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在我看来,法国革命对于全人类都是重要的。我谈的不是法国革命对法国及其邻国所产生的政治结果,要不是这些邻国采取不请自来的干预行动和轻率的自信态度,法国革命也许不会产生这些结果。所有这些结果本身虽说不少,但与更为重要的东西相比,总是微不足道的。
只要人们不变得更加明智和更加公正,他们谋求幸福的一切努力就是徒劳的。逃出了专制君主的地牢以后,他们会用自己的那些业已砸烂的镣铐的碎片自相残杀。如果他们自己的不幸或他人的不幸在他们及时受到警告的时候,并不能使他们以后变得明智和公正,那将是一个极为悲惨的命运。
所以,在我看来,世上的一切事件都是些富有教益的标牌,人类的伟大教育家将它们树立起来,以使人类能在它们上面知道什么是他们应该知道的苦难。这并不是说,人类从它们当中学到这类东西,因为我们在整个世界历史中发现的东西,无一不是先前由我们自己置于其中的;而是说,人类通过对实际事件的评论,以较为容易的方式来发展自身原有的东西。因此,在我看来,法国革命正是一幅关于人的权利和人的价值这个伟大课题的瑰丽画卷。
然而,我的用意肯定不是让少数遴选出来的人知道这些值得知道的事情,并且让这些人中的个别人照此行事。关于人的义务、权利和夙愿的理论并非学校的珍宝;终会到来这样一个时代,那时,我们孩子的保姆将用关于人的义务和人的权利的唯一真实和正确的观念教我们的幼儿学话,那时,这就是他们最先会说的话,那时,我们需要为他们准备的唯一的鞭子是说“这是不公正的”这句吓人的话。但愿学校能以光荣地保存一些武器为满足,以便用它们保护人类的这一共同财富,抵御所有其他的诡辩术,这种诡辩术只能产生于学校,并从学校传播出来,但结果本身则是公共的,正如空气和阳光是公共的一样。只有学校传授这些武器,或者更确切地说,只有消除至今阻止发展这种在人心中受到压制但未被灭绝的真理的可悲偏见,学校自己的认识才能变得真正清晰、活跃和富有成果。只要你们在你们学校还同手艺人按照规定的制度谈论这些,就正是这种规定的制度一直在欺骗你们,并且如果你们仅仅对这种制度意见一致,你们就相互忽略了一些问题,对这些问题作出明确回答,可能会使你们感到十分困难。但是,经受过生育和教养孩子的考验的母亲却把历尽艰险而变得苍老的士兵和可尊敬的乡下人引来参与你们关于良心、正义和非正义的谈论,而你们自己的概念也会如同你们解释他们的事情那样,变得清晰起来。——然而,这是最微不足道的。那些认识如果不能作为共同的东西被引入生活,那还有什么意义呢?它们如果不至少被大多数人所采纳,又如何被引入生活呢?像现在这样,事情是不能长久的,尽管我们心中的确闪烁着神圣的火花,尽管这火花的确给我们指出了一位万能的主持公道者。难道我们想等暴发的洪水卷走我们的茅屋后再从事建设么?难道我们想在血泊和尸体中为发狂的奴隶们作关于正义的演讲么?现在就是让人民认识自由的时候了,人民一旦认识自由,就会自己找到自由;这样,他们就不会舍弃自由,去做无法无天的事情,结果在半路上返回,也把我们拉着一起倒退了。绝没有什么办法能保护专制主义;也许有某些办法,能劝说那种由于给我们带来痛苦而把自己弄得比我们更加不幸的专制君主,从自己长期的不幸中解放出来,下降到我们中间,成为同类人中的领袖。阻止暴力革命有一个非常可靠的办法,而这个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人民彻底了解自己的权利和义务。法国革命为此向我们指明和描绘了一幅使人顿开眼界的瑰丽画卷;另一场无比重要的、我在这里并没有进一步指明的革命,现在已给我们保证了素材。(I,1,204)
时代的示意一般总是不会不被察觉的。人们从前不曾想到的事情,如今已成为日常交谈的话题。关于人们的权利、关于自由和平等、关于契约和誓约的神圣性、关于王权的根据和限度的闲谈,在独具特色的人群和平庸无奇的人群里有时都取代了关于新近的时尚和昔日的冒险的谈论。人们开始学习了。(I,1,205)
