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
朋友们回去以后,丑松在自己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好像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情绪。他回想着这一天发生的事,想到那两个人的谈话以及谈话时脸上的细微表情,不觉浑身战栗起来。他的前辈受到的侮辱,最使他感到悲愤不已。难道说贱民就一文不值吗?一想到那些粗野的言词就感到气恼,在这堵种族偏见的高墙面前,不管多么灼热的眼泪、贴心的话语,还是钢铁般坚强的思想,都变得软弱无力了。有多少善良的新平民,就这样默默无闻地被葬送了。
丑松的心情很不平静,躺在床上也睡不着觉。他睁开眼,把头靠在枕头上,回忆自己一生中的种种往事。老鼠又出来了,在铺席上东跑西蹿,搅得他更不能入眠。他重新点上灯,把芯子拧得很小,只照亮枕头。黑暗的角落里,那小动物像影子一样敏捷地来回奔跑,摆动着长尾巴,进进出出,一点也不怕人。丑松感到又厌恶又好奇,从老墙里传出了吱吱的叫声,更增添了秋夜的寂寥之感。
丑松海阔天空地回想着一切,没有一件事可以使他安下心来。有些事自己觉得很谨慎,但仍然引起了别人的怀疑。他越想越感到还是自己注意不够。那位大日向从鹰匠街的旅馆里被赶走的时候,自己为什么那样不冷静,慌慌张张,非要搬到莲华寺来不可呢?为什么猪子莲太郎的著作一发表,自己就得意洋洋地吹嘘一通呢?为什么要那样为这位前辈辩护,使人觉得自己同他之间好像存在某种关系呢?为什么老爱在旁人面前提起那位前辈的名字呢?为什么不偷偷地去买他的书呢?为什么不想个聪明的办法,一个人躲在房里悄悄地阅读呢?
想到后来脑子实在疲倦了,可还是没有想出个头绪来。
一整夜就是这样躺在床上战栗、苦闷,在黑暗中彷徨。到了第二天,丑松更加处处留意了。过去的事已经无法挽回,从今以后可要当心。莲太郎的姓名、著作以及他的为人,凡是有关这位前辈的事,在别人面前一概不提。
父亲的戒语深深地刻在他的心头。“隐瞒!”——这是生死攸关的大问题。那些佛门子弟身着黑衣而苦守着的许多戒语,同自己的这一条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他们即使背弃了祖师,也只不过是说他堕落罢了,而背弃父母的秽多之子,那就不是什么堕落,而是败家的逆子了。
父亲再三叮嘱他:“决不能泄露!”那么,从此以后,只要是想立身处世的人,谁还愿意特地表白一番呢?
丑松好不容易熬到了二十四岁,说起来,这正是有为的时候。
啊,真想永远好好生活下去。越是抱这种希望,就越感到自己是一个秽多而心神不定。人世的欢乐在丑松的眼里,化作了一幅幅美丽的图画。他想,不论在什么场合,都要严守戒规,决不破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