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本丢·彼拉多
新春尼散月[1]十四日凌晨,他,犹太总督本丢·彼拉多[2],身穿血红衬里的白色披风,迈着威风凛凛的骑士方步走出大希律王[3]王宫正殿,来到两厢配殿之间的游廊。
彼拉多生平最讨厌玫瑰油味,可今天这气味从拂晓就来折磨他,预示着这是个不祥的日子。玫瑰气味似乎是从王宫内苑的棕榈和柏树林散发出来的,同周围的皮革味和卫队人马的气味混在一起,分外叫人厌恶。总督带到耶路撒冷来的罗马第十二闪击军团第一大队就驻扎在王宫后苑的厢房,这时火头军已开始造饭,阵阵炊烟从那里穿过大花园的上层平台飘进游廊。连这略微呛人的炊烟里也混杂着浓重的玫瑰油味!啊,诸神啊,诸位神明[4],你们为什么这样惩罚我?
他想:“对,毫无疑问!又是这种可怕的病,是偏头痛这个不可征服的病魔!这是不治之症,没有任何灵丹妙药。我还是尽量不活动头部吧,试试看。”
喷泉旁,花砖地上已放好一把软椅。总督对谁也没瞧一眼,径直坐到椅上,把一只手伸向旁边。
书记官急忙毕恭毕敬地把一张羊皮纸放到这只手里。总督的脸痛得抽搐了一下,他朝羊皮纸上的字瞟了两眼,把那纸还给书记官,吃力地问道:
“案犯是加利利人[5]?案卷送当地长官审阅过吗?”
“是的,送审过。”书记官回答。
“他的意见呢?”
“他对此案拒不裁断,把地方全公会[6]做出的死刑判决送过来请您定夺。”书记官解释说。
总督的脸又抽搐了一下,他低声命令:
“带人犯!”
两名卫士立即从廊下花园平台上把一个二十七岁上下的男人带上游廊前的凉台,让他站在总督的坐椅前。这人身上的浅蓝色旧长衫已被撕破,头上包着白布,用一条细带子在前额部位缠住,两手被反剪着,左眼下有一大块青斑,被打出血的嘴角上结着血痂。他用惶惑而好奇的目光望着总督。总督沉默片刻,然后用阿拉米语[7]低声问道:
“教唆人们拆毁耶路撒冷圣殿的就是你?”
总督问话时只有嘴唇微微翕动。他的身子纹丝不动,活像一尊石雕:他不敢晃动那疼得要命的头。
反剪住双手的人稍许向前一探身,开始回答说:
“善人啊!请相信我……”
但总督立即打断他的话,仍旧岿然不动地用低微的声音说:
“你这是把我称作善人?你错了!全耶路撒冷的人无不悄声议论我,说我是个凶残的怪物。而且这完全符合事实。”于是,他用同样的音调命令左右:“叫中队长捕鼠太保[8]来!”
当绰号为“捕鼠太保”的特别中队队长马克站到总督面前时,人们觉得凉台上仿佛立即暗了许多。
这位“捕鼠太保”身躯高大,比全军团最高的武士还要高出一头。他的肩膀很宽,把尚未爬高的太阳都给遮住了。
总督用拉丁语[9]对中队长说:
“这个罪犯称我为‘善人’。你带他出去,对他解释解释该怎样同我讲话!但是,不许致残!”