但是,这幅竖立起来的画面不仅用于教导人们,同时也用于对头脑和心灵作严格检验。对一切独立思考的反感,精神的懒散习气,连简短推论都无法理解的智力不足,以及弥漫于我们的全部片断意见中的偏见和矛盾——所有这些现象,一方面,是竭力不让任何事物离开其以往的亲切环境的行径,是懒惰的或卑鄙的利己主义,是对真理的羞怯畏惧,或者,当真理的光芒违背着我们的意志照亮我们的时候,是人们用来关闭自己眼睛的强制力量;另一方面,所有这些现象绝不比诸如人的权利和人的义务这样一些十分明白易懂、影响广泛的话题袒露得更加明显。
对付后一种弊病是无法可想的。谁惧怕真理,把它看作敌人,谁就总是会在真理面前进行抵抗。如果真理在畏光者藏身的各个角落里追逐他,他就总是会在自己的心灵的深渊里找到一个新的藏身之处。谁不喜欢毫不修饰地追求圣美,谁就根本不配获得圣美。——我们将某个命题注入你的头脑,并非因为它是这个命题,而是因为它是真实的。如果与此相反的命题是真实的,我们也会全然不考虑它的内容或结果,把它提供给你,因为它是真实的。只要你不培养自己为真理而热爱真理的品德,你对我们来说就全然无用,因为这种热爱是为了公正本身而热爱公正的初步准备。热爱真理是培养纯粹善良性格的第一步;如果你尚未迈出这一步,你就暂且不要自夸吧。
对付前一种弊病,对付思想的偏见和懒散,有一个方法,那就是给人以教导和友好的帮助。谁需要这样一个朋友,而周围又没有更好的,我便愿意成为他的这样一个朋友;我正是为此而写本书的。
我的研究须进一步选择哪种程序,我已部分地在导论中,部分地在第二章中预先作了说明。这个第一卷只是一个尝试,因此,我在第一卷写到一半时就搁笔了。我是否还重新执笔写完这个第一卷,这取决于读者。在此期间,法兰西民族也许会给写第二卷2提供充足的素材,而第二卷应提出评论法兰西民族宪法的明智性的原理。(I,1,206)
如果这本书真的落到了学者的手里,那么,这些学者极易看到,我是从什么原理出发的,为什么我没有选择条理严密的程序,而是用通俗读本的形式继续进行我的观察,为什么我绝不把一些原理规定得比目前的需要对它们所要求的更严格,为什么我在报告中有时加了许多或许超过实际需要的修饰词或鼓动语,而严格的哲学评论只有在第一卷完成以后才可能作出。
对于那些不是学者或不完全是学者的读者,我再就小心使用本书的方法作一些十分必要的说明。注10
如果我在说完了到此为止的一切以后,还能向读者保证,我认为我写的一切都是真实的,那我也并不就值得读者的信任。我是用确信的语气写的,因为那种本来不怀疑而装作怀疑的做法是虚伪的。我对我所写的一切都经过深思熟虑,因此有理由不加怀疑。虽然由此可知,我不会信口开河,不会扯谎,但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说,我不会弄错。这是我不知道的;我只知道,我不想弄错。但是如果我也弄错了,那对读者也无甚要紧,因为我并不希望读者逐字逐句接受我的论断,而是希望他和我一起对同一对象进行思考。即使我确切地知道,我的手稿以最明确的描述方式包含了最纯粹的真理,但如果我同时还知道,没有一个读者会经过自己的思考信服它,我也会把手稿付之一炬。那种已经被我相信,因而对我无疑是真理的东西,对于读者也许只是一种意见、妄想和偏见,因为他们尚未作出判断。即便是神圣的基督教福音,对于一个尚未相信它为真理的人来说,也是不真实的。如果我的谬误会促使读者自己发现纯粹的真理,并将这真理告知给我,那他与我就得益匪浅了。即使我的谬误不能起这种抛砖引玉的作用,而只能使读者练习独立思考,它的益处也已经够大了。任何一个懂得和热爱自己的义务的作者,都不会以读者相信他的意见为目的,而只会以读者检验自己的意见为目的。我们的一切教导必须以唤起独立思考为目的,否则我们带给人类的最美妙的礼物就是一种极其危险的赠品。因此,每个人都应该自己进行判断。如果他弄错了(也许是同我一起弄错的),那会使我感到遗憾;但在这种情况下,他不会说是我把他引向歧途的,而会说他自己弄错了。我不想给任何人免除这一独立思考的工作,一个作者应先于他的读者思考,但不能代替他的读者思考。(I,1,207)
