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塞罗论友谊
西塞罗 (Marcus Tullius Cicero,前106—前43)为古罗马哲学家、作家、政客及演说家,曾任罗马共和国执政官。《论友谊》(De Amicitia)是西塞罗公元前44年的作品,原文为拉丁文,译文以英国古典学者及翻译家伊夫林·沙克堡(Evelyn Shuckburgh,1843—1906)的英译本为依据,同时参照了美国学者及作家安德鲁·皮博迪(Andrew Peabody,1811—1893)的英译本,以及美国学者威廉·法孔讷(William Falconer,1869—1927)的英译本。
从生活中剔除友谊,无异于从天空里剔除太阳,因为永生众神赐予我们的恩典,再没有哪样比友谊更美好,更使人欣喜欢畅。
大自然赐予我们友谊,是让它充任美德的仆从,不是让它充当罪恶的帮凶,是考虑到孤立的美德力有不逮,所以才让美德与美德携起手来,合力达成最高的目标。
占兆师昆图斯·穆西乌斯·西弗拉是盖尤斯·拉埃柳斯[1]的女婿,经常给我们讲述岳父的轶事,这些事情他记得很清楚,讲得也很生动。提到岳父的名字,他总会毫不犹豫地加上“智者”这个称号。我刚刚穿上成年袍服[2]的时候,父亲就把我介绍给了西弗拉,而我珍重与这位可敬师长的缘分,尽可能守在他的身边,只要我有机会,只要他有时间。这一来,我记下了他许多的谆谆教诲,还有许多短小精悍的警句格言,简言之就是尽量汲取了他的智慧。他去世之后,我开始追随大祭司西弗拉[3],我可以冒昧地说,这位大祭司的才能和品格,都可以算是国中翘楚。后面这位西弗拉的事迹,且容我改日叙说,至于现在,我还是回头来说占兆师西弗拉。我多次听他讲起拉埃柳斯,其中一次尤其令我记忆犹新。那天他像平常一样,坐在花园里一张半圆形的靠椅上,在场的人有我,还有少数几个亲密友朋。谈话之间,他偶然提起了当时一个众人热议的话题。阿提克斯[4],你和普布柳斯·苏尔皮修斯非常亲近,因此你一定记得,身为保民官的苏尔皮修斯原本是执政官昆图斯·庞培乌斯的至交好友,当时却与庞培乌斯发生了致命的争执[5],由此引发了哗然议论,甚或愤怒声讨。好了,那次谈话当中,西弗拉碰巧说到这件事情,于是给我们详细转述了拉埃柳斯关于友谊的一番议论,拉埃柳斯的议论是在西庇阿刚去世几天的时候发表的,听众有西弗拉自己,还有拉埃柳斯的另一个女婿,马库斯·凡尼乌斯的儿子盖尤斯·凡尼乌斯。[6]我记住了他们那次谈话的要点,并且按照我自己认为适当的方式,把他们的谈话写在了这篇文章里。具体说来,经过我的编排,与会诸人似乎亲身登上了我搭建的舞台,我这么做,一是为了避免叙述当中出现过多的“我说”和“他说”,二是为了给读者营造一种现场聆听的感觉。
你经常敦促我写点儿谈论友谊的文字,而我完全同意,友朋之谊似乎值得所有人的认真探讨,考虑到你我之间的亲密友情,这个话题更显得格外应景。既是如此,我非常乐意遵照你的请求,以我的文章造福公众。
现在来说说这篇文章里的主角。之前我献给你的那篇关于老年的文章,文中的首要发言者是加图[7],原因是以我之见,加图的老年生活持续得比任何人都要长,并且洋溢着格外充沛的活力,再没有人比他更有资格谈论这个话题。以此类推,我既已从历史掌故当中获知,盖尤斯·拉埃柳斯和西庇阿之间的友谊举世无双,因此便认为,拉埃柳斯刚好适合在关于友谊的讨论当中充任主角,更何况依照西弗拉的记忆,他确实参与过这样的一场讨论。除此而外,这类讨论的参与者如果是古人,尤其是德高望重的古人,便可借他们的权威增添些许分量。实在说来,阅读自己论述老年的文字之时,我常常觉得说话的人是加图,并不是我。
最后,正如我把前一篇文章献给你,作为一位老人给另一位老人的礼物,我也把这篇《论友谊》献给你,作为一位挚友对朋友的馈赠。在前一篇文章里,说话的人是加图,因为他是他那个时代最为年高德劭的人物,而在这篇论述友谊的文章里,说话的人换成了拉埃柳斯,因为他既是一位智者(“智者”正是他的绰号),又以他和西庇阿的友谊佳话著称。请你暂时忘记我的存在,想象一下,你是在听拉埃柳斯说话。
西庇阿去世之后,盖尤斯·凡尼乌斯和西弗拉一起去拜访他们的岳父拉埃柳斯。他们向拉埃柳斯提了一些关于友谊的问题,拉埃柳斯给了他们解答。这一篇论述友谊的文字,完全是拉埃柳斯的手笔。从这篇文章里,你会看到你我友情的影子。
凡尼乌斯:您说得很对,拉埃柳斯!世上从未有过比西庇阿更高尚、更光彩的人物。可是您得知道,眼下这个时候,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您呢。大家都把您称为无与伦比的“智者”,心里也认为您名副其实。不久之前,人们把同样的敬称送给了加图,上一辈人当中,卢修斯·阿提柳斯[8]也拥有“智者”的美名,但他们两个的智者称号,来由都跟您有所不同。阿提柳斯号为智者,是因为他是一位著名的法学家,加图的智者之称,则是他在耄耋之年得到的一种荣衔,原因是他饱经世事,以远见与坚毅闻名,又在元老院和广场发表过许多真知灼见。您拥有的智者美誉,内涵却有点儿不一样,它不光源自您的天赋和品格,还源自您的勤勉和学识,您不是普罗大众心目中的那种智者,而是学者们崇敬的那种智者。就我们阅读所及而言,连希腊都不曾孕育这种意义的智者,除了那个雅典人以外——当然喽,那个雅典人曾被阿波罗的神谕宣布为“绝顶睿智的凡人”[9]——因为在较比苛刻的批评家看来,通常号为“七贤”[10]的那些人还没有资格跻身智者之列。在大家看来,您的智慧体现在您认为自己无求于身外之物,认为自身的美德不受无常世事的影响。既然如此,大家一直在跟我打听,肯定也在跟咱们眼前的西弗拉打听,您如何面对西庇阿去世的伤痛。本月农兹日[11],我们这些占兆师照常在德西穆斯·布鲁图[12]的郊区别墅会商,平时您都会准时准点参加会议,履行占兆师的职责,这次却没有到场,大家就更觉得好奇了。
西弗拉:是啊,确实是这样,拉埃柳斯,经常都有人拿凡尼乌斯说的这个问题来问我。不过,我已经根据我眼见的事实作出了回答。我告诉他们,面对这样的伤痛,您表现得相当理性,尽管逝者既是一位无比杰出的伟人,又是一位十分亲密的友人。我还告诉他们,您当然不可能无动于衷,无动于衷完全不符合您的仁厚天性,可您没来开会只是因为生病,并不是因为悲伤过度。
拉埃柳斯:西弗拉,谢谢你!你说得很对,完全符合事实。因为说实在话,除非是卧床不起,我没有权利以任何个人不幸为借口,纵容自己逃避一份向无懈怠的义务,而且我认为,什么样的事情也不能驱使一个有原则的人放弃义务。凡尼乌斯,虽说我不配也不想领受“智者”的头衔,可你提到人家送给我的这个美名,无疑是出于你对我的敬爱之情,只是我不得不说,你似乎小看了加图。世上是否有过所谓的“智者”,要我说还是个疑问,真有哪个人当得起这个称号的话,这个人就只能是加图。别的都不用说,就想想他是怎么面对丧子之痛的吧!我没有忘记保卢斯,而且亲眼看见过加卢斯的表现[13],可他们失去的只是尚在稚龄的儿子,加图失去的却是一个众望所归的成年子嗣[14]。既然如此,你千万别急着把任何人抬到加图之上,哪怕是你刚才提到的那位著名人物,尽管照你的说法,他曾被阿波罗宣布为“绝顶睿智的凡人”。你得记住,前者的声名来自行动,后者的声名却来自言语。
好了,现在我来解答你们两个的问题,说说我自己的情形。你们只管相信,我的情形是这样的:我要是说我没有为西庇阿的死感到悲痛,那我的行为就只有靠哲学家们来辩解开脱,但从事实上看,我这是在说假话。我认为西庇阿是一位不可再得的朋友,而且我可以毫无顾虑地说,他这样的朋友我以前也不曾有过,失去了这样一位朋友,我当然深感悲痛。只不过,我能够为自己找到慰藉,并不需要什么外来的灵丹妙药,这主要是因为我摆脱了那种错误的观念,通常来说,人们之所以会为朋友的离去痛苦不已,无非是那种观念作祟的结果,因为我坚信西庇阿与世长辞,并不意味着他遭遇了灾祸,非要说有人因此身遭不幸,这个人也只能是我。一个人为自己的不幸痛心疾首,并不能体现友爱,不过是自恋的表现而已。
至于西庇阿,谁能说他没有从这样的结局当中受益呢?原因在于,除了不死之身以外——可他压根儿不曾有过永生的妄想——凡人能够想望的东西,他还有哪样没有得到?早在刚刚成年的时候,他已经凭借非凡的英勇气概,达到乃至超出了同胞们从他孩提时代就寄予他的厚望。他从未参选执政官,却还是两次当选。第一次当选的时候,他甚至没达到法定的年龄[15],而他的第二次当选,对他自己而言来得够快,对国家利益而言却几乎为时太晚[16]。他摧垮了与我国怨仇最大的两个城邦[17],由此不仅终结了正在肆虐的战火,还终结了战火重燃的可能性。至于他翩翩的风度,他对母亲的孝心,对姊妹的慷慨,对亲友的豪爽,对所有人的诚信,全都是你们早已知晓的事情,还用得着我来说吗?除此而外,人们在他葬礼上的哀恸表现,足可证明他在同胞心目中的地位。这样的一个人,就算是多活那么几年,又能有什么新的收获呢?老了就不中用的说法,并不一定符合事实,何况我记得,去世两年之前,加图还在我和西庇阿面前驳斥过这种说法[18]。话又说回来,年岁终归不饶人,注定会夺走西庇阿依然拥有的活力与朝气。既然如此,我们不妨这样总结,从相随始终的福气和业已取得的荣耀来看,西庇阿的人生堪称圆满,已经不可能锦上添花,而他的突然离世,恰恰使他逃脱了慢慢死去的煎熬。至于说他是怎么死的,这事情很难有个定论,人们有些什么样的猜测,你们也都知道了。[19]不过我可以这么讲,西庇阿这辈子有过无数个大获全胜的大喜日子,最辉煌的一日却莫过于他的最后一日。那一天,元老院散会之时,各位元老和罗马民众,还有罗马盟邦和拉丁人的代表,不约而同地一起护送他,一直把他送到了家门口。他从这样的民望巅峰出发,接下来理当升入众神所在的天国,绝不会堕入冥界。
