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布尼茨后期形而上学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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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对实体学说的进一步发展

在《莱布尼茨早期形而上学文集》的“译者序”中,我们曾经指出:“《形而上学谈》(1686)、《形而上学通信》(1686—1690)和《形而上学勘误与实体概念》(1694)在莱布尼茨形而上学体系的早期构建中发挥着非常基础的作用,不仅比较系统和深入地阐释了他的有形实体概念,而且还比较系统和深入地阐释了他的个体实体概念。”现在,我们依然有理由说,莱布尼茨的后期形而上学在其前期形而上学的基础上,不仅在其个体实体学说方面,而且在其有形实体学说方面都有所推进。

与前期相比,莱布尼茨在后期似乎更为注重个体实体学说的研究和阐释。在《对独一普遍精神学说的考察》(1702)、《关于斯宾诺莎哲学的一些评论》(约1707)和《论柏拉图哲学》(1707)中,莱布尼茨突出地强调和阐释了他的个体实体学说。

在《对独一普遍精神学说的考察》(1702)中,莱布尼茨着力批判的如其标题所示,是所谓“独一普遍精神学说”。这一学说的基本精神在于强调普遍精神的“独一性”和“普遍性”,从而否定人类灵魂的“个体性”“自足性”和“不朽性”。这一学说的倡导者和主要代表人物,如莱布尼茨所指出的,是中世纪的阿维洛伊。阿维洛伊断言:“我们身上存在有一种能动理智(intellectus agens),还存在有一种被动理智(intellectus patiens),其中前者是从外面来到我们身上的,是永恒的,是所有的人都共有的,而被动理智则因人而殊,在人死后便消失不见了。”对于阿维洛伊所倡导的这种“独一普遍精神学说”或“独一理智论”,在中世纪就受到了托马斯·阿奎那的批判。阿奎那在《论独一理智——驳阿维洛伊主义者》中曾对阿维洛伊的这一学说进行了谴责,断言阿维洛伊的这一学说根本无法解释个体灵魂的理解活动,根本不能解释“这个人在理解”(hic homo singularis intelligit)这样一种认识现象。换言之,在阿奎那看来,阿维洛伊的“独一普遍精神学说”或“独立理智论”最根本的缺陷即在于它根本否认人类灵魂的个体性和自足性。应该说,莱布尼茨在《对独一普遍精神学说的考察》(1702)中所遵循的思想路线与其极其接近。莱布尼茨不仅强调了特殊灵魂存在的现实性和不朽性,而且还宣布:“这种证明是由单元或单纯事物(des Unitès ou choses simples)的本性得出来的”,“灵魂在其未曾受到外在感觉装备之前,其中确实有一些思想材料或理智对象,亦即灵魂本身及其各种官能(凡在理智之中的,没有不是先已在感觉中的,理智本身除外)”。注15

与《对独一普遍精神学说的考察》(1702)的理论取向一致,莱布尼茨的《关于斯宾诺莎哲学的一些评论》(约1707)也旨在反对绝对的普遍原则。我们知道,斯宾诺莎的哲学有三个基本的环节,这就是实体(普遍者)、属性(特殊者)和样式(个别者)。其中,实体也就是他所理解的上帝或自然,属性也就是思想和广延,而样式也就是我们所说的个体事物。但在他的哲学体系中,唯一的实体被视为唯一的实在,个别者或个体事物则完全没有实存论或本体论地位。正因为如此,黑格尔将斯宾诺莎主义斥为“无世界论”。注16与斯宾诺莎相反,莱布尼茨的实体学说强调的则是实体的个体性。黑格尔在谈到莱布尼茨与斯宾诺莎实体学说的区别时,曾经明确指出:“莱布尼茨的基本原则却是个体。他所重视的与斯宾诺莎相反,是个体性,是自为的存在,是单子。”注17既然如此,斯宾诺莎的这样一种普遍主义便势必遭到莱布尼茨的批判和抵制。而莱布尼茨也正是在批判斯宾诺莎普遍主义的基础上不仅强调了个体实体的自足性,而且还进而强调了实体之间的和谐关系,从而为他自己的前定和谐系统再次进行了论证。他写道:“每个实体,不管怎样,都是一个王国之中的一个王国,但与每个其他别的实体都处于完全的和谐(conspirans)状态。除上帝外,任何一个实体都不可能从任何一个别的实体接受影响,但它却还是通过上帝,即它的造主,依赖任何一个别的实体。它直接地来自上帝,却还是被造得与每个别的事物相一致。”