捕鼠太保马克朝受审人招招手,示意跟他走。所有的人,除石雕般的总督外,都目送着他们。
一般说来,马克无论走到哪里都为人们所注目,这是由于他那异常魁伟的身躯,而初次见他的人还对他那张怪模怪样的脸感到吃惊:他的鼻梁骨早年被日耳曼士兵的木槌打碎了。
镶花地板上响起马克沉重的皮靴声,反剪双手的被捕者无声地跟在他身后走出去。游廊里顿时变得十分寂静,可以清晰地听到凉台旁的平台上有几只鸽子在咕咕叫,还有那喷泉唱出的奇妙悦耳的歌声。
总督很想站起来,到喷泉下面去冲冲太阳穴,静静地待一会儿。但他知道,这也无济于事。
马克把犯人带出游廊,领到花园里,从站在青铜雕像脚下的卫兵手里抓过一条鞭子,轻轻一扬,朝犯人的肩上抽了一下。中队长的动作看上去心不在焉,十分轻松,但那被捆住双手的人却像被砍断了腿似的瘫倒在地上了;他急促地喘着气,脸上失去血色,眼神变得蒙蒙眬眬。马克用左手只轻轻一抓,便像提一条空口袋似的把瘫倒的人提到空中,然后放在地上让他站好,带着很重的鼻音用蹩脚的阿拉米语说:
“对罗马帝国派来的总督要称‘总督大人’。不许用别的字眼儿。要垂手站立。我的话你听懂没有?还需要再打吗?”
“听懂了,别再打了。”
被捕者的身子晃了一下,但还是又站稳了,脸上也有了血色。他喘了口气,用嘶哑的声音说。
一分钟后,被捕者又站到总督面前。
一个沙哑的、病人似的声音问:
“姓名?”
“我的吗?”被捕者慌忙回话,极力表示自己愿意好好回答,不再惹人生气。[10]
总督用很低的声音说:
“我的我自己知道。不许再装傻!你的姓名!”
“我叫耶舒阿[11]。”被捕者急忙回答。
“有绰号吗?”
“拿撒勒人。”
“原籍哪里?”
“迦玛拉城。”被捕者说着,用下巴朝右指了指,表示在右方遥远的地方有个迦玛拉城。
“是哪一家的血统?”
“我自己也说不准,”被捕者连忙回答,“我不记得父母是谁。听别人说,我父亲是叙利亚人……”
“你的固定住处在哪儿?”
“我没有固定住处,”被捕者有些发窘,“我在各城市之间云游。”
“这个意思可以简短地用一个词表达,就是‘流浪人’。”总督说。然后又问:“有亲属吗?”
“什么人也没有。孤身一人在世。”
“识字不?”
“识字。”
“除阿拉米语以外,懂别的语言吗?”
“懂希腊语[12]。”
总督微微抬起一只眼的浮肿的眼皮,用蒙着痛苦阴影的眼睛盯住被捕者。他的另一只眼仍然闭着。
他开始用希腊语问话:
“那么,就是你要拆毁圣殿,还号召大众去这样干的?”
一听这话,被捕者便又精神起来,眼里的恐惧神色消失了,他也用希腊语回答说:
“我,善……”他险些又脱口说出“善人”二字,不由得一惊,急忙改口说,“我,总督大人,平生从来没有想过要拆毁圣殿,也没有劝过别人去干这种毫无意义的事。”
正在伏案记录供词的书记官不由得抬起头,露出惊诧的神色,但立刻又低下头去盯着羊皮纸了。
“每逢逾越节前总是有形形色色的人云聚到本城来,变魔术的、占星算卦的、预言吉凶的、杀人害命的,什么人都有,”总督从容不迫地数说着,“也有招摇撞骗的,比如说,你就是一个。这里明明记载着:你教唆人们去拆毁圣殿[13]。有许多人作证!”
