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五代量词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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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树春深更著花
——序王绍新《隋唐五代量词研究》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一般都是学术前辈为后辈作序,而我作为学生辈,为王绍新先生的著作作序并不合适。但是我终于接受了这“不合适”的任务,其一是她诚意邀请,却之不恭;其二是我曾经做过“拷贝型”量词的研究,对量词问题确有兴趣;其三是拜读绍新先生的论文论著,多受启发,有话想说,有话可说;其四是为她的学术精神和人生态度所感动,作序也是表达敬意的一种方式。

据我所知,王绍新先生对于汉语史的学术兴趣,始自大学时代。她是北京大学中文系1956级学生,当时北大汉语言文学专业分语言、文学两个专门化,1958年她进了语言班,同学有何九盈、何乐士、程湘清、洪诚玉、施光亨等名家。他们走上汉语史研究之路,都有一个直接原因:他们班曾在魏建功、周祖谟等先生的指导下参加编写《汉语发展史》,受到了一次影响深远的学术洗礼。

大学毕业之时,绍新先生被选派为出国汉语储备师资,在北大东语系进修了三年阿拉伯语,于1964年开始在北京语言学院(今北京语言大学)从事对外汉语教学。刚站讲台之时,经常发现一些看似简单但却解释不清的难题、怪题,她勤于思考,在课余撰写了一系列从教学实践出发的现代汉语词汇、汉外对比及偏误分析的文章,如《从阿拉伯语的语音特点看阿生的汉语教学》《从“难译词”看汉语词汇的表现力》《谈谈后缀》《从两部文学名著看现、当代汉语词汇的差异》《超单句偏误引发的几点思考》等,这些文章受到语言学界和对外汉语教学界的好评。

绍新先生说:“由于职业关系,我搞汉语史方面的研究就像个票友,没有舞台、没有剧本、没有剧团、没有演出任务、没有练功时间,全凭对这个行当的癖好,忙里偷闲,个中滋味,一言难尽。”但实际上她在汉语史领域的耕耘很深,绝非“票友”。她的汉语史研究具有以下几个特点。一是时代跨度大:远及上古,如《甲骨刻辞时代的词汇》;近至当代,如《〈红楼梦〉词语与现代汉语词汇的词形异同研究》。二是研究领域宽:语法研究涉及助词,如《“得”的语义、语法作用演变》;语气词,如《从稼轩词中语气词的运用看宋词与唐代近体诗语言的一点差异》;复句,如《稼轩词复句说略》。词汇研究涉及构词法、词义及词形,如关于《红楼梦》词语与现代汉语词语间的同素反序现象、词义与词形异同比较研究的三篇文章;术语,如《〈天工开物〉术语研究》。三是点面兼顾,既关注某一时代词汇的总体特点,如《〈尚书·周书〉中所见周初书面语词汇的几个特点》,又能将观察深入到点,如《量词“个”在唐代前后的发展》。第四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在汉语史领域术业有专攻,钟情量词研究30余载,收获颇丰。她发表的第一篇量词专论是1989年的《量词“个”在唐代前后的发展》,此后陆续发表了十来篇力作,主要有《唐代诗文小说中名量词的运用》《隋唐五代的动量词》《试论“人”的量词属性》《汉语史上名量词语法化问题》等。

绍新先生于1998年退休,但学术是一种使命,有起点而无终点,路曼曼其修远兮!她自嘲“隋唐五代量词研究”为“烂尾楼”工程,今天,这座“楼”终于要竣工了,在我看来,这是一座“精品楼”。历史语言学研究,材料最为重要,积累材料也最费工夫。这部《隋唐五代量词研究》非常重视材料工作,使用的材料有如下七类:一、敦煌吐鲁番文书;二、佛教典籍与释家语录;三、唐五代诗词;四、与本期相关的史书;五、经典注疏;六、小说、文集;七、碑帖及医药等方术类书籍。先生十分重视版本问题,如《大唐西域记》,原用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本,后发现2000年中华书局的《大唐西域记校注》,是季羡林等先生所作,当即决定替换,以致现在核查例句页码时仍遇不少麻烦。她也非常重视考古发现等新材料。2007年到西安参加学术会议,在参观扶风法门寺时发现《法门寺志》内有地宫出土的唐碑,碑文中有一类是供养真身的“衣物账”,量词颇多,且有多种量词连用现象,为其他语料所罕见。她如获至宝,这些材料也确使她的研究增色不少。