要知道,我可不会与那些新派哲学家为伍,因为他们坚称灵魂与肉体偕亡,人死万事空。我认为更权威的见解出自古人,比如说本族的先祖,他们毕恭毕敬地奉祀死者,足见他们不相信人死灯灭,否则就肯定不会这么做;或者是那些曾经造访此土的哲人,他们以自己的箴言和信条教化了大希腊[20],那些地方如今已成废墟,当时却欣欣向荣;又或是那位被阿波罗神谕宣布为“绝顶睿智”的人物,他不像大多数的哲学家那样,观点变来变去,而是一以贯之地主张,“人类的灵魂是神圣的,脱离肉体便可以回归天国,人越是高尚正直,灵魂便越容易回归天国”。西庇阿也是这种看法。去世几天之前,他仿佛有所预感,于是就开始畅谈国是,一连谈了三天。在场的人有斐卢斯和曼柳斯,其他还有几个人,我也带着你去了,西弗拉。[21]西庇阿谈话的最后一部分讲的主要是灵魂不朽,因为他向我们转述了老西庇阿的教诲,说是他在梦里听见的。[22]好了,假如说情形果真如此,人越是高尚,摆脱肉体囚牢的过程便越是轻松,那么,在我们想象范围之内,谁还能享有比西庇阿更顺畅的升天之旅呢?所以我禁不住觉得,就西庇阿的情形而言,哀悼并不是友爱的表现,反倒透露了嫉妒的心理。另一方面,如果灵魂确实会与肉体一同消亡,人死便不再有知,那么,死亡虽然没有什么好处,至少也没有什么坏处。人没了知觉,就跟不曾出生没什么两样,可西庇阿确曾出生,他来到人世,对我来说是件喜事,对这个国家来说,也将永远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既然如此,就像我前面说的那样,西庇阿的一生可谓十全十美。可惜我比不上他,原因是我比他先来人世,照理说也该比他先走才对。话又说回来,回想起我俩友情的时候,我总是感到万分喜悦,以至于觉得自己的人生也算美满,因为有西庇阿的陪伴。我俩在公私事务上相互支持,在罗马同屋而居,在海外并肩作战[23],在品味、追求和好恶等方面达到了完完全全的和谐一致,这样的和谐,恰恰是友谊的真正秘诀。因此,我之所以倍感欣慰,并不是因为凡尼乌斯刚刚提到的智者名声,何况我担当不起这样的美名,而是因为我满怀希望,觉得我俩的友情将会传诵千古。我格外珍视这份友谊,还因为从古到今,名垂青史的朋友充其量也不过三四对,而我衷心希望,西庇阿和拉埃柳斯也能够加入他们的行列,将友谊的佳话流传后世。
凡尼乌斯:不用说,您的愿望肯定会实现的,拉埃柳斯。不过,既然您提到了友谊这个字眼儿,我们大家又都有时间,您不妨按照您解答其他问题的惯例,好好给我们讲讲您对友谊的看法,讲讲友谊的本质,还有结交朋友时应该遵循的准则。您的见解肯定会让我受益匪浅,而且我相信,对西弗拉来说也是一样。
西弗拉:当然喽,我巴不得听您讲。我正想提出这个要求,只不过凡尼乌斯抢了先。您要是愿意讲的话,对我们两个都是天大的恩惠。
拉埃柳斯:我要是觉得自己有把握讲好的话,肯定是不会推辞的,因为这是个高贵的话题,而我们确实像凡尼乌斯说的那样,刚好都有时间。可是,我算是哪一号人物?哪有本事谈论这个话题?你们的提议,倒是很适合那些专门搞哲学的人,尤其是希腊哲人,他们习惯了随机应变,就别人突然抛出的论题侃侃而谈。这样的任务相当艰巨,不经过大量的训练是完不成的。既然如此,你们要是想听取关于友谊的不刊之论,就得去请教那些专业的演讲家。我能做的仅仅是恳劝你们,一定要把友谊看作人世间顶顶紧要的东西,因为再没有什么东西像友谊这么符合我们的天性,像友谊这么切合我们的需要,无论我们身处顺境还是逆境。
但是,我必须首先申明一条原则,也就是说,友谊只能存在于好人之间。不过,我并不打算对这条原则做太过苛细的说明,不打算仿效某些哲学家的做法,他们总是使劲儿掰扯各种定义,不弄到准确过头绝不罢休。他们的做法兴许是对的,只可惜没有什么实际用途。我指的是那样一些哲学家,他们声称唯有“智者”才是“好人”,其他人都不是。不用说,他们的说法没有错。可他们所说的那种“智慧”,至今还没有哪个凡人能够具备。我们应该关注的是我们从日常生活当中观察到的事实,而不是想象当中的完美事物。要是按他们的标准来评判,就连盖尤斯·法布里修斯、曼尼乌斯·丘利乌斯和提贝里乌斯·克朗卡尼乌斯[24]也休想从我这里得到“智者”的称号,尽管我们的先祖认为,这些人都是智者。既然如此,“智慧”这个字眼儿,就让那些哲学家自个儿留着吧,因为所有人都在受这个字眼儿的折磨,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要他们肯承认我说的这几个人是“好人”,那也就行了。没门儿,他们连这一点也不会承认。他们只会说,除了“智者”以外,谁也不配领受“好人”的头衔。这样也好,我们干脆把他们晾在一边,就靠我们俗话所说“娘胎里带来的有限智力”,尽量解决问题吧。
我们所说的“好人”,指的是这样一些人,他们的行为和生活,体现着无可置疑的正直、清白、公道和仁厚,他们不贪财、不好色、不暴戾,有勇气贯彻自己的信念。我刚才提到的几个人,便可以充作好人的样板。他们这样的人通常被人们称作“好人”,我们不妨也这么称呼他们,因为他们尽凡人之力师法自然,而自然正是美好人生的最佳向导。
好了,我觉得世间有一条显而易见的真理,也就是说,自然用某种纽带把我们所有人联系在了一起,只不过这种纽带与距离有关,距离越近越牢固。所以我们爱同胞胜过爱外族,爱亲属胜过爱生人,原因是同胞亲属之间,天生就有一种由自然本身缔结的情谊,尽管这种情谊缺少些许长青不败的特质。友谊之所以胜于亲缘,是因为亲缘可以不附带感情,友谊却不能如此。没有感情的亲戚依然有亲戚的名分,没有感情的朋友却不能叫做朋友。要透彻地理解友谊的强大,你不妨想想以下事实:联结全人类的那种仅仅出于自然的纽带,伸展的范围广阔无边,友谊的纽带却十分集中,作用的范围十分狭小,以至于分享友爱的人只能有两个,再多也多不过三五之数。
接下来,我们不妨这样来定义友谊,也就是说,友谊是在世俗事务和神圣信仰方面完完全全的志同道合,再加上相互间的亲善和挚爱。依我看,除了智慧以外,友谊便是永生众神赐予凡人的最好礼物。有些人更看重财富或健康,还有人更看重权势和官位,很多人甚至把感官享受奉为至宝。最后这样东西,只能说是兽类的理想,至于说其他那些东西,都可谓一碰就倒、不堪倚靠,不怎么取决于我们自己的审慎选择,更多是受制于变化无常的时运。另外还有一些人,认为美德是“最美好的事物”。这当然是一种可钦的见解,只不过他们所说的美德,恰恰是友谊的源泉和养料,没有美德,友谊根本不可能存在。
我再重复一遍,我们不妨按人们普遍认可的定义来使用“美德”这个词语,不要去给它添加什么词藻华丽的定义,不妨把那些大家公认的好人认定为好人,比如说保卢斯、加图、加卢斯、西庇阿和斐卢斯。就现实生活而言,他们这样的人已经够好了,我们用不着劳神费力,去讨论那些无处寻觅的理想样板。
这么说吧,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友谊的好处多得简直不胜枚举。首先,人生若是缺少亲睦友情带来的安然笃定,如何能成为恩尼乌斯[25]所说的“适意人生”?人世间还有什么乐事,能胜过拥有一位全心信赖无话不谈的友人?快乐若是无人分享,成功的价值岂不是少了一半?反过来,若是无人对你的不幸感逾身受,不幸就会令你难以承当。简言之,其他的可欲事物都服务于单一的特定目的,财富是为用度,权势是为尊荣,官位是为名望,娱乐是为享受,健康则是为摆脱病痛、充分发挥身体的机能,与此同时,友谊的好处却可谓数之不尽。无论你走到哪里,友谊始终陪伴在你的左右。它无处不在,但却永远不会不合时宜,永远不会不受欢迎。用俗话来说,水火的功用也不比友谊更多。我说的不是司空见惯的泛泛之交,虽然说那样的交情也能带来乐趣和裨益,我说的是那种完美无瑕的真正友谊,比如那几段流芳千古的友谊佳话。这样的友谊可以为成功增色,还可以分忧解愁,减轻挫败的痛苦。
友谊的福泽深厚博大,为数众多,至于它首要的福泽,则无疑是使我们对未来充满希望,不受软弱和绝望的影响。当我们面对一位真正的朋友,看见的仿佛是我们的另一个自我。所以说朋友总是与我们同在,朋友富有,我们便不致穷乏,朋友坚强,我们便不致软弱,纵使我们生命终结,依然可以借由朋友获得第二次生命。最后这一点兴许最难想象,但朋友的敬重、怀念和悲悼,确实会追随我们于地下,一方面消弭死亡的痛苦,一方面增添生者的荣光。岂但如此,若是从自然当中剔除友爱的纽带,家族与城邦便会分崩离析,连田畴丘陇都会不复存在。你要是不明白友谊与亲睦的益处,看看争拗与敌对的后果就知道了。古往今来,有哪个家族或城邦能称得上固若金汤,能抵御敌意和分裂,不至于彻底覆亡?由此可见,友谊的裨益何其巨大。
听人说,阿格里真托的一位哲人[26]写过一首希腊文的诗,在诗中以神谕般的权威口吻宣称,自然界和宇宙当中所有的不变事物,都是靠友谊的凝聚之力保持恒定,所有的可变事物,都是因不和的分解之力发生变化。事实上,所有的人都懂得这条真理,都能用自己的亲身体验为它作证,因为一旦看到坚贞友谊的特出范例,看到有人为朋友赴汤蹈火,所有的人都会不约而同地拍手叫好。举例来说,我的朋友和座上嘉宾珀丘维乌斯[27]写了一部新戏,满场观众都为其中的一个场景高声喝彩:剧中的国王不知道两人中的哪一个是俄瑞斯忒斯,皮拉得斯便自称俄瑞斯忒斯,打算顶替后者去死,与此同时,真正的俄瑞斯忒斯也一口咬定,自己才是俄瑞斯忒斯。[28]戏演到这里的时候,观众们集体起立,热烈鼓掌。这还只是个虚构事例而已,我们想想看,同样的事情若是发生在现实生活当中,人们又会有怎样的反应呢?不难看出,这样的情感何等自然,因为人们都懂得高度评价他人的义举,尽管他们并没有效仿的勇气。
关于友谊这个话题,我看我只能说这么多。要是我说得不够完整——依我看,我肯定漏了很多东西——那你们只能去请教那些专门探讨这类问题的人,如果你们愿意的话。
凡尼乌斯:我们更愿意向您请教。话又说回来,以前我经常请教您说的那些人,他们的说法也算是比较中听。不过,您讲的这些别有一番风味。
西弗拉:凡尼乌斯,那天你要是也在西庇阿的花园里,听见了我们讨论政治,你的评价就不会这么保守了。当时他为道义代言,反驳斐卢斯的花言巧语,讲得真是精彩极了。[29]
凡尼乌斯:咳!最讲道义的人为道义代言,自然是不费吹灰之力。
西弗拉:对啊,友谊的话题不也是这样吗?有个人用无比的忠诚、坚定和正直来维护友谊,借此赢得了他最大的荣誉,要把友谊讲清楚,谁还能比他更不费力呢?
