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詞語中的漢文化
但是,純粹從詞語分析,佉盧文文書的某些詞顯示了漢文化的影響,有些詞甚至是從漢語詞仿譯而來。例如hasta-lekha。有學者認爲,新疆絲路南道古代綠洲流行的用來記載文字的木牘,其技術來源於阿富汗、巴基斯坦,那裏的古人遷居到塔里木盆地南緣綠洲而將此項技術帶來。115此類觀點,謬也。當前在讀的北京大學博士生關迪,在比較了漢地出土的簡牘形制之後,認爲佉盧文木牘必然是仿效了漢地之書寫文化而產生(關迪2016,84—93)。例如繩縛、封泥、三緘其口的工藝,佉盧文木牘與漢地出土的牘類一般無二。在古代,在造紙技術發明之前,漢地的文獻也流行以所用書寫材料的形制進行歸類,例如分作“簡”與“牘”。“簡”,指用作文字載體的、狹長體的竹制或木制材料,而“牘”則指木板形制的,除此之外還有帛書等。紙發明以後,以物質材料分類之道方才退出歷史。“簡”因爲形制狹窄顯然不適於從右向左橫書的佉盧文字。相對寬大的木牘則更適合於佉盧文字的書寫,所以被引入了樓蘭、精絕、鄯善等綠洲王國。
佉盧文木牘,不僅形制從漢地引入,甚至連名稱也從漢語借入。矩形木牘,在佉盧文確實可以統稱爲hasta-lekha。這個詞,初看像是個梵語複合詞,所以如Burrow等佉盧文研究領域的前輩學者一般翻譯作hand (written) letter “手書信函”。但實際上,如此理解是不合乎邏輯的,因爲在那個時代,凡所書寫,皆用手完成。因此,“手”在此複合詞中的出現便是贅詞。正確的理解應是,hasta爲“尺”,hasta-lekha則是個仿譯詞,所效仿翻譯的正是漢語“尺牘”。116但是,在佉盧文世界以及以後的西域綠洲世界,“尺牘”的內涵與漢地發生分歧。在漢地,“尺牘”逐漸成爲往來信函的替代語。而在西域,“尺牘”則成爲代名詞,泛指契約文書或者具有定讞意義的法律文書。
引進尺牘,書寫契約,記錄民事,書寫便於社會的管理,令民間與官方有章法可依。以尼雅13號遺址佛圖軍家爲例,政府幾年前來徵收稅款,佛圖軍一家上交了酒、斜紋毯、氍毹以及馬匹,大大超過了稅款的要求。所以佛圖軍曾與政府簽訂協約,今後不再納稅。幾年之後,經過戰亂,人口恢復,政府又來要稅款。這時佛圖軍拿出從前簽訂的協約,果然免除納稅。
尺牘多了,需要設立相應的官員,於是從漢的官僚體制引入了“主簿”。
主簿,佉盧文cozbo過去譯作“州長”,誤。納縛波國,或者按照漢地的稱呼,鄯善國並無州的劃分。鄯善王國的社會由王土和封地構成。凡是鄯善王國的國民,或者屬於國王,或者屬於封地的領主,沒有真正意義的自由民,真正的自由民是那些不依賴於僧團的僧人。人口歸屬明確,便於遷徙。但是從另一方面說,封地、部族與國王的直接統治之間會產生矛盾。這樣的矛盾清晰地發生在公元3世紀的最後30年。而因爲尺牘書寫技術的引入,主簿的引入,導致納縛波/鄯善王國的官僚體制發生了變革。關於這場變革,筆者已經撰寫了專門的文章,可參閱。这裏不再贅述。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