语言研究的基础工作是对语言材料做充分的观察、描写,这是最显功力的。《隋唐五代量词研究》在这方面用功最勤,特色也最为突出。这部著作就像是一部隋唐五代的量词词典,详细地描写了各种量词的用法。比如个体量词,用24节的篇幅描写了量动物、植物、人、佛像及神鬼画像、衣物、诗文、事件、物之层次等用法;再如集合量词,用7节篇幅描写了量成双成对的人或物、聚集之物、配套之物等用法;还有对于通用量词“枚”和“个”、不定量词“些”和“点”、计量单位词、临时量词、动量词的描写也都做得十分精细。如“只”,作者指出它可以“量鸟类、量成对事物中的一个、量箭矢等细长坚硬之物、量舟船及瓶罐等容器”;并指出“只”在唐五代以后最大的变化就是称量兽类等,且那时已经与现代汉语的用法差不多了。

此书还有许多可圈可点之处。比如隋唐五代时期量词的一些特殊用法,如对指量结构、量词独用及其前“一”的省略、量词重叠、量词兼类、量词的换用与连用、数量词加词缀等的描写与解释,包括对“车辆、马匹、棋局、人口、花朵”等“名+量”双音节词语的分析,都很见功力。绍新先生是位诗性学者,她对唐诗中的量词用法观察尤细,全书的最后一节《唐诗中的非典型数量名结构》从语言学的角度分析量词在唐诗里的修辞作用,别具一格,很有启发。

理论不是空洞的,它常常蕴含在对语言事实的描写中,蕴含在对某些观念的处理中。绍新先生的这部著作,兴趣不在理论上,但是细心的读者,可以从中发现作者的理论思考;认真的读者,可以从中得到理论的启示。比如,她认为研究量词要用汉语的视角,应把量词看作量词,而不看作“分类词”。这一观点既有方法论层面的思考,也有对类型学中流行的量词观点的取舍。再如,关于汉语量词何时进入成熟期,牵涉到对量词一系列本质属性的认识。不少学者认为,汉语的量词虽然产生很早,但是到魏晋南北朝才渐趋成熟。本书同意这种看法,并为之补充了四大论据:一、量词数量大增,现代通用量词中有三分之一强已在当时产生;二、量词种类基本齐备,个体量词已成为量词主体;三、操汉语人群的“量词语感”已经建立起来;四、“数量名”语序已经确立。这四大论据是很有说服力的。

随着年龄增长,我更加留意老年人的思维、语言及生活习惯。人都会老,都要学着过老年生活。有些老人,离开了土地和工作,便无所事事,就那样顺其自然地“活着”。有些老人,积极寻求各种增进健康、减缓衰老的方式,看书报看电视甚至发微信,心理上、行为上,依然与社会发展同步,在积极地“活着”。还有些老人,仍在孜孜不倦地研究、写作,丰富着自己的学术人生,也扩充着人类的思想库,他们仍在“创造生活”,端的是“老树春深更著花”(顾炎武《又酬傅处士次韵》之二)。

王绍新先生便是一位仍在创造生活的“著花老树”。在退休的十数年里,在身染重病的悠悠岁月里,她以顽强的毅力,著就了《隋唐五代量词研究》。其前,曾有刘世儒先生的《魏晋南北朝量词研究》,而至王氏此著出版,魏晋至唐五代740年的量词使用状况,就算是基本清楚了。

祝愿王绍新先生康乐长寿!赞佩她“老树春深更著花”!

李宇明

2017年端午节

序于北京惧闲聊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