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是与真
综上所述,巴门尼德大致谈到如下一些内容:其一乃是“是”与“不是”,其二乃是“真”,其三乃是“说”与“思考”。此外,这些内容是相互联系的。比如,是与真乃是联系的,因为是乃是确信的道路,从它可以得出真。又比如,说与思考乃是相互联系的,因为它们有共同的对象,即所说和所思考的乃是是。不仅如此,在这些论述中,真、说与思考等等都是辅助性的,最主要的乃是是。也就是说,巴门尼德通过前者来说明后者。基于这一认识,我们就要考虑,巴门尼德所考虑的“是”究竟是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来考虑它?
巴门尼德的残篇是散文体,缺乏充分的论证,甚至没有什么举例说明,因此他的论述有些是清楚的,有些不是那样清楚。在我看来,由于他的论述是相互联系的,因此我们可以借助清楚的论述来理解不清楚的论述,借助一些比较清楚的论述来理解那些不太清楚的论述。经过以上分析讨论可以看出,在有关是的说明中,语言层面的说明和考虑是比较清楚的,而思考层面的说明是不太清楚的。因此,语言层面的说明可以成为我们考虑的出发点,并以此为线索来探讨巴门尼德的思想。
从语言层面出发可以看出,巴门尼德所说的“是”乃是一种省略的表达,相当于一个句子框架。它可以被看作一种系词意义上的东西,相当于后人通常所说的“S是P”。由于是省略的表达,无论被看作是句子框架,还是系词意义上的东西,它都不是一个句子。因此它所表达的就不是一个句子所表达的东西。那么,它所表达的是什么呢?在我看来,它所表达的乃是所有句子的抽象,即所有句子所表达的共同的东西。语言的使用是有例外情况的,因此,“所有句子”这一说法太强了。弱化一些则可以说,它所表达的乃是一种普遍的情况。这是因为,是这个词的使用是普遍的,因而它所表达的东西也是具有普遍性的。巴门尼德通过它来谈论,也是要谈论一种普遍的东西或具有普遍性的东西。
思考是一种具体的思维活动,是有内容的。从巴门尼德的相关论述可以看出,他所谈的思考不是具体的,而是泛泛的,而与此相关的“是”,即所思考的“是”也不是具体的,而是泛泛的。由于他明确地说,可说与可想的都是是,因而是相同的。由此可见,他有关思考这种泛泛的谈论方式实际上也是一种关于普遍性的说明,即他想通过“是”而达到有关思考的普遍性说明。这样的考虑是符合直观的,因为人们的思考是要通过语言来表达的,反过来,语言所表达的东西则是要经过人们的思考的。
在巴门尼德的相关讨论中,他还谈到真。是真的乃是关于语言表达的一种断定,也是关于思考的一种肯定。语言表达的乃是思考的结果,因而会有真假对错。既然可以把思考和语言表达的东西集中在是上,即“是”体现的乃是语言表达的普遍情况,亦即是思考的普遍情况,真与它的对应也就是自然的。事物是怎样,我们通过思考会认为它是怎样,然后说它是怎样,这就是真的。否则就会是假的。所以,是与真乃是相联系的。这样一种联系实际上也反映出我们的思维活动和语言表达与外界情况的一种关系。我们的思维活动与语言表达乃是与认识相关的,因此是与真的联系实际上也反映出我们的认识与外界情况的一种联系。所以,巴门尼德的语言是诗化的,谈论方式是抽象的,表达的东西却是具体的:他实际上是在论述我们的认识,论述我们的认识与外界情况的关系。
有人可能会认为,以上论述基于一个前提,即关于语言的论述是清楚的,而关于思考的论述不是那样清楚,因而通过关于语言的论述来说明关于思考的论述。但是,巴门尼德是不是这样认为的?从他的论述似乎并不能清楚地看出这一点。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可以从关于思考的论述出发来考虑关于语言的论述呢?
