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佛教造像
鲁迅在一九一三年至一九一五年,曾大量购买并研读佛经,与此同时,也开始搜求、整理与研究碑帖拓片,其中的一个重点是造像及有关佛寺的碑、铭、志、记等,而且终其一生,在这方面付出了很大精力。
佛教重视造像。释迦牟尼即离世,诸大弟子想慕不已,刻木为佛,以形象教人,故佛教亦称象教。佛事中不但造像功德无量,即观像崇拜者也有极大功德。造像即雕刻佛像。造像立碑始于北魏,迄于唐中叶。所造者以释迦、弥陀、弥勒、观音、势至为多。造像开始是刻石,或刻山崖,或刻碑石,或造石窟,或造佛龛,后来则或施以金涂彩绘。其形式有一尊一石或多尊共一石的,有带龛形的,佛座上刻有铭文。大型的石雕完像叫作“造像碑”,一面以至四面都雕刻佛菩萨像。有的在下方刻有供养人像或者题名。南北朝是石刻造像最盛的时期,这些作品也是当时雕塑创作最重要的一类。历史上由于寺庙建筑多毁,泥、木作品无存,而石刻造像在各地则有大量遗存,其中不少制作精美,与石窟雕塑具有同等的艺术和文物价值。鲁迅收集的重点是造像最盛的六朝时期。
鲁迅对佛教造像及佛教有关的文物十分重视。在北京教育部任职期间,他就参加并领导了古物调查工作,其中任务之一,就是调查古代美术品的存佚情况。现存一份鲁迅当年写下的《古物调查表钞》,共二十七页,内容为河北、山东、河南等地现存的造像、塔寺和石碑,并尽可能地注明了建造的时间、地点和收藏人。他还从《畿辅通志》中摘录有关河北省三十余县的石刻录,共三万六千字,对了解和研究河北省的造像、墓志和碑刻,具有重要的参考作用。鲁迅从一九一五年四月起,大量收集研究汉代画像和六朝造像,他的《日记》中就有不少求搜造像等碑帖的记载,如这一年七月一日,买《李显族造象碑颂》《潞州舍利塔下铭》;三日,买《常岳造像》及残幢、《凝禅寺三级浮图碑》;四日,买《北齐等慈寺残碑》及杂造象等七枚;七日,买《同州舍利塔额》一枚,《青州舍利塔下铭》并额二枚;十日,买《张荣千〔迁〕造像记》三枚,《刘碑》《马天祥造像记》各一枚,《岐州舍利塔下铭》一枚;等等。在这方面,鲁迅花费了大量的精力及财力。据《鲁迅日记》“书账”,一九一五年共买拓本一百一十九种,一九一六年买进一千二百种左右。除从北京的书店购得外,他还常得到友人馈赠或请人在外地代买代拓,杨莘士即为其中之一。一九一五年《日记》就有这样的记载,如二月六日,“杨莘士赠《颜鲁公像》拓一枚,又《刘丑奴等造像》拓一枚”;六月十日,“杨莘士从西安代买石刻拓本来,计《梵汉合文经幢》一枚,《摩利支天等经》一枚,《田僧敬造像记》共二枚,《夏侯纯陀造像记》共二枚,《钳耳神猛造像记》共四枚”;十一月二十七日,“杨莘耜赠《周天成造像》拓本一枚”等。这时远在绍兴的周作人,也搜集了一些碑帖拓片,寄给北京的鲁迅。如周作人一九一五年三月十一日《日记》载:“在仓桥买跳山建初摩崖妙相寺石佛背铭,共五纸,当寄北京。”次日《日记》,便有“上午寄北京拓片一包,建初摩崖四,石佛二,武梁石室一,共七分”的记载。《鲁迅日记》本月十七日,有收到这些拓片的记载。鲁迅还利用到外地讲学的机会搜罗金石拓本。一九二四年他在西安讲学时,就从古董铺中收购了如大智禅师碑侧画像、《卧龙寺观音像》等拓本。鲁迅收集到的造像,除个别是道教的外,主要的是佛教。搜求碑帖拓片,鲁迅坚持了三十余年。一九三五年五月,鲁迅对于收集画像事“拟暂作一结束”,原因是“年来精神体力,大不如前,且终日劳劳,亦无整理付印之望,所以拟故置之”295。事实上他并未停下来。这年八月十一日,他在致台静农信中,谈到极希望得到全份的南阳汉墓石刻画像。在他过世前的两个月,得到王正朔寄来的南阳汉石画像六十七枚,接信的当日即覆信,并托王正朔于冰消后,将桥基石刻拓出寄来296。
