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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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分道扬镳

经廷推内阁研究皇帝决定,解除杨肇基三边总督一干职务,并责令其做出深刻书面检讨,要求杨肇基接诏后立刻告老还乡,新任三边总督由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杨鹤空降接任。

对于糜烂的陕西局势,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兵部侍郎兼总督陕西军务武之望也遭到了皇帝的严辞训斥,皇帝还旧事重提,把武之望当初跟毛文龙不合的事情提了一嘴:“你当初在登莱不是跟毛文龙不合,我就把你调来陕西,现在你不会又找借口说部下不听话吧?”

跟着提了一下登莱军务和已经罢官的袁可立,吓得武之望以为这是皇帝暗示自己自尽谢罪,连夜便哽咽沐浴,之后哭着拜别家人,绳子往梁上一甩就要自杀,被部下死死拦住。

作为对武之望的惩罚,就像魏忠贤当初收拾袁可立那样,皇帝给予陕西巡抚乔应甲开除公职处分,并以渎职罪将陕西兵备道刘遇春等高级官员罢官,指示都察院予以逮捕下狱。

眼下刘遇春等人已经被押赴北京,或许不日就会问斩传首九边,李师道呵呵一笑,看来固原兵变的急报还没到京师,否则乔应甲就不是被开除公职那么简单了,连带高起潜、王正贤、尤世禄、钱中远一干人,掉脑袋的就多了。

除了这些,还有其他几个重大处罚和相关人事调动任命。

陕西监军使侯典渎职,就地解除职务,贬为宁前监军,寻赐死于道。延绥巡抚岳和声畏战失土,责令其做出深刻书面检讨,给予留职察看处分。

榆林守备贺人龙,上月杀良冒功之事发,坐罪衙内廷杖八十,算是一个警告处分。

甘肃监军张志庭、宁夏副总兵尤世禄、宁夏总兵杜弘城、甘肃总兵徐永寿、陕西总兵钱中远等五十八名文官武将受到奖惩处理,尤世禄调升宣府总兵,甘肃总兵徐永寿论死斩首。

至于高起潜和王正贤,特别是高起潜,被曹化淳骂得狗血淋头,扬言再打败仗就将其送到辽东监军,对于老畜牲王道台,皇帝指示宣旨天使将其就地廷杖三十,嘱咐用心打。

三十棒军棍用心打完,王正贤脊背如血,整个人已是气息奄奄,看得高起潜等人尿意阵阵,王正贤的今天,未必不是他们的明天,不过皇帝还算留情,没有直接将其下狱。

也许是收了高起潜的好处,天使也不惮多说几句。

除了朝廷对陕西、宁夏、甘肃三边的处理,他着重透露了辽东的局势,现在建奴正在大举扫荡察哈尔以及朝鲜等各反对势力,开始逐步南侵,就在上个月,多尔衮、阿敏、阿济格、索尼、鳌拜、豪格等少壮派建奴越过长城,抵达大凌河一带侦查,并与喜峰口守军爆发夜战,嚣张至极。

如今袁崇焕虽然已经接替王在晋督师辽东,但辽东形势并未好转。

军事上,袁崇焕继续推行坚壁清野之固守政策。经济上,违反中央禁止与寇互市精神,允许各口与建奴通商,面对朝廷质问,还上书抗辩,指出自己是想为国家收买民意。政治上,大搞一言堂,拒绝任何人对他建议。

从整体上来看,辽东内斗的情况根本没有因为袁崇焕的上台而缓解,尤其是东江总兵,继斗走袁可立、武之望、沈有容等几任领导后,又多次跟新领导袁崇焕发生冲突。

早在天启时代,毛文龙就因为自恃开镇有功多次不听巡抚调遣,继而导致东江与登莱方面严重交恶,现陕西总督武之望当时巡抚登莱时也是一样,毛文龙多次上疏诋毁武之望,武之望也弹劾毛文龙飞扬跋扈,双方闹得不可开交,最后朝廷无奈,将武之望调离登莱。