假如从思考的角度出发,则可以看出,巴门尼德所说的“是”乃是一种抽象的表达,它是对思考的东西的称谓,相关的说明则是宽泛的,而不是具体的。从中文来看,将这样一种东西称之为“是”似乎有些不太容易理解。因为似乎字面上不太容易理解它是什么。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也可以保留它的英译文形式being,或希腊文形式einai或on,看一看是否可以从这个角度获得对它的理解。通过阅读可以看出,巴门尼德不仅谈到思考的东西,还谈到说的东西,而且把二者看作相同的东西。这样,我们可以将他关于说的论述看作是关于思考的论述的东西的进一步说明,因而我们可以借助说的东西来进一步考虑思考的东西。这样就需要从语言层面来考虑这个问题,因而会看到动词表达的“是”。它是语言中使用的一个词,因而是具体的,可以把握的。它是一个普通而常用的词,它的使用方式表明它的含义,说明它的普遍性。由于巴门尼德明确地将“可说的与可想的东西”并列而论,因而可以认为,既然说的乃是“是”,思考的也应该是是,即以语言所表达的东西。因此可以认为,从思考的东西出发,最后落实到语言上,把思考的东西表达出来,这似乎也是一个自然的过程。认识到二者是同一的,也就可以看到,既然语言层面上乃是“是”,思想层面上当然是由语言层面的这个“是”所表达的东西,所以也是是。
所以,无论是从语言还是从思考层面出发,巴门尼德所考虑的东西乃是是,乃是以语言中通常使用的那个“是”所表达的。
也许这里还有另一种理解的思路。残篇1谈到真,并且把真与是联系起来谈,因而按照论述的顺序,应该把真看作是首要的,即应该从真出发来理解可说与可想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首先我们看到,真与是乃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因为从是之路得出真。其次,思考一定有真假。而真乃是人们通常所追求的东西。常识上说,人们赞同、相信、表达真的东西。尽管人们赞同、相信、表达的东西并不一定是真的,但是至少人们通常是这样认为的,也是这样做的。所以巴门尼德多次谈到真信念。关键在于,信念与认识相关,乃是要通过语言表达的,并且主要是通过句子表达的。因而从思考的层面说,真乃是与认识或信念联系在一起的,从语言层面说,真乃是与句子或句子所表达的东西联系在一起的。由此可见,真乃是对一类句子的认识,一如“雪是白的”只是其中的一个句子。因而真乃是抽象表达。与它相应,有关句子的认识也应该是抽象的。所以巴门尼德所说的“是”正是这样一种东西,它与真对应,因而相当于所有表达真子句的抽象。与之相关的思考也是同样,它不是关于一个具体事况的思考,而是对一类事况、一类与真相对应的事况的思考,因而是对所有真句子所表达的情况的思考。
综上所述,巴门尼德的论述尽管不是那样清楚,但是至少以下几点是清楚的。其一,谈到了是、真、说和思考。其二,所谈这几点乃是相互联系的。其三,所谈的东西有些直观上是清楚的,比如真,有些通过分析也是清楚的,比如是。因此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在巴门尼德的论述中,是与真乃是清楚的或者至少通过分析而是清楚的。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可以进一步深入思考,为什么巴门尼德要思考是与真?通过是与真,他想说明的是什么?
是与说和思考相关,真也与说和思考相关,而思考与认识相关,因而可以看出,巴门尼德字面上谈是与真,实际上谈论的却与认识相关:他把有关认识的讨论集中在是与真上。换句话说,他通过谈论是与真来探讨认识。这样,直观上我们可以问:探讨认识为什么会考虑是与真?与认识相关,通过是与真,巴门尼德究竟想讨论些什么?
巴门尼德在谈论是的时候往往同时也谈到不是,并且把它看作与是对立的另一条道路,告诫人们远离它。因为“这是完全走不通的路”(残篇2),“它是不可思考的和无名的”,“它不是真之路”(残篇8始)。以上我们的讨论主要集中在是上,现在我们可以联系巴门尼德有关不是的论述来进一步思考,他通过是与真想探讨些什么?我认为,在这一问题上,我们可以借助巴门尼德关于不是的论述来讨论。
纳入有关不是的讨论,我们可以扩大考虑的问题范围,获得更多一些考虑要素和线索,因而有助于我们更清楚地理解巴门尼德的思想。当然,很可能这同时也会给我们的讨论带来更多的困难和问题:既然有关是的论述存在一些不清楚的地方,有关不是的论述同样可能存在不清楚之处,这样就会有更多的难题需要解决。前面在讨论是的问题时我们区别了三个层次,现在我们依然可以按照那三个层次进行讨论。
“不是”乃是“是”的否定:二者的区别在于前者增加了一个否定词“不”。这一点直观上是清楚的,在语言层面也是清楚的。因此,巴门尼德在一开始就把它们并列提出来讨论,乃是非常容易理解的。但是在巴门尼德的论述中,似乎有时候也不是这样。如前所述,他说“是”乃是可说的,这在语言层面当然是清楚的。但是他明确地说,不是的东西乃“是不可说的”(残篇2),“不是乃是不能说的”(残篇8始)。假如将不是看作是的否定,为什么可以说是而不能说不是呢?“是”乃是一种基本的语言表达方式,难道“不是”不同样也是一种基本的语言表达方式吗?比如,“雪是白的”是通常的说法,但是 “雪不是黑的”难道不能说吗?
