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怪谈:浮世绘全译版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娇娜

孔生名雪笠,是孔子后人,风流倜傥,诗才尤佳。他有一位同窗挚友科举高中,被委派到浙江天台县当县令,来信邀请他去做客。孔生欣然应邀,千里迢迢赶到了天台县,怎料那位当上了县令的好友却英年早逝。孔生盘缠用尽,穷困潦倒,也回不了家,只好前往菩陀寺借住,求得寺僧雇用,以抄录经文谋生。

菩陀寺西面四百余步开外,有一处宅邸,家主人称“单先生”。这单先生原是世家子弟,因一场大官司,家道中落,人丁稀少,便搬回了老家,这座宅子自然也成了空宅。

这一天,鹅毛大雪从天而降,路上杳无人迹。孔生外出回来,经过单家门口,看见一个少年郎从里面出来,容貌俊俏,仪态优雅。少年见到孔生主动行礼,孔生也回了一礼,寒暄道:“这雪下得可真大啊!”

少年马上接过话茬:“是啊,请公子进屋稍稍歇息一会儿吧。”

见少年诚心相邀,孔生心下欣喜,主动跟着他进了门。屋子不太宽敞,但随处悬着锦缎帷幔,墙上也随处悬挂古人字画。桌上放着一本书,书名叫《琅嬛琐记》,孔生好奇地打开翻了翻,发现书中记载的内容都是前所未闻的新奇事物。这时,孔生开始好奇少年的身份。因少年住在单家,便以为他就是这家的主人,但并不知少年阅历如何。这时,少年也开始打听起孔生的来历:“不知道公子是哪里人呢?”

孔生将自己的遭遇一一道出。少年不禁同情起孔生,建议道:“公子不如开家私塾教书?”

孔生叹息一声,道:“我不过是个流落在外的穷书生,又有谁能像曹丘帮季布那样,为我引荐呢?”

少年回答道:“如果不嫌弃我拙劣,我愿意拜公子为师。”

孔生大喜,却也不敢托大,说道:“不不不,我才疏学浅,不敢当公子的老师,不嫌弃的话,能否以朋友相待?”

停了一会儿,孔生又问道:“公子家为什么好长一段时间都大门紧闭呢?”

少年回答道:“这是单公子的宅子,因为单公子回乡居住而闲置了许久。我姓皇甫,先祖是陕西人。因为家宅遭野火,暂时借居在这儿。”

孔生这才知道,少年不是单家的主人。

二人言语投机恨时短,一直聊到了夜幕降临。在少年的邀请下,孔生留下来和少年同床共寝。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一个小书童进屋来生炭火。少年先起床进了内室,孔生还裹着被子犯迷糊。书童又进来说了一句:“老爷来了。”

孔生大吃一惊,立马从榻上跳了起来。

这时,一位白发如雪的老者走进屋来,向孔生说道:“感谢先生不嫌弃,愿意当他的老师。犬子见识寡陋,字也写得差,请不要因为朋友的关系,便以同辈相待,还请公子将他当作亲戚家的孩子,从严管教。”

老者郑重地道谢一番后,送上一套上等锦衣,外加貂皮帽和鞋袜。老人等着孔生梳洗更衣完毕,吩咐上酒菜,热情款待孔生。宴客的厅堂内的摆设和装饰看不出是什么材质,显得光鲜亮丽。

酒过数巡,老人起身告辞,拄着手杖出门了。早饭过后,孔生开始教皇甫公子功课。皇甫公子送来的书本都是些古文诗词,并无当时参加文官考试用的学艺书籍。孔生觉得奇怪,便问了一句:“怎么不见参加考试用的书呢?”