收集碑帖拓片,属金石之学。金石学为自宋以来较发达之学。鲁迅不仅大量搜求,而且进行认真的整理。在一九一六年—一九一八年的《鲁迅日记》上,常有“录碑”“夜独坐录碑”及“夜校碑”等记载。为了研究、整理这些拓本,鲁迅以后购置了大量的金石文字书、金石地志书、金石图像书以及金石目录等,直到一九三五年,还买了容庚辑的《金文续编》、王振铎编的《汉代圹砖集录》、王潜刚辑的《观沧阁所藏魏齐造像记》。鲁迅所用以对勘的主要有《陶斋藏石记》《金石萃编》《金石续编》等。《陶斋藏石记》为清代端方所著,凡四十四卷。端方曾任两江总督,所录均为其所藏之碑刻、钱范、瓦砖等铭文拓片,始于汉代,止于明代,共七百余件,录释文于前,后附考订,并详载原物之尺度。《金石萃编》,为金石著录之集大成者,清代王昶编,凡一百六十卷。该书自周代迄金代,以建碑年月为序,共收碑志一千余件,每一碑目下,列石形制、尺寸、行字数、额字、所在地等,刊碑志全文,系以历代论著、题跋语摘,复加按语于后。鲁迅看到《金石萃编》的错误很多,于是“立意要来精密的写成一本可信的定本”297。他的方法是先用尺量了碑文的高广,共几行,每行几字,随后按字抄录下去,到了行末便画上一条横线。石刻原文均依碑文字体摹写,对有些残缺处间作校补,在绝大多数碑文之后辑录了宋明以来金石著录及方志上的有关资料。鲁迅所辑录和校勘的石刻,共七百九十余种。他生前已编出《六朝造像目录》,共收造像一千三百三十五项,造像题记三百四十三篇。鲁迅经过长期的悉心研究,在这方面有很高的造诣,也有一定的影响。在收到台静农所寄北魏石刻《曹望憘等造像记》后,鲁迅根据方若著的《校碑随笔》:原石“正书二十二行,行九字,后余一行,末刻一大字”,认为这是翻刻的,“摹刻本全失原石笔意”298。《鲁迅日记》一九二九年五月三十一日载:“午后金九经偕家本善隆、水野清一、仓石武四郎来观造像拓本。”金九经是朝鲜人,北大日文、朝鲜文讲师,因往未名社而认识鲁迅。家本善隆为日本京都大学教授,研究中国佛教美术。水野清一当时在北大研究考古,后研究中国雕塑艺术。仓石武四郎是京都大学汉文教授。他们三人由金九经陪同,观看了鲁迅所藏石刻造像拓片和六朝砖拓片。
鲁迅所收碑帖相当丰富,这里仅介绍他对于佛教造像及佛教有关的碑铭志记的研究。
鲁迅大量收集包括佛教造像在内的碑帖拓片,除了出于对佛教的研究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想撰写一部《中国字体变迁史》,一九三三年六月十八日在致曹聚仁的信中说:“我数年前,曾拟编中国字体变迁史。”所谓字体,大致包含两个方面。一是指文字的不同体式,如篆书、隶书、草书、楷书、行书等。韩愈《石鼓歌》:“辞严义密读难晓,字体不类隶与科”。科同蝌,指蝌蚪文。二是书法的流派或风格特点,如鍾(繇)王(羲之)字体、颜(真卿)柳(公权)字体之类。字体有时也指字的形体结构。
