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风度
从吴敬梓的经历看,从青年向中年过渡的时期,即吴敬梓从二十三岁至三十五岁这一期间,是他一生中最不顺利,思想上最矛盾、痛苦的时期,也是他的思想趋于成熟的关键时期。康熙六十一年(1722),吴敬梓“时矩世范,律物正身”的嗣父吴霖起,因为“守规矩与绳墨,实方圆而枘凿”,而得罪上司,罢官回里。次年雍正元年,嗣父去世。雍正二年,家难,近房争夺遗产。此后,吴敬梓“一朝愤激谋作达”,变得放荡不羁。雍正六年,岳母去世。友人刘著携带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一书来南京。有市井之徒顾燝,诬告刘著携带禁书,欲借此兴狱,“立取富贵”。不久,刘著被诬入狱。雍正七年,吴敬梓乡试落第,妻子陶氏病逝。江南提督根据顾燝的揭发,派兵包围程廷祚住宅,取走《读史方舆纪要》一书。雍正十一年,吴敬梓移家南京,家产日竭,是年,开始创作《移家赋》,心情愤激悲凉。雍正十二年,刘著终于获释,但已父死家破。乾隆元年(1736),吴敬梓病辞博学鸿词科考试,从此不应乡试,放弃诸生籍。吴檠、程廷祚赴试,均落选。吴敬梓在雍正朝的这种遭遇,使他对雍正朝不会有什么好感。雍正的这一十三年,几乎集中了吴敬梓一生的痛苦和不幸。从《文木山房集》来看,集中最痛苦、最矛盾、最深沉真切的作品,都集中在雍正一朝,这便是雍正八年(1730)所作的八首《减字木兰花》(庚戌除夕客中),雍正十一年开始创作的《移家赋》,雍正十二年除夕所作的《乳燕飞》。这三组作品所流露的感情相当相似,其中又以《移家赋》为最愤激,内容也最丰富,我们不妨以《乳燕飞·甲寅除夕》为例,体会一下吴敬梓当时的思想和感情:
令节穷愁里,念先人、生儿不孝,他乡留滞。风雪打窗寒彻骨,冰结秦淮之水。自昨岁、移居住此。三十诸生成底用,赚虚名,浪说攻经史。捧卮酒,泪痕滓。 家声科第从来美,叹颠狂、齐竽难合,胡琴空碎。数亩田园生计好,又把膏腴轻弃。应愧煞、谷贻孙子。倘博将来椎牛祭,终难酬,罔极深恩矣。也略解,此时耻。
全篇完全是一种愧疚自责的痛苦心情。可以说,雍正一朝的十三年中,吴敬梓主要被这种愧疚自责的痛苦和一种愤世嫉俗的激情煎熬着。从《移家赋》《减字木兰花》组词、《乳燕飞》,到发出“如何父师训,专储制举才”的感慨,我们可以想象得出,出身科第世家的吴敬梓一变而为讽刺巨著《儒林外史》的作者,中间经历了多么痛苦的思想斗争过程。
“乡里传为子弟戒”,吴敬梓被家乡视为败家子的典型。《儒林外史》第三十四回,高翰林对杜少卿的攻击就暗示着这一段公案:“不想他家竟出了这样子弟!学生在家里,往常教子侄们读书,就以他为戒。每人读书的桌子上写一纸条贴着,上面写道:‘不可学天长杜仪。’”吴敬梓经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在这种情况下,以魏晋风度为标志的六朝名士给了吴敬梓无尽的启发和鼓舞。
魏晋的名士们都有一种特立独行、我行我素的性格,他们注重内在的精神力量,引以自豪的是真性情。魏晋名士反对庸俗,那种反抗潮流、挑战多数的勇气和鄙视世俗的气魄,使吴敬梓非常欣赏。魏晋名士“越名教而任自然”,任诞放达,一反两汉温良恭俭让的儒风。魏晋名士肯定个体的价值,对生命自由精神自由的追求,非常突出。凡此种种,无不符合吴敬梓的口味。吴敬梓与世俗之对抗,就颇有魏晋风度的意味:
去年买田今买宅,长老苦口讥喃喃。弟也叉手谢长老,两眉如戟声如甝。(吴檠《为敏轩三十初度作》)
迩来愤激恣豪侈,千金一掷买醉酣。(金两铭《和(吴檠)作》)
君家惠连(按,指敬梓)尤不羁,酒酣耳热每狂叫。尽教座上多号呶,那顾闺中有呵谯。(金榘《寄怀吴半园外弟》)
嗟哉末俗颓,满眼魍魉魑。执手渺万里,对面森九嶷。(金兆燕《甲戌仲冬送吴文木先生旅榇于扬州城外登舟归金陵》)
魏晋名士大多有山水之好,吴敬梓也十分喜欢山水,也很能欣赏山水。沈大成在《全椒吴征君诗集序》中说吴敬梓“生平淡于名利,每闻佳山水,则褰裳从之”。《文木山房集》中所载诗词以外,《儒林外史》中还不时地有精彩的写景片断:
须臾,浓云密布,一阵大雨过了。那黑云边上镶着白云,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上山,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湖里有十来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第一回)
谈到起更时候,一庭月色,照满书窗,梅花一枝枝如画在上面相似,两公子留连不忍相别。(第十一回)
左边望着钱塘江,明明白白。那日江上无风,水平如镜,过江的船,船上有轿子,都看得明白。再走上些,右边又看得见西湖,雷峰一带、湖心亭都望见,那西湖里打鱼船,一个一个如小鸭子浮在水面。(第十四回)
吃到月上时分,照耀得牡丹花色越发精神,又有一树大绣球,好像一堆白雪。(第二十九回)
又走到山顶上,望着城内万家烟火,那长江如一条白练,琉璃塔金碧辉煌,照人眼目。(同上)
大家靠着窗子看那江里,看了一回,太阳落了下去,返照照着几千根桅杆半截通红。(第三十三回)
魏晋名士思维敏捷,对答爽利,吴敬梓则“雄词博辩万人敌”。去世那一天,白天还“雄谈尽解颐”,谁知晚上便“撒手在片时”!魏晋时文风华丽,而吴敬梓“其学尤精《文选》,诗赋援笔立成”。吴檠夸赞他“迩年诗律倍绮密,僻书奇字来稽参”。程廷祚说他“少攻声律之文”,沈宗淳称他“夙擅文雄,尤工骈体”,而骈文正是六朝最有特色的文体。我们看他的《移家赋》《玉巢诗草序》和《石臞诗集序》,便知道他确实“尤精《文选》”,在骈文上下过苦功。
魏晋的名士风流历来为后世的文人所仰慕,尤其是阮籍和嵇康。阮籍、嵇康的一生揭示了封建社会中知识分子的两难处境和悲剧命运:参与政治吧,难免同流合污,无法保持思想的独立性;远离政治吧,难免终老林下,一事无成。说到底,封建社会需要人才,但首先必须甘心作奴才。封建社会里最不需要的是时时刻刻想保持思想独立性的人物。而阮籍和嵇康就是在一个黑暗的时代,试图保持自己思想独立性的人物。礼教不是一个可供选择的制度,而是一个不得不接受的现实。生当这样的时代,而想保持自己思想的独立性,那就不能不是一个悲剧。阮籍、嵇康之为后代文人所同情,所理解,正在于自魏晋以后,知识分子的悲剧命运并没有因朝代的更替而改变。后世文人之仰慕阮籍、嵇康,吴敬梓和曹雪芹之仰慕阮籍、嵇康,他们之自比阮籍、嵇康,其原因正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