莱布尼茨的《论柏拉图哲学》(1707),如果就其反对柏拉图的“狂热说”而言,其理论取向与《对独一普遍精神学说的考察》(1702)几乎并无二致。这是不难理解的。因为柏拉图在《理想国》《会饮篇》《斐德罗篇》和《伊安篇》等著作中所宣扬的“狂热说”,强调我们人只有进入心醉神迷、与神和理念世界完全合一的无我状态才能达到最高的人生境界,成为神的代言人和理念世界的洞察者,其中所充斥的非理性主义的神秘主义和反个体主义的普遍主义理论倾向与斯宾诺莎主义并没有本质的差别,无疑与莱布尼茨的个体性原则相冲突,是莱布尼茨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也正因为如此,莱布尼茨将柏拉图的狂热说斥之为“恶的热情”(ἐνθονσιασμος)。毋庸讳言,莱布尼茨对柏拉图的态度与对斯宾诺莎的态度显然有别。一方面他在批判柏拉图“狂热说”的同时,也不忘充分肯定柏拉图的“出色之处”,断言:“柏拉图的许多学说都是最出色的:诸如万物只有一个原因;在上帝的心灵中存在有一个可理解的世界,我通常称之为观念域(the region of ideas);智慧的对象是真正的实在(τὰ ŏντως ŏντα)或单纯的实体,我将其称作单子,这种单纯实体一旦存在便永远持续存在下去;生命的第一根据(πρῶτα δέκτικα τῆς ζώης),即上帝和灵魂,在各种灵魂中,最卓越的是心灵,心灵是上帝依照自己的形象造出来的。”另一方面,他又力图按照前定和谐系统学说对柏拉图派的“身体监牢说”予以改造,断言:“如果他们的意思是说灵魂之所以依附身体,乃是为了进入一个岗位,倘若没有至上司令官的命令它便无权离开这一岗位,他们说得并不错。倘若他们的意思是说,就我们应当遵循理性而言,我们受制于天命;当我们为我们的情感所驱使时,我们便受制于命运,就像一台机器一样,则这也是一个很好的概念。因为,由前定和谐,我们现在已经看到,上帝将所有的事物都安排得如此奇妙,以致在心灵方面称作天命的东西,在身体方面便被称作命运。”不过,莱布尼茨在坚持实体或灵魂的个体性、反对柏拉图的“狂热说”方面则是旗帜鲜明的。

莱布尼茨不仅在批判阿维洛伊、斯宾诺莎和柏拉图普遍主义的基础上,捍卫和进一步深化了他的个体实体学说,而且他还在与德斯·博塞斯的通信中提出了“实体链”范畴,推进了他的有形实体学说。德斯·博塞斯是位耶稣会神学家和数学家,与莱布尼茨保持了长达10年之久的通信联系。但其中最有价值的则是他们在1712—1716年间的通信,因为他们在这几年的通信中提出了“实体链”范畴,从而解释了各个单纯实体何以能够结合到一起的问题。不过,就这一问题的提出而言,我们应当将其一直上溯到1704年(或者1703年)。因为就是在这一年,图尔纳米神父在《特雷伍斯纪实》3月号上发表了一篇题为《对身心结合的猜想》的论文,批评莱布尼茨的前定和谐系统并未真正解决身心之间的结合这样一个问题。1678年,莱布尼茨曾著文《前定和谐系统的作者论和谐》来回应图尔纳米神父的批评。不过,在这篇论文中,莱布尼茨并未正面回答图尔纳米神父的批评,而只是解释说,无论是他的前定和谐系统还是笛卡尔派的偶因系统都是在解释身心之间一致或“结合”这样一种“现象”本身,都并非在解说身心之间一致或“结合”这样一种“现象”的生成或成因,都不能“导致”身心之间的“真正的结合”,都不能导致有形实体的“生成”。但在其与德斯·博塞斯1712—1716年的通信中,莱布尼茨则开始直面图尔纳米神父提出的问题,直面有形实体的生成问题。