建奴头号强敌,明末最强文官袁可立在任辽东督师期间,毛文龙也曾多次当面顶撞他,甚至扬言要杀了邻镇友军登莱总兵沈有容,根据天使推测,袁督师不大能容忍毛帅。

李师道只冷笑,一个手握尚方宝剑的督师,一个连续搞走几任领导的跋扈总兵,现在却共事一局,估计袁嘟嘟的新官三把火已经腾腾腾的按捺不住了,不知道朝廷会怎么处理。

也许都轮不到皇帝处理,袁督师就会拿着尚方宝剑把毛总兵斩了。

最后天使暗示,现在皇帝对陕西三边局势非常不满,大伙儿好自为之罢,谁要是打了败仗,轻则罢官贬职,中则调任来辽东带兵抗击建奴,顶格处理就是直接论死斩首。

事情大概就是这些了,高起潜想知道的情况,天使都说了一下。

听完这番叙述,监军高起潜的脸立刻就黑了,王道台也有些沉默,本来以为是一场追亡逐北的军事行动,结果搞成这副德性,高起潜再不情愿,但已经当面接了诏,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与新任总督杨鹤去跟王和尚等大寇拼命,但心情很差就是了,回到军营里,有人冲撞了他,当场就命人吊起来打了个半死。

……

至于被解除职务的杨肇基,他最近几天一直心绪不宁,预感的不详终于变成了现实,接到勒令致仕诏书之时,他还在泾水整顿兵马准备会统各部剿匪,但现在已经没机会了。

除夕之夜,杨肇基将军事及其从各地召来的五万边军移交三边监军高起潜暂管,随后一身灰衣打着老马就回家了,他带走了自己的七千标营,以防影响新任总督杨鹤就职。

崇祯二年正月初九,杨鹤正式接任陕西宁夏甘肃三边总督。

杨鹤,武陵人,万历三十二年进士,初授雒南知县,再调长安县。四十年,登监察御史,就职都察院。

数年之期,行走三司,分管淮南江表盐法,越明年,巡抚贵州,负责编户齐民。

萨尔浒之后,廷推启用熊廷弼、张鹤鸣、李长庚、薛国用、袁应泰等新一批辽东官员,并上书陈述分析建州之祸,越明年,浙党主政,面对残酷的京察报复,被迫辞职。

天启初,复为太仆少卿,再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江西、南安、赣州,尚未上任,广宁之战败报传来,魏忠贤大怒,因为熊廷弼等大多是他推举的缘故,魏忠贤将其罢免。

崇祯元年,召为左佥都御史。

历史上固镇军乱后,各路起义军迅速壮大,陕西总督武之望畏罪自杀,朱由检询问谁能接任三边总督,但满朝文武都是支支吾吾,都怕一不小心就被皇帝送到陕西送了小命。

但是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最后大家决定推个人过去送死,杨鹤就是这个幸运儿。

数年之后,剿匪不力,被捕下狱,被判流放袁州充军。

为了剿灭陕西各路大寇暴民,杨鹤充分体现了身为封建官僚应有的觉悟,率队抵达延安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组总督政府,针对匪情重新研判政策,收买分化起义军。

人事方面,调动贺虎臣、杜文焕、洪承畴、贺人龙、左光先等杀才参战,钱粮方面,移牒河南、四川、贵州、湖广、浙江诸省,并嘱内阁户部三司傅宗龙,请各方全力予以筹划。

根据杨嗣昌的建议,内阁今年打算削减辽东的国防预算,用以三边剿匪。

地缘政治方面,杨鹤移牒长子河南都察院汝州道监察御史兼河南参政杨嗣昌,要河南方面训练民夫卫军镇守蒲洛,防止陕西流贼入豫,同时奏请朝廷,以南阳镇守陈奇瑜为陕西布政使,帝不纳,内阁再表以陈奇瑜为陕西按察使,帝不发。

总而言之,这回杨鹤找来的人都是狠角色。

绥德甘肃军大营,王道台正在听李师道讲解情况。

“这里是延安!”

