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一
一个人的十本书
我早年的读书都是意外因缘,没有大路可走,钻篱笆,翻墙头,不料一头跌进兔子洞,居然发现一片大好天地。人说无心插柳,我是种豆得瓜。收获浓荫的人纵然无心,柳毕竟是自己插的。我的田地里却是被人强种了黑豆,我从豆稞上摘到五颜六色的奇瓜异果,岂非天意。
一
“批林批孔”运动闹起来的时候,我上小学,因此知道了孔子和先秦诸子。“儒法斗争”一路忽悠,无意引介了至少几十位古代作家,很多是我至今仍然喜爱的,尽管柳宗元的《封建论》一个字也读不懂。拜全民评《水浒传》之赐,我读到一百二十回的《水浒全传》。又因为读小说《红岩》,牵出蘅塘退士的《唐诗三百首》;读领袖诗词,顺藤摸瓜,发现了三李和小杜。高中政治课上,工农兵大学生出身的老师讲资本主义“血淋淋的”原始积累,使我第一次听说世上有一本叫作《鲁滨逊漂流记》的小说。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鲁迅。
其他的人和书,顶多管中一窥,连一斑一点都不曾看清楚。但是鲁迅,他的那么多著作摊开在眼前,懂的,不懂的,被曲解的,被乱贴了各种标签的,囫囵吞枣全都吃进去。消化和吸收,成为一辈子的功课。
我读的第一本鲁迅,是《鲁迅杂文书信选》。中学课本上的各篇,出自此书的最多。入选的文字,往政治上靠。我从不懂到略知,对政治都无兴趣,但鲁迅的文字吸引了我。我到那时为止读过的所有报刊文章,所有的时贤小说,都没有这样的文字。尽管不久以后就读到鲁迅的其他作品,对他小说和散文的喜爱超过此书,但这本书读的遍数最多。因为是家里的书,毋庸借阅,不需归还,随时拿起来就可以读上一篇半篇。
鲁迅教会我写文章,鲁迅也教会我怀疑和批判,养成不做奴才的起码人格。他书中的旁征博引,成为我后来读书的指南,正如孙犁先生参照鲁迅日记中的书账买书。在已过知天命之年的此刻,我仍然把鲁迅当作唯一的老师。
二
几十年里,没有间断过读唐诗。一直想自己选一本唐诗,还想写一本以唐诗为主的诗话。后来想明白了,这都是形式。即使一本关于唐诗的书也没写出来,唐诗也早已流淌在我的血液里,藏在我写下的每一句话里。唐诗和鲁迅及庄子一样,都是一种精神和态度、一种生活方式。
最初是从郭沫若等人的领袖诗词详注里了解唐诗这个概念的,虽然当时的课本里有李白、李绅和白居易的几首小诗。但我不知道唐诗这个概念有多大,想不到世界上有纯粹唐诗的书。书店没有,图书馆没有,老师也从没提到过。看到他们如数家珍地提到李贺,提到谭用之,我还想,他们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呢?直到某一天,我读《红岩》,小说里写道:“刘思扬走到图书馆门口,看见老袁正依着门念一本唐诗,津津有味地,发出咏诵的声音: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刘思扬后来还几次去图书馆,每次老袁都在读唐诗,每次读的诗都不同。有一次他读的是:“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想想看,七十年代初,这样的文字!我和父亲说起,他说,老袁读的就是《唐诗三百首》吧。然后从床下旧箱子里翻出一本颜色发黄的书,繁体竖排,这就是喻守真的《唐诗三百首详析》。
此后,从初中到高中,古诗词的书能见到的,不过“文革”前的几本小册子和两种破旧不堪的清末民初的线装《千家诗》。一九七八年,古籍解禁,父亲在新华书店为我买到三本书:《古诗源》、《聊斋志异选注》、复旦大学的《李白诗选》。父亲说,书店进了两套,说是要给文化馆和什么机关的,被他好说歹说“夺”走一套。这是我上大学前仅有的三本古典文学书。《古诗源》不怎么懂,另外两本书,则被我读得滚瓜烂熟,李白诗差不多全部背下来了。对李白的热爱支配了我的青年时代,在我胆小性格的深层,注入一点儿狂傲。这种情形颇似杜甫。如果没有早年的狂傲做底子,杜甫中晚年的沉郁很可能流于衰弱,变成呻吟。对《聊斋志异》的入迷则把我引进两个世界:对汉魏以来特别是唐人小说的兴趣,对幻想文学的终生爱好。
由于前者,很自然的,《太平广记》就像唐诗一样,成为我一直在读、永远也读不厌的一部书。大学时期,唐人小说,除了鲁迅和汪辟疆先生的两种选本,我还买到大概是齐鲁书社出版的三卷本《太平广记选》,读到那些一般选本不选的作品,包括纯为炫奇的游戏性作品,如《玄怪录》中橘中老人的故事。多年后在博尔赫斯身上看到了似乎遗风不再的牛僧孺和李复言式的唐人气质,备感亲切。
青少年时代的另一本书是《西游记》。关于《西游记》,我已经在不少地方提到过。它进入我的视野,也是因为老先生和郭沫若就三打白骨精故事的诗歌唱和。《西游记》虽然仍在禁书之列,《三打白骨精》作为戏剧,却到处搬演,还有根据戏剧编绘的小人书。我用打格子放大的方法,复制了连环画中孙猴子站在山峰上,肩扛金箍棒,笑指山下快要被烧死的白骨精的一页,还用蜡笔添加了颜色,贴在卧室墙上。画中的白骨精作女将装扮,盔甲锦袍,头戴长长的雉尾,和后来京剧里的穆桂英差不多。
