讽刺之绝唱:漫话《儒林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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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心

人们在研究吴敬梓的时候,常常会遇到很多矛盾的材料。譬如,有关吴敬梓应征辟的问题,学术界争论来争论去,有人说他是装病不去,有人说他是真的有病,并非装病。其实,有病也罢,装病也罢,都很正常。再有那《金陵景物图诗》,人们发现里面还有歌功颂德的话,大为吃惊。吴敬梓自己后来连岁考也不应,放弃生员的资格;乾隆下江南的时候,他“企脚高卧向栩床”,没有去献诗献文。但是,他并不反对儿子吴烺去应试。不但不反对,而且很关心儿子的前程。当然,他不是像马二先生教育匡超人那样去培养自己的儿子,不是用功名富贵去诱惑儿子走科举的道路。吴烺“年未弱冠,手抄《十三经注疏》,较订字义,精严不少懈疏。趋庭之下,相为唱和,今都为一集”,不是那种除了八股以外一无所知的腐儒。《儒林外史》第三十二回,娄太爷对杜少卿说:“你生的个小儿子,尤其不同,将来好好教训他成个正经人物。”就是暗指着吴敬梓的儿子吴烺。吴敬梓为儿子今后的生活着想,也不得不让儿子走科举的道路。在吴敬梓看来,自己放弃科考是不得已,并不希望儿子像自己一样。

其实,我们完全可以用一种平常心去分析一个伟大的作家,更不能用现在的思想去苛求他。吴敬梓毕竟是生活在那么一个时代,他真因为有病而辞去征辟的话,也不影响他的伟大,更不影响《儒林外史》的伟大。关于博学鸿词的应试,真实的情况可能是:吴敬梓本来想去试一试,抱着侥幸的心理,前面的预试他也去了,从留下的文字看,当时的心情是愉快的。后来有病,廷试没有去成。结果这次征辟,苛绳隘取,乾隆只是做一点求贤的姿态,实际录取的人很少,使天下的士人大失所望。吴敬梓的友人程廷祚、从兄吴檠都铩羽而归,吴敬梓事后也就庆幸自己没有去。老伶王宁仲少年时曾经为南巡的康熙演出,获得“君王亲顾赐缠头”的荣宠,但后来却“潦倒梨园五十年”。吴敬梓便安慰他说:“才人多少凌云赋,白首何曾朝至尊。”

再譬如说吴敬梓鄙视功名富贵,可是,二十三首《金陵景物图诗》却告诉我们:吴敬梓对于他曾经应聘博学鸿词科还是很在乎的。二十三首《金陵景物图诗》,首页题“乾隆丙辰荐举博学鸿词,癸酉敕封文林郎内阁中书,秦淮寓客吴敬梓撰”,有阳文正方形“吴敬梓印”和阴文正方形“中翰之章”两个图章。另有阳文长方形“赐书楼”图记。“赐书楼”自然是指吴敬梓曾祖吴国对的赐书楼。吴敬梓曾经被荐举博学鸿词,又因儿子吴烺做官而受封“内阁中书”,这些都作为署名而写上去了,说明吴敬梓还是引以为荣的。

事情似乎是非常矛盾,其实也很正常。唐代的李白是那么一位自负自豪的人物,杜诗所谓“天子呼来不上船”,李白自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然而,当唐明皇召他进宫的时候,他也便兴奋异常,“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以为这一次可以大展宏图了。金圣叹是一个恃才傲物的狂士,才气是有,狂也是真狂;可是,顺治十七年,友人邵点从北京归来,向他转述顺治皇帝对词臣赞誉他的话:“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时文眼看他”,他也就激动得不得了:“何人窗下无佳作,几个曾经御笔评”,“正怨灵修能浩荡,忽传虞舜撤箫韶。《凌云》更望何人读,《封禅》无如连夜烧。”感叹唏嘘,刻骨铭心。孔尚任是何等自负之人,待到康熙南巡而途经山东,他讲读经书得到康熙的赏识以后,又是那样的感激涕零:“书生遭际,自觉非分;犬马图报,期诸没齿。”

其实,唐明皇对李白,不过是视作文学弄臣,只是在他和杨贵妃灯红酒绿、欢乐畅怀之际,让李白填几首歌词而已。顺治对金圣叹的欣赏,不过是一时的兴之所至罢了。金圣叹不久也就因为哭庙案而丢了脑袋。至于康熙之欣赏孔尚任,不过是作出一个重视儒学的姿态罢了。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作秀。孔尚任虽然只是一个秀才,但是,他是孔子的后代,所谓圣裔。孔尚任把经书讲解得那么好,康熙听了高兴,夸他几句,告诉近臣,这人是个人才,如此而已。毕竟是封建社会,而且是明清时期,封建社会已经步入晚期,封建的中央集权制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道尊于势”的观念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条件,乾隆最讨厌的就是动不动以“帝王师”自居的文人。我们不能去苛求古人,不要觉得有了这些事,就破坏了他们光辉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