拉埃柳斯:你们这可真是强人所难。不管你们用的是什么方法,总之是在强迫我,因为我不能也不该拒绝女婿们的请求,尤其是合情合理的请求。
好吧,思考友谊的时候,我经常觉得,需要掂量的首要问题是:我们对友谊的渴求,是不是因为自身的孱弱与贫乏?我的意思是,友谊的目的是不是互惠互利,以便取彼之长补己之短呢?又或者,尽管互惠互利是友谊的题中应有之义,友谊的起因却不是互惠互利的需要,而是一种时间更久远、性质更高贵、更发自肺腑的东西,这样的说法,会不会更接近事实呢?代表友谊的拉丁词汇“amicitia”,衍生于代表爱的词汇“amor”,毫无疑问,爱才是催生相互好感的原动力,原因是物质利益并不难得,就连那些只拥有假装出来的友谊、因利害关系才受人尊重的人,往往也可以得到这种东西,与此同时,友谊的本质却决定了它容不得半点伪装、半点虚假,自始至终都必须完全真诚、完全自发。所以我认为,友谊发端于一种自然的冲动,与求助的愿望无关,它是心灵倾向和爱的直觉相结合的产物,并不是基于对潜在物质利益的精打细算。这种情感的巨大力量,在某些动物身上也看得到。一段时间之内,这些动物会对幼崽表现出无比强烈的爱,而幼崽也会以同样的爱回报它们,此种情形清楚地表明,它们也具备这种发于天性的本能情感。当然,这种情感还是在人的身上体现得更明显,首先体现于子女和父母之间的天伦之爱,这种爱只有令人发指的邪恶才能破坏,其次体现于一种同样强烈的爱,当我们找到一个人品天性跟我们完全投契的人,这种爱便应运而生,因为我们觉得,自己从对方身上看到了一种我准备称为“美德灯塔”的事物,因为什么事物也不能像美德这样唤起我们的爱,像美德这样赢得我们的好感。可不是嘛,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甚至会爱慕那些从未谋面的人,只因为他们的操守和美德。举例来说,想到盖尤斯·法布里修斯和曼尼乌斯·丘利乌斯的时候,有哪个人,哪怕是那些没见过他们的人,心里会没有几分温暖的敬爱呢?反过来说,又有哪个人能不憎恨塔尔昆、斯珀利乌斯·卡西乌斯和斯珀利乌斯·马埃柳斯[30]呢?为了捍卫我们的意大利疆土,我们曾与两位名将作战,一位是皮洛士,一位是汉尼拔[31]。前者品格高尚,所以我们并不对他深恶痛绝,后者生性残忍,所以使我们举国憎恨,直到永远。
好了,既然高尚品格的魅力如此巨大,以至于可以促使我们爱慕从未谋面的生人,甚至可以促使我们爱慕敌人,那么,当人们遇到一个有可能与之缔结亲密关系的人,觉得自己从对方身上看到了美德与仁善,心生爱慕也就不足为奇了。实实在在地受惠于对方,觉察到对方鼎力相助的意愿,再加上较为密切的交往,确实可以增强爱慕之情,这一点我绝不否认。我前面提过的初始心灵冲动,得到这些因素的推波助澜,结果便是一种相当令人惊叹的炽烈情感。要是有人认为,这种情感肇端于内心的孱弱,为的是找个人来帮自己满足特定的需求,那我只能说,坚称友谊诞生于欠缺与匮乏,等于说友谊的出身十分低贱,血统呢,恕我直言,也远远称不上高贵。果真如此的话,一个人对友谊的渴望,便会与这个人对自身能力的估计恰成反比。然而,事实与此大相径庭,原因是一个人越是自信,越是得到美德和智慧的支撑,以至于无求于外物,完完全全自满自足,便越是会大张旗鼓地寻求友谊,培育友谊。举例来说,西庇阿对我有什么企求吗?压根儿没有半点企求!我对他也是如此。我俩之间的友谊,从我这方面来说,是因为我仰慕他的美德,从他那方面来说,兴许是因为他觉得我人品不错。我俩的交往越来越密切,友情也随之加深。这份友谊确实带来了巨大的物质利益,但这些东西绝不是友谊的源头,原因在于,我俩乐善好施不是为了让别人感恩戴德,也没有把行善看作一种投资,仅仅是在顺应天生的慷慨性情,与此相类,我俩之所以觉得友谊值得追求,并不是受了潜在利益的引诱,而是因为我俩坚信,友谊能带给我俩的东西,自始至终都包孕于友情本身。
有些人好比兽类,将一切归结为感官享受,他们的观点与此截然不同。这也难怪,人若是作践自己全部的脑力,成天追逐如此卑下可鄙的目标,当然就无法抬眼仰望任何高尚事物,或是任何宏伟神圣的东西。他们那样的人,我们不说也罢,至于我们自己,不妨认准这样的一个道理,亦即爱意与向慕之心,全都源自人在觉察到高尚品格之时油然产生的一种自发情感。两个人彼此向慕,自然会竭力追随向慕的对象,相互之间越走越近,力求献出与对方同样高尚、同样深挚的爱,力求比对方更乐于施与,更不求回报,由此投入一场高贵的竞争,携手抵达至真至诚的境界。我们将会从友谊当中获得最重要的物质利益,这样一来,友谊那个无关匮乏之感只因自然冲动的出身,便显得愈发高贵,愈发符合事实,原因在于,倘若友谊果真是靠物质层面的功用来维系,那就必然会因物质层面的变化而破裂。然而,人的本性既然无可改易,真正的友谊自然是永恒不变的东西。
关于友谊的起源,我就说这么多,说不定,你们已经听烦了吧。
凡尼乌斯:哪里话,请您接着讲吧。接着给我们讲完,拉埃柳斯。我比我身旁这位朋友年长,可以替他做这个主。
西弗拉:正合我意!请您继续给我们讲吧。
拉埃柳斯:好吧,两位好友,你们不妨听一听,西庇阿和我讨论友谊时经常说到的一些事情。不过,首先我得告诉你们,他总是对我说,世上最难的事情,莫过于终身不渝地保持友谊。干扰友谊的因素,实在是太过众多,比如说利益的冲突,政见的歧异,以及常常会有的性格变化,后者有时是因为遭逢不幸,有时是因为年岁增长。说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常常拿儿童的情况来打比方,因为童年时期最深挚的情谊,往往会被人们连同童装一起抛弃,侥幸维持到了青年时期,有时也会葬送于争风吃醋,或者是其他一些无法调和的利益之争,就算延续到了成年时期,经常也会遭受猛烈的冲击,如果两人碰巧竞逐同一个官职的话。原因在于,尽管就大多数的情形而言,贪财嗜利是对友谊最致命的打击,但对精英人物来说,最戕害友谊的事情却莫过于争名夺位,这样的竞争时常使得最亲密的朋友反目成仇,变作不共戴天的死敌。
除此而外,若是向朋友提出有悖道义的请求,要朋友迎合自己的邪恶欲望,或是帮助自己为非作歹,也会导致友谊出现一般而言理所应当的巨大裂痕。拒绝朋友提出的此类请求,虽然说完完全全合情合理,却会被所求不遂的朋友斥为不讲义气。对朋友什么请求都敢提的人,为了朋友自然是什么事情都敢干,通常来说,这类人的诘责不光会扼杀友谊,还会引发持久的敌意。“实际上,”西庇阿常常说,“威胁友谊的此类灾祸多不胜数,要想一一躲过,不光得有智慧,还得有运气才行。”
有了前面的这些铺垫,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们不妨先来考虑这样一个问题:友谊当中的私人交情,究竟应该在哪里止步?举例来说,假使科里厄兰努斯[32]有朋友的话,他那些朋友应不应该跟着他去侵略他的祖国?又比如说,维瑟利努斯[33]或斯珀利乌斯·马埃柳斯的朋友,应不应该帮助他们谋取专制王权?我这里有两个例子,分别代表两种不同的选择。正如我们亲眼所见,提贝里乌斯·格拉古[34]试图推行改革的时候,他的朋友昆图斯·图贝罗[35],还有他那些地位与他相当的朋友,全部都离他而去,与此同时,西弗拉,你自个儿家的一个朋友,也就是库麦的盖尤斯·布罗修斯[36],采取的却是一条不同的路线。审判格拉古那帮阴谋分子的时候,我为执政官拉埃纳斯和卢皮柳斯[37]担任顾问,布罗修斯请求我高抬贵手,理由是他太过敬重格拉古,所以才把格拉古的吩咐奉为金科玉律。于是我问他:“他叫你去朱庇特神庙[38]放火,你也会去吗?”他回答说:“他绝不会叫我去干这种事情。”我又问:“是吗,万一他叫你去呢?”“那我就会去。”他这句话有多邪恶,压根儿用不着细说。事实上他说到做到,行为比言辞还要邪恶,因为他不是奉命参与了格拉古的猖狂勾当,而是那些勾当的主谋,不是为格拉古的疯癫行径提供了支持,而是那些行径的引领者。他这么执迷不悟,结果是被为他专设的法庭吓破了胆,逃到亚细亚去投靠敌人,最终为他的叛国行径付出了应有的沉重代价。所以我断言,帮助朋友绝不是为非作歹的理由,因为友谊源自对美德的信赖,美德若是遭到抛弃,友谊也就无法存续。如果我们认定,朋友之间什么要求都可以答应,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双方就都得具备完满的智慧,这样才能避免恶行。只可惜我们保证不了这样的完满智慧,因为我们谈论的仅仅是平常碰得到的朋友,范围不超出我们的耳闻目见,换句话说就是日常生活里的凡人。我得从这种人里面挑选例证,尽量挑一些离我们的智慧标准最近的人。比如说,我们从书里读到,帕普斯·埃米柳斯是盖尤斯·法布里修斯的密友,历史又告诉我们,他们曾两次携手执政,还曾经同时担任监察官。[39]另据相关记载,曼尼乌斯·丘利乌斯和提贝里乌斯·克朗卡尼乌斯与前述二人知交莫逆,彼此之间也是如此。好了,我们根本不可能设想,这四个人当中有哪一个会提出无理的请求,叫朋友去做有伤清誉、有违誓约或有损国家利益的事情。无需赘言的是,他们中即便有人提出了这种请求,其余三人也不会接受,因为他们都拥有最虔诚的信仰,对他们来说,提出这种请求就意味着违反宗教戒律,后果跟接受这种请求一样严重。与此相反,盖尤斯·卡博和盖尤斯·加图确实充当了格拉古的跟班,格拉古的弟弟盖尤斯·格拉古当时虽然没有入伙,眼下却成了兄长最狂热的拥趸。[40]
既然如此,我们不妨为友谊制订这样一条准则:不教唆朋友作恶,也不听朋友的教唆。原因在于,“为了友谊”是一句可鄙的托词,绝不能换来分毫谅解。这条准则适用于一切恶行,尤其是叛国之类的大恶。要知道,亲爱的凡尼乌斯和西弗拉啊,眼前的形势已经十分严峻,我们不能不早做打算,以便阻止即将到来的国难。我们的政体,已经多多少少偏离正常的轨道,越出了先辈划定的界限。格拉古试图获得帝王般的权力,要我说的话,他还确实过了几个月当皇帝的瘾。从前的日子里,罗马的民众听过这样的事情、见过这样的事情吗?哪怕是在格拉古本人死去之后,他那些朋友和党羽依然在继续逞凶,对普布柳斯·西庇阿[41]下了毒手,后者的遭遇,我说起来就忍不住伤心落泪。至于说卡博,幸亏格拉古刚刚受到了惩罚,我们千方百计顶住了他的攻击,可要是盖尤斯·格拉古当上了保民官的话,后果我连想都不愿意想。[42]这些事情一环套一环,国运一旦走上了下坡路,速度总是越来越快。就拿选举制度来说吧,先是有了《卡比尼乌斯法》,两年后又有了《卡西乌斯法》[43],对国家造成了多么沉重的打击!我仿佛看到,民众已经把元老院晾在一边,国家大事落入了乌合之众的掌握。原因在于,你们只管相信,学会策动这些事情的人,将会比学会制止的人要多。
