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司法传

冯大异家住在河南上蔡县的东门，一天他到邻村去办事。

此时正值元顺帝至元三年，战乱后的郊外满眼荒凉，无人耕种的田地已变为荒野，黄沙和杂草斑驳其上。村庄已被战火焚毁，道路上长起了杂草，一些石块散落其中。路边的树木半边被烧得焦黑，半边还留着一丝生机，几只寒鸦落在枝头发出寂寥的悲鸣。

太阳西斜，阵阵西风掠过褪去绿色的草地，裹挟着黄沙，像卷起了一层灰色的烟雾。黄沙之中不时能看到散落的白骨。

冯大异被世人称为狂生，一向恃才傲物、不信鬼神，也曾放火烧过祠堂，也曾将神像推进河里，因此眼前这番景象虽然触目惊心，他却丝毫不以为意。

冯大异真正烦恼的是还没到目的地，天就已经黑了，沿路也没有可以投宿的人家。冯大异虽不像普通人那样惊慌，但在寒风中露宿太过辛苦，哪怕是有个不大的人家，也好过在寒风中露宿。没有人家的话有个破败的祠堂也是好的，这样自己就能休息一晚，明日再启程。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四处张望。

可这地方有树林，有山丘，远处的地平线处还能看到田垄，就是看不到丝毫有人居住的迹象。即便如此，冯大异也没有放弃，依旧坚持四处寻找。

淡金色的斜阳慢慢落山，耳边的风声也渐渐消失。冯大异望向西边，眼看着墨绿色的云团从地平线上慢慢堆起，遮住了太阳。

归巢的乌鸦叫声越来越聒噪。冯大异已经不再着急赶路，打算就在这附近休息一夜。路旁有一片稀稀拉拉的古柏林，乌鸦的叫声就从林子里传来。在树底下休息总比睡在草丛里好一些，冯大异朝着林子走去。

残阳的余晖洒在树林外侧的树干上，闪着微红色的光。这光没了力气，驱不散林子深处雾霭一样的黯淡。冯大异来到树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倚靠着树干，从腰间的口袋里拿出吃的来开始享用。

猫头鹰和乌鸦的叫声交织在一起，不知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在一阵“咕咕”“呱呱”的鸟叫声过后，又响起了野兽的嗥叫声。而心宽的冯大异，却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叫声，一边吃得津津有味。

在头顶上不停叫嚣的乌鸦突然从枝叶中飞起来，拍打得树叶沙沙作响。五只、十只、二十只，不停地落在地上。它们有的一边啼叫着一边单腿在地上跳来跳去，有的张开双翅扑棱着向前奔跑，慢慢地围到冯大异身边，往复回旋。

眼看着乌鸦越聚越多，足有数百只，“嘎嘎”叫着来回盘旋，好像要发生什么事情一样。

冯大异也不吃东西了，瞪大眼睛盯着这群怪异的乌鸦。突然在左侧那一群乌鸦盘旋的地方，他看见四具干尸。

冯大异从来没见过这番景象，正在纳闷那是什么东西，突然又在右边看到五具干尸。冯大异心里还是有些嘀咕，他心想自己难不成是在做梦？

此时阴风飒飒，枝叶被吹得哗啦哗啦直响。冯大异刚回过神来，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冯大异一脸吃惊。突然一道白光照亮树林，头顶响起一声惊雷。

冯大异怕被雨淋湿，紧靠着身后的树干。横躺竖卧的干尸竟然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他们像是在寻找冯大异一样追了过来。冯大异见情况不妙，急忙爬到树上躲避。大雨哗啦哗啦地倾盆而下。

冯大异爬到了树的高处，感觉安全了，于是脚踩在树枝上，找到一个支撑处就向下望去。

暗夜之中又是大雨滂沱，那些干尸却出乎意料地清晰可见。只见其中一具干尸，举起一只像蜘蛛的腿一样细长的手来，边指边骂，惊慌失措的冯大异完全没听见他在说什么。一具干尸张着乌鸦一样的嘴向这边探过来，还有一具坐在那儿，长长的脚像蓝玻璃一样透亮。

“快追，快追，那家伙跑了我们就完蛋了。”

“今天晚上一定要抓住这个人！不抓住他的话，我们就要遭殃了！”

“谁会爬树？爬上去！爬上去！”

“要是让那家伙跑了，我们是要被问罪的。”

