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辑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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逻辑传入我国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了。在学习和研究的过程中,国人提出了许多看法。比如,同古希腊一样,中国古代也有逻辑;中国和古希腊、印度是并列的三大逻辑发源地之一。这样的看法很流行,这种看问题的方式也不仅仅局限于逻辑,比如随着哲学的传入、学习和发展,国人也提出了大致相同的看法:中国哲学自古有之,自成体系,源远流长。

逻辑和哲学确实是随着西方思想文化的传入而传入的。但是应该看到,它们是通过我国教育体制的建立和运作而被国人认识的。无论我们如何看待和对待我国的教育体制及其发展,它的核心实际上是学科的建立和划分,它的运作方式主要是基于学科来传授知识。因此,逻辑和哲学首先是学科意义上的东西,或者,它们可以是学科意义上的东西。但是,这一点并没有得到充分的认识。否则人们也不会想当然地以为,西方人有逻辑,我们也会有逻辑,西方人有哲学,我们就会有哲学。这样的类比,说一说无妨,但是从学科的意义上去考虑,却是有问题的。比如,我们有像《工具论》和《形而上学》那样的著作吗?如果没有,那么我们如何在并可以在学科的意义上谈论逻辑和哲学呢?

逻辑与哲学一直是我思考和研究的重点问题。最早明确谈及它,大概是论文“论逻辑与哲学的融合与分离”(1995年)。而在《走进分析哲学》(1999年)和《逻辑的观念》(2000年)两书中,最后一章的题目都是“逻辑与哲学”。它们表明,无论是研究逻辑还是哲学,我都会考虑二者之间的关系。我重视逻辑和哲学之间的关系,因为它在西方哲学中非常重要,而且我看到了这一重要性。但是这种关系似乎并没有得到国内学界的关注和重视。也许恰恰由于这一点,一些研究哲学的朋友认为我是研究逻辑的,一些研究逻辑的朋友又认为我是研究哲学的。也许他们还暗含着潜台词:你不是研究哲学的,或者,你不是研究逻辑的。他们的看法实际上表达了他们对逻辑和哲学的看法,无论是否有道理,似乎至少表明,逻辑与哲学是两个学科,可以区分,也应该区分,而且泾渭分明。这种看法大体上也体现了国内一种比较普遍的现象:研究逻辑的人常常与哲学格格不入,而研究哲学的人往往对逻辑敬而远之。他们可以这样做,似乎也有理由这样做,因为逻辑与哲学是两个不同的学科,其研究似乎理所当然分属不同学科。

我不满意这种现象,我的认识与朋友们的看法也是不同的。近年来我在讲座开场白时常常说到:亚里士多德是逻辑的创始人,也是形而上学的奠基人,弗雷格是现代逻辑的创始人,也是分析哲学的奠基人。我提及这两个历史事实是为了使人们思考,为什么在他们二人身上逻辑与哲学得到完美的统一?而且,这难道仅仅是偶然现象吗?我们知道,弗雷格的理想是从逻辑推出数学,在这一过程中他发现现有的逻辑不够用,因而建立了现代逻辑。由于他的逻辑得不到人们的承认,所以他写了许多文章来讨论他的逻辑思想和理念,论证他的逻辑的有效性。结果,不仅他的逻辑被普遍接受和采用,他的相关论著也成为分析哲学的基本文献,他的相关讨论极大地促进和推动了分析哲学的发展。戴维森说,是弗雷格使我们认识到这样一种探究意义的途径。这话中肯而客观,同时它也非常清楚地表明,逻辑的理论与方法对于哲学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弗雷格的工作表明,逻辑有用,但是亚里士多德逻辑不够用。其实,早就有人认识到这一点。历史上许多人都曾表示过对亚里士多德逻辑的不满,都想过要超越亚里士多德逻辑,要发展逻辑。著名者如培根及其《新工具论》,黑格尔及其两卷本的《逻辑学》,无疑都是针对亚里士多德逻辑的。遗憾的是,他们看到亚里士多德逻辑的缺点,但是没有看到亚里士多德逻辑的观念,或者说他们没有理解这一观念。因此,他们批评了亚里士多德逻辑,他们也努力想发展逻辑,但是他们的目的并没有实现。到头来他们的相关理论和方法可以在哲学中被应用,但是,那不是逻辑的运用,因而不涉及逻辑与哲学的关系,也不会产生弗雷格逻辑所带来的那样的作用和后果。