“这些善人,”被捕者刚说出“善人”二字,又急忙叫了一声“总督大人”,这才接着说,“一点文化也没有,所以他们把我的话全都混淆了。我甚至担心这种混淆将要持续很长时期。这都是因为那个人记录我的话记得不确切。”
一阵沉默。现在总督把两只病痛的眼睛都睁开了,他忧郁地瞧着被捕者。
“我再对你说一遍,但这是最后一遍了:不许你再装疯卖傻,你这强盗!”彼拉多的语气还是那样温和,单调,“你的行为,记载下来的并不多,但只凭记下的这些就已经足够判你绞刑了。”
“不,不,总督大人!”被捕者十分紧张,急于把事情讲清楚,“是这么回事:有那么一个人,他总带着羊皮纸跟着我到处走,还不停地记录。可是,有一天,我一看那纸上写的东西就吓坏了:上面记的话我绝对没有说过。我向他恳求:看在上帝分上,你把这羊皮纸烧掉吧!可他从我手里把纸夺过去就跑了。”
“这人是谁?”彼拉多不耐烦地问道,摸了摸太阳穴。
“他叫利未·马太[14],”被捕者急忙回答,“原先是个收税的税吏,我是在去伯法其[15]的路上遇见他的,就在无花果园旁边。我跟他攀谈起来,起初他对我很不友好,甚至还侮辱了我,我是说他以为他侮辱了我,他说我是条狗,”被捕者憨厚地笑了笑,“其实,我个人并不认为这种小动物有什么不好,所以一点也没有因为这句话感到受了侮辱……”
在一旁作笔录的书记官又停了下来,惊讶地向总督(而不是向被捕者)偷偷瞥了一眼。耶舒阿继续说:
“……不过,他听了我的一番话之后变得温和多了,末了,他把钱都扔在路上,说决心要跟着我云游……”
彼拉多龇着黄牙,半边脸上露出讪笑。他把整个身子转向书记官说:
“啊,瞧这个耶路撒冷!真是无奇不有啊!你听见没有?税吏把钱扔在路上了!”
书记官不知如何回话,只好也学着彼拉多的样子笑了笑。
“他说他现在觉得金钱可恨了,”耶舒阿赶紧解释利未·马太的古怪行为。接着又补充说,“从那天以后他就一直跟我在一起。”
总督咧着嘴瞅了瞅被捕者,又朝右前方的山下瞟了一眼。他看到,顽强地不断上升的太阳这时已经超过了赛马场四周的骏马雕像。他忽然厌恶地、痛苦地想:索性下令“绞死他!”用三个字把这古怪的强盗从凉台上打发走算了。索性把卫队也赶走,离开这凉台,退入王宫内寝,让左右把窗户遮起来,躺到卧榻上,喝点冷水,轻声把爱犬斑迦叫来,也好对它诉诉这偏头痛的苦楚。这时,他病痛的头脑里忽然闪过一个颇有诱惑力的念头——服毒。
他半晌沉默不语,两只混浊的眼睛凝望着面前被绑住的人。他竭力回想:在耶路撒冷这烈日炎炎的早晨,这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人为什么站在这儿?我还应该向他提些什么无聊的问题?
“是利未·马太?”病人用沙哑的声音问,随即又闭上眼睛。
“对,是利未·马太。”一个高亢的嗓音传到总督的耳鼓,使他的头更痛了。
“那你在集市上为什么提到圣殿?你对人们说了些什么?”
答话人的声音又像尖刀般刺进总督的太阳穴,使他痛得无可名状,那声音说:
“总督大人,我对他们说,旧信仰的圣殿将会坍塌,一个新的真理的圣殿将会建立起来。我是为了把意思说得明白些,才这么比喻的。”
“你这流浪汉,为什么要到集市上妖言惑众,谈论什么你毫无所知的真理?什么是真理?”
这时,总督忽然又暗自想:“啊,我的神明!我不应该在法庭上提这种问题呀……看来,我的头脑不再为我所用了……”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只盛着黑色液体的小碗,暗自叫道:“给我毒药!拿毒药来!”