我为什么要提起这些事情呢?原因在于,没有朋友帮忙的话,谁也不会去尝试这一类的事情。有鉴于此,我们必须提醒正义的人们,万一你们覆水难收地跟这类人交上了朋友,千万别觉得自己负有任何义务,非得跟叛国的朋友站在一起。必须用近在眼前的惩罚来震慑歹人,无论从犯主谋,一律严惩不贷。希腊有哪个人比狄米斯托克里[44]名头更响、权力更大呢?他曾经率领希腊军队,在希波战争中解救了希腊。他把自己的流亡归结为他人的妒忌,可他没有拿出应有的风度,坦然承受忘恩负义的祖国给他的不公待遇,反倒采取了我国的科里厄兰努斯在他之前二十年的做法。[45]不过,没有人肯帮助他们攻打他们的祖国,到头来,两人都是以自杀告终。[46]
由此可知,面对这种歹人结成的联盟,我们不但不能容许它拿友谊来充当挡箭牌,还应该对它施加最严厉的惩罚,免得大家认为,只要是为了对得住朋友,甚至可以跟自己的祖国开战。但是,从眼下的种种兆头来看,我觉得迟早会有这样的事情,而我不光关心我国政体的现状,对我身后的国运也是同样关心。
既然如此,我们不妨为友谊订立这样一条首要戒律:请朋友帮忙只限为善,帮朋友的忙也只限为善。其实我们为善,不应该等朋友来请,应该始终怀着迫不及待的热心,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我们要拥有直言劝谏的勇气。与朋友交往的时候,要把能进忠言的朋友摆在首位,使他们不但可以直言不讳,必要时还可以出言尖刻,一旦他们提出忠告,就应该从善如流。
我向你们介绍这些准则,是因为据我所知,有些人持有一些匪夷所思的见解,而且我听说,这些人还在希腊享有睿智的美名。顺便说一句,这些人个个都精于诡辩,世上没有他们讲不出的道理。好了,他们中的一些人说,我们应当谢绝太过亲密的友谊,怕的是一个人要操几个人的心。他们说,每个人应付自个儿的事情就已经手忙脚乱,再要替别人分忧的话,简直是苦恼之极。最聪明的做法是尽可能松地牵着友谊的缰绳,这样才可以收放自如,因为无忧无虑是人生幸福的第一要义,可要是人的心灵,这么说吧,必须为别人的事情劳神费力,那它就不可能无忧无虑。我还听说,他们中的另一派发表了一些更加小器的见解。这些人的观点,刚才我也曾约略提及。他们坚称,结交朋友只应该为了获取帮助,绝不该牵扯情意与好感,所以说一个人越是无法自立,便越是急于求得友谊,由此可知,弱女子对朋友扶持的渴望甚于男子,穷人甚于富人,不幸者又甚于那些公认的幸运儿。他们的哲学可真是高尚!从生活中剔除友谊,无异于从天空里剔除太阳,因为永生众神赐予我们的恩典,再没有哪样比友谊更美好,更使人欣喜欢畅。
不过,我们不妨分析一下前述的两种学说。他们说的这种“无忧无虑”,到底有什么价值呢?乍一看,这东西似乎十分诱人,但从实践上看,很多时候我们只能对它敬而远之。要知道,道义要求我们去做的种种事情,去采取的种种行动,哪一样也不允许我们拒不履行,或者是半途而废,如果我们并没有别的难处,仅仅是为了逃避忧虑。岂止如此,我们若是想逃避忧虑,那就得逃避美德本身,原因是美德厌憎那些与之相反的品质,比如说仁慈厌憎暴戾、自制厌憎放纵、勇敢厌憎怯懦,诸如此类的厌憎,难免会使人心生忧虑。既然如此,你们应该能注意到,正义者是最为不义之举痛心的人,勇敢者是最为怯懦之举痛心的人,自制者则是最为放纵之举痛心的人。由此可知,见善则喜,嫉恶如仇,恰恰是心智健全的人必有的特质。所以说,智者也摆脱不了烦忧的困扰,除非我们假定他们已经彻底摈弃人类的情感,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害怕友谊带来的些许烦忧,以至于将友谊赶出我们的生活呢?依我看,人要是没了感情,且不说跟动物还有没有区别,就是跟木石之类的冥顽事物相比,又能有什么区别呢?
还有一种学说,我们也万万不能听信,亦即美德好似铁板一块,是一种僵硬无情的东西。究其实,在友谊这件事情上,跟在其他许多事情上一样,美德表现得十分柔软,十分善解人意,以至于我们可以说,它会随朋友的成功而扩张,又会随朋友的挫败而收缩。由此可见,我们虽然经常为朋友承受精神上的痛苦,但这并不足以使我们把友谊赶出自己的生活,正如四大美德[47]虽然会带来种种焦虑和苦恼,但我们也不能捐弃它们。
既然如此,容我再次重申:美德的清晰表征,自然而然地吸引品格相近的人,这便是友谊的开端,此种情形一旦出现,必定会催发爱慕之心。原因在于,光知道喜欢诸多冥顽不灵之物,比如说官职、声名、华厦和衣饰,但却不喜欢或不甚喜欢具备美德的万物之灵,尽管后者懂得爱,用我的话来说则是懂得“回爱”[48],世间还能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吗?要知道,世间真的没有什么事物,能比收获回爱和互爱互助更令人愉悦。如果我们再补上一个理应补上的前提条件,也就是说,任何事物吸引其他事物的力量,都比不上相近的品格对友谊的吸引力,那就可以立刻推定,好人必然惺惺相惜,必然相伴相随,仿佛是被血缘和自然撮合到了一起,因为自然比其他任何事物都更加渴望,确切说是更加贪求,与自身相似的事物。由此可见,亲爱的凡尼乌斯和西弗拉啊,我们完全可以认定这样的一个道理,视之为确定不移的事实,也就是说,好人与好人之间必定有一种仿佛出于必需的友爱,这一种友爱,正是自然安排的友谊源泉。不过,同一种友爱也会泽及普罗大众,因为美德并不是一种冷酷自私的排他品质。美德甚至会庇护一个民族的全体成员,为他们谋求最大的福祉,它要是蔑视对于普罗大众的任何关爱,那就肯定不会这么做。
另一方面,以我之见,人若是信奉“友谊只为谋利”的论调,无异于摧毁友谊链条当中最迷人的一环。原因在于,使人愉悦的更多是朋友献出的热忱,而不是朋友带来的实利,朋友的帮助必须出自诚挚的友爱,才能使我们衷心感戴。要说人们是因为贫乏才寻求友谊,实可谓大错特错,原因是一般而言,最慷慨最仁善的人,恰恰是那些最富于资财、最富于美德(这一点尤为重要,因为归根结底,美德才是一个人最稳固的支柱)、最不需要他人帮助的人。实在说来,我倒是觉得,朋友应该时不时地碰上一些需要帮助的情形。举例来说,如果西庇阿从来都不需要我的建议或协助,不管是在国内还是国外,那我哪能有机会聊表寸心呢?由此可见,并不是物质利益带来了友谊,而是友谊带来了物质利益。
因此,我们切不可听信这些巧言学究的友谊宏论,无论是从理论上说还是从实践上说,他们都对友谊一无所知。要知道,老天在上,纵然可以拥有甲于天下的财富,条件却是不爱任何人,也不为任何人所爱,这样的生活,有谁会愿意过呢?而这恰恰是暴君不得不过的生活。不用说,他们指望不上任何忠诚,指望不上任何友爱,永远也无法信赖任何人的善意。对他们来说,一切都是猜疑与焦虑,友谊根本无从谈起。谁会爱一个他害怕的人,或者是一个他明知道害怕他的人呢?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能得到大献殷勤的友谊表演,当然也只是在他们顺风顺水的时候。一旦他们失势倒台,迎来暴君通常会有的结局,马上就会恍然大悟,自己是多么地众叛亲离。听人说,身遭放逐的塔尔昆曾经慨叹:“直到我无法报答也无力报复的时候,我才看清了身边朋友的真假。”只不过在我看来,真正叫人吃惊的是,像他这么专横傲慢的人,居然也会有朋友。他的人品决定了他交不到真正的朋友,而那些格外富有的人,往往也会落入跟他一样的处境。正是他们的财富阻止了真诚的友谊,因为幸运女神不光是自己眼瞎,通常还会把得到她恩宠的人变成瞎子。[49]这么说吧,他们总是自高自大,刚愎自用,完完全全忘乎所以,世上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比鸿运当头的蠢材更让人忍无可忍。我们经常看到这样的情形,原本谦和有礼的人一旦有了权势,马上就变得面目全非,光知道巴结新交,对旧友不屑一顾。
好了,有的人拥有成功、财富和权势所能带来的一切机会,居然只知道收罗钱能买来的各种物品,收罗马匹、奴仆、华贵装饰和昂贵器皿之类的东西,而不知道收罗朋友,收罗这种——容我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最贵重、最美好的人生“家当”,世间还能有比这更愚蠢的事情吗?收罗物品的时候,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些物品将来会归谁享用,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为谁忙活,因为这些物品,终究会悉数落入强梁之手,与此相反,友谊却是各人的专属,长长久久,不可攘夺。从某种意义上说,物质财富不过是幸运女神的赏赐,就算事实证明它们能够持久,若是缺少了朋友的抚慰和陪伴,人生也绝无欢乐可言。
接下来,我想谈谈这个话题的另一个分支。现在我们要做的事情,是设法确定友谊该有个什么限度,换句话说,什么是我们的友爱不该逾越的边界。据我所知,人们对这个问题有三种看法:其一,我们应该爱友恰如爱己,不能更进一步;其二,我们对朋友的爱,应该与朋友对我们的爱一一对应,完全相等;其三,我们对朋友的评价,应该与朋友的自我评价完全一致。这几种看法,我一种也不赞同。第一种看法意味着我们要把待己之道用作待友之道的尺度,但这并不符合情理,原因在于,有些事情我们永远不会为自己去做,却会为朋友去做,这样的事情何其众多!有时我们折腰请求下贱之人,以至于低三下四,有时又口出过分尖刻的詈骂,过分猛烈的抨击。这些行为若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利益,只能说毫无可取之处,但若是为了朋友的利益,却可以说十分可取。此外,面对许许多多的好处,正人君子还会心甘情愿地选择放弃,或者是任人剥夺,好让朋友得到享受这些好处的机会。