比较弗雷格和培根、黑格尔等人的工作可以发现,逻辑有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逻辑的理论和方法。人们可以应用它们,在应用的时候可以按照自己的理解来认识,可以感到它们的优缺点,可以进行褒贬。另一个方面是逻辑的观念,即什么是逻辑。这一点是人们常常忽略的。它包含着对逻辑的理解,它引导着逻辑的理论和方法的形成,是逻辑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弗雷格带来了逻辑理论和方法的革命,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是因为他对逻辑的观念有正确的把握,换句话说,在逻辑的观念这一点上,他与亚里士多德一脉相承。而培根、黑格尔等人恰恰背离了逻辑的观念,所以,他们可以批评逻辑,可以将自己的著作命名为逻辑,但是他们无法发展逻辑。他们提供的相关论述可以让人们思考,但是无法像亚里士多德或弗雷格那样为人们提供成熟的理论和方法,也不能像他们的相关讨论那样促进哲学的发展,更谈不上提供一种逻辑与哲学密切结合的理论形态和成果。所以他们也不被称为逻辑学家。

逻辑的观念十分重要。可以说,有了逻辑的观念,才会产生和形成逻辑的理论和方法,也可以说,逻辑的理论和方法是逻辑的观念的具体体现。所以我一直认为,亚里士多德是伟大而重要的,因为是他第一次提出了逻辑的观念并由此建立起逻辑这门科学。这一认识常常使我思考,逻辑的观念和逻辑的理论方法毕竟不是一回事,那么亚里士多德的逻辑的观念是如何形成的?他的逻辑的理论和方法又是如何形成的?或者,他的逻辑的理论和方法固然可以体现他的逻辑的观念,但是它们本身又是如何产生的呢?

许多人认为,逻辑的产生与古希腊的数学相关,与古希腊的辩论盛行相关,因为数学与证明相关,辩论涉及逻辑。我最初也是相信这种说法的。但是当我有了如上思考之后,我逐渐认识到,这种说法有些凭想当然。数学是与逻辑不同的学科,逻辑固然可以从它借鉴方法,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由数学就可以产生逻辑。论辩是日常生活中常有的事情,其中当然有论证,但是这并意味着经过论辩实践就可以产生对逻辑的认识。具体地说,即使认为逻辑与数学和论辩相关,我们也要思考,如何相关?而一旦考虑这一点,我们就会发现,现有的研究不能令人信服,因为它们并没有说明如何相关。关于中国逻辑也有相似的说明:中国古代有关于论证的探讨,因而也就有了逻辑;即使没有形成亚里士多德那样的逻辑理论,也早已产生了逻辑的思想和萌芽。当然,这样的论述同样是没有说服力的。