公子笑着回答说:“我读书不是为了求取功名。”

到了傍晚,公子又摆上酒菜说道:“今夜我们喝个尽兴,谁知道明天又会遇到什么阻碍呢。”又叫书童过来,说:“去看看老爷睡下没,如果睡了,悄悄把香奴叫来。”

书童出去不久,先是用绣囊把琵琶带了回来。过了片刻,又进来一位侍女,一身红装,容貌艳丽。公子下令道:“奏一曲《湘妃》。”

香奴用象牙拨子勾动琴弦弹奏起来,旋律激扬,空气中弥漫着恢宏哀烈之美。这韵律也是孔生前所未闻的。公子又命她用大杯斟酒伺候二人。

二人一直喝到了三更天才歇下。第二天一早,二人早起共读,孔生发现公子天资聪颖,过目不忘。两三个月后,孔生让他写文章,发现他构思奇妙,无人可比。他们约好,每五天喝一次酒,每次必定叫上香奴作陪。

这一晚,酒到半酣兴致浓时,孔生一双眼仿佛粘在了香奴身上。公子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意,便说道:“这侍女是我父亲养着的。先生现在出门在外,又无家室,我已经谋划许久,一定要为您物色一位贤妻。”

孔生说道:“若真要为我物色,希望找一位香奴这样的女子。”

公子笑道:“您还真的是俗话说的‘少见多怪’者呢。若她这样就是美娇娘的话,那您的心愿也太好满足了。”

不知不觉半年过去了。这一天,孔生想带公子到郊野游玩,到了大门口,发现大门紧闭,被从外边锁上了。孔生心下诧异,问道:“为什么要把大门锁上?”

公子答道:“家父担心朋友来往,会扰乱我的心绪,便闭门谢客。”

孔生不疑有他,随即也安下心来。

当时正值盛夏,日日潮湿闷热,住着不舒服,孔生便搬到了园亭中。有一天,孔生的胸口突然肿起一个桃状疮疖,一夜间竟然长到了盆大,他疼痛难忍,呻吟不止。公子朝夕都前来伺候。孔生痛不欲生,睡也睡不着,吃也吃不下。

两三天后,孔生的疮疖痛得更加厉害,渐渐发展到食不下咽。公子的父亲也来探望,依然束手无策,父子俩相对无言,叹息不止。

公子说道:“我昨夜里想了想,先生的病娇娜妹妹应该能治好,已派人到外祖母家去请了,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到?”

话音刚落,书童进来说道:“小姐到了。”

公子的妹妹娇娜是和小姨还有松娘一起来的。父子俩急忙进了内宅。不一会儿,公子领着妹妹娇娜来看孔生。娇娜年约十三四岁,美貌聪慧,身材窈窕,脸上带着一抹娇羞。一见到她的美貌,孔生顿时将痛苦忘到了九霄云外,精神也为之一振。

公子见状,对妹妹吩咐道:“这位先生对我非常重要,可不仅是朋友,请妹妹好好为他医治。”

娇娜收起羞容,挽起长袖,靠在床上为孔生把脉诊断。女子的柔荑搭上自己的脉搏时,孔生闻到娇娜身上一缕幽香,胜于兰花。

娇娜笑道:“都动到心脉了,病情虽然危急,但可医治;只是皮肤疮块已经凝结,不得不割皮削肉。”

说着,她脱下手臂上的金镯,置于孔生患处,慢慢按揉。疮疖自金镯内鼓起一寸[1]多,而疮根都被收在镯内,完全无法想象原来这是一个盆大的疮疖。娇娜用另一只手掀起罗带,解下佩刀,那刀刃比纸还薄。她一手按镯一手握刀,轻轻沿着疮根割了过去。紫色的血顺着刀口流出来,沾染了床榻和地板。美娇娘和自己贴得如此近,孔生不由得心猿意马,不仅丝毫感觉不到疼痛,甚至还担心疮疖割得太快,自己便没法和她多偎傍一会儿。不多时,疮上的腐肉被割了下来,圆滚滚的,仿佛老树上长的瘤子。娇娜又叫人端了水来,亲自为孔生清洗了伤口,并从嘴里吐出一粒弹丸大小的红丹,放到割去了疮疖的肉上,轻轻揉转。才转了一圈,孔生就觉得方才滚烫的伤口仿佛热气蒸腾了一般,不再火辣辣的;再转一圈,便觉得微微发痒;转完三圈,已是遍体清凉,爽入骨髓。娇娜收起红丹,放回嘴里,说了句“治好了!”便快步离开。

孔生一跃而起,追在她身后喊了声:“小姐救命之恩,在下感恩不尽!”