李师道放了一面小旗在陕西地图上,然后用笔往南边画了一条线,继续说道:“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洪承畴必然兵败,高迎祥会越过韩城,率部北走延安,向米脂县运动……”

“大概三月初,王自用、王佐挂、王嘉胤、王子顺、张孟存、高迎祥、刘汝魁、刘国能、袁宗第、田见秀、马世耀、辛思忠、刘芳亮、神一元、神一魁等强寇会在延安完成合兵。”

王正贤皱眉道:“陕西总兵钱中远还有一万精兵,难道他也挡不住高迎祥?”

兵备副使严乐冷冷道:“有兵又怎么样,他也得肯出兵啊,西安一带也是兵变频发,要是钱中远把大军带出去,八成也会投贼,与其这样,他还不如屯西安,防备固原叛军。”

再说了,这回陕西高层被皇帝抓了一大半,行政能力已经陷入了半瘫痪状态,哪里还组织得起会战,况且就算没瘫痪,单从各军欠饷情况而言,大人们也不敢全面发兵剿匪。

见王正贤抿着嘴不说话,李师道继续介绍道:“眼下宜川、洛川、清涧等地无兵,想必道台与副宪也能猜到,要不了一个月,五王三刘必破陕中,然后向河曲蒲津一带运动,如果河中守不住,数十万贼兵就会入境河南。届时沿途百姓自备辇车香案,夹道欢迎闯贼入城!”

“所以末将的建议是,不去两川,不去河曲。”

这些情况明面上都看得见,王正贤和高起潜本来也有这个打算。

想了想,王正贤再道:“王和尚现在我军西北方向,杨鹤让咱去守甘泉,诸位合意?”

真是废话文学,杨鹤让你去,你敢不去吗?

王道台这话本是暗示手下劝他跑路,结果谁都不肯背锅。

“哼!那就去,谁怕谁啊!”

李师道也不说话,根据杨督师的部署,贺虎臣率宁夏边军主力入陕,大概三万之众,一路马不停蹄南下追杀王嘉胤,先后于三月初九和四月十一,于平凉击溃起义军断后人马,起义军领袖之一姬五儿于此战死,随后重庆指挥使杜文焕调任延绥总兵,兼督固原镇。

之后洪承畴、王国梁、王宝昌、陈奇瑜、曹文诏相继参战,官军追亡逐北,陕西起义军遭受重创,历史上还因为李自成战略研判出错的缘故,各路起义军险些在河南被陈奇瑜全歼。

可以预见到,在未来五年,将是陕西起义军的噩梦。

就目前而言,杨鹤到任之后,明军分兵三路会讨,西路由贺虎臣率领,经平凉直捣延安,诱杀起义军领袖张孟审,野战击毙起义军领袖姬五儿,大屠其部,王嘉胤败退。

中路由杨鹤亲率,紧盯王佐挂、王自用、王子顺、刘国能、刘汝魁、袁宗第等十四路大寇死追,今天是正月十九,陕西甘肃宁夏各路野战军已经在集结,即将于本月发起攻势。

左路方面由陕西都司指挥使马科亲率,陕西督粮参政洪承畴担任副总,洪承畴出韩城,经黄龙直取富县,马科总率陕南诸军,出渭北,经宜君,也是直扑富县,双方将在此会师,然后肃清流民,打击叛乱的固原军黄少辉部,如果事情顺利,最迟十天后就能抵达绥德。

三路精兵分进,杨鹤亲自坐镇宜川,形势十分危急!

起义军方面,会遭受起事以来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全面围剿,陕西政府方面,各级官员会承受巨大的点对点压力,杨鹤已经把各级主体责任都厘清了,每个人都有明确任务。

谁出了问题,那就真要掉脑袋了!

对于李师道来说,情况非常不妙,这意味着不能摸鱼了,以后每一次战争,他都必须对起义军痛下杀手,另一方面,李师道一旦战败,王道台也保不住他,八成掉脑袋!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跟李自成一起去投王和尚造反,李师道也不能保证自己能活下来,贺虎臣、杜文焕、左光先、洪承畴、贺人龙、杨嗣昌、陈奇瑜之辈,哪一个是好惹的?