汉字是历史上最悠久的文字之一。从字体发展的历史看,自甲骨文之后,经历了金文、篆文、隶书、草书、楷书、行书这样几个阶段。鲁迅对汉字的产生、演变及改革,进行过深入的研究。他虽然没有写成《中国字体变迁史》,但从《门外文谈》《中国语文的新生》《关于新文字》《论新文字》《汉字和拉丁化》等一系列文章中,仍可看到他的精湛的论述和超卓的见解。他在《门外文谈》这篇用马克思主义观点解释文字和文学的起源和发展历史的杰作中,指出汉字起源于图画,“写字就是画画”;有些字不好画,古人“早就将形象改得简单,远离了事实。篆字圆折,还有图画的余痕,从篆书到现在的楷书,和形象就天差地远”。文字是无数的仓颉所创造的,大家心心相印,口口相传,文字就多起来,史官一采集,便可以敷衍记事了。“现在我们能在实物上看见的最古的文字,只有商朝的甲骨和钟鼎文”。鲁迅认为,汉字是劳动人民创造的,必须把它交给大众,但方块汉字对劳动人民来说,又是十分繁难的,成为他们的障碍,因此必须进行改革,并且提出了汉字改革必然走向拼音化的主张。
鲁迅研究中国字体的变迁而重视六朝造像,这因为造像必有铭文题记,与书法艺术关系甚深。清代书法,康雍之际竞尚董其昌,乾隆之世争效赵孟,是为帖学兴盛期。及清代后期,随着金石考据之学大兴,碑学盛行起来。阮元是倡导北碑的先驱者,他在《北碑南帖论》中提出:“短笺长卷,意态挥洒,则碑据其胜。”包世臣的《艺舟双楫》,又把阮元的鼓吹推向了一个高潮。他竭力推崇北魏书法:“北朝人书,落笔峻而结体庄和,行墨涩而取势排宕。”299以为有河朔清刚之气,可以救晋草唐楷柔弱之弊。康有为继承包世臣的理论、观点,写了一本论书法的书,名为《广艺舟双楫》,发出了“尊魏卑唐”的口号。他还认为,学碑可考隶楷之变,可考后世书体之源流。在他们的号召下,形成了尊碑抑帖之势,由此一改风靡了几百年的媚弱书风,气象为之一新。造像题记书法精美,品类繁多,在北碑中之地位极为重要。康有为对造像题记评价甚高。他说:“吾见六朝造像数百种,中间虽野人之所书,笔法亦浑朴奇丽有异态。”300“魏碑无不佳者,虽穷乡儿女造像,而骨血峻宕,拙厚中皆有异态,构字亦紧密非常,岂与晋世皆当书之会邪,何其工也!”301他还指出某些造像在书法艺术上有承先启后的作用,如认为“北碑《杨大眼》《始平公》《郑长猷》《魏灵藏》,气象挥霍,体裁凝重,似《受禅碑》;《张猛龙》《杨翚》《贾思伯》《李宪》《张黑女》《高贞》《温泉颂》等碑,皆其法裔”302。康有为把南北朝碑按高低分为“神”“妙”“高”“精”“逸”“能”等六级品题,入选者共七十七种,其中造像二十四种,约占三分之一。正由于造像题记在中国书法艺术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鲁迅才花了那么大的精力去认真研究。
鲁迅所收集的造像题记,很多具有较高的书法艺术价值,有的还是珍品。如《极德像碑》,为摩岩石刻,北齐天宝六年(五五五年)刻,在山西平定东三十余里石门口长国寺前岩上。正书,李清作,燕州释仙书。王昶《金石萃编》云:“书法高深,为北朝杰作。”康有为谓“雅朴莫如释仙”303,并列为“能品”。又如《极德寺造像碑》,即《七佛颂》,东魏武定三年(五四五年)立。隶书,书法方正疏朗,瘦挺雅秀,颇多楷意。鲁迅录《陶斋藏石记(九)》:“右碑精整矩丽,自来金石书未经著录,诚瑰宝也。”再如《于子建等义桥石像碑》,东魏武定七年(五四九年)立,在河南河内县武德镇,清乾隆十七年(一七五二年)为村民掘得。鲁迅录《道光河内县志》云:“文甚流丽,书体宽博有余而少风致,较他北朝书颇异,与僧惠造像记笔法相同,疑是一人所书,北派中别立一宗也。”
因东晋、刘宋禁碑,南朝造像题记远不如北朝之多,传世极少,然甚为珍贵。康有为说过:“南碑数十种,只字片石,皆世希有;既流传绝少,又书皆神妙,较之魏碑,尚觉高逸过之,况隋、唐以下乎?”304鲁迅收集的《□熊造无量佛相记》,为始康郡晋丰县□熊造像题记,刘宋元嘉二十五年(四四八年)刻。鲁迅录罗振玉《唐风楼金石文字跋尾》云:“考南朝造像极少,此虽寥寥数十字,不啻韩陵片石,洵可宝贵。书法极似爨龙颜寇谦之碑,其时方由古隶变今隶,故字体极朴厚。”