曾经以为是绝症的病痛被治愈了,可孔生的一颗心也随着娇娜的离开而飘远了,日思夜想,苦不堪言。从此孔生似乎失去了人生的盼头,无心读书,终日像痴儿一样呆坐。

看他这副模样,公子怎能不明白他的心事,说道:“我为您物色许久,终于选得一位好姑娘。”

孔生问:“是谁呀?”

公子答:“我的亲戚。”

孔生沉思许久,自言自语道:“还是先不必了。”

孔生又对着墙壁吟诵了一句诗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公子知道他心有所属,说道:“家父仰慕先生的大才,常想着要和您联姻。只是妹妹娇娜年龄太小。我还有个姨表妹阿松,今年十七,长相也不赖。如果不信,阿松表姐天天都来游园亭,先生不妨在前方等着,亲眼看一看。”

孔生便依公子所言,到了园亭前等候佳人。果然见娇娜与一个美人一起来了。女子黛眉弯如新月,纤瘦的小脚上穿着凤头绣鞋,美貌竟也不输娇娜。孔生对她一见钟情,便求公子做媒。

第二天公子从内宅出来便对孔生说:“恭喜,事成了。”

于是命下人们清扫了别院,为孔生办了婚事。这天夜里,锣鼓震天,笛声悠扬,连梁上的灰尘都被震了下来,漫天飞舞,宛若仙境。洞房花烛夜,孔生觉得仿佛仙女下凡与他同衾而卧,不由得产生一种错觉,广寒宫即在眼前。婚后,孔生心满意足,觉得此生已别无他求。

一天夜里,公子对孔生说:“先生悉心教导我学问,我将永世不忘。只是最近单公子已了结官司回来,急着索回宅子。我们打算离开此地西去。恐怕日后难再相聚。”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如晴天霹雳一般,二人都沉浸在离情别绪中,却又无计可施。

孔生说道:“我愿意随你们西行。”

公子劝道:“先生还是回乡吧。”

因路途遥远,孔生囊中羞涩,凑不够回乡的盘缠,苦恼万分。

公子说道:“先生无须担忧,我可立即送您回去。”

不多时,老爷领着松娘过来,赠孔生黄金一百两。公子双臂分别搂住孔生夫妇,叮嘱二人:“先闭上眼睛,我送你们回家。”

二人依言闭上双眼,孔生觉得自己忽然腾空而起,只听到耳边风声猎猎。过了很久,公子说了句:“到了。”

孔生闻言睁开眼,见果然回到了家乡的村子里,这才知道公子并非人类。他喜不自胜,叫开了家门。母亲听到熟悉的声音,欣喜地出门迎接,又看到一位美貌女子和儿子并肩而立,更是喜出望外,赶忙问候。孔生打算邀请公子入内,可回头一看,公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松娘非常孝顺,侍奉婆婆也尽心尽力,她的美貌和贤惠的名声远近闻名。后来,孔生考中进士,官至延安府司理,携家眷走马上任,但母亲因为路远便没有同去。

到了任职地,松娘生了个儿子,取名小宦。孔生后来因忤逆了朝廷御史而被罢官,又被百般阻扰回不了家乡。有一天,他到郊外打猎,路遇一位美少年,骑着一匹黑马,频频回头看他。孔生仔细一看,原来是皇甫公子。收缰勒马,两人相认,悲喜交加。

公子邀请孔生回家,孔生带着妻儿和公子到了一个村庄,那里密林丛生,浓荫蔽日。进了公子家,见门上饰有金沤浮钉,俨然贵族大家宅邸。

“妹妹近况如何?”孔生问道。

“她已经嫁人了。不过,先生的岳母也已过世。”公子回答道。

孔生为岳母之死哀伤,又为娇娜的出嫁感到欣慰。他住了一宿回去,又领着妻儿一同返回。恰好娇娜也来了,她从松娘手里接过宝宝,抛逗着玩,说道:“姐姐乱了我家的血统了。”

孔生感谢她先前治病之恩,娇娜笑道:“姐夫真是贵人,疮口已经好了,难道还没忘记疼吗?”

