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编
1.1 九号院与中国农村35
几天前,一个偶然的机会,从九号院门口经过。我情不自禁地注目而视:厚重端庄的大门依旧,“清代礼王府”的大理石门牌依旧。门侧,警卫战士荷枪而立,这些哨位不知迎送了多少次新老兵交替,但看上去仍然感到亲切熟悉。二十余年过去,与我第一次走进这个大门比较,风貌居然一如当初。但是,我知道,这个深邃神秘的院落而今物是人非。当年,这里曾经是中国农村改革的风云际会之所,院落内的一举一动都与中国农村改革息息相关,现在,它已经从农村研究者的视线里消失了。
我坐在车里,看着这个曾经熟悉的院落渐行渐远,心头悠悠升腾起一种难以名状的苍凉之感。我想起了宋人的词:“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九号院似乎进入当成闲话来说的时候了。这种说闲话的感觉,在我和过去的同事聊及这段经历时就有了,只不过,我们不是渔夫樵夫罢了。
20世纪80年代初期,我第一次走进这个院落。那是一个盛夏,找到这个地方颇费周折。毕业生分配派遣证上只有单位名称,没有具体地址,报到的前一天,突然发现不知道这个单位究竟在哪里。经过数度征询,得到的建议是:既然是中央书记处的部门,应该在中南海。于是,这天早上,我背上包直奔中南海。在大西门,警卫战士请我略等,约莫几分钟,出来告诉我:这个单位不在里面,但是离这里并不远,可以从灵境胡同西去,到西黄城根南街便是。约莫一刻钟,我来到这个大院门口。这里的警卫战士查看了我的报到证,又给里面打了个电话,于是放行。从此,我开始在这个院子里十几年的进进出出。
这是一个宏大而古朴的院落,是清代的礼亲王王府。据说,明代这里是一个皇帝外戚的住所,明末农民起义军领袖李自成率师入京之初,并没有直接住进紫禁城,而是先在这个院子里住了三天。王府内有六七个规模不等的小院落,这些小院落基本上都是四合院,有的甚至是两三进的四合院。现在,从功能分配上大院大致分为南北两个部分,南区主要是两个部门办公用,其中一个就是中央书记处农村政策研究室。北区主要是住户,三个大的院落里分别居住了三个国家领导人,包括当时卸任不久的原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另有两个院比较小,主要用于农村政策研究室的主任们办公,分别称一号院和二号院。一般工作人员都在一栋三层的办公楼里办公,通常被称为小灰楼。报到后我被分配在秘书处,办公就在小灰楼第二层中段。后来我做秘书的时候,先后在一号院和二号院办公。
当其时也,“大包干”正席卷全国,农村改革如火如荼。上班以后,旋即掺和进一系列会议、出差、汇报等活动中,切身体验到这里其实是中国农村改革的“总参谋部”。决策当然是在中南海里的最高层。但是,情况汇总、问题反映、政策意见、文件起草,等等,有关农村改革的设计推进,都是在这个幽深的院落里进行。那个时候,除了这个部门以外,党中央和国务院的部门里再没有其他专门的农村政策研究单位。
秘书处的工作,大多是传递信息、安排会议、记录会议、接听电话等事情,忙得不可开交,经常会接到高层领导办公室来的电话,看到高层领导转来的各种批示。二号院的会议室里,会议不断,农口有关的部长们和一些省市负责人经常来汇报讨论。文印室内几个老式的打字机整日作响,各类文稿源源不断地打印装订,累得两个打字员姑娘三天两头就要哭一次鼻子。
这年夏天,大院这边忙乎的主要事情,是准备一个关于农村改革的文件。此前的早春,中央刚刚发出一个关于农村改革的“1号文件”。这个文件成为著名的“农村改革5个1号文件”的第一个。正在准备的这个文件后来成为1983年的“1号文件”,就是人们现在所说的第二个“1号文件”。
