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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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香可识

我和方志是多年老友。在市少年宫生物组我们一起剥过一个巨大无比的臭牛头,我被腐尸的臭味熏到天旋地转,蹲在地板上呕清水;方志捏着手术刀,慢条斯理把兜头翻过来的那张牛脸刮干净。他从假眼眶里挑出两只鸡蛋大的绿眼睛,在生出两只空洞的牛脸上比划。记得他死样怪气地对我说:“有洁癖就不要做标本嘛!”

我有洁癖,不过这洁癖不像一般人那样表现为爱洗手或在餐馆烫碗筷,我的洁净感在胸腔里,直截了当说就是我的嗅觉好,对不洁净的气味深恶痛绝。

放屁这种事是不能不让人做的,可我会在事主放屁前的一秒钟推开周围的一切人与物,以一百米速跑的爆发力冲出建筑,一定要跑到开阔地上才恢复安全感。有人因此顺水推舟把臭屁的所有权归给我,我满腹委屈,但觉得总比留下来闻屁好。

方志能发现我的秘密源于一只老鼠。那是生物组开张的第一天,我踏进少年宫,前前后后倒退着看这栋洋房,它从前属于蒋宋孔陈之中的某一家。老地板有一种隆重的蜡味,墙壁缝缝里藏掖着旗袍味儿和女人的脚臭气,旗袍是旧旗袍,脚臭是老标本,几十年的光阴遮不住旧人的气息。我走进生物组大教室,看见三面墙壁放满了福尔马林水罐子,里面浸着让人想起杀人犯的零碎东西;一排鸡鸭鸽子的标本点缀着十来个大木桌,它们是嵌了假眼珠的不腐尸体。木桌狼抗得很,个个怀孕似的挂满大抽屉。从各个学校选来的二十来个男女中学生凝视着辅导老师石老头。老头眯着小眼睛在笑。

我说:“有死老鼠,臭掉了!”

石老头瞥了我一眼:“搞清楚动物尸体的气味是有区别的好?这里有几只鸽子要剥制标本,不是老鼠。”

我不认识所有女生,她们开始笑我。我看看男生,他们鄙夷地斜睨着我,只有一个白皮肤的高个四眼正眼端详我,他就是方志。我靠近他,压低声音说:“桌子下面有死老鼠,不信我掏给你看!”方志点点头,我低着脑袋满屋子走了一圈,指指石老头当办公桌用的那一张。方志把手举到头顶上,像是要去够日光灯,他喊起来:“石老师,你办公桌下有只死老鼠!”

大家困惑地瞪着他,他朝我一笑,扑倒在地板上,脸贴着桌子腿往里看,然后他把长手伸进去,拎着干瘪的死老鼠站了起来。我飞快地推开旁边几个傻大个,飞也似的跑进少年宫庭院,一直跑到那个著名的“勇敢者道路”角落。

方志和我考进同一大学同一年级生物系,他学遗传工程,我学植物学。为什么学植物?因为植物一般有花有叶有根须,芳香宜人,动物的腺体很臭,我受不了。

我离开自己家住进校园,用不了多少天就证实自己是个怪物。一个男生寝室住七个人,且不说放屁或者上厕所不擦屁股这种隐私吧,就说说他们那些管不住的嘴,吃蒜,吃韭菜,吃洋葱,吃臭冬瓜海菜菇,什么臭吃什么,房间里飞满了在舌头里温存过、胃里发酵过的蒜味儿、韭菜盒子味儿、葱味儿,间着股混沌不清的青春期浊气,互相滚动,化学反应阵阵,我怎么待得下去?

这也算了,接着,我总算明白在这个国家每天洗脚是个奢侈习惯,有些脚丫子是长年累月焐着它们的动物腺体的,好比老踩住五七万个死蟑螂走路。一到晚上上了床,我的噩梦就来了,脚丫子们在方寸宿舍里无声地起哄、尽情地抖动,让我持续梦见走进大茅厕,立不稳脚跟要跌下去……

方志家里并非富户,不过他有本事来钱。他吃过晚饭就在八号楼走廊里摆四个椅子,一块小方黑板,打完哈欠,倚在墙上嚷嚷:“一缺三!一缺三!娘的!你们看得下去吗?”

他麻将一流,据说人品也一流,黑板搁在八个膝盖上赢了钱,大家有吃有喝人人有份。不知道他怎么运作,还能剩下钱来投资。

圣诞节前头,方志在八号楼三一三宿舍门口挂了个牌子:圣诞卡批发中心。各个系的人都跑来跟他要圣诞卡,总有四五十种,塞在军用书包里窜教室寝室去吆喝。过了圣诞节,方志在走廊里拎着一瓶上海啤酒瞎逛,他看见我躲在走廊尽头的窗户下看书,走过来说:“闻得出天堂和地狱的可怜虫,你有福了!”

“干吗?”我闻到他满嘴酒气,依旧掩盖不住他中午吃带鱼的腥气。

“我来解放你!”他对着酒瓶喝了一大口白肥皂泡,“我在校门外租了一套小公寓房,暂时还没女生来跟我挤一张床,你来住吧,趁你没被你们寝室的臭脚熏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