同时他又听到了被捕者的声音:
“首先,此时此刻的真理就是你的头在痛。痛得很厉害,致使你怯懦地想到自戕。你现在不仅无力同我谈话,甚至看着我都困难。现在我正身不由己地折磨你,这使我很难过。你的头脑现在甚至不能思考什么,只是幻想着你那爱犬能跑来;看来,那只狗是世上唯一使你感到眷恋的东西了。不过,你的痛苦马上就会终结,你的头不会再痛了。”
书记官目瞪口呆,直勾勾地瞧着被捕者,没有写下最后这几句话。
彼拉多朝被捕者抬起充满痛苦的双眼,看到太阳已高高悬在赛马场上空,阳光射进游廊,正爬向耶舒阿脚上穿的那双破木底鞋。耶舒阿躲避着阳光。
总督从坐椅上站起来,两手抱住脑袋,刮得精光的蜡黄脸上显出恐怖的神色。但他的意志立即战胜了恐惧,他又坐到扶手椅上。
被捕者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但书记官早已不再笔录什么,只顾像鹅一样伸长脖子听着,唯恐漏掉一个字。
“看,你的痛苦终结了吧。”被捕者看着彼拉多说,眼神里充满善意,“我为此感到非常高兴。总督大人,我很想劝你暂时离开宫殿,到郊外去散散步,哪怕去橄榄山的林苑里走走也好啊。”他回过头去,眯起眼望了望太阳说,“过些时候,傍晚之前,要有一场雷雨。散步对你极有好处,我也乐于奉陪。现在我脑子里又产生了一些新想法,依我看,你会对这些想法产生兴趣的,我也很乐于把它告诉你,因为你这个人看来很聪明。”
书记官吓得面如死灰,手中的羊皮纸卷掉到地上。被捆绑着的耶舒阿却还在不停地说,好像谁都无法使他住口:
“糟糕的是,总督大人,你过于闭塞了,而且你对人完全失去了信心。你自己也会同意吧:哪能把全部眷恋之情仅仅寄托在一只狗身上呀?你的生活太贫乏,总督大人。”耶舒阿说着竟微笑了一下。
书记官此刻只在想一个问题:该不该相信自己的耳朵?当然,只得相信。于是他便竭力设想:面对被捕者如此狂妄无礼的行为,生性暴戾的总督大人今天将会用什么奇特方式表示他的震怒?尽管书记官对总督深为了解,但还是没有想象出来。忽然,他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总督在用拉丁语下命令:
“给他松绑!”
卫队中一名武士把长矛往地上蹾了一下,然后把它交给旁边的人,走过来解开了被捕者的绳子。书记官拾起羊皮纸卷,拿定主意暂时不作任何记录,也不再大惊小怪了。
“你说实话吧,你是个了不起的医生,对吗?”彼拉多用希腊语低声问道。
“不,总督大人,我不是医生。”耶舒阿松快地揉搓着勒出道道斑痕的红肿的手回答说。
彼拉多皱起眉头,严峻地、仿佛要穿透人似的逼视了他一眼。现在这眼睛中已经看不到任何痛苦,它又闪出了众人所熟悉的那种光芒。他说:
“我还没有问过你,你也许还懂拉丁语?”
“是的,我懂。”耶舒阿回答。
彼拉多蜡黄的脸上现出了红晕,他改用拉丁语问道:
“你怎么会知道我想把狗叫来?”
“这很简单,”被捕者也用拉丁语回答,“你的手刚才像是在抚摸什么,”被捕者做了做彼拉多刚才的手势,“您的嘴唇还……”
“倒是不错。”彼拉多说。
沉默了一会儿,彼拉多又用希腊语问:
“那么,你是医生喽?”
“不,不,”被捕者急忙回答,“请相信我,我不是医生。”
“嗯,好吧。既然你想秘而不宣,那就随你的便。这与本案没有直接关系。那么,你是肯定说你并没有号召人们拆毁……或烧毁、或是用别的什么办法去毁掉圣殿,是吗?”
“总督大人,我再说一遍,我没有号召任何人去做这类事。难道我像个傻子?”