以我本人有限的观察参与所及,每个“1号文件”的形成过程,都由一系列调研活动和若干大小会议构成。调研活动的策划组织主要在九号院,除了讨论文件定稿的政治局会议以外,前边的若干会议也都是九号院组织的,其中相当部分在九号院的不同会议室里召开。文件形成后期,要召开由各省市和有关部委负责人参加的会议集中讨论,开始叫“全国农业书记会议”,后来叫“全国农村工作会议”,再后来叫“中央农村工作会议”。讨论第二个“1号文件”的会议分别在西山八大处北京军区招待所和天津;讨论第三个“1号文件”的会议在雅宝路空军招待所;讨论第四个和第五个“1号文件”的会议在京西宾馆。那个时候的会议很长,往往十来天甚至超过半个月,赶上周末还要休息。会议大量的时间是小组讨论。每次会议,秘书处除了留下值班人员在机关,几乎全体上阵。我们会务人员的工作,主要是打电话、发通知、做记录等,事情具体而辛苦,而且经常加班加点。劳累的时候难免郁闷,言语中有所流露,记得一位老同志教训我说:“小伙子,为人民服务是具体的。”但因为听会收获颇多,而且对于我这样的单身汉来说,宾馆里有吃有住,生活很方便,倒也有几分惬意。
在我的印象里,讨论第二个“l号文件”的会议开得很红火。从北京开到天津,时间将近20天。讨论非常热烈,但是因为“政策坚冰”基本打破,意见分歧不像讨论是否允许家庭承包那样尖锐,所以气氛并不紧张压抑。会议讨论的问题,都是改革初期的农村现实呼唤出来的,迫切需要解决。地是承包到户了,生产以家庭为单位,但是允许不允许私人购买大型农业机具,如拖拉机之类的问题需要回答;农民在种地之余,可不可以搞倒买倒卖的长途贩运,也需要回答;雇工已经出现,但政策是否允许,也必须回应。今天看来,这些问题不成其为问题,当时则属于大政方针。在当时的体制条件下,上面没有部署,政策没有松动,基层很难施展发挥。比如,私人买拖拉机问题,如果中央没有统一的政策允许购买,即便是农户要买,也没有办法买到,首先是国家的工厂就不卖给私人。九号院里的会议,九号院派出的调查人员,许多都是以此为议题。关于争议比较大的政策问题,往往要等到当时的几位中央最高领导表态,有的是口头指示,也有的是批示。比如农民搞长途贩运,有材料说是投机倒把的“二道贩子”,当时的总书记就批示说“不对,是二郎神”(解决农村流通困难的神)。这些最高层批示表态,是政策文件的重要依据。在这个文件发出之后,中央又连续发出了三个“1号文件”。这几个文件的突出贡献是及时地回应了现实生活提出的新问题,有效地突破了束缚农民的旧体制,奠定了市场经济在农村的基本架构。
九号院对于中国农村的影响,不仅限于政策研究。当时,九号院整合了全国的农村和农业研究力量,把高校和科研单位非常有效地组织起来,直接为应用研究服务。那些年里,经常出入九号院的还有大量学者,这些学者不仅来自北京,也有许多来自地方。九号院里的农村研究机构还有另外一块牌子,开始叫“中国农村发展研究中心”,两年后改为“国务院农村发展研究中心”。以这个中心的名义,有一笔数量不菲的专款用于资助社会力量的研究课题,调动了各种学术力量为政策研究服务。
不仅如此,这个中心还开展了许多国际交流合作。当时,一些西方学者通过这个中心到中国来,九号院里的领导利用这些机会听取吸收外方学者的意见。通过九号院的安排,这些西方学者有的还与国务院领导会见讨论。当时的九号院,名副其实地执中国农村研究之牛耳,可谓“极一时之盛”。
20世纪80年代的最末一年,九号院里的农村研究机构撤销。机构变动发生在1989年。以我个人的体察认识,在机构撤销之前,九号院的影响力就开始衰弱,大概开始在第五个“1号文件”出台的时候。标志约略有三,首先是80年代中期那年的粮食大减产,从上层到外界对于九号院有了一些质疑,甚至出现了激烈批评;其次,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农村改革研究陷入了某种僵局,九号院似乎有一种找不到“北”的感觉。那时人们在餐厅吃饭,或者在班车上,聊起下一步的改革,明显感到改革着力点不甚清晰,政策精神有些含糊。在第五个“1号文件”之后,1987年仍然发出了农村工作文件,这个文件是当年的“5号文件”。这个时候粮食产量还在徘徊,农民收入增长仍然缓慢,九号院的影响力大不如从前。