如果我也弄错了,读者也全然不必同我一起弄错;但我也应该告诫他说,他可以不许我说过头的话。他在读本书时会发现一些将要进一步得到规定的原理;由于本书尚未结束,重要的章节尚未到他手里,所以他同样可以期待现在制定的原理将会在其进一步的运用中得到更明确的规定,而且我请求读者,如果他愿意,在那以前就亲自尝试,练习如何运用这些原理。
但是,如果他希望赶快将这些原理应用于他反对现存国家的行动中去,他就大错特错了。绝大多数国家的宪法不仅是极其错误的,而且也是极其不公正的;在这些国家中,人的不可出让、不可剥夺的权利遭到了伤害。对于这种情况,我当然由衷相信,我已经致力于并且还要致力于使读者也同样相信这一点。但是在目前,除了将我们那种不允许用武力加以剥夺的东西送给这些国家,还无法对付它们,而且这些国家本身也肯定不知道自己怎么办;但对我们自己来说,则首先要获得知识,其次要获得对正义的深切热爱,并且将两者在我们四周,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加以传播。自由的威严必须自下而上而来;不造成混乱的解放则只能自上而下而来。
“尽管我们想使自己配得上获得自由,君主们却绝不会让我们自由。”——不要相信这个说法,我的读者。迄今为止,人类都在很大程度上滞留在自己遭受的苦难中;但如果并非一切都在欺骗我,现在就是曙光即临、自由将至的时候了。你的智者们绝大部分还都是盲目人民的盲目领袖;你的主人们难道会知道得更多一些么?他们绝大部分是在懒散习气和愚昧无知中熏陶出来的,即或他们学点什么,学的也是一种对于他们来说业已明确完成的真理。众所周知,他们一旦掌握政权,就不再继续深造了,他们除了至多读一些含有不少水分的诡辩术著作,任何新近发表的文章都不读,而这些诡辩术著作至少在他们的统治时期总是落后于时代的;难道这些人会知道得更多一些么?你可以确信,他们在签署了反对思想自由的命令,支持了使成千万人丧生的战争之后,就安然躺下睡觉了,并以为度过了一个令上帝和人们都颇为满意的统治时日。口说是无济于事的,究竟谁能这么大声呼喊,使之传入君主们的耳朵,经过他们的理解进入他们的心里呢?只有行动才能有所帮助。民众们,你们要公正,这样,你们的君主们就无法单方面坚持他们的不公正了。(I,1,208)
我还要作一个概括性的说明,然后我就让读者心平气静地进行自己的观察。——我的说法对于读者是无关紧要的;因为这里的问题全然不在于一个证明的可信或不可信,而在于那些必须由读者自己权衡的理由的重要或不重要。但是,在我撰写此书时,想到我的时代和后世,却对我至关重要。我的写作的基本准则是:“绝不写你自己必定为之脸红的东西”;我就此对自己进行检验,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你能够希望你的时代和全部后世人——如果可能的话——都知道你写了这个吗?”我对我目前的这篇论著进行了这种检验,而它经受住了这种检验。我可能会弄错。一旦我发现这些错误,或者一旦别人向我指出这些错误,我就会赶紧收回它们;因为弄错并不丢脸。我曾同德国的一位诡辩家3严肃地谈过,这不丢脸,这会给人以光荣。热爱真理的敌人的人,是不热爱真理的。如果他有理由要求我说出自己的姓名,他将是第一个听到我说出自己姓名的人。在别的办法都不行时,用蛊惑人心的狡计、奸诈阴险的花招和清除一切道德根据的手段来保护公认的谬误,来诽谤道德及其最神圣的产物,诽谤宗教和人的自由,这才是丢脸的,而我并没有这样做。因此,我的心不会禁止我道出自己的姓名。然而读者会认识到,在一个学者并不害怕在一篇书评中指控另一个学者犯有叛逆罪4的时代,在可能会有一些君主接受这种控告的时代,任何一个愿意平平安安过日子的聪明人都不会允许自己这样做的。尽管如此,我在这里仍向读者作出一项我曾经向自己作出的保证:我将承认我是本书的作者,无论是在我的有生之年由我自己来承认,还是在我死后由别人来承认。一些可能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认识我的人,大概会看到,大家并未因为我这本书就对他们所不了解的我那些匿名发表著作的理由不再表示宽容。(I,1,209)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