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文学的政治
一 什么是文学?
这个问题在萨特之后再没有人认真问过。因为,它在结构主义之后已被重新定义为:什么东西是可以算作文学的?结构主义者罗兰·巴特曾将它看作语言本身携带的一种“力量”。日常语言派哲学家塞尔(John Seale)最近曾小试着回答:什么算文学、什么不算,这是要由读者来决定的了(集体意向性)。1
朗西埃对“文学”的重新定义基于他对民主、平等和审美共域和感性分配等概念的探讨。其“文学”概念与他关于审美共同体内的感性分配、审美平等和民主的立场是密切相关的。
必须看到,我们今天面对文学实践的相对性和它的历史性时其实已很坦然:文学在不同时代可以是很不一样的东西。这种文学的历史性在20世纪已被广泛接受。对书写作品的可见性的历史模态,我们已学会淡定地抱两种不同态度:要么加以神圣化,要么加以非神圣化。我们要么认为文学创作具有一种不可比拟的本质(绝对化),要么就认为它并没有这个。为了回答“什么是文学”这个问题,朗西埃建议我们应先看看两个值得参照的作者的定义。
首先,他重新评估了伏尔泰的立场,后者认为现代人说的文学(literature)相当于古人说的语法(grammaire)。从这一眼光看去,文学只是指人对于趣味作品的知识,是历史和诗,再加上雄辩术和批评等,以及这一传统留存至今的那些残迹。
另一方面,朗西埃又追溯了布朗肖对于文学的定义,将他的文学观看成文学定义的另一极:文学作品是一种寓意丰富之沉默的庇护所,是一种有力的防御、一道高墙,用来抵抗墙外那一言说着的巨物(比如大众媒体)。那一言说着的巨物,要我们人人转身离开自己,投入它的怀抱。今天,个人身上已没有什么神圣的言说,那是因为所有的文学在现代都已渐渐停止言说。文学在我们身上失败了,于是我们都面对了沉默。但是,正由于沉默难耐,我们才又去借用文学,让文学来替我们说,才使文学言说得以继续。朗西埃引用的布朗肖的这段话非常诡异,只指出了为什么没有文学,而仍没直说什么是文学。前半句他说,文学是我们的抵抗位置,去对付那一对我们滔滔不绝、要将我们拖入其中的巨物;后半句又说,正是因为文学沉默了,文学在我们身上才又出现,而我们一打破这沉默,去说文学,或者让文学说,文学就又不见了(这是我们当代文学的困境)。不见了,文学才更珍贵,因为我们要它来帮我们说。这等于说,在当代人身上,文学是一种被流放的言说,正因此才对我们珍贵。它更珍贵在:我们需要文学去抵抗外部强大的言说,比如说大众媒体的滔滔不绝。
朗西埃认为,文学在布朗肖这里被如此绝对化,可能出于下面这些古典的企图:比如,荷尔德林要将诗人当作中介者,施莱格尔要将诗之诗绝对化,黑格尔要将审美看作绝对概念的部署,诺瓦利斯要将语言的不及物性看作文学(语言自己对自己说),谢林又强调思想在文学中成为不确定性之过渡,等等。而在今天的当代“文学”中,我们发现,一方面,沉默的文学革命正在酝酿,每个字的意义天天在改变;另一方面,语言总是在被概念绝对化,相对化和绝对化同时进行。文学是我们对付这两种倾向的努力:既使字义能固定、流通,又使概念能清晰和容易转换。20世纪里,我们讨论文学时,是在文学的理论和语言的理论之间反复滑动着。朗西埃认为,也许布朗肖想说的是,文学就是使以上两者同时可能的那一系统,因为文学本身是一种书写作品的可见性的历史模态。2文学同时相对和绝对着,促使字的意义更快地变化,但也助长概念在语言里越来越绝对化(我们学术研究者说的清晰和严格即从中而来)。简言之,文学是语言中那一种同时使我们的言说清晰和多变的力量。
福楼拜要写关于“无”的书,马拉美要写观众之书本身,普鲁斯特要写小说家如何成就自己。朗西埃认为,这三种绝对化之间的紧张就充分表露了文学本身带有的各种矛盾。他认为,我们也许应该将这一文学本身之悖谬的理论表达形式与文学实践的实现模态放到一起研究,这才能从这一文学的相对化和绝对化的悖论中走出来。文学必须同时是那两者,我们必须忍受这一点。
至此,朗西埃通过与上面关于文学的几种定义划清界限,已间接回答了“什么是文学”这个问题:文学是这样一种力量,它同时使字的意义变化得更快,也使我们理论写作(广义上的)中的概念更被固定、澄清。文学是一种语言内的“布朗运动”,使意义变速,又使语义重新定型;文学是一种语言运动,它对人的影响只是后果。3这一关于文学是语言运动的定义,是对结构主义关于文学是一种力量这一定义的推进。
在这一定义下,先锋文学作品也像激进理论,而理论则更像真正的文化先锋作品,因为它们都将文学绝对化,使所说之物更向我们逼近。在好的理论作品中,字的意义的激烈自变和概念的无法被竭尽的清晰性,完美地结合到了一起。一极是理论,另一极是诗,而文学是捏造和发明的行为,是讲寓言的姿态。
文学将世界讲成故事,而我们转而又不小心将故事讲成了寓言。文学是人身上的一种永恒运动和源发力量;它也是共同体对于这一力量的普遍分享,是基于字、物和人之间的搅拌之上的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