冯大异心想那些干尸要是爬上来就糟了。所以一刻都不敢放松，死死盯着那些干尸的一举一动。

突然间四面放晴，仿佛天亮了一般。云散雨停，月光穿过树梢照射进来。冯大异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干尸依然在树下骂骂咧咧。冯大异突然想起刚才那些乌鸦，定睛一看，已经全然不见它们的踪影。

突然，远处传来又像呼喊又像呼救的声音。冯大异循声看去，只见一个高大的夜叉披着月光，迈着大步穿过树林朝这边走来。

眼看越走越近，那夜叉头上长着两个犄角，通体青色。冯大异的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嘲笑。他一向讨厌这些怪物，一动不动地盯着，看看这妖怪到底要出什么幺蛾子。

夜叉朝着干尸走了过来。有具干尸正指着树顶的方向骂骂咧咧。夜叉“唰”地伸出长长的手臂，抓住了干尸的头。咔嚓一声，将那干尸的头拧了一圈。干尸仿佛麻秆一样顺势倒下。

夜叉将干尸的头塞进血盆大口里，大肆咀嚼，就像在吃西瓜一样。冯大异惊得目瞪口呆，瞪圆了眼睛看着这一切，不过转瞬却又是一副嘲笑的表情。

不一会儿，夜叉就把刚才那个干尸的头颅吃了个精光，转身又把另一个站在一旁的干尸的头颅拧了下来，再次大口咀嚼起来。那干尸也像麻秆一般顺势倒下。

冯大异此时便开始琢磨，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呢？虽然心里还是有些许不安，又忍不住有些好奇。

夜叉就这样不停地吃掉一颗干尸的头，再把另一具干尸的头拧下来，动作异常敏捷。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吃，一直吃了八九颗头，夜叉才停下来，就地躺下呼呼大睡起来。

不一会儿就传来夜叉打鼾的声音。

冯大异考虑到此地不可久留，于是他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夜叉和那些无头干尸，悄悄从树上爬了下来。

夜叉的鼾声惊天动地，响彻树林。冯大异蹑手蹑脚地从夜叉头边迈过去，为了不发出声响，又走了一段之后才开始狂奔。

冯大异一路向着有光亮的地方跑去，没跑百步的距离，就感觉后面有什么追了上来。

冯大异边跑边回头看，只见那夜叉张着血盆大口一路追赶上来。于是冯大异只能拼死逃命，一边跑一边想着再找一棵树爬上去，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四下张望。突然望见远处有五六棵树，下面好像还有房顶一样的东西。

冯大异喜出望外地向着那边跑去。

只见草丛中有一座房檐已经坍塌的废弃寺庙。夜叉已经近在咫尺，身后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冯大异二话没说逃进了庙里。

一缕月光照在破败不堪、堆满尘土的佛像身上。冯大异四处找寻可以藏身之处，最后目光落到了殿堂之上的那尊佛像身上。

冯大异纵身跳上佛坛，钻到了佛像的背后。那佛像背后被砸开一个大洞，冯大异没有办法，只好隐身进洞。

这个洞位于佛像腹部的位置，大小刚好可以容纳一个人。冯大异心想躲在这里肯定是没问题了，一边松了一口气，一边又盯着洞口的位置。然而，此时佛像的肚子外面却传来了敲击木头一样的声音。

忽然听到那佛像两手拍着肚子嘲笑道：“那夜叉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我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今天晚上好一顿肉点心，不用吃斋了。”

那佛像踮起脚尖慢吞吞地向外移动，没走十几步就被门槛绊了一下，只听咔嚓一声巨响。那佛像摔得粉碎，于是冯大异便从里面逃了出来。

冯大异惊慌失措，担心夜叉就在旁边，左顾右盼了半天，也没见夜叉的踪影。心想那夜叉怕是忌惮这寺中的佛光，而不敢进来吧。

冯大异正准备逃到夜叉追不到的地方，离开时突然想到那个吃自己不成却自招祸事的佛像，于是转头对那佛像说道：“什么鬼怪，敢捉弄你家大爷，结果却自招灾祸！”

说完，冯大异从房檐下走了出来，透过月光看看外面，没看见夜叉的身影。那夜叉肯定是害怕这寺庙逃跑了。

冯大异从寺庙里出来，选定一个方向一路走去。他选择的方向刚好背着月光，光线很暗，但是却隐隐能看到远处有烛光在闪烁。冯大异总算是看到了活人的身影，于是早已忘了夜叉的存在，迅速向那边走去。