除过佛教造像题记,石刻佛经字体多变,与书法艺术关系也极大。如房山云居寺,自隋至明连续千余年的不断镌刻,经石总数达一万五千石,刻佛经一千多种,是研究金石、书法的丰富资料。鲁迅整理了隋代刻的《宝梁经》,录《陶斋藏石记(十六)》云:“今观此经书法与房山佛经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其为隋刻无足疑者。然房山佛经书虽秀整,其结体稍落蹊径,此刻笔既遒健,而字里行间,尤多逸气,不似彼过于缜密,转觉有意求工者,是又在妙法莲华之上矣。”
鲁迅搜集的一些有关佛寺的碑、铭、志、记,对于研究字体变迁也有很大的参考价值。如他抄的《晖福寺碑》《龙藏寺碑》等,在中国书法史上就占有重要地位。北魏《宕昌公晖福寺碑》,太和十二年(四八八年)建,碑在陕西澄城。康有为评其为“妙品上”。隋《龙藏寺碑》,开皇六年(五八六年)恒州刺史王孝伶为劝造龙藏寺而立,在今河北正定隆兴寺内。刘熙载《艺概》谓此碑,欧阳公(修)以为“字画遒劲,有欧、虞之体”。康有为说:“隋碑渐失古意,体多闿爽,绝少虚和高穆之风,一线之延,惟有《龙藏》。《龙藏》统合分、隶,并《吊比干文》《郑文公》《敬使君》《刘懿》《李仲璇》诸派,荟萃为一,安静浑穆,骨鲠不减曲江(张九龄),而风度端凝,此六朝集成之碑,非独为隋碑第一也。”305
鲁迅还通过造像题记,注意一些字的写法的变化。如《元宁造像记》,为北魏孝昌二年(五二十六年)荥阳太守元宁立。题记“荥阳”为“熒阳”。鲁迅据《蛾术编》:“禹贡荥波从水,汉志河南郡荥阳县亦从水,今乃从火,二字古通用。”弄清了彼此的关系。
鲁迅的书法清秀隽逸,遒劲有力,独具一格。郭沫若称颂说:“所遗手迹,自成风格。融洽篆隶于一炉,听任心腕之交应,朴质而不拘挛,洒脱而有法度。远逾宋唐,直攀魏晋。世人宝之,非因人而奖也。”306鲁迅的书法造诣,分明与努力钻研包括上述在内的优秀传统书法艺术,并能大胆另辟新径分不开的。
从鲁迅辑校的佛教造像题记中,还可以窥悉不同时代的社会、政治、宗教状况。
《圣母寺四面像碑》,北周保定四年(五六四年)所造,在陕西关中。所列造像人姓名多怪异,且复姓不少,如“罕井”“昨和”“同蹄”“屈男”“荔非”“钳耳”“弥姐”等。鲁迅录《籀膏述林(八)》云:“此碑记文浅俗,所列造像之姓名多诡异。盖北朝丧乱,关中诸郡,异族杂处,此碑即俚俗羌虏所为,不尽通儒义也。”原来散居在我国西北部的各部羌人,从东汉政府多次发动对羌战争以来,不断被东汉政府用强力迁徙于关中诸郡,与汉人杂居。经过几代繁衍,及至西晋时,关中也已成为羌人密集的地区了。据晋惠时太子洗马江统著《徙戎论》估计,内迁各族人口与关中汉人的比例是:“关中之人,百余万口,率其多少,戎狄居半。”南北朝时期是充满战争和动乱的年代,是我国历史上第二次民族大迁移的时期。《圣母寺四面像碑》的“诡异”姓名,就是当时关中诸郡异族杂处的一个反映。又如北魏正光□年(约五二○年)《荔非元造像记》,鲁迅据《陶斋藏石记(十)》的考释文字,证实复姓荔非氏者,系西羌种类,又纠正有的史书将“非”写为“菲”之误。
《杜乾绪等造像记》,隋开皇十二年(五九二年)立,在河南叶县。铭序首云“大随开皇十二年”,为什么把“隋”写作“随”呢?鲁迅引录了《金石萃编》的考释文字:“考‘随’本春秋时国,即今随州,隋文帝初受封于随。及有天下,以随从走,周齐奔走不宁,故去走作隋。然见之碑刻,径往通用。以逮唐初诸碑,书‘随’为‘隋’者,不可枚举。此碑仍作‘大随’,盖未尝有定制也。”