众所周知,亚里士多德是逻辑的创始人,但是,哲学却不是在他那里产生并形成的。早在他之前,巴门尼德、苏格拉底、柏拉图等古希腊哲学家们就已经形成了一个群星璀璨的群体,他们留下的文本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财富,成为我们学习古希腊哲学的宝贵资源。十多年以前,我在给王晓朝教授翻译的《柏拉图全集》写书评时说过:“过去常常企图从柏拉图的著作阅读亚里士多德的思想,如今则总是努力在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中寻找柏拉图的痕迹。我相信思想是有传承的,不会像花果山的石猴那样凭空蹦出来。没有思想来源的所谓原创往往没有根基,注定是浅薄无知的。真正开创性的工作无疑是伟大的,但是,看不到它的渊源,对它的理解难免失之肤浅。”这段话描述了我的思想历程,也显示出我对古希腊哲学的看法:不仅说明我对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思想的看法,而且表明我对应该如何看待他们的思想的看法。本书的工作,可以说是这一思想历程的自然延续,也是这些看法的进一步深化。研究逻辑的起源,不是凭想当然说一说什么与逻辑相关,什么东西促成了逻辑的产生和发展,而是要深入到柏拉图的文献中去,从中去思考并发现:他的哪些思想是与逻辑相关的,它们如何导致亚里士多德的相关考虑;他的哪些思考方式是与逻辑方法相关的,它们如何促进了亚里士多德的相关考虑;他和亚里士多德讨论了几乎完全相同的问题,但是最终他没有能够形成逻辑,而亚里士多德却建立起逻辑,原因何在。

我的研究结果表明,逻辑是与哲学密切相关的。正是在哲学讨论中,特别是在与认识,尤其是在与先验问题相关的讨论中,人们涉及到有关逻辑的问题。确切地说,这就是我多年来一直在讨论的“是”与“真”的问题。“是什么?”乃是人们询问和探讨世界的基本方式,“是如此这般”则是人们表达关于世界认识的基本方式,二者与真相关,与认识相关,因而是哲学家们所关注的核心问题。柏拉图有大量这方面的探讨,他虽然没有对句法和语义做出充分的认识和区别,没有形成逻辑,但是他的相关思考引领了有关是与真的研究,并为亚里士多德的进一步思考和研究提供了思路和帮助。所以可以说,他的研究为逻辑的最终建立做出了重要贡献。

我的研究结果还表明,不要想当然地说,古希腊有逻辑,中国古代也有逻辑。我们应该具体地思考一下,中国古代有没有“是什么?”这样的思考,有没有关于“是如此这般”这样的认识表达的思考,以及有没有关于“是真的”的思考。这是因为,亚里士多德逻辑是与这样的思考方式相关的,是与“是”与“真”这样的问题相关的,而这样的思考方式在柏拉图那里早已存在,它们也已经成为讨论的话题,成为思考和研究的对象。

我希望,我那些研究哲学的朋友们可以看出,是与真,不仅是逻辑的核心概念,而且是形而上学的核心概念。在柏拉图那里,它们就已经是讨论的核心了。有了亚里士多德,它们成为逻辑的核心概念,但是这并不妨碍它们依然是形而上学的核心概念,这本该是我们后人看到的哲学史。但是,“存在”与“真理”这两个中译文曲解了being和truth的字面含义,从字面上割裂了它们之间的联系,从而也遮蔽了并一直阻碍着我们对相关问题的正确认识。基于亚里士多德逻辑,我们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关于是与真的探讨。因循这一途径,我们也可以清楚地看出柏拉图的相关探讨和研究。换一种思考方式也没有关系:假如没有亚里士多德及其逻辑,是与真难道就不是柏拉图关注和讨论的问题了吗?它们难道就不会是形而上学的核心概念了吗?它们难道就不会被后人继续讨论吗?换句话说,亚里士多德逻辑固然是它们讨论的继续,固然也有助于它们的进一步讨论,但是没有亚里士多德,像柏拉图那样的讨论难道就不会继续了吗?所以,一定要正确地认识这种讨论的实质,一定要清楚地认识这种讨论的延续性,一定要从中正确地把握和揭示逻辑与哲学的关系。

我还希望,我那些研究逻辑的朋友们可以看出,虽然今天逻辑已经成为独立的科学,尽管逻辑可以到处应用,比如用于语言学、用于计算机科学等等,但是最有用途的还是在哲学。特别是从逻辑的起源可以非常明确地看出,逻辑压根就是与哲学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感谢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的资助(项目批号:14BZX075)!

感谢清华大学自主科研项目的资助(2010)!

衷心感谢商务印书馆的编辑关群德先生和所有为本书出版付出辛劳的同志!


作 者 

2018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