“嗯,对,你倒是不像傻子。”总督低声说着,微微一笑,笑得令人毛骨悚然,“那你就起个誓吧,说你没有做这等事。”
“你想叫我用什么起誓?”被松开绑绳的耶舒阿几乎是眉飞色舞地问道。
“喏,就用你的性命起誓也行啊,”总督说,“眼下用它起誓最合适不过,因为,你要明白,你的性命确实是犹如千钧之重系于一发呀。”
“大人,你不会认为是你亲自把它系于一发的吧?”耶舒阿问道,“如果你真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
彼拉多浑身一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可我能够割断这根发丝!”
“这你就又错了,”耶舒阿举起一只手遮着阳光,笑盈盈地反驳说,“想必只有那个系上这根发丝的人才能够割断它,这一点你也会同意吧?”
“嗯,原来是这样,”彼拉多笑笑说,“难怪人们说,耶路撒冷许多游手好闲的人都尾随着你到处游逛,我现在相信确有其事了。我不知道你这舌头是谁给你装上的,装得的确很灵巧。噢,还有,你告诉我,你是骑驴从苏兹门进耶路撒冷城的吗?当时还有一大群无知平民跟随你,不住地向你欢呼,像在欢迎一个先知[16],是吗?”彼拉多说着指了指羊皮纸卷。
耶舒阿惶惑不解地看了看总督,回答说:
“大人,我根本没有毛驴。进耶路撒冷倒是从苏兹门进来的,不过是步行。只有利未·马太跟随我。没有任何人向我欢呼,因为当时耶路撒冷还没有人认得我。”
“那你认识这几个人不?”彼拉多目不转睛地盯着受审人问,“一个叫狄司马斯,一个叫赫斯塔斯,还有一个叫巴拉巴[17]的?”
“我不认识这些善人。”耶舒阿回答。
“真的?”
“真的。”
“现在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总说‘善人’呢?莫非你把所有的人都称为善人?”
“是把所有的人都称为善人。这个世界上没有恶人,”耶舒阿回答。
“这可是前所未闻啊,”彼拉多含笑说,“不过,也许是我对世事不够了解吧!以下的话不必记录。”他对书记官说。其实书记官早已什么都不记录了。然后他又问受审人:“这些道理你是从希腊文书籍里看到的吗?”
“不,我是自己悟出来的。”
“那你就在宣讲它?”
“是的。”
“那么,比如说,中队长呢?就是人称捕鼠太保的那个马克,他也是善人吗?”
“是的,”耶舒阿答道,“当然,他是个不幸的人。一定是有些善人摧残了他,使他变得残酷无情了。我真想知道,谁把他毁坏到了如此地步呢?”
“这我倒乐于告诉你,”彼拉多立即说,“因为这是我亲眼目睹的事,当时那些‘善人们’就像猎犬咬狗熊似的一齐扑向了他:日耳曼人卡住他的脖子,抓住他的手脚。他的步兵中队陷入了日耳曼人军队的重围[18]。如果不是我指挥骑兵大队及时从侧翼插进去,今天你这位哲学家就不可能同他捕鼠太保谈话了。这是在伊吉斯塔维佐的女儿谷战役中的事。”
“如果我能同他谈谈,”耶舒阿忽然痴心妄想地说,“我相信他会幡然悔悟的。”
“依我看,”彼拉多立即回答说,“如果你异想天开地要同督军麾下的校尉或士兵交谈,那可未必会使督军高兴。不过,还算万幸,这种事不会发生,因为,首先我就不答应。”
这时,一只小燕子轻捷地飞进了游廊。它先贴近镶金天花板兜了个圈子,接着便俯冲下来,翅膀尖紧擦着壁龛中的黄铜神像面部飞过,藏进柱头后面。也许它是想在那儿做个巢吧。