烛光之中，能够看到有几个人的身影在移动。那些人好像是在吃酒宴的样子。冯大异恨不得一步就跨到那些人面前，身未到心已至。

听着那些人正聊得开心，冯大异也想加入他们，朝着那些人走了过去。然而，冯大异却看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眼前竟然是一群鬼怪，有的没有头，有的有头却缺一条胳膊缺一条腿。冯大异吓得拔腿就跑。

身后却传来众鬼的骂声：

“别让他跑了，快抓回来！”

“我们正要在此畅饮，这家伙实在大胆，竟敢前来冲犯！正好把他抓来当下酒菜。”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打扰我们吃酒的家伙。”

冯大异身后不断飞来乱七八糟的东西，有的像是人骨头，有的又像是牛粪。冯大异边跑边向背后一瞥，看见有个无头鬼单手提着像是自己的头一样的东西追了上来。

山穷水尽之时，冯大异突然看到前面有一条小河。河水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冯大异也无暇去寻找哪里有桥，直接就蹚进了河水之中，全身都被河水浸湿的冯大异努力向对岸挪去。

那些怪物只是站在河边骂骂咧咧，却不曾有渡河的架势。冯大异丝毫不敢停下脚步，走了大概一二里[1]路，只听见喧骂声越来越远，他才终于敢停下来看看身后，此时已全然不见怪物的身影。

一会儿，月亮被遮挡了，周围瞬时间黑得看不清道路，冯大异惶恐万分，不小心失足，坠落到一个坑中。

坑里的阴气冰冷刺骨，冯大异逐渐恢复了意识。他想睁开眼看看四周，眼里却进了沙子，疼得睁不开。他强忍着疼痛努力睁开眼睛一看，坑口周围趴着一群怪物。有的生红发长着双角，有的生绿发长着翅膀，有的长着鸟一样的尖嘴生有獠牙，还有的长着牛脸，这些怪物都通体深蓝，口里还喷着火焰。

“终于抓到这个敌人啦。”

“是啊是啊，真是可喜可贺。”

“赶快把他送到大王那儿去吧。”

冯大异随即被铁链锁住了头颈，被粗皮绳拴住了腰。这下他什么都做不了了。

“这边这边。”

“快走快走。”

那些怪物使劲推搡着他，冯大异只能忍着疼痛继续向前走。

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一个厅堂，只见那鬼大王以奇怪的姿势坐在那儿。那些怪物们把冯大异拖到大王面前，禀报道：“大王，我们把那不信鬼神，肆意凌辱我们的狂徒带来了。”

大王颔首瞥了一眼冯大异，怒气冲冲地指责道：“你四肢五体俱全，有知有识，难道没有听说过鬼神的威德也很昌盛吗？孔子是一个圣人，他还说对鬼神要敬而远之。《易经》中所说的‘载鬼一车’，《小雅》里所谓‘为鬼为蜮’，其他如《左传》中记载的晋景公的梦、伯有化厉鬼的事，都是证明，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说没有鬼？我受你的侮辱很久了！今天一定要好好报仇。”

大王说着便下令：“给我用鞭子打！”

冯大异被脱掉了衣服和帽子，赤身裸体地趴着被鞭打，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大王见状说道：“你若是不喜欢鞭子，那就换换。你是想把泥熬成酱汁，还是想变成身高三丈[2]的鬼呢？你觉得哪个好？”

此时的冯大异只想赶快从鞭下逃跑，心想泥怎么能熬成酱，还是选变成三丈的鬼吧，赶忙恳求道：“请您把我变成鬼吧。”

大王笑了笑，说道：“你想变成鬼呀，好好，来人啊，把他变成三丈鬼。”

众鬼当即把他揪到石床上横躺下来，两手像搓粉那样反复揉搓，一会向下，一会向上，就这样不断揉搓，冯大异的身体竟真的渐渐变长了。

冯大异被众鬼搀扶着站了起来。身体就像一根竹竿一样细长细长的，无法独立行走坐卧。

“哈哈哈，竹竿怪。”鬼怪们纷纷拍手取笑他。冯大异却什么都不能做。

大王笑着说道：“你要是觉得这样不舒服，那就再给你两个选择，你是想把石头煮成汁，还是想变成身高一尺[3]