在思考层面似乎也有同样的问题。如前所述,“是”乃是一种对思考的东西的抽象的称谓,借助语言层面的说明可以更清楚地看出它的这种意思。字面上看,“不是”不过是加了一个否定,因而它应该具有与“是”同样的作用,区别仅在于它是否定的。但是巴门尼德明确地说,“不是……也是不能思考的”(残篇8始)。这似乎是说人们只能思考是的情况,而不能思考不是的情况,换句话说,只能思考肯定的情况,而不能思考否定的情况。这当然是难以理解的。但是,如果把巴门尼德关于说的论述结合起来,他的意思似乎又是一致的:由于“不是”乃是不能思考的,因而也是不能说的。而这种意思与我们通常的认识也是相符合的:我们如何思考,也就怎么说,亦即我们表达我们思考的东西。只是我们难以理解,我们为什么就不能说“不是”,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思考不是的情况。
假如我们联系巴门尼德有关真的论述一起考虑,则会发现这些问题似乎又都不是问题了。是与真相关,由是得出真。由于不是乃是对是的否定,因而它不会与真相关。因此,从真的角度出发,让人们考虑是,而不考虑不是,似乎也就是自然的。
面对这样的论述,即有的清楚,有的不清楚,有的经过分析似乎是清楚,有的经过分析似乎又是不太清楚的,有的分开看是不清楚的,而联系起来看似乎又是清楚的,我们该如何考虑呢?这里可能会有多种考虑的途径,在我看来,有一条途径可以考虑,这就是将是与不是联系起来考虑。这是因为,不仅巴门尼德自残篇2就把它们并列提出,而且它们拥有共同的“是”,因而字面上就是有联系的。关注它们之间的联系,我们还会看到,巴门尼德对这一点也有不少论述。比如,他明确地说,“是则是,非则不是”(残篇6),“不是的东西是乃是永远无法证明的”(残篇7),他批评一些人“相信是与不是乃是相同的而非相异的”(残篇6)。在他看来,如果从不是出发来考虑事物,则“它必然要么完全是,要么不是”(残篇8)。将所有这些论述联系起来,我们就会发现一件事情,即巴门尼德反对将是与不是混为一谈。
从他的论述可以清楚地看出,一些人相信是与不是乃是相同的而不是相异的,对这一点他是不赞同的。在他看来,是与不是乃是相异的,即根本不同的,而不是相同的。那么,他是如何知道这样的信念的呢?信念来自于认识,但是要通过语言表达出来,因此一定是有人有这样的表达,或者是言语的,或者是文字的。假如没有人这样表达,他自己又不赞同这样的信念,因而也不会这样表达,他大概也就不会提出这样的批评,甚至可能想不到这样的问题。由此可见,是与不是乃是相同的,这首先是在语言层面上表达出来的,其次它表达了人们的一种认识。在古希腊遗留下来的残篇中,我们确实可以读到这样的表达,比如赫拉克利特的名言: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在他看来,一切都是流动的,因而“我们踏进又不踏进同一条河,我们是在同一条河中又不是在同一条河中”。16假如给他说的这条河命名,比如a,这相当于说,我们所踏进的、我们所处的既是a(这条河)又不是a(这条河)。这里,我们清楚地看到了“是……又不是……”的明确表达。赫拉克利特的话充分显示出,他将是与不是看作相同的,没有什么区别。巴门尼德的表达则是针锋相对,认为这是错误的,即不是真之路。
巴门尼德反对是与不是这样的认识,但是并没有充分说明为什么这样。在他的论述中,我认为有两句话可以看作他的理由。一句是:“是则是,非则不是”,另一句是“不是的东西是乃是永远无法证明的”。前一句直观上容易理解,“非”即“不是”,因而是与不是泾渭分明。后一句字面上意思也很清楚:谈及的对象乃是“不是的东西是”,关于它的说明则“无法证明”。从谈论的方式可以认为,这两个表达都是自明的概念,即说者认为它的意思人人理解,没有什么需要说明的。依据常识,我们可以把证明理解为提供理由和说明。但是对于“不是的东西是”这一表达,却需要做深入的分析和理解。