“有形实体”概念是莱布尼茨形而上学的一个基本概念。早在1686年7月14日致阿尔诺的信中,莱布尼茨就明确地提出了“有形实体”概念。1712年,莱布尼茨在《理由原则的形而上学推论》中,又进一步提出了“实体堆”的概念。这样一来,有形实体既非一种“单纯实体”,又非一种“实体堆”,那它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呢?而有形实体究竟其本身又是如何生成的呢?这些就是莱布尼茨在致德斯·博塞斯的通信中所面临和解决的问题。莱布尼茨在其1712年2月5日致德斯·博塞斯的信件中明确指出:“我很高兴读到您对有形实体(substantia corporea)的讨论。如果有形实体是一种基于各种单子的实在的东西,就如一条线被认为是某种基于各个点的东西一样,那我们就不得不说:有形实体在于一种结合(unione),更确切地说,在于上帝追加到单子上的一种实在的形成一体的东西。”这就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尽管离开了单纯实体也就根本不可能有有形实体,但有形实体毕竟不只是单纯实体,而是在单纯实体之外还另有一种东西,一种“上帝追加到单子上的一种实在的致使其形成一体的东西”。那么,这种由“上帝追加到单子上”的那种“实在的致使其形成一体的东西”又是什么呢?莱布尼茨称之为“实体链”(vinculum substantiale)。在莱布尼茨看来,凭借着“实体链”,有形实体便既非纯粹的“单子堆”,又非纯粹“有良好基础的现象”,从而能够形成有形实体。莱布尼茨之所以强调说:“倘若没有这种单子的实体链(vinculum substantiale),所有的物体,连同它们所有的性质,就将不是任何别的东西,而无非是有良好基础的现象(phaenomena bene fundata),就像一道彩虹,或镜子里面的一个影像,简言之,就像一个相互之间完全一致的持续不断的梦,现象的实在性就仅仅在此”,即是谓此。

1716年5月29日,莱布尼茨在致德斯·博塞斯的信中,从“回声女神”“实在的连续性”和“原初的力”三个维度对“实体链”概念作了更为全面和更为深入的阐释。“回声”这个词的拉丁文叫Echo,但Echo这个拉丁词既有“回声”的含义,也可以用来指回声女神厄科。据奥维德的《变形记》载,回声女神厄科不断同赫拉女神讲话,使后者无法监视她丈夫宙斯的情人,因而触怒女神。为了对她进行惩罚,赫拉剥夺了厄科同别人说话的能力。最后,她终因爱恋那喀索斯遭到拒绝,憔悴而死,只留下她叹息的声音。而那喀索斯这个美男子则因其拒绝回声女神厄科的求爱也受到诸神的惩罚,使他爱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最后也憔悴而死。这就是说,各个单纯实体为要形成有形实体,它们就必须克服自恋或孤芳自赏,而进入一种相互依恋和相互呼应的状态,而这样一种状态也就是莱布尼茨所说的“回声”状态或“实体链”状态。这样一种状态既不会影响单纯实体的自主性或独立性,也不完全依赖单纯实体的存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莱布尼茨写道:“这是各种单子的回声(est Echo monadum),这种回声一旦设置,出于其本性,便要求有各种单子,却并不依赖它们。灵魂也是外在事物的回声,不过它确实独立于外在事物。”莱布尼茨还用“实在的连续性”来解说“实体链”的必要性和基本内涵。在莱布尼茨看来,既然一条线不可能仅仅由点产生出来,“实在的连续性”也就不可能由各个单纯实体产生出来,甚至也不可能由“各种单子的变形”产生出来,“因为将两个单子结合在一起的各种秩序或各种关系,都并非存在于一个或另一个单子之中”。鉴此,莱布尼茨强调说:“倘若您不追加上一个实在的链条,您就理解不了这种关系,而所谓追加上一个实在的链条,也就是追加上某种实体性的东西(substantiale aliquid),这种实体性的东西是它们的公共谓词和变形的主体,亦即将它们结合在一起的各个谓词和各种变形的主体。”“原初的力”似乎是莱布尼茨对他的“实体链”概念的最好的注脚。力的概念可以说是莱布尼茨有形实体范畴的一个核心概念,既关涉其形而上学层面,也关涉其物理学层面,既关涉其实体层面,也关涉其现象层面。就其形而上学层面和实体层面言,所谓力指的是原初的力,而这种原初的力又可进一步区分为两类,这就是原初的能动的力和原初的被动的力。原初的能动的力即是莱布尼茨所谓“第一隐德莱希”,对应于“灵魂与实体形式”;原初的被动的力则大体相当于经院哲学中所说的“原初物质”。就其物理学层面和现象层面言,所谓力指的是派生的力,而这种派生的力又可进一步区分为两类,这就是派生的能动的力和派生的被动的力。派生的能动的力指的是致动的力,而派生的被动的力指的则是抵制运动的力或阻力。这样,藉力的概念,莱布尼茨便在单纯实体和有形实体、实体和现象以及形而上学和物理学之间建构了一座桥梁,并比较充分地彰显了“实体链”的“能动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