第二种看法把友谊限定为一种助益和感情的等量交换,由此把友谊贬低为一个锱铢必较、抠抠唆唆的数字问题,就跟友谊的目标是维持分毫不差的收支平衡似的。依我看,真正的友谊会比这种账簿交情阔绰一些,大方一些,绝不会斤斤计较,唯恐入不敷出。在这种事情上,我们不应该成天担心给得多了形成浪费,或者是溢出我们的量杯,也不该盘算我们为友谊的付出,有没有超出合理的限度。
不过,最有害的标准还得说是最后一种,亦即把朋友的自我评价作为我们评价朋友的尺度。屡见不鲜的情形是,某个人太过自卑,或是对自己改善命运的机会太过绝望。遇上这样的情形,朋友就不应该采纳他的自我评价,而应该竭尽全力,鼓舞他萎靡的精神,引导他拥抱欢欣的希望和乐观的思想。
既然如此,我们必须为友谊另行设限。不过我得先说说另一种见解,这种见解经常招致西庇阿最严厉的驳斥。西庇阿总是说,言论与友谊的真谛最水火不容的人,莫过于以下这句格言的始作俑者:“爱朋友时须当谨记,朋友或有反目之时。”有人把这句话记在名列“七贤”的毕阿斯名下[50],西庇阿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原因是这样的见解,必然出自某个居心叵测的人,或是某个私欲膨胀的人,又或是某个把一切视为垫脚石的人。如果你觉得某个人有可能成为你的敌人,怎么可能跟这个人成为朋友呢?不是吗,人要是存着这样的心思,那就得盼着朋友犯错,而且越多越好,好让自己抓到尽可能多的把柄,反过来,要是看到朋友的义举或好运,那就得生气着恼,妒火中烧。所以说,这句格言不管出自何人之口,总之会使友谊彻底毁灭。友谊的真正法则是慎加选择,只跟自己永远不可能憎恨的人做朋友。按照西庇阿的看法,即便我们看走了眼,那也得勉力维系已有的友情,绝不能去打伺机绝交的算盘。
友谊真正该有的限度是:双方的品格都必须保持一尘不染。双方的兴趣、意图和目标必须完全一致,不能有任何例外。在此基础上,假使朋友为了攸关性命或名誉的事情找我们帮忙,哪怕其请求算不上完全正当,我们还是应该权且偏离正道,为朋友稍作妥协,前提是不至于彻底破坏纲常。面对友谊,我们总归得有所容让。另一方面,我们绝不能完全不顾自己的名誉,也不能轻视其他公民的好评,认为这只是一件对我们的人生事业无足轻重的武器,虽然说拿阿谀奉承和花言巧语去换好评,也是一种十分卑劣的行为。我们切不可捐弃美德,因为美德才是受人敬爱的保障。
好了,我们还是回头来说西庇阿吧,因为他才是我这番友谊讲论唯一的作者。西庇阿总是跟我埋怨,人们对任何事情都不像对友谊这么马虎,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家山羊绵羊的准确数目,却不知自己究竟有几个朋友,买羊的时候知道千挑万选,择友的时候却完全漫不经心,这么说吧,也没有什么标准来判断对方合适与否,不像买羊还懂得看看斑点毛色。说起来,挑选朋友的时候,我们应该着眼于坚定、稳健、忠贞不渝的品质。具备这些品质的人,可说是少之又少,而这些品质的成色,不经检验也很难判断。话又说回来,这方面的检验只有在友谊存续期间才能进行,以至于友谊往往形成于判断之先,不允许我们提前检验。既然如此,我们就应该谨慎起见,像控扼辕马一样控扼爱慕的冲动。选择辕马有一个试用的过程,交友也应该照此办理,通过某种试行的友谊来检验朋友的品格。我们时常可以看见,面对锱铢小利,有些人便把不堪信任的劣性暴露无遗,有些人虽然经受住了小利的考验,却又在大利的诱惑之下露出原形。就算是重友轻财的人并不难找,可那些把友谊看得比官衔地位、文阶武职和政治权势还重的人,不会为这些东西轻易割舍友谊的人,我们又该到哪里去找呢?贪恋政治权势是人的天性,即便要为此付出牺牲友谊的代价,人们也往往觉得,相较于如此巨大的报偿,背叛朋友不过是小事一桩。政坛与官场很难见到真正的友谊,原因就在这个地方。哪有人愿意把升迁的机会让给朋友呢?更不用说,你们不妨想想,分担别人的政治厄运,对大多数人来说是一个多么沉重、多么难以负荷的包袱,有勇气挺身承当的人,实可谓世上难寻。恩尼乌斯说过,“患难见真情”,这句话虽然不错,大多数人却还是脱不了两种习气,一是在自己得意时小看朋友,二是在朋友落难时抛弃朋友,由此暴露自己的不堪信任和有始无终。有鉴于此,要是有人能在前述两种情形之下表现出坚定不移、忠诚不变的友谊,我们就应当据此断言,此人属于世上最难得的一种类型,简直与超人无异。
好了,要保证友谊稳固持久,我们该寻求什么品质呢?我们要寻求的是忠诚。若是缺少忠诚,任何友谊都不可能稳固。择友之时,我们还应该寻求坦率直爽、易于相处的性情,寻找宅心仁厚、与我们气味相投的人,这些因素都有助于维系忠诚。一个人若是城府渊深,拐弯抹角,便决计不可信任。除此而外,说实在话,一个人若是天性凉薄,对感召我们的事物无动于衷,那也就不可能值得信赖,不可能坚定不移。我们不妨再补充一点,也就是说,理想的结交对象不光是自己不能以指责我们为乐,而且不能听信别人对我们的指责。所有这些条件,都有助于形成我着力强调的坚贞品质。由此而来的结论呢,就跟我刚开始说的一样,友谊只能存在于好人之间。
说到好人(我说的好人,也可以视同智者)的待友之道,其中必然包含两个一以贯之的特征。其一,他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虚情假意,因为真诚的人更愿意公开表达自己的情感,哪怕是厌憎之情,绝不愿刻意掩饰。其二,他不光会拒斥他人对朋友的一切指责,自己也不会猜疑朋友,更不会成天觉得朋友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此外,他的言谈举止应该和悦可人,这样就可以为友谊增添不少情趣。阴沉古板的性情和一成不变的严肃,兴许是十分令人敬畏,友谊却应该稍假辞色,多一点儿宽容与温煦,乐于表露各式各样的善意和热心。
说到这里,我们就碰上了一个小小的问题。假使我们有了值得结识的新交,那么,有没有什么情况能构成充足的理由,使我们可以喜欢新交胜于旧友,像喜欢小马胜于老马那样呢?这个问题的答案,根本容不得任何置疑,因为我们绝不能像对其他事物那样,对友谊产生餍足之感。朋友好比佳酿,越陈越香。常言说得好:“两人得一起吃过许多罐盐,才能够结为生死之交。”[51]当然,新鲜也有新鲜的好处,我们不应该不屑一顾。新鲜的友谊好比青青的秧苗,总是蕴含着收获的希望。只不过,老朋友也应该得到相应的敬重,更何况实在说来,时间和习惯会对人产生非常大的影响。就用我刚才说到的马儿来打比方吧,在其他条件相当的情况下,所有人都喜欢骑自己骑惯了的马,不愿意去骑没骑过的新马。这个规律不光适用于活物,也适用于没有生命的东西,因为我们都喜欢自己长年生活的地方,哪怕那地方山多地少,乱木丛生。另一方面,友谊还有一条黄金准则,那就是与朋友平等相处。要知道,朋友之间常常会有高下之分,比如说,在我所说的“我们这伙人”当中,西庇阿就比其他人都了不起。可他从来不曾摆出居高临下的架势,不管是对斐卢斯、卢皮柳斯和穆米乌斯[52],还是对那些地位比较低的朋友。举例来说,他总是对昆图斯·马克西穆斯[53]毕恭毕敬,因为马克西穆斯是他的兄长,而马克西穆斯虽然也是个无可置疑的杰出人物,但却根本不能与他相提并论。而且他总是希望,他所有的朋友都可以受益于他的帮助。他这个榜样,我们大家都应该努力效仿。但凡我们在品性、才智或资财方面有什么过人之处,那就应当乐于分享,让朋友们同受其惠。比如说,如果朋友出身寒门,只有一些又没本事又没钱的亲戚,我们就应当伸出援手,帮助朋友提高地位,过上更体面的生活。你们都知道那些神话故事,故事里的孩子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和身世,得到的养育跟奴婢家的孩子无异,最后他们认祖归宗,知道了自己是神祇或君王的儿子,但却依然对养育自己的牧人满怀敬爱,因为多年之中,他们一直以为牧人是自己的父母。对错认的父母尚且如此,对于名分无疑的亲生父母,当然就更该如此。要知道,过人的才智与德行,概言之是任何方面的过人之处,如果不与至亲至近的人分享,便无法实现它全部的价值。
不过,我们也不能忽略这个问题的反面,因为在友谊和亲情当中,正如得天独厚者必须与时运不济者平等相处,时运不济者也不该生气着恼,恨自己的才智、资财或地位不如别人。然而,时运不济者大多只知道怨天尤人,或者是没完没了地数说自己的功劳,尤其是在他们认为自己尽心费力、为朋友做了一点儿事情的时候。有所付出就成天挂在嘴边的人,着实招人讨厌。受人恩惠,应当铭记在心,予人恩惠,却应当绝口不提。由此可见,在朋友交往当中,在上者不仅应该放低自己的身段,从某种意义上说还应该努力提高在下者的地位,原因在于,有些人之所以跟朋友闹别扭,恰恰是因为他们觉得朋友小看了自己。一般而言,只有那些自惭形秽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表现,而朋友应当努力消除他们的自卑,不光要用言语,而且要用行动。话又说回来,对朋友的关照和帮助也得有个适当的限度,首先要看你自己的施与能力,其次要看对方的承受能力,原因在于,不管你拥有多高的威望,终归不可能把所有的朋友全部送上最显要的官位。举例来说,西庇阿让普布柳斯·卢皮柳斯当上了执政官,但却没能让卢皮柳斯的弟弟卢修斯得到同样的职位。另一方面,就算你有能力随心所欲,把任何人提拔到任何职位,那也得慎重考虑,不能让职位超出对方的能力。
一般而言,我们应该先等到品格定型的成熟之年,然后再决定友谊方面的事情。比如说,有些人少年时喜欢狩猎或打球,结交了一些爱好相同的好伙伴,但他们绝不能就此认定,这些伙伴个个都是可靠的朋友。要是依照这种标准,只论相处时间是长是短的话,最有资格得到我们挚爱的人,就该是保姆和伴读的奴隶。我倒不是说,我们可以对这些人置之不理,只不过我们对这些人的感情,跟友谊并不是一回事。只有成熟的友谊,才可能恒久不变,因为品格的歧异会导致旨趣的歧异,旨趣的歧异又会导致关系的疏远。举例来说,好人不跟坏人交朋友,坏人也不跟好人交朋友,唯一的原因就是品格和旨趣不同,差别大得无以复加。
另有一条值得记取的友谊准则,也就是说,别用你的妇人之仁去拖累朋友的宏图大业。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我还是再举个神话里的例子,利科墨德斯对纽普托勒姆斯有养育之恩,声泪俱下地劝纽普托勒姆斯不要参战,可纽普托勒姆斯要是听了利科墨德斯的话,那就永远也不可能攻下特洛伊城。[54]除此而外,紧要的事务迫使朋友们劳燕分飞,也是生活中常有的情形,有的人却觉得自己受不了分离之苦,竭力阻挠朋友离去,这样的人都是软弱的娘娘腔,光看这一点就算不上够格的朋友。你理当寄予朋友的期望,还有你理当满足的朋友期望,当然都有各自的限度,处理任何事务的时候,你都应该把这些限度纳入考虑的范围。