就在小燕儿兜圈子的时候,如今已经头脑清醒而且感到轻快的总督心里形成了一个明确的批语腹稿:本总督审理了绰号为“拿撒勒人”的流浪哲人耶舒阿案件,并未发现任何犯罪事实,尤其未发现耶舒阿的行为与耶路撒冷近期骚乱之间有任何联系,该流浪哲人显然患有精神疾病。鉴于上述情形,地方全公会对拿撒勒人耶舒阿作出的死刑判决,本总督不予核准。但又鉴于该拿撒勒人想入非非,言论荒谬,可能构成耶路撒冷不安的隐患,本总督决定将该耶舒阿驱逐出耶路撒冷,幽禁于地中海滨斯托拉顿的凯萨利亚,即本总督府第所在地。
下一步只需向书记官口授这一批语就行了。
忽然,总督头上扑棱棱一声响,那只小燕子又振翅飞了出去,冲向喷泉。总督抬头再看受审人时,发现周围的人们正在热烈地议论着什么。
“还是在议论他?”彼拉多问书记官。
“很遗憾,不是。”书记官的回答出乎意料,同时他把另一张羊皮纸呈给彼拉多。
“又有什么事?”彼拉多接过羊皮纸,皱起眉头问了一声。
看过呈文,总督的脸色更加阴沉了。不知是因为深紫色的血液涌上了脖颈和面部,还是发生了别的什么事,只见他的脸色由黄变红,两眼也似乎立即塌陷了下去。
大概还是由于血液涌上太阳穴并在那里咚咚跳动的缘故吧。不过这次总督的视觉也像出了毛病:他觉得,受审者的头仿佛已漂往别处,眼前换了另外一个人头。这个秃头戴着一顶金制稀齿皇冠,前额有一块皮肤溃烂,涂着药膏,牙齿脱落,两颊深陷,下嘴唇奇怪地耷拉着。彼拉多觉得凉台上的玫瑰色圆柱和山下花园外面的耶路撒冷城的居民平房全都消失了,一切都淹没在卡普列岛上[19]的绿荫中。总督的听觉也似乎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他仿佛听到远处传来的号角声,还有一个鼻音很重的人在傲慢地拖着长音极清楚地讲什么“关于侮辱伟大陛下的法律……”
一些杂乱的、互不相关的、奇怪的念头在他脑海里一个个闪过去:“他完了!”“全完了!”……在这些念头中还混杂着另一个与它们很不协调的、关于某人理应永世长存的念头(这个人是谁?!),而这个人的永世长存却又不知为什么使彼拉多感到难以忍受的忧伤。
彼拉多强打精神,驱散眼前各种幻象,把目光重新拉回凉台上。于是他又看到了站在面前受审的耶舒阿的眼睛。
“拿撒勒人,我问你。”总督重新开始问话,并且用一种奇怪的样子望着耶舒阿。总督的表情很威严,但眼睛里却透出不安的神色,“你什么时候说过什么关于伟大恺撒陛下的话吗?你回答!说过吗?……还是,没——有……说过?……”彼拉多故意拖长了“没有”两个字,这在审案时按理是不应该的;同时他还向耶舒阿瞅了一眼,像要把某种想法传递给受审人。
“讲真话容易,而且是愉快的。”耶舒阿说。
“我不需要知道你讲真话是否愉快,”彼拉多的声音低沉,凶狠,“但你必须讲真话!不过,讲话的时候,假如你不愿意必然被处死,而且必然会痛苦地被处死的话,你可要斟酌一下每个字的分量。”
这时,谁也不知道总督出了什么事,只见他忽然像是要挡住耀眼的阳光似的举起了一只手。他像使用盾牌似的用这只手遮着眼睛,向受审者递过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然后才继续问道:
“那么,你回答我:你认识一个叫犹大的加略人吗?如果你真对他说过关于恺撒陛下的话,那么就说说你对他说了些什么?”