《诸葛子恒等造像碑》,隋开皇十三年(五九三年)立,在山东兰山右军祠。此碑对隋文帝颂扬备至。鲁迅引录《临沂县志》对时代背景作了说明:“按隋史:帝后周禅,恐民心不服,多称符瑞以耀之,其伪造而献者,不可胜计。王邵撰皇隋灵感志奏之,上令宣示天下。此碑铺张扬厉,引赤乌斩蛇故事,并有河图久验、翔凤俱臻等语,正是此意。子恒诸人,殆亦王邵之流亚欤?”按隋朝建立者杨坚,是北周静帝的外祖父,后逼迫外孙皇帝退位,自立为帝,改国号为隋。由于是篡位而立,为了证明其权威性、合法性,于是“多称符瑞以耀之”。诸葛子恒等百人自述从军劳绩,兼颂隋高功德,就是适应了这种需要。
《王法规廿四人等造石室像记》,东魏武安五年(五四七年)立,在山西平定州乱柳村西。题有“上为佛法兴隆,皇帝陛下、勃海大王又为群龙”的话,此书“皇帝陛下”指东魏孝静帝,“勃海大王”即执政大臣高欢,把皇帝与大臣并列,这是颇不寻常的。鲁迅辑《山右石刻丛补(一)》评道:“大凡霸府已盛之时,文字必兼言之。……史称高欢事孝静忠谨,以此观之,则乡民造一佛像亦必举之并帝而列,则其移魏之迹可见,欢虽欲掩之,而千年石刻犹揭露如此,固不可得而掩也。”高欢佯作忠谨,实为霸业而成,后来其次子高洋灭东魏、建北齐。“南北朝习俗,佞佛托祈国福兼媚权贵,造像几遍天下。”东魏武定七年(五四九年)的《高岭以东诸村邑仪道俗造像记》(在山西盂县兴化寺),也题有“上为皇帝陛下、勃海大王延祚无穷,王宝礼隆”之类的献媚文字,此处的勃海大王为高欢之子高澄。但是武定六年(五四八年),魏孝静帝就被高澄幽禁;武定七年(五四九年),高澄为部下所杀,其弟高洋执掌大权;武定八年(五五○年),高洋称帝,废东魏帝为中山王,未几杀之。鲁迅引录《金石续编》评曰:“造像延祚,果何益也!”
值得重视的是鲁迅对《大云寺弥勒重阁碑》的考证。鲁迅曾收藏了不少有关佛教方面的碑拓,但进行认真抄校并写有考证性文章的仅《大云寺弥勒重阁碑》一份。鲁迅特托人从西安买回新拓本,对胡聘之《山右石刻丛编》收录的此文进行了考证,“为补正二十余所,疑碑本未泐,胡氏所得拓本恶耳。”鲁迅为什么要校这通碑,当然自有其道理。但是这碑却有很重要的历史价值,是研究唐代政治斗争的重要资料,从中可以看到佛教与中国政治的密切关系。
武则天改元称帝后,为了维护自己的女皇宝座,自称“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用佛教的金轮灵光来神化自己。据《旧唐书》记载:载初元年(六八九年),有僧人十人伪撰《大云经》,表上之,武则天十分高兴,因为经中有“有一天女……即以女身,当王国土,得转轮王”。就是说女人可以为王。僧人怀义、法朗等又造《大云经疏》,称武则天是弥勒降生,当作阎浮提主。武则天于是就在这年九月自立为皇帝,改国号为周,改元为“天授”,大赦天下。升佛教于道教之上,令诸州各置大云寺,各藏《大云经》一本,总度僧千人,怀义与法朗等九人,并封县公,皆赐紫袈裟银龟袋307。这里,武则天竭力利用佛经来宣传和证明其新取得地位的合理性,而佛经也发挥了它的特殊作用。《大云寺弥勒重阁碑》,唐天授三年立,在山西猗氏县仁寿寺,该碑文称:“天授二年二月二十四日准制置为‘大云寺’至三年正月十八日,准制回换额为‘仁寿寺’。”通过该碑,可见佛教作为一股重大的社会势力,与统治阶级的政治关系是密切的,是统治阶级实行封建统治的补充工具,当然,彼此也有冲突,但一致性方面是主要的。我们也有理由认为,鲁迅认真考证这通碑,也是他钻研佛教的一个方面。