还应该注意的是,世上有一种可以称为灾难的遭际,也就是不得不与朋友分道扬镳。这样的灾难,有时可说是不可避免,因为我们的讨论进行到这里,对象已经不再是智者之间的挚爱,而变成了常人之间的友谊。有时候,某个人做下了伤害朋友或外人的邪恶勾当,骂名却落到了朋友头上。遇上这样的情况,合理的做法是断绝来往,任由友谊逐渐消亡。对待这样的友谊,应该奉行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一句加图名言,“要给它慢慢拆线,用不着一撕两半”,除非对方的恶行实在是太过令人发指,以致你不得不立刻与对方划清界限,要不然就有伤礼义廉耻。除此之外,如果品格和旨趣发生了世上常有的改变,或者是党争导致了情感的隔膜(刚才我已经说了,现在我谈的不再是智者的友谊,而是常人的友谊),而我们的打算仅仅是放弃这段友谊,那我们就必须小心行事,不能表现得像是与对方势不两立,因为这世上最不光彩的事情,莫过于与往日的密友公然开战。你们都知道,西庇阿曾为我放弃了与昆图斯·庞培乌斯的友谊,还曾因政见不同疏远了我的同僚米提卢斯[55]。他对这两件事情的处理,都可以称得上温和得体,让人们觉得他确实受了冒犯,但却并没有怀恨在心。
由此可见,我们的首要目标应该是防止朋友之间出现裂痕,其次则是在裂痕出现之时稳妥行事,使我们的友谊看起来像是寿终正寝,而不是死于非命。这之后,我们还应该多加留意,以免曾经的友谊变成不解的仇怨,衍生各式各样的口角、谩骂和怒斥。不过,后面这些东西只要不超出忍耐的合理限度,我们还是应该多多担待,并且看在往日友情的分上,判定理亏的是出口伤人的一方,而不是承受伤害的一方。一般说来,要想避免这一类的闪失和麻烦,唯一的办法是审慎择友,不要草率托付我们的友爱,更不要把友爱托付给不值得结交的人。
好了,我所说的“值得结交”,意思是一个人不假外物,本身就具备使人向慕的品质。这样的人十分少见,实在说来,所有的完美事物都是如此,世上最难找的东西,莫过于一类事物的完美样板。然而,大多数人不光把有利可图的东西视为人生中唯一的美好事物,还把自己的朋友看成蓄养的牲畜,谁有希望带来最大的利润,就把谁摆在首位。可想而知,他们永远也得不到那种最美好最自发的友谊。要想求得那样的友谊,你只能以友谊本身为唯一的目标,不能掺杂其他的任何企图。除此而外,对于友谊的性质和力量,他们也不会有切身的体会。原因在于,人人都爱自己,不是因为这种爱能带来什么好处,而是因为人天生与自己相爱相亲,不需要其他任何理由。但是,人若是不能把这种爱延伸到另一个人身上,便永远无法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朋友,因为真正的朋友,可说是人的第二个自我。可我们都看得见,所有的动物,不管是天上飞的、海里游的还是地上走的,也不管是野生的还是家养的,全部都具备这样的两种本能,一是爱自己,这实际上是所有活物的天性,二是向慕同类,企盼与同类相守不离。既然前述的自然现象都伴有强烈的渴望,伴有某种近似于人类之爱的情愫,那么,由人性法则决定的人间友爱,岂不应该百倍于此?因为人不光会爱自己,还会去寻求能与自己灵魂交融、几近两心合一的友伴。
然而,大多数人可说是不可理喻,更不用说还厚颜无耻,不光要求朋友达到自己达不到的标准,还指望从朋友那里得到自己不肯给的东西。公平的做法,应该是自己先成为好人,然后再去寻找同道。要保障我们一直在谈的恒久友谊,双方都必须成为这样的一种人,也就是说,双方因彼此爱慕走到一起之后,首先学会了控制那些奴役其他人的欲念,其次又学会了急公好义,为对方分忧解愁,绝不向对方提出伤廉败德的要求,不仅互助互爱,而且相互尊重。我特意强调“尊重”,是因为一旦缺少尊重,友谊就丧失了它最璀璨的明珠。由此可见,有些人以为友谊是放纵和罪孽的许可证,实在是大错特错。大自然赐予我们友谊,是让它充任美德的仆从,不是让它充当罪恶的帮凶,是考虑到孤立的美德力有不逮,所以才让美德与美德携起手来,合力达成最高的目标。那些正在享有、曾经享有或必将享有这种伙伴关系的人,绝对不啻于加入了一个最为强大、最有前途的同盟,可望借此企及大自然的至善。要我说,这种伙伴关系囊括了道义的完满、传扬的美名、内心的平静和人生的安宁,也就是人们向往的一切事物,因为人生有这些才算幸福,没有则是不幸。幸福既然是人生最美好也最崇高的目标,那么,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我们就必须致力于追求美德,因为若是没有美德,我们就得不到友谊,也得不到其他任何值得向往的事物。实际上,如果交朋友的时候忽略了美德,那些自以为有朋友的人,一旦在大祸临头之时被迫检验朋友的成色,马上就会恍然大悟,自己其实没有朋友。所以我必须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托付友爱之前,必须慎加甄选,不可先定交情,尔后再作评判。我们在很多事情上吃了疏忽大意的亏,在选择朋友和培育友情的事情上尤其如此。我们把老话当作耳边风,总是把车子套在马的前面,马叫人偷了才关马厩的门,因为我们往往会因长时间的密切交往或互惠关系而缔结友谊,然后又因为突然出现的某种过节,忙不迭地断然绝交。
这样的疏忽大意尤其该受谴责,因为它妨害的是一件无比重要的事情。我之所以要说“无比重要”,是因为友谊是唯一的一种人人都认为大有裨益的事物。就连美德本身也不是这样,因为有许多人一说起美德就不屑一顾,仿佛它只是浮夸,或者是自我美化。财富也不是这样,许多人都蔑视财富,安守清贫,以粗衣恶食为乐。至于说有些人梦寐以求的高官显位——有多少人对它嗤之以鼻,视它为世上最空虚无聊的事物!
其他种种也是如此,在一些人眼里可羡可欲,在许多人看来却一钱不值。但要是说到友谊,人们的想法却可谓万众一心,所有的人,不管是投身政治的人,是以研究科学哲学为乐的人,是闭门清修不问世事的人,还是最后那种沉迷声色的人,只要还企盼自己的生活尚存些许高贵,要我说就必定会认为,没有友谊的生活不成其为生活。原因在于,友谊总是会以这样那样的方式,渗入我们所有人的生活,随便我们选择什么样的生活道路,都别想彻底摆脱它的影响。一个人尽可以乖戾孤僻,以至于对人际交往深恶痛绝,像我们听说过的雅典人泰门[56]那样,然而,哪怕是他这样的人,终归也得找个人来充当听众,以便倾倒他满肚子的怨恨毒汁。要是能有某位神灵带我们远离人烟,把我们安置在某个完全与世隔绝的所在,然后又充分满足我们的一切嗜欲,只是彻底剥夺我们看见人类的机会,身处那样的情形之下,我们便最能体会友谊的不可或缺。试问有谁能心坚如铁,安然忍受那样的生活?身处孤独之中,谁能不丧失对一切乐事的兴趣?事实上,有句名言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这句名言应该是塔伦塔姆的阿奇塔斯[57]说的,到我这儿已经转了两次手,我是听我的长辈说的,他们又是听他们的长辈说的。这句名言是这样的:“凡人即使能升入穹苍,将宇宙的自然秩序和天体之美尽收眼底,还是得不到丝毫的乐趣,话又说回来,只要他有机会向别人讲述自己看见的壮美奇景,便可以得到凡人所能想象的至大乐趣。”由此可见,人类确实有厌憎孤独的天性,总是需要这样那样的扶持与支撑,最可心的扶持与支撑,则莫过于我们最亲密的友人。
然而,天性虽然给了我们诸多提示,借此申明了它的希冀、欲求和渴望,我们却多少有些充耳不闻,不理会它的劝谕。朋友之间的交往多种多样,错综复杂,猜疑和不快的诱因难免会常常出现,面对此类诱因,智者有时选择置之不理,有时选择驱除化解,有时又选择大度包容。只有在朋友的切身利益和我们自己的真诚面临威胁的时候,我们才必须直面此类诱因,哪怕会由此造成不快。举例来说,我们常常有必要劝诫朋友,甚至是出言责备。劝诫和责备若是出于好意,本应得到朋友的欣然接纳,只可惜不知何故,我朋友特伦斯在《来自安德罗斯岛的姑娘》[58]当中说的那句话竟然不无道理:
奉承引来朋友,直言招致怨恨。
直言若是造成了怨恨,便可以算做一种祸端,因为怨恨是戕害友谊的毒药。然而,奉承其实是更大的祸端,因为它纵容朋友的过失,必将使朋友一头栽进毁灭的深渊。不过,罪责最大的还是那个厌闻直言、任由恭维把自己推向毁灭的人。所以说,在这件事情上,我们自始至终都应该慎之又慎。劝诫朋友绝不能出言刻薄,责备朋友也不能语带轻侮。至于说“奉承”(因为我喜欢借用特伦斯的词汇),我们固然应该做到礼数周全,同时又必须远离那种成人之恶的令色巧言,因为此等行径连自由民的身份都配不上,更别说是朋友。跟暴君相处是一回事,跟朋友相处是另一回事。可是,如果有人塞住耳朵坚拒直言,连朋友的实话都听不得,那我们也只好死心,任由他自生自灭。加图说过许多句切中肯綮的至理名言,以下这句也是如此:“有些人应该感谢不共戴天的仇敌,有甚于感谢献媚讨好的朋友,因为前者还经常口吐真言,后者却从来不说实话。”此外还有一件咄咄怪事,也就是说,听到忠告的时候,人们该生的气不生,偏偏要生不该生的气,对自己的过错一点儿也不着恼,倒要为别人的责备大动肝火。实际上,他们应该把自己的心态颠倒过来,以行有过恶为耻,以得到匡正为幸。
既然如此,倘若我们可以断言,率直而不刻薄的进谏,以及耐心且无愠怒的纳谏,特别能彰显真正的友谊,那我们亦可断言,对友谊妨害最大的行为,莫过于溜须拍马、阿谀奉承和奴颜媚骨。我用了尽量多的说法来描述这种恶习,有此恶习的都是些不堪信任的轻薄小人,说话只为讨好卖乖,全不管事实如何。虚伪使我们一时之间难辨真假,对任何事情都是有害无益,但它对友谊的戕害尤为酷烈,因为它摧毁朋友之间的坦诚,而友谊若是缺少坦诚,便只是虚名而已。要知道,既然友谊的真谛在于二人同心,如果其中一人的心灵复杂多变,并不是单纯一贯,同心又何从谈起?如果一个人的态度不仅取决于另一个人的感受和期望,甚至取决于另一个人的面部神情和头部姿势,世上还有什么事物,能跟这个人的心灵一样动辄变形、一样摇摆不定?