“是这么回事,”受审人像是很乐于回答这个问题,“前天傍晚,我在圣殿附近认识了一个年轻人,他自称是加略人,名叫犹大。他把我请到下城他的家里,请我吃了顿饭……”
“也是个善人?”彼拉多问,眼里闪烁着恶魔眼里那种火花。
“是个很善良而且很好学的人,”耶舒阿肯定地说,“他对我的若干想法显得很感兴趣,非常殷勤地接待了我。”
“他还点起了蜡烛……”彼拉多学着耶舒阿的腔调小声说,他的两眼熠熠发光。
“是啊!”耶舒阿对总督如此了解细节有点惊讶,“他还请求我谈谈自己对国家政权的看法。他对这个问题非常有兴趣。”
“那么你说了些什么?”彼拉多问,“也许你想回答说你忘了?忘了说过些什么?”但从总督的语调中可以感到,他这时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我同他谈了,”受审人叙述着当时的情况,“我说过,任何一种政权都是对人施加的暴力,将来总有一天会不存在任何政权,不论是恺撒的政权,还是别的什么政权。人类将跨入真理和正义的王国,将不再需要任何政权。”
“往下说呀!”
“我没有再往下说什么,”耶舒阿回答,“这时候忽然闯进来几个人,不容分说就把我绑了起来,关进了监狱。”
书记官在羊皮纸上飞快地记录着每一句话,尽量一个字也不遗漏。突然,彼拉多用痛苦的声音喊起来:
“世界上从来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有比当今圣上提贝里乌斯皇帝的政权更伟大、对人类来说更美好的政权!”他的语调越来越高。
他不知为什么十分厌恶地朝书记官和卫队看了一眼,继续说:
“恺撒的政权不是你这疯子、罪犯可以说三道四的!”他随即高声命令:“卫队撤下去!”又转身对书记官说:“因为关系到国家大事,我要和罪犯单独谈谈。”
卫队举起长矛,迈着整齐的步伐走下凉台,钉了铁掌的皮底鞋的嘎嘎声渐渐消失在花园里。书记官也随即退了下去。
凉台上变得十分宁静,打破这宁静的唯有音乐般的喷泉声。彼拉多看得清清楚楚:池中央的喷嘴顶端出现一个水喇叭,它的周边不断扩大,渐渐垂下来,然后变成一条条水线落入池中。
受审人首先开口了:
“看来,我跟那个年轻的加略人的谈话惹了祸。大人,我预感到他将遭到不幸,我为他惋惜。”
“依我看,”总督奇怪地笑了笑说,“比起加略人犹大来,世上还有更值得你惋惜的人。这人的遭遇要比犹大惨得多呢!……总之,你是说,捕鼠太保马克这个冷酷无情、执迷不悟的刽子手,那些只为了你传道就把你打成这个样子的人,”总督指了指耶舒阿鼻青眼肿的脸,“以及纠合同伙打死四名士兵的强盗狄司马斯和赫斯塔斯,最后还有那个卑鄙龌龊的告密者叛徒犹大,这些人都是善人?”
“是的。”耶舒阿答道。
“而且将来还会建立起真理的王国?”
“会建立的,总督大人。”耶舒阿信心十足地回答。
“它永远不会建立!”彼拉多突然高声大叫,吓得耶舒阿不由得倒退了一步。许多年前,在女儿谷战役中,彼拉多就是用这样的声音向属下的骑兵发布命令的:“砍他们!杀他们!巨人捕鼠太保被包围啦!”他的嗓子也就是那时喊破的。而此刻他为了让花园里的人都听到,更进一步提高嗓门喊道:“罪犯!罪犯!罪犯!”
然后他又压低声音问耶舒阿:
“拿撒勒人耶舒阿,你信什么神吗?”