娇娜的丈夫吴郎也来和大家见礼,在这里住了两夜便回去了。

一天,皇甫公子面带忧色,对孔生说道:“天将降灾祸,不知先生能否出手相助?”

孔生虽然不知将要发生什么事,但二话不说应下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不过只要我力所能及,自然万死不辞。”

公子急忙出去,很快叫来了全家上下,向孔生行礼跪拜。孔生大惊,急忙问道:“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

公子说:“我们都不是人类,而是狐狸。今有雷劫,若先生愿意以身抵挡,我们便能活命;若先生做不到,还请抱着孩子走吧,以免受牵累。”

孔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发起誓来:“要死大家一起死。”

于是,公子让孔生手执利剑站在门口,又叮嘱他:“无论霹雳如何轰击,也不要动!”

孔生依照公子嘱咐,拔剑走到门口站立不动。果然,阴云密布,昏天黑地。回头往家的方向一看,发现原本壮观的大门消失了,只有一座高大的坟冢和深不见底的洞穴。孔生大惊失色。这时,巨雷滚滚,地动山摇,紧接着狂风骤起,暴雨倾盆。老树都被连根拔出,轰隆倒地。孔生觉得头晕目眩,耳鸣不止,却依然咬牙坚持,一动不动。定睛一看,黑絮一般的浓烟中,出现了一个尖嘴长爪的怪物,从深洞中抓出一个人来,便要升空而去。孔生瞥了一眼那人的衣裳和鞋子,觉得很像娇娜。急忙一跃而起,挥舞利剑刺向怪物。被怪物抓在手上之人直直往下坠。同时,山崩地裂一般的雷鸣声骤起,孔生被震倒在地,竟昏死过去。

不一会儿,雨霁天青。娇娜悠悠苏醒过来,看到孔生死在自己身旁,不由得号啕大哭:“姐夫为我而死,教我如何苟活于世!”

这时,松娘也从洞内出来,二人一起将孔生抬了回去。娇娜让松娘捧着孔生的脑袋,让公子用金簪拨开孔生的牙齿,自己撮着孔生的腮帮子,用舌头将嘴里的红丹渡到他的嘴里,又口对口地往里吹气。红丹随着娇娜吹入的气息滑入孔生的喉咙,发出“咯咯”的响声。不一会儿,孔生苏醒过来,看到亲人们围在跟前,刚才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

于是一家团圆,喜悦万分。孔生认为墓穴不宜久住,建议大家随他一同回自己的故乡。满屋子的人欣然同意,只有娇娜情绪低落。孔生不明就里,邀请她与吴郎一起去。娇娜又说,担心公婆不肯离开幼子,商量了一整天也没商量出个结果。

忽然,吴家的小仆汗流浃背地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大家大惊,赶忙追问,才知道他是来报丧的。

原来,吴郎家也在同一天遇劫,全家上下无一生还。娇娜听到噩耗,捶胸顿足,声泪俱下。大家心生同情,不住地安慰她。同时,大家随孔生一同回归故乡的计划也终于敲定。孔生进城两三天,将一切后事都安排妥当,回来便匆匆整理行装出发了。

回到家乡后,孔生将公子兄妹安置在一个幽静的庭园中,经常往来。庭园平日里总是大门紧闭,公子只在孔生和松娘来时开门。孔生与公子、娇娜兄妹在一起,饮酒下棋,亲如一家人。

渐渐地,孔生的儿子小宦也长大了,容貌姣好,端正雅俊。小宦心性如狐狸一般贪玩,爱出远门到城里游玩。人人都知道他是狐狸生的儿子。


[1]全称“市寸”。市制中的长度单位。1寸=0.1尺=米。——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