《西游记》的好,不仅在神奇的想象、在程式化却异常简洁的风景描写,更在贯穿始终的机智和幽默,在其举重若轻的理想主义,因而在愉快和随和中,仍然有着超越现实之平庸和琐屑的崇高。对于一个生长于精神和物质双重匮乏之时代的人,它提供的,远远不止消遣和安慰。
三
十八岁以后,时代巨变,读书不再有阴差阳错的喜剧,而是有意识的选择。就像走在人海中,每时每刻都有无穷多的邂逅,而我们认出那些和我们心有灵犀的人,觉得亲近,引为同道,从此终生不渝,携手同行。大学里系统学习古今中外文学,数以百计的作家进入视野,喜欢的书可以列出几十页上百页的单子。在各种文学史和基础课中,对我影响最大的一门课是古代汉语,两学期,八个学分。是古代汉语而不是古代文学史,把先秦诸子和汉魏六朝小赋的大门打开了,更别提唐诗宋词。我读李白,读阮籍和陶渊明,读苏东坡和辛弃疾。这些我喜爱的作家身上,有一个共同的东西,如果只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潇洒”。潇洒出自何处?我那时并不明白,只有感觉:它们都指向庄子。
大学里读过的《庄子》不过数篇,读完九万字的全书是很晚的事。但我很小就从“鲲鹏展翅九万里”的词句里知道庄子了。早年阅读,庄子不过是李白的化身。后来,他和《红楼梦》里的绝望建立了联系。庄子潇洒的空虚被曹雪芹用作悲剧的主旋律。再后来,从《红楼梦》里走出,看到了苏轼的旷达。苏轼比李白更现实,也就是说,更脚踏实地,毕竟他不像李白那样太把神仙当回事,因此他不张扬,和而不同,平易而更容易。但庄子还有形而上的一面,这是还可以再认真想一想的一面,可以留待未来的日子。
四
大学之前,除了苏联文学,不知道其他西方作家,《鲁滨逊漂流记》仅限于一个书名,我甚至不知道作者的名字叫笛福。大学读欧洲诗歌,喜欢过那么多诗人,普希金、莱蒙托夫、海涅、布莱克、英国浪漫派诸杰、美国的众多现代诗人、弗罗斯特、史蒂文斯、杰弗斯,但持久的影响,没有一个超过歌德。歌德的书,是郭沫若翻译的《浮士德》。《浮士德》是对读过的所有西方长诗的总结。拜伦、雪莱、普希金乃至密茨凯维支的长诗,都没有再读,《浮士德》却是不断重读的,读了不同的译本。郭译受到的批评极多,但他在译文中表现的才气,以及由此产生的狂放不羁的洒脱,营造了我心目中的歌德形象,使得“向上的追求”这一宗教味道的世俗主题变得优美而浪漫。此后的各种译本,或许由于先见的偏执,尽管各有其好,都觉得不能替代郭译。
欧美小说作家,如今喜欢的,不外乎普鲁斯特、博尔赫斯、乔伊斯、卡夫卡、马尔克斯,以及更古老的爱伦坡。可我在二十出头的年纪读到《月亮和六便士》,我得永远感激毛姆对我的启蒙:关于艺术,关于艺术和天才,关于艺术和现实,关于可能和不可能,一句话,关于“不食人间烟火”。人在年轻的时候,满怀理想,好高骛远,崇尚天才和英雄,向往盛事伟业,觉得奋斗的艰辛无非一杯烈酒,以为所谓牺牲不过是摔倒了跌破头再爬起来。大人物志向高远,不为俗世理解,故被目为怪异,因此,不怪异,不另类,反而不是天才的作为。天才就是要不近人情,不受道德约束,为所欲为。但因为他成就雄大,这些瑕疵都不成为瑕疵,反而具有特殊的魅力。这其实大错特错。即使是绝世天才,也没必要装腔作势,更没有损人利己的权力。我宁愿所有的人都亲切随和,所有的人都善良、温情脉脉而又气度恢宏。毛姆提醒我们任何事情中的“度”,告诉我们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什么是必要的牺牲,什么是不必要的牺牲。一句话,不论我们的理想有多大,我们想成为什么,首先我们要做一个有道德的人。
五
最后说几句杜甫。杜甫、韩愈、李商隐、苏轼和王安石是我近年常读的几位中国诗人,只能列举一位的话,我选杜甫。杜甫绝高的诗艺不再是我关注的目标,读他的诗,是在体会一个人的生活。世上有什么呢?对于人来说,一切都是生活。诗也是。我喜爱老杜并被他打动,正缘于他灌注在生活细节中的情感,总的基调是亲切和怜悯。他关心国家命运、民众疾苦,无时不挂念在近旁和远方的朋友。他爱古人,爱雄奇的山川和幽沉的先代遗迹,也爱弱小细微的草木虫鸟。他生活中的快乐不仅来自人类,也来自宇宙间所有平等的生命。他的超越建立在深入生活的基础上,让人难以觉察。作为生活着的人,他从不超越。他的超越是在留给后人的无限思索上。杜甫的煌煌楼阁是植根于大地上,一层层耸立起来的,而非来自云端的倒垂。他不虚无缥缈,他坚实,因此值得信赖。
此文应蓝紫木槿邀约为《天涯读书周刊》200期而作,现已作了补充和修改。影响一个人的书自然不止十本,这里的选择,重要的不仅在书本身,更在于它们在特定时代特定环境下显示的意义。
2014年5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