机构撤销一年后,又是夏天,近200名工作人员被陆续分配到五个相关部门,人们不无悲凉地各奔西东。90年代的大部分时间,划归另外单位的部分人员还在这里办公,我和部分同事还在这个院落。但是,对于农村研究来说,九号院风光不再。1998年秋,新单位整体迁入新址办公,我们与这个院落从此作别。今天,我只作为一个路人从门前匆匆而过。
九号院历经明清两代,往事越百年,晚近20年或许无足轻重。但是,对于一个人来说,这个时间却并不短促,尤其对于一个由青年而步入中年的人,足以孕育出深重的历史感。这种历史感会驱使每个人想得很多很远。我首先想到的是这段辉煌与失落所蕴含的历史逻辑。
许多人知道,九号院里曾经有一个重要的政策智库,因为五个成功的“1号文件”而辉煌。现在,诸多智库仍在,各类文件更多,但是,我们不知道,有什么力量还能创造类似的辉煌。当我把目光从九号院转移到广袤的中国农村,透视20年来的发展变革,依稀看到,“文件”时代已经晚景凄凉。在基层,许多领导讲话,上级怎么讲,下级怎么讲,村支部书记讲话如同《人民日报》社论,讲话完了往往烟消云散;许多政策文件,上级怎么写,下级怎么写,如法炮制,层层转发,转发完了往往一了百了;许多规定要求,左一个文件强调右一个文件强调,说了一年又一年,但是问题依然如故,甚至愈演愈烈。
就文件本身来说,现在的文件立意不可谓不高,思路不可谓不深,方向不可谓不清,其深度其实远远超过了当年,但效果无似以往。过去的文件发挥作用,很重要的是借助了大一统的体制力量,上边怎么指示,下边基本上怎么贯彻。现在,体制已经不再大一统。体制外部,民间力量多姿多彩而且蒸蒸日上,各种利益主体在千方百计表达权利主张;体制内部,不同层级之间,不同部门之间,各有诉求,各有表达手段,虽然无人公开藐视体制的权威,但是,在具体运作中却是各怀心思,各展拳脚。体制的这种新变局,用美国政治学家澳森波格对中国的观察,叫作“碎片化的权威体制”。
改革成为各种社会力量之间的“角力”,也成为各种体制力量之间的“角力”。如同一个棋局,过去基本上有一种力量在指挥全盘,现在,虽然这种力量形式上依然存在,但在许多情况下,这种过去指挥一切的力量其实只成为多种力量的一方。于是,虽然指挥号令还在发,但是,运作逻辑已经不同,变成了一种“对局”,时髦的说法叫“博弈”。在不少地方和部门,发文件的时候就没有想到要执行,甚至从思想上就反对这个文件的精神。文件的形成可能是体现了高层的精神,但是,文件的执行则各有各的精神。我在基层调查,有乡镇党委书记就直截了当地说:“现在,上级精神对于我们不再重要,除非这是个直接给钱的精神。如果不能增加乡镇收入,上级无论什么新精神,对于我来说都是白费精神。”
改革历程昭示,创造辉煌的真正动力是农民,因为问题由他们提出,发展由他们创造,高层所做的,往往只是顺应和追随的工作。以本人愚见,在现在的情势下,怎样让农民成为改革棋局中强有力的博弈力量,通过张扬农民的权利来推进政策执行和改善乡村治理,成为解决所谓“三农”问题的核心。
九号院正在远去,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外,但是,脑海中有关这个院落的故事仍然不绝如缕。我又想起了一句宋词:“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我不确知王安石这句话的寓意何在,但是,放在中国农村改革的时代背景之下,却可以赋予独特的理解:高层的兴废变迁如同落花流水,不管曾经何其辉煌,但是,民间的发展更新却是生生不已。在“寒烟衰草”萦绕的乡间,在默默无语却孜孜不倦地劳作奋斗的芸芸众生身上,永远焕发凝聚着驱动社会前进的生命之“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