别人说“不”,我也说“不”,
别人说“是”,我也说“是”,
总之我给自己,订了这条规矩,
别人说了什么,我便随声附和。
前面引的还是我老友特伦斯的话,可他这些话是借格纳索之口说的[59],谁要是跟格纳索这种人结下任何交情,只能说是愚蠢的表征。然而,世上有许多跟格纳索一样的人,恰恰是因为他们在阶层、财富或名望方面优于格纳索,靠地位的分量弥补了品性的轻浮,他们的阿谀奉承才变得格外有害。但我们只要足够审慎,便不难辨别真心的友爱和假意的殷勤,恰如面对其他的任何事物,很容易就可以把仿冒的假货跟地道的真品区分开来。参加民众集会的都是些文化低得不能再低的粗人,可他们照样能分清好歹,看出谁只是甘言惑众的可疑分子,谁才是有原则有斤两的可靠人物。前些日子,盖尤斯·帕皮利乌斯就是用这种甜言蜜语来撩拨集会民众的耳朵,想兜售他那个允许保民官连选连任的法案。[60]我当即发表了反对的意见,不过我不想谈我自己,还是谈谈西庇阿吧。老天爷!他那天的讲话可真是惊天动地,气势如虹!听到他讲话的人,全都会毫不犹豫地说,他的确是罗马民众的领袖,绝不是他们当中的普通一员。[61]不过,你们当时也在现场,再者说,如今你们手里都有他的讲稿。总而言之,结果是一个意在讨好民众的法案遭到了民众的投票否决。说到这里,我还得再讲讲我自己的经历。你们应该记得,在西庇阿的哥哥昆图斯·马克西穆斯和卢修斯·曼西纳斯[62]同任执政官的时候,盖尤斯·利希尼乌斯·克拉苏[63]提出的那个“关于祭司团成员选举”的法案,看起来是多么地深得民心,因为它要求各祭司团把补足自身缺额的权力转交民众。顺便说一句,正是这个克拉苏开创了面向广场对民众讲话的先例。[64]尽管如此,由于我站在保守派的立场进行了反驳,宗教还是轻而易举地击败了他那套似是而非的说辞。当时我只是副执政官,离我当选执政官还有整整五年,可见我的成功更多是因为理直气壮,并不是因为官高爵显。
好了,在舞台上,比如说在实质与舞台无异的民众集会上,真相只要能得到透彻的阐释,展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最终就能够大获全胜,尽管在这类场合当中,纯属捏造或半真半假的东西拥有最为充足的用武之地。既然如此,在完全靠真诚维系的友朋交往当中,情形又当如何呢?朋友往还之时,用句俗话来说,双方都必须看得见对方的袒露胸怀,否则就无法相信或断定任何事情,是的,你甚至无法确信彼此之间的友爱,因为你拿不准它是否真诚。话又说回来,我前面说的这种阿谀奉承虽然十分有害,终归只能伤害那些乐于听信的人。以理可推,最喜欢听奉承话的人,必然是那些最自恋、最喜欢自我陶醉的人。我绝不否认,美德也有自爱的天性,因为她拥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有多么值得爱。可我现在说的并不是绝对的美德,而是人们自以为拥有美德的那种执念。事实上,真正拥有美德的人,并不像希望博得有德之名的人那么多,后面这一类人,恰恰就是最喜欢听奉承话的人。一旦听到专为迎合他们虚荣心理的阿谀之辞,他们就会对这些信口开河的废话信以为真,认为这可以证明,自己确实有一些值得赞美的地方。由此可见,如果一方不爱听真话,另一方又喜欢说假话,这样的交情,只能说跟友谊完全不沾边。世上若没有自吹自擂的武夫,寄生虫的奴才相也就不会让我们觉得可笑,只剩下可悲了。武夫问“泰伊丝真的很感谢我吗?”寄生虫答个“很感谢”也就行了,可他非得说“万分感谢”。[65]奴颜婢膝的马屁精,总是会顺着受害者的喜好,使劲儿往大里说。所以说,虚伪的奉承虽然对那些爱听好话的人尤其有效,但那些性格较比坚强稳重的人也应该提高警惕,免得蒙蔽于伪装巧妙的奉承。除了彻头彻尾的傻子之外,谁都能一眼看穿赤裸裸的奉承,奸狡之徒的隐晦谄媚,才是我们需要小心防备的东西。要想识破这一类的马屁精,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他们往往用假意的反驳来掩饰奴性,用假装的争论来包裹奉承,最后才拱手认输,甘拜下风,使对方受骗上当,自以为高瞻远瞩。请问,世上还能有比上这种当更丢脸的事情吗?因此你必须格外留神,免得像《女继承人》[66]里的那个老头那样:
我叫人骗得真惨!全世界的任何一座舞台上,
任何一个口水滴答的老糊涂,都没上过我这种当。
要知道,哪怕是在舞台上,我们也见不到比短视轻信的老头更可耻的愚蠢典型。咳,不知道怎么搞的,我有点儿跑题了,说的已经不再是完人的友谊,或者说“智者”——我说的“智者”,当然也只拥有人性能够企及的那种“智慧”——的友谊,反倒说起了那种庸俗浮浅的友谊。那么,我们还是回到原来的话题,给它做一个最后的总结吧。
好了,凡尼乌斯和西弗拉,容我把之前的话重复一遍。美德,正是美德,既是友谊的缔造者,又是友谊的维系者。旨趣的和谐,友谊的恒久与坚贞,无不有赖于美德。当美德扬起头来,向另一个人投射她美丽的容光,并且从对方身上看到了同样的光芒,便会不由自主地趋向对方,与对方交相辉映,随之迸发的是一团熊熊的火焰,你尽可称之为“爱”,称之为“友谊”也无妨,反正两个词都源自同一个拉丁词根。爱就是对爱人的单纯依恋,不是贫乏使然,也不是为了得到好处,只不过好处是友谊的自然产物,哪怕你完全没有谋利的意图。年轻时候,我就是怀着这团温暖的友谊之火,爱慕年辈较长的卢修斯·保卢斯、马库斯·加图、盖尤斯·加卢斯和普布柳斯·纳西卡[67],还有我亲爱的西庇阿的岳父,提贝里乌斯·格拉古[68]。在年纪相仿的人之间,友谊之火还会烧得更加炽热,西庇阿、卢修斯·弗里乌斯[69]、普布柳斯·卢皮柳斯、斯珀利乌斯·穆米乌斯和我本人,情形便是如此。但如今我也到了暮年,却开始喜欢亲近年轻人,比如说你们两个,还有昆图斯·图贝罗。岂止如此,我还喜欢跟一些更年轻的人交朋友,比如说普布柳斯·卢提柳斯和奥卢斯·维基尼乌斯[70]。既然后浪推前浪是人性和人生的法则,最理想的事情莫过于和你的同辈一起抵达人生的终点,因为你站上人生跑道之时,也是和他们一起。然而凡尘之物迁流易逝,我们也应当不断寻找与我们相互爱慕的后辈,因为人生若是缺少友爱与亲善,便只能说是兴味索然。
千真万确,西庇阿虽已猝然辞世,对我来说却依然活着,永远不会死去,因为我爱的是他的美德,而他的美德长存不灭。我一辈子都在亲身体验他的美德,但他的美德不光会时刻浮现在我的眼前,还会放射永不暗淡的辉光,照耀子孙后代。若不把他的英名和形象摆在眼前,以之为最好的榜样,谁也不可能保持较比远大的志向,或者是较比崇高的理想。我可以断言,时运或禀赋给予我的一切恩赐,哪一样也比不上西庇阿和我的友谊。我俩的友谊里有公共事务上的不谋而合,有私人事务上的参酌商量,还有闲暇时无忧无虑的愉快消遣。就我所知,我从不曾引起他的不快,哪怕是在最细微的事情上,从不曾听见他说我不爱听的话,哪怕只是一句。我俩在同一座房子里居住,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过的是同一种生活,从军海外时是在一起,外出旅行和乡间度假时也在一起。一旦有了闲暇,我俩就一起找个远离尘嚣的清静所在,如饥似渴地钻研学问,不断求取新知,这样的美好回忆,何须我在此赘述?对这些事情的回忆和追念,若已随斯人一同消逝,那我根本承受不了伤痛的打击,因为我失去了一个如此亲密的人生伴侣。所幸这些事情并未消逝,反而借我的思念和回忆得到滋养,越来越饱满鲜明。即便我彻底丧失了回忆的能力,那我的年纪本身也是个不小的安慰,因为我时日无多,不必长期承受这样的折磨,只要为时不久,再大的伤痛也不至于无法忍受。
关于友谊,我能说的就这么多。结束之前,我还有一句忠告。愿你们时刻谨记,美德是第一位的,没有美德便没有友谊,但除了美德之外,只除美德之外,世间最美好的事物,非友谊莫属。
友谊的福泽深厚博大,为数众多,至于它首要的福泽,则无疑是使我们对未来充满希望,不受软弱和绝望的影响。当我们面对一位真正的朋友,看见的仿佛是我们的另一个自我。
愿你们时刻谨记,美德是第一位的,没有美德便没有友谊,但除了美德之外,只除美德之外,世间最美好的事物,非友谊莫属。
[1] 西弗拉(Quintus Mucius Scaevola,前159?—前88)为古罗马政客及法学家,西塞罗的老师,公元前117年任执政官,并曾多年担任占兆师。占兆师是古罗马共和国一种位高权重的神职,职责是通过观察鸟类的飞行来解读众神的旨意;拉埃柳斯(Gaius Laelius,前186—?)为古罗马政客,公元前140年任执政官,绰号“智者”(Sapiens)。
[2] 成年袍服(toga virilis)是古罗马少年在年满十五岁(或说十六岁)时穿上的白袍,是成年的标志。
[3] 大祭司西弗拉(Quintus Mucius Scaevola Pontifex,?—前82)为古罗马政客及法学家,曾任执政官及罗马大祭司(古罗马的最高神职),是上文那个西弗拉的族弟。
[4] 阿提克斯(Titus Pomponius Atticus,前110?—前31)为爱好文艺的古罗马富商,西塞罗的多年挚友,本文的题献对象。
[5] 公元前88年,时任保民官的普布柳斯·苏尔皮修斯(Publius Sulpicius,前121?—前88)为维护平民权益而与古罗马贵族阶层发生冲突,由此被杀。昆图斯·庞培乌斯(Quintus Pompeius,?—前88)时任执政官,事发时站在苏尔皮修斯的对立面。
[6] 这里的“西庇阿”是指小西庇阿(Scipio Africanus Minor,前185—前129),古罗马政客及著名将领,曾两度担任执政官,与拉埃柳斯是一对终生挚友;盖尤斯·凡尼乌斯(Gaius Fannius,生卒年不详)为古罗马政客,公元前122年任执政官。
[7] 这里的“加图”是指老加图(Marcus Porcius Cato,前234—前149),出身寒微的古罗马政客及作家,曾任执政官,以贤能俭朴著称。西塞罗提到的文章是《老加图论老年》(Cato Maior de Senectute),是他在公元前44年的作品。
[8] 阿提柳斯(Lucius Atilius)是公元前二世纪的古罗马法学家,以学识渊博著称。
[9] “那个雅典人”指古希腊大哲苏格拉底(Socrates,前470?—前399)。据苏格拉底的学生、古希腊大哲柏拉图(Plato,前428/427—前348/347)所说,曾经有人去阿波罗的神谕所询问,世间有没有比苏格拉底更睿智的人,神谕给出的回答是“没有”。
[10] 古希腊“七贤”(Seven Sages)指公元前六世纪的七位以睿智著称的人物,即雅典的梭伦(Solon of Athens)、斯巴达的契罗(Chilon of Sparta)、米利都的泰勒斯(Tales of Miletus)、普林纳的毕阿斯(Bias of Priene)、米蒂利尼的庇塔库斯(Pittacus of Mitylene)、林度斯的克莱俄布卢(Cleobulus of Lindos)和科林斯的佩里安德(Periander of Corinth)。有一些版本的“七贤”列出的最后两人与此不同。
[11] 农兹日(nones)是古罗马日历中的一个日子,即三、五、七、十月的第七天,其他月份的第五天。
[12] 从年代来看,这里的“德西穆斯·布鲁图”(Decimus Brutus)应该是指公元前138年任执政官的德西穆斯·尤尼乌斯·布鲁图·卡利库斯(Decimus Junius Brutus Callaicus,前180—前113)。
[13] 保卢斯(Lucius Aemilius Paullus Macedonicus,前229?—前160)为古罗马将领及政客,曾接连失去两个年幼的儿子;加卢斯(Gaius Sulpicius Gallus)为古罗马天文学家、将领及政客,公元前166年任执政官。
[14] 老加图的长子加图·利希年纳斯(Cato Licinianus)是一位勇武的战士,还是一位杰出的法学家,死于公元前152年左右,去世时已经当选副执政官。
[15] 小西庇阿于公元前147年第一次当选执政官,时年三十八岁,担任执政官的年龄下限是四十岁。当时他本来竞选的是市政官,但却因声望卓著而被众人推戴为执政官。
[16] 小西庇阿于公元前134年第二次当选执政官,当时罗马人正在与伊比利亚半岛的凯尔特人进行努曼西亚战争(Numantine War,前154—前133),人们认为只有他才能率领罗马人打赢这场苦战。小西庇阿率军出征,罗马人迅速取胜。