冯大异心想现在的自己啥都不能干，还不如变成身高一尺，只得说道：“请您把我变成身高一尺吧。”

“好，那就变成身高一尺，来人啊，把这个人变成身高一尺。”

冯大异又被拉到石床上躺下。众鬼像是要让冯大异的身体缩回去一样不断地把他的头和脚按回去，然后又像是揉面一样，用力一按。此时的冯大异被碎骨割肉一般的疼痛所包围，不一会儿就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得圆圆的，像一只大螃蟹。

“哈哈，蟛蜞[4]怪！”

“蟛蜞怪！”

大家都一边鼓掌一边笑起来。冯大异强忍着身体的疼痛，苦苦挣扎着爬到边上。

旁边有一个老鬼，拍着手笑着说道：“你平时不是不相信有鬼神吗，今天怎么变成这副样子？”

说完老鬼转身向众妖说道：“这个傲慢无礼之徒，今天也算是被修理够了，就饶了他吧！”

那老鬼双手把冯大异扶起来。在被扶起来的同时，冯大异便已经恢复了原貌，神智也恢复了过来。他恳求道：“求求你们饶了我吧。”

大家纷纷说道：

“你还不能回去呢。”

“凡是来到这儿的，可都不能空手回去。”

“是啊是啊，总得让那些人类知道这世上还有我们鬼怪存在。”

“我们可都有礼物要送给你。”

把冯大异恢复原形的老鬼说道：“既然如此，你们要送什么东西给他呢？”

其中的一个妖怪说：“我送给他拨云角。”说完就把两只角放在冯大异的额头上，那角便像是长上去了一样。

又一个说：“我把哨风嘴送给他。”就把一副铁嘴安在冯大异的嘴唇上，尖尖的，像是鸟的嘴喙。

“我送给他朱华之发。”一个妖怪把红色的水倒在桶里，浸染冯大异的头发，冯大异的头发随即都竖了起来，颜色红得像火焰。

又一个说：“我把碧光睛送给他。”把两颗青珠镶嵌在冯大异的眼眶里。

“礼物都送完了，你可以回到人间了，你回去吧，我把你送到领你进来的地方。”冯大异被老鬼推着在前面走，老鬼跟在后面，不一会儿就看到了黑黑的坑口。

走到坑口的位置时，老鬼说道：“这个坑就是刚才你来时候的那个坑，从这儿出去，就是你的家，请你好好珍重，刚才你受到的侮辱，就都忘了吧。”

冯大异与老鬼就此别过，出了坑洞。坑前便是上蔡集市。冯大异穿过集市，回到在东门附近的家里。可他头上顶着拨云角，口中长出哨风嘴，肩上披着朱华发，眼眶里含着碧光珠，怎么看都已经不像是个人了。集市里面的人见此状都聚了过来，却又不敢上前，小孩子都吓得跑掉了。

最后终于到了家，妻子、孩子却都被吓得又跑又叫。不管他怎么说，家人都不相信是他。

冯大异内心充满了愤懑，那之后就再也没有见人，最终绝食而亡。临死的时候，他对他的家人说：“我是被众鬼羞辱而死的，我死后在我棺材里多放些纸笔，我要给天庭写诉状。我死后，蔡州一定会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那个时候就是我胜诉的时候，你们要洒酒来为我庆贺。”

家里人按照冯大异的吩咐，在棺材里面放上了纸笔。

过了三天，突然间白日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屋顶的瓦片都被刮起来，大树被连根拔起，直到翌日早上才雨过天晴。

天晴后，那个冯大异曾经坠落的深坑变成一个巨大的湖泊，像血一样的湖水从坑里溢了出来。

这时，冯大异的棺材里突然发出了声音。

“我胜诉了，鬼怪都被消灭了，天庭认为我为人正直，让我做太虚殿的司法，由于我位高权重，就不再回人间了。”

冯大异的家人就将冯大异埋葬了，埋葬的时候仿佛还能在灵柩的周围感受到冯大异亡灵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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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称“市里”。市制中的长度单位。1里=500米。——编者注

[2]全称“市丈”。市制中的长度单位。1丈=10尺=米。——编者注

[3]全称“市尺”，市制中的长度单位。1尺=0.1丈=米。——编者注

[4]螃蟹的一种，体小，头胸甲略呈方形。——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