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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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地飞行

她觉得这是向死而生的快乐。她坐在这部灵巧的轮椅上,丈夫骑着崭新的意大利赛车,一手压着龙头,一手拉住轮椅的不锈钢扶手。他没戴头盔,在这个深灰色的夜里,警察像凋萎的花朵倚着墙角打盹。她如同一只卡住的圆规,僵硬地抬着脖子,眼睛四十五度角望向前方高处,一丝亢奋的笑容绽放在弯月般嘴角,这是她瘫痪后第一个笑容。

丈夫喊道:“我们就要来一个大拐弯啦!享受这漩涡一样的弧度吧!”他放开制动,弓着腰猛力踩踏板,她感到自己起飞了,赭色的楼群倒了下来,砸在她变得脆弱的视觉神经上,她“啊”地喊叫起来,汗珠从白皙的额头上沁出,枯干额发落到睫毛上,带来欺凌人的感觉,她的手石头一样死在膝盖上,委屈地闭上了眼睛:死吧,让我还是死了吧!

泪水正要溢出眼眶,一根温柔的手指撩起了她的额发,丈夫的手指像两三道犁,犁开她的发路,在她头皮上向后掠过,让她想起池塘和池塘上空的翠鸟。他的声音慈爱地说:“快看,广场来了!”

素日里拥挤的城市好像死了,她的眸子反射出空寂无人的市中心,群楼林立,暗淡无光,暗黄色的路灯排成一圈圈长明灯,马路上的斑马线已僵硬发凉,只有她轮椅滚动向前发出“咔咔”声,连丈夫的自行车也鬼魅般没一丝声响。丈夫把她的轮椅推到了前头,她现在看不见他,也看不见他的手,好像不忠的命运突然又攫住了她,推她飞向不可逾越的界限。她看见整个广场向她撞来,如沉默的海啸,如无声的地震,她想蒙住自己的脸,可手没有了,她想从这长在自己身体上的轮椅中跳出来,可腿没有了,她的眼泪像鲜血从伤口里淌出来,死亡有什么了不起?比得过此时此刻在死里求快乐的深夜兜风吗?

妈妈哭着握住她毫无感觉的手,如同捏住一朵枯死的花:“你不该跳!”

不该跳?她哪有时间想该不该?那个龌龊的夜里,公司年会在滚沸的酒浆和难闻的雪茄烟味里像一盘汤突然变了质。她坐着喝一杯奇异果汁,微笑着回绝前来邀舞的几乎不太认识的男同事,他们喝得像动物园笼子里来回疾走的土狗,他们瞪着眼睛看她,好像她是一块带血的鹿肉。平时不怎么显山露水的女文员珊蒂喝得满面通红,突然蹦进舞池像一个被揍过的弹簧向各个方向反弹出来,她惊讶地看见一群男销售围住珊蒂,下流地摆动他们有的瘦有的肥的屁股,管销售的副总经理搂住了珊蒂跳慢舞,灯光一亮的瞬间,她惊讶地看见副总的手伸进了珊蒂的短裙……

一切变质得太快,她站起来去衣帽间拿自己的外衣,衣帽间的门在她背后“砰”地合上了,她一回头,两个才见过几次面的男销售像两只红眼睛的苍蝇瞪着她,喝得忘乎所以,她抱着大衣退到窗边,举起自己的手机:“我丈夫在公司门口,他来接我了。”

“让他等着吧!”一个台湾籍的销售这么回答她,觉得自己非常幽默;跟着他的那个销售笑了起来:“辛苦了一年,我们给公司挣了无数的钱,经理已经在外头跟珊蒂大干起来,你是我们的了。”

“你们清醒一点好不好?”她绝望地喊道。大衣被台湾人狠狠扯住,一使劲,衣服到了他手里,他一扬手,大衣飞起来,落在衣帽架上,摊开了露出里面粉红的衬里。这台湾人眼光黏糊糊地看看大衣,对她说:“你要像大衣一样乖乖地摊开手脚……”

两个喝醉的家伙哈哈大笑逼了过来,四只手已经摸到了她的手臂,可她消失了,就像一个童话,只剩下洞开的窗户……白痴般瞪着四只充血的色眼,他们狂叫起来,整个年会派对惊醒过来,珊蒂躺在沙发上呻吟,如一条母狗晃着她松软的大腿。“出人命啦!”副总给了她一个清脆的耳光,把她打得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