……

深吸一口气,李师道将目光重新放在地图上,地图被李师道用绿笔画了三条大箭头,并在上面标注了战役的大概日期以及双方领军将领,还有人数多寡,其中,延安、平凉、庆阳、宜川、韩城、榆林、府谷、蒲州这些城池,被画上了两把交叉刀剑,表示此处将有恶战。

说实在话,就现在这个情况,李自成去造反就是找打。

李师道原本想带他一起走朱温的路线,奈何这犟驴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商讨完军事,李师道回到军营。

昏暗的灯火下,李自成正在收拾东西,那天被李师道打一顿,眼下还在生闷气,看到李师道就把头转到一边,李师道在他身边坐下,笑着问道:“想好了?今晚就走啊?”

李自成嗯了一声,自顾自扎着草鞋。

“二弟,你要知道,出了这座军营,我便再护不得你。”李师道叹了一口气,再次强调道:“王自用、王嘉胤、王子顺、王佐挂、张孟存、刘汝魁、刘国能之辈,很多人都想着跟朝廷讨价还价然后接受招安,你以为他们是为民请命?其实他们很多人跟我李师道一样,你投他们,成事不易啊。”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李师道已经不是第一回说这些事了,李自成也听得很烦,神色有些不耐烦,但是看到李师道语重心长的口吻,旋即又冷静了下来,道:“那我现在能怎么办呢?我不想帮朝廷杀老百姓......”

“谢谢大哥一直以来的照顾,道理其实我也明白,但我就是忍不住。”李自成喝了一口酒,把葫芦递给李师道,深深道:“二弟再多嘴一句,大哥是真心为朝廷效力,还是要做朱温?”

李师道哈哈大笑,老子说了那么多,你就记住了一个朱温?

对于这个问题,李师道想了一会儿才说道:“你不要管我将来怎么做,你只要记住一点,我做的事情,和你想做的事情,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蛇鼠各有道。我这样的,早就该剥皮削骨,为不了人了,将来到了那一步,做不做朱温又有什么关系呢?凭我心意而已,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了。”

望着一片黑暗的天空,想到接下来的天灾人祸,李师道很是感慨:“接下的很多年,不管是流贼还是官军,不管是你还是我,所求只是一条活路而已,活下去,才有逐鹿的资格。”

“既然你心意已决,我还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李师道起身道:“一,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每一个决定都要深思熟虑,充分考虑自己的得失,不要太在乎泥腿子,他们的命,不值钱,你成了大业,自有人为你歌功颂德。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莫不如是。”

“二,不要不撞南墙不回头,情况不对劲,就要学会装孙子。躲在没人注意你的地方,好好想一想自己哪些地方做的不对,下一次才做的会更好。三,除了你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等你做大了,你的脑袋也是他们投降诏安的投名状。四,既然你中意拷饷追赃,那么将来你不妨把事情做绝。”

李自成皱眉道:“怎么个绝法?”

李师道冷笑,掏出一把碎银子,幽幽道:“你抢了人家的钱,还把人家打了一顿,人家能对你心悦诚服吗?所以要么不追赃,要么连人带货一起干掉,把你要拷饷的官员全家杀光,不然他们还会在背后捅你刀子,还有,不要觉得读书人很值钱,读书人贱得很,天下想当官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当初我是怎么对艾举人的,你以后就怎么对那些百官状元。”

听着李师道不以为意的语气,李自成没来由的打了个寒战,这家伙朱温转世吧,正待说些什么,李师道却掏出几张银票和一些物什,放在他手里,道:“这一千两银子你拿着当盘缠,外面我给你找了一匹战马行脚,包袱里还有一些熟肉盐茶干粮,你路上吃,到了王和尚那里好好干。”

“我......”

李自成语塞,大哥凶是凶了些,虽然经常打人,但对自家人也确实没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