晚些时候我再去看,天台上已经空无一物。被子,应该是被人故意拿走的……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麻绳专挑细处断,我一个人坐在天台上哭了好久。那时候敏感地觉得,是不是因为没了父亲,所以才被欺负?可其实就是倒霉而已,人啊,还是不能太矫情的好。
后来我发了个QQ心情,说到底是谁偷了我的被子!
第二天晚上他打我电话,问我昨晚有被子盖吗?
我愣了愣,笑说当然有。
他说哦……
聊了几句之后,他问我这周末什么安排。
我说没什么安排,就在学校呆着呗。
他问要不要去上海找他。
我想了想,好像并不排斥,就说好。
周五下午一下课,我收拾了一下就去了上海。他告诉我从哪里下地铁,他在哪里等我诸如此类的交待,我便义无反顾地奔赴了那座城市。
上海,魔都……
我从虹桥高铁站出来直接上了地铁,地铁的光影晃过一站又一站,里面的风很大,扑面而来却很舒服,有一种孤独感,又有难掩的兴奋。那是一种极其矛盾的情绪,是少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叛逆,更是不自律且不自知的冲动。
后来我看到茨威格在《断头皇后》的一句话,说她那个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我深以为然,可我渐渐开始相信因果,即使是兰因絮果,也必然是我生命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必然是有存在的理由的。我不再后悔与他的纠缠,他是我年少时所见的最为惊艳的一幕,他的出现使其他那些曾经闪亮过的人瞬间失了色,以至于“喜欢”或者“爱”那样的字眼,用在那段感情里都显得庸俗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当时的奔赴,全然不过是一场叛逆……
进地铁的时候天还亮着,出来的时候却已大黑。我按照他的指示走出地铁站,正四下张望,就听见一个声音在喊:hey!小姐!
他坐在车里,隔着副驾驶的位置。而且之前他都是叫我小朋友的,突然改口叫了“小姐”,所以起初我并不知道是他。直到他叫了好几声我才反应过来。
他是扣准了时间过来的,既不让我久等,也不浪费自己的时间……
我当时没多想,直到近来写下这个故事,有些想法的波折才随着年龄渐渐明朗起来。后来我想他身居高位,必有诸多事务烦身,时间规划无可厚非。只是如果是心心念念地想要见一个人,又怎会是慢条斯理的规划呢?由此可见我在他心中必是没什么分量的;可再往后,我才觉得,到了他那个年纪他那个地位,相形见绌之下理性占据主导,什么儿女私情什么及时行乐,通通都得为他的整个人生正道让路。
……
头一次见开车的他,倒是有些新奇。奥迪A6L,黑色,很符合他的气质,贵而不扬,内敛之中自有乾坤。
后来他带我去了一家餐馆,挺小资,但是不知怎的,我全然不记得那家餐馆的名字,细细想来,我竟连那天是在哪个区都不知道。现在想来,命运待我不薄,他要是个人贩子或是器官拐卖者,我插翅难逃。
吃了饭,他说既然来了,就去逛逛地标吧。
我说哪儿?
他说东方明珠塔。
东方明珠塔……
我来过上海,却又好像没来过上海。除了医院,我哪儿都没去过,确切地说,这是我第一次踏入上海的辉煌。
可外滩,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辉煌,不过就是一条黄浦江边立着一些高大的建筑罢了,人多且口杂。
我那时候不知道,任何地方任何人,其实都是需要思想去晕染的。很多人很多事,初见时不以为意,再见却是五味杂陈有口难言。
与他分开后我跟朋友又去那边看过一次看夜景,当时雨云压近,丝丝缕缕层层叠叠的云被众多高楼的避雷针割裂,发出声声低沉的哀鸣,我才恍然感慨天地悠悠,只能叹吾身须臾;而逝者俱往,均化作了看不见摸不着的回忆,重得如同这雨云一般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望着远处的云出神,朋友很体贴,不声不响地陪我站在江边。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过去许久,再看他时他朝我笑了笑:在想什么呢?
想什么呢?他以为我是在想父亲,其实那一刻我什么都没想,就只是放空而已。我生性凉薄,又怎会想他……
第二天,他带我去了某知名大学的某个新校区。
四月的春光明媚如画,校园进门就有一个大草坪,周边的玉兰花和杜鹃花开在湖边错落有致,美不胜收。在这寸土寸金的魔都,这个校园的实力可见一斑。或许是因为周末,也有可能是因为校区还新,校园里学生往来并不多。
我俩躺在草坪上望着天,他突然问我有没有试过在草地上做?
我含笑瞪了他一眼,明知是他轻薄无礼,却依旧没有骨气。
人啊,好像总是对亲近的人的忍耐度更低一些,反倒是那些无关痛痒的关系,上了不该上的心。后来我看到网上说,人们之所以对亲近的人忍耐度更低,是因为知道亲近的人不会离开,有恃无恐,所以人们总是不自觉地把温柔留给了不值得的人……
那次分别,是他送我去的虹桥。
临走之际,他掏出了400块钱给我,说是让我去买被子。
我突然就觉得是遭到了侮辱,那要命的自尊让我哭笑不得。我没有接过那钱,说不用了,天很快就热了,而且大四下学期是去实习的。
好在他并不勉强,收回钱转而摸了摸我的头,说真是个小笨蛋……
我天真地以为,只要不拿他的钱,那么我们之间的那些事就可以称之为“感情”,一旦拿了他的钱,我们之间剩下的,便只是交易,并且还是廉价的交易,那是我所不愿的……
只是往后我才知道,那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无论我拿不拿他的钱,都左右不了我们之间的关系。那时候的我,拿什么去跟花花世界里的那些人相媲美呢?才情不值一提,除了身体,我还真是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