鲁迅还十分重视佛教美术,除造像外,又购买了大量的图片、画册,如云冈石窟佛像和正定木佛像的照片等。许寿裳说,鲁迅收集并研究汉魏六朝石刻,不但注意其文字,而且研究其画像和图案,是旧时代的考据家赏鉴家所未曾着手的308。
由于对佛教造像的精深研究,使鲁迅在这方面具备了丰富的知识。一九一四年一月二十五日,季自求访鲁迅,谈及古画问题。季自求在当日日记中写道:
途中过一地摊,见画一轴,写释迦像甚奇,异于常画:一青面红发状貌狰狞之神乘一白马,两旁二神作护持状。青面神之顶际则群云缭绕,上有文佛、法相庄严。其创古拙,疑是明人手笔。问其价,亦不昂。乃见豫才,因具道之。豫才言,此当是喇嘛庙中物,断非明代之物。盖明以前佛像无作青面狰狞状者。余深叹服,遂不作购置之想。309
喇嘛庙即喇嘛教寺庙。喇嘛教是佛教的一支,主要在藏族地区形成和发展,其教义兼容大小乘而以大乘为主,大乘中以显、密俱备,而侧重密宗,且以无上瑜伽密为最高修行次第。佛画中有一类是明王像,即佛、菩萨的忿怒像。根据佛教密宗的理论,佛和菩萨都有两种身:一是正法轮身,即是佛、菩萨由所修的行愿所得真实极身;二是教令轮身,即是佛、菩萨由于大悲而示现威猛明王之相。密宗称以智慧的光明摧破一切烦恼业障,所以称为明王。明王像一般是多面多臂,手持各种法物降服恶魔的忿怒相,看起来具有极恐怖的威严。喇嘛教寺庙中常有这类佛画。季自求所见的大约就是明王像。
一九二四年夏鲁迅曾赴西安讲学。在游览孔庙时,看到历代帝王画像中,宋太祖的胡子是向上翘的,有人便断定“这都是日本人假造的”“这胡子就是日本式的胡子”。鲁迅用两种历史文物批驳了这种视胡子为国粹的形式主义:一是汉武梁祠石刻画像,“清乾隆中,黄易掘出汉梁祠石刻像来,男子的胡须多翘上”。二是北魏至唐的信士像,“我们现在所见北魏至唐的佛教造像中的信士像,凡有胡子的也多翘上”。信士像,是我国从三国以来一些信仰佛教的人,出资在寺庙和崖壁间塑造或雕刻佛像时,在其间所附带塑刻的出资者自身的像。鲁迅指出,中国到了元明的画像,则胡子大抵受了地心的吸力作用,向下面拖下去了。他反诘道:“日本人何其不惮烦,孳孳汲汲地造了这许多从汉到唐的假古董,来埋在中国的齐鲁燕晋秦陇巴蜀的深山邃谷废墟荒地里?”310他认为,拖下去的胡子倒是蒙古式,是蒙古人带来的,然而我们的聪明的名士却当作国粹了。这虽只是信手拈来的一个例子,但也可以看出鲁迅对佛教造像的精细研究。
鲁迅一九二八年在杭州西泠印社买得《贯休罗汉像石刻》影印本一册。贯休为五代前蜀画家、诗僧。俗姓姜,字德隐。唐天复(九○一—九○三年)间入蜀,蜀主王建赐以紫衣,号禅月大师。工画,学阎立本,笔力圆劲。所绘罗汉真容,粗眉大眼,丰颊高鼻,形骨古怪,称为“梵相”。又画《释迦十弟子》,颇为门弟子所宝。存世“十六罗汉图”,相传是他的作品。一九三五年,鲁迅把这本《贯休罗汉像石刻》画册赠增田涉,又在一封信中说:“关于贯休和尚的罗汉像,我认为倒是石拓的好,亲笔画似乎过于怪异,到极乐世界去时,如老遇到这种面孔的人,开始也许希奇,但不久就会感到不舒服了。石恪的画我觉得不错。”311石恪,五代宋初画家,字子专,成都郸县(今属四川)人,工佛道人物,风格刚劲,夸张奇崛,开南宋梁楷减笔人物画的先声。宋太祖赵匡胤时,尝奉旨绘相国寺壁画,授以画院之职,坚辞还乡。从鲁迅的片断论述,可以看到他对佛教绘画的造诣。
本文原载《鲁迅研究月刊》199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