一方面,我们可以把这看作是语言层面的考虑。假如是如此,“是”与“不是”明显是矛盾的表达,因而说它无法证明也就不难理解,甚至是不言而喻的。另一方面,由于巴门尼德的表达方式并不是那样清楚,我们难以确认这就是关于语言层面的考虑,因而可以认为这是关于思考层面的考虑。在这种情况下,这里表达的意思就需要认真分析。思想与表达中常常会出现对立的情况。巴门尼德谈到一些,比如事物的“产生或消亡”、“生成或毁灭”、“变换位置和色泽”等等(残篇8)。这些其实只是最一般性的说明,而不是具体的说明。人们通常思考和表达的往往是一些具体的情况。对立的情况在语言层面并非以是和不是这种形式表达出来,比如赫拉克利特所说的“神是日夜,冬夏,战和,是饱饥”。17字面上都是“是”,如是日,是夜,但是意思却完全不同。谁都知道,白天不是黑夜,战争不是和平,同样,消亡不是产生,毁灭不是生成。不仅如此,这种不同又是比较极端的,以致可以被看作是对立的、否定的、矛盾的。由此可见,巴门尼德的意思大致可以有两个,一个是字面上的,一个是思考层面的。由于不能证明“不是的东西是”,因此在表达时字面上不能相互矛盾,比如不能说“既是又不是”;同样,也不能肯定相互对立的情况,比如不能说“既是白天又是黑夜”,因为这相当于说“白天是黑夜”,而二者是对立的。
联系真,以上分析也很容易理解。在两种对立的情况中,只能有一种情况是真的。如果一方是真的,另一方就是假的。是之所以与真相联系,大概主要在于它表达我们关于世界的认识,并且在这一过程中表达对我们认为正确情况的肯定。不是则表达对我们认为错误情况的否定。比如“雪是白的”,这是我们的常识认识,它是真的,而“雪不是黑的”也是常识认识,不同之处在于,它是我们对“雪是黑的”这种错误情况的否定。也就是说,雪是黑的乃是假的,由于否定的增加,因而雪不是黑的同样是真的。用巴门尼德的话说,我们认识不了雪是黑的(雪不是白的)的情况,因而也就不能说雪是黑的(雪不是白的)。
经过以上对残篇的分析可以看出,巴门尼德看到人们在表达认识的过程中存在一些问题。这主要表现在混淆是与不是的情况。在思想层面上,这使两种对立的情况得不到明确区分,因而得不到区别对待。在表达层面上,也会造成矛盾。尤其是,这样的问题与真相关,所以非常重要。他的努力主要表现在:第一,区别是与不是,明确说明二者的不同;第二,说明是与真相关;第三,说明是与认识相关,因而是我们要考虑的东西。经过分析还可以看出,他试图通过是与真的联系来说明我们的认识,因而把关于认识的说明提升到是与真的层面。这样我们可以看出,是与真乃是一种抽象,是关于认识的抽象。如前所述,真乃是一个常识概念,是容易理解的。是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乃是需要考虑的。在思考的层面,它似乎不是那样清楚,但是在语言层面,它是清楚的。联系这两个层面可以看出,通过语言层面的东西可以更好地认识思考层面的东西。因此在巴门尼德这里,关于思考的说明,因而关于认识的说明,已经集中在是这个概念上,而这个概念首先是通过这个词表达的。尽管一些说明不是那样清楚,但是关于这个词以及由它所表达的东西的考虑,已经初步展现在我们的面前。这样,人们至少可以沿着这个线索做进一步的思考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