[17] 即北非城邦迦太基(Carthage)和伊比利亚城邦努曼西亚(Numantia)。
[18] 西塞罗在《老加图论老年》当中记述了三人的这次对话。
[19] 小西庇阿在自家卧室中暴卒,死因迄今不明。据说他的尸身带有伤痕,当时就有人认为他死于谋杀。
[20] 从公元前八世纪开始,古希腊人在意大利半岛南部建立了多个殖民地,古罗马人把这些殖民地统称为“大希腊”(Magna Graecia),其中之一是爱奥尼亚海滨的克罗顿(Kroton)。古希腊哲学家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前570?—前495?)曾在克罗顿兴办学校,教授本派哲学,毕达哥拉斯学派的主要观点之一就是灵魂不朽。
[21] 斐卢斯(Lucius Furius Philus)为古罗马政客,公元前136年任执政官。曼柳斯(Manius Manilius)为古罗马政客及演说家,公元前149年任执政官。西塞罗在对话录《论共和国》(De re publica)当中记述了这次以小西庇阿为主角的谈话。
[22] 老西庇阿(Publius Cornelius Scipio Africanus,前236—前183)为古罗马政客及名将,战功显赫,曾两次担任执政官。老西庇阿是小西庇阿的祖父,因为小西庇阿被过继给了老西庇阿的儿子。西塞罗在《论共和国》第六卷当中记述了小西庇阿的梦。
[23] 拉埃柳斯曾随同小西庇阿征战迦太基。
[24] 盖尤斯·法布里修斯(Gaius Fabricius Luscinus,生卒年不详),曾两次担任执政官,以俭朴廉洁著称;曼尼乌斯·丘利乌斯(Manius Curius,?—前270)曾三任执政官,亦以俭朴廉洁著称;提贝里乌斯·克朗卡尼乌斯(Tiberius Coruncanius,?—前241),曾任执政官及大祭司,以渊博雄辩著称。
[25] 恩尼乌斯(Quintus Ennius,前239?—前169?)为古罗马作家及诗人,老西庇阿的朋友。
[26] 阿格里真托(Agrigentum)为西西里岛城镇,“大希腊”主要城邦之一,古希腊哲学家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前490?—前430?)的家乡。
[27] 珀丘维乌斯(Marcus Pacuvius,前220—前130?)为古罗马悲剧作家,恩尼乌斯的学生。拉埃柳斯是珀丘维乌斯的赞助人。
[28] 俄瑞斯忒斯(Orestes)和皮拉得斯(Pylades)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一对挚友。珀丘维乌斯的这部剧作是《克莱西兹》(Chryses),如今仅余残篇。从这个故事的其他版本来看,两个朋友最后都幸免于难。
[29] 在《论共和国》第三卷当中,与会众人先是让斐卢斯扮演反派,阐述政客应该不顾道义的观点,然后又让拉埃柳斯来反驳斐卢斯。
[30] 塔尔昆(Tarquinius Superbus,?—前495)是罗马共和国成立前的末代罗马君王,以暴虐闻名,于公元前509年遭到放逐;斯珀利乌斯·卡西乌斯(Spurius Cassius,?—前485)为罗马共和国早期政客,因叛国罪被处死刑;斯珀利乌斯·马埃柳斯(Spurius Maelius,?—前439)为古罗马富翁,因试图造反称王而被杀。
[31] 皮洛士(Pyrrhus,前319/318—前272)为古希腊名将,长期与罗马人作战,以仁慈著称;汉尼拔(Hannibal,前247—前181?)为迦太基名将,罗马人的死敌。
[32] 科里厄兰努斯(Coriolanus)为公元前五世纪的罗马将领,曾经遭到罗马人的放逐,由是带领敌国军队围攻罗马。
[33] 维瑟利努斯(Viscellinus)即前文中的“斯珀利乌斯·卡西乌斯”。
[34] 提贝里乌斯·格拉古(Tiberius Gracchus,前169?—前133)为出身贵族的古罗马平民派政客,曾试图推行有利于平民的土地改革,由此被贵族派杀死。
[35] 昆图斯·图贝罗(Quintus Tubero)为公元前二世纪的罗马政客及哲学家,小西庇阿的外甥,西塞罗对他评价很高。
[36] 盖尤斯·布罗修斯(Gaius Blossius)为公元前二世纪的罗马政客及哲学家,曾因支持格拉古改革而受审,获释后去亚细亚参加了反抗罗马的暴动,暴动失败后自杀。库麦(Cumae)为古罗马城市,位于意大利半岛西南部。
[37] 拉埃纳斯(Publius Popillius Laenas)和卢皮柳斯(Publius Rupilius)是公元前132年的执政官。
[38] 朱庇特神庙是古罗马最重要的神庙,位于罗马城中的卡比托利欧山(Capitoline Hill)。
[39] 帕普斯·埃米柳斯(Papus Aemilius)为古罗马政客及将领,于公元前282年及278年与法布里修斯同任执政官,并于公元前275年与法布里修斯同任监察官。
[40] 盖尤斯·卡博(Gaius Carbo)为古罗马政客及演说家,一度支持格拉古的改革,后来转投贵族派的阵营,公元前120年任执政官;盖尤斯·加图(Gaius Cato)是老加图的孙子,加图·利希年纳斯的儿子,公元前114年任执政官;盖尤斯·格拉古(Gaius Gracchus,前154—前121)在兄长死后继续推行改革,由此被贵族派迫害致死。
[41] 这里的“普布柳斯·西庇阿”应指公元前138年任执政官的普布柳斯·西庇阿·瑟拉皮奥(Publius Cornelius Scipio Nasica Serapio,前183?—前132)。此人是杀害格拉古的元凶,由此招致猛烈声讨,被迫逃往亚细亚,不久之后死去,据说是被格拉古的支持者杀死的。
[42] 卡博在公元前131年任保民官,继续推行格拉古的改革。盖尤斯·格拉古在公元前123年及前122年连任保民官,时间在拉埃柳斯这次谈话之后。
[43] 《卡比尼乌斯法》(lex Gabinia)是公元前139年的保民官卡比尼乌斯(Aulus Gabinius)推出的法律,《卡西乌斯法》(lex Cassia)是公元前137年的保民官卡西乌斯(Lucius Cassius Longinus Ravilla)推出的法律,两项法律都扩大了平民的选举权。
[44] 狄米斯托克里(Temistocles,前524?—前459)为雅典政客及将领,曾任雅典执政官,率领雅典人击败波斯侵略军,晚年被迫流亡波斯,为曾经的敌人波斯王效力。古希腊史家修昔底德(Tucydides,前460?—前395?)说狄米斯托克里是自然死亡,古希腊史家普鲁塔克(Plutarch,46?—120?)说他是服毒自杀。
[45] 狄米斯托克里于公元前471年左右遭到放逐,科里厄兰努斯与罗马为敌是公元前491年的事情。
[46] 普鲁塔克说科里厄兰努斯死于谋杀,古罗马史家李维(Livy,前64?—17)说他是自然死亡。
[47] 古代西方学者所称的四大美德(the cardinal virtues)是智慧、勇气、节制和公正。
[48] 据本文英译者之一皮博迪所说,“回爱”的拉丁原文“redamare”是西塞罗自造的词汇。
[49] 古罗马神话中的幸运女神(Fortune)常常被描绘为盲眼的妇人,寓意之一是她不辨贤愚,往往使得恶人走运,善人遭殃。
[50] “七贤”及毕阿斯见前文注释。把这句话记在毕阿斯名下是古希腊大哲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前384—前322)的说法,见亚里士多德《修辞学》(Rhetoric)第二卷。
[51] 类似的说法见于亚里士多德《欧德谟伦理学》(Eudemian Ethics)第七卷。
[52] 斐卢斯及卢皮柳斯见前文注释,穆米乌斯(Spurius Mummius)为古罗马将领及作家。
[53] 昆图斯·马克西穆斯(Quintus Fabius Maximus Aemilianus)为古罗马政客,公元前145年任执政官。
[54] 纽普托勒姆斯(Neoptolemus)是特洛伊战争中希腊联军第一勇士阿喀琉斯(Achilles)的儿子,当时有预言说,他参战是希腊联军攻下特洛伊城的前提条件之一。他的外祖父利科墨德斯(Lycomedes)劝他不要参战,但他坚持参战,最终帮助希腊联军攻下特洛伊城,成就了一番事业。
[55] 这里的昆图斯·庞培乌斯(Quintus Pompeius)是前文中那个昆图斯·庞培乌斯的祖父,于公元前141年当选执政官,之前曾伪称自己不参选,使竞争对手拉埃柳斯放松警惕,借此取而代之;米提卢斯(Quintus Caecilius Metellus Macedonicus,前210?—前116/115)为古罗马政客及将领,公元前143年任执政官。拉埃柳斯称米提卢斯为同僚,是因为他们两人都是占兆师。
[56] 泰门(Timon)是古希腊时代的雅典居民,因饱尝世态炎凉而仇视人类。普鲁塔克在《希腊罗马名人传》(Parallel Lives)“安东尼传”(The Life of Antony)当中附带提到了泰门,说他生活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前431—前404)前后,还说他虽然厌憎人类,但也有一个名为阿佩曼塔斯(Apemantus)的朋友,因为后者跟他一样乖戾。
[57] 阿奇塔斯(Archytas,前428—前347)为古希腊哲学家、数学家及天文学家,出生在“大希腊”的塔伦塔姆(Tarentum),即今日意大利南部海滨城市塔兰托(Taranto)。
[58] 特伦斯(Terence)即特伦提乌斯(Publius Terentius Afer,前195/185—前159?),古罗马剧作家。《来自安德罗斯岛的姑娘》(Andria)是特伦斯创作的喜剧。
[59] 前引文字出自特伦斯的喜剧《阉奴》(Eunuchus)。格纳索(Gnatho)是剧中的一个奴仆。
[60] 盖尤斯·帕皮利乌斯(Gaius Papirius)即前文提及的卡博。按照古罗马法律的规定,担任公职的公民任期届满之后,必须间隔十年才能再次竞选同一职位。公元前131年,时任保民官的卡博提出了允许保民官连选连任的法案,意在长期占据这一职位。
[61] 小西庇阿当时没有担任公职。
[62] 卢修斯·曼西纳斯(Lucius Mancinus)为古罗马政客及将领,公元前145年任执政官。
[63] 盖尤斯·利希尼乌斯·克拉苏(Gaius Licinius Crassus)为古罗马政客,公元前145年任保民官。
[64] 据普鲁塔克《希腊罗马名人传》“盖尤斯·格拉古传”(The Life of Caius Gracchus)所说,依照古罗马共和国的惯例,对民众发表讲话的人都是面向元老院所在的建筑(背向广场上的民众),以示尊重元老院的最高权威。但据该传记所说,第一个面向广场(亦即面向民众)发表讲话的是盖尤斯·格拉古。
[65] 对话引自特伦斯的《阉奴》。这里的“武夫”是剧中的富裕军官瑟拉索(Traso),“寄生虫”是瑟拉索的奴仆格纳索,泰伊丝(Tais)则是剧中的一个交际花。英文中“thrasonical”(自吹自擂的)一词即源自瑟拉索的名字。
[66] 《女继承人》(The Heiress)是古罗马喜剧作家及诗人西西柳斯(Caecilius Statius,前220?—前166?)的作品。《女继承人》如今仅余残篇。
[67] 这里的普布柳斯·纳西卡(Publius Nasica)是指曾两次担任执政官的普布柳斯·纳西卡·科库仑(Publius Nasica Corculum,?—前141)。科库仑是前文提及的普布柳斯·西庇阿的父亲。
[68] 提贝里乌斯·格拉古(Tiberius Gracchus major,前217?—前154)是前文提及的格拉古兄弟的父亲,曾两次担任执政官,他的女儿森普罗尼亚(Sempronia)是小西庇阿的妻子。
[69] 卢修斯·弗里乌斯(Lucius Furius)即前文提及的斐卢斯。
[70] 普布柳斯·卢提柳斯(Publius Rutilius Rufus,前158—?)为古罗马政客,公元前105年任执政官;奥卢斯·维基尼乌斯(Aulus Verginius)所指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