“神只有一位,”耶舒阿说,“我信上帝。”
“那就祷告你的上帝吧!好好祷告!不过,”彼拉多的声音变得有气无力了,“祷告也无济于事了。你有没有妻子?”彼拉多忽然又用忧伤的语气问道,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我孤身一人。”
“这个城市真可憎啊!”总督蓦地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起来。他像怕冷似的耸了耸肩膀,又把两手搓了搓,好像在洗手[20]。这才对耶舒阿说:“真的,假如在你遇见加略人犹大之前人们把你杀了,那反倒好些。”
“你把我放了吧,大人,”受审人出人意外地提出了这样的请求,从他的声音中可以听出他很不安,“我看,他们想要杀死我。”
彼拉多的脸为一阵痉挛所扭曲,他用两只布满血丝的红肿眼睛盯着耶舒阿说:
“不幸的人,你以为罗马派来的总督会释放一个说过你刚才那些话的人吗?啊,诸神啊,诸位神明!也许你还以为我会愿意站到你的位置上去?我可不这么想!所以,你听着:从现在起,假如你敢再张口说一个字,假如你敢再同谁讲一句话,我绝不饶你!再重复一遍:绝不饶你!”
“大人……”
“住口!”彼拉多大声喊叫,他疯狂的目光正盯着一只又飞进凉台的小燕子。“来人啊!”彼拉多又喊了一声。
书记官和卫队立即各就各位。总督宣布:核准地方全公会会议对罪犯拿撒勒人耶舒阿的死刑判决。书记官立即把彼拉多的话记录在案。
捕鼠太保马克随即来到总督面前。彼拉多吩咐他将罪犯移交秘密卫队队长严加看管,并传达总督命令:拿撒勒人耶舒阿应与其他犯人隔离,严禁秘密卫队人员与该犯交谈或回答其任何问题,违令者严惩不贷!
马克一声令下,卫队立即围住耶舒阿,把他带出了凉台。
随后来到总督面前的是个威风凛凛的浅黄胡须的美男子。他胸前的狮头甲片闪着亮光,头盔上插着苍鹰翎子,佩剑皮带上挂着许多金牌,三层底的高筒皮靴用带子系住,一直系到膝盖下,左肩上斜披一件紫红色斗篷。他就是指挥罗马军团的督军。彼拉多向他询问塞瓦斯提人大队的驻地。督军报告说,塞瓦斯提人正封锁着赛马场前的广场,对罪犯的判决将在广场上向全城居民宣布。
于是彼拉多命令督军从罗马人大队中抽出两个中队。一队由捕鼠太保指挥,负责押解犯人、护送载运行刑用具的车辆以及行刑人员,开往秃山[21];到达后即在山顶形成包围圈。另一中队应立即开赴秃山并在山下封锁该地区。为此目的,总督还请督军再增派一个骑兵团,即把叙利亚人骑兵中队也派去参加秃山警戒。
督军走后,总督命令书记官请全公会首席长老、两名全公会成员和耶路撒冷圣殿警备队队长到王宫来会商。同时他还叮嘱书记官做好安排,使他能在同所有人会商之前先单独同首席长老谈谈。
总督的各项指示迅速而准确地贯彻下去。日来异常凶猛地烘烤着耶路撒冷的骄阳还没有升到中天,总督便看到了代行首席长老职权的犹太大祭司约瑟夫·该亚法。他们在王宫花园的上层平台上,在守卫着台阶的两座白色石狮旁边会面了。
整个王宫花园静悄悄的。上层平台上一排排大象腿般粗大的奇异的棕榈树沐浴在灼人的阳光中。从这里向下望去,总督所憎恶的耶路撒冷城一览无余——城内的飞桥、碉堡、那最主要的耶路撒冷圣殿及其不可名状的、装饰着金色龙鳞的整块大理石屋顶等,尽收眼底。园内很静,但总督刚走出圆柱游廊,他灵敏的听觉便觉察到了远处传来的喧嚣声。那声音是从山下,从花园下层平台的石围墙外,从城区广场上传来的;在一片低沉的喧嚣声中时而响起几个微弱、尖细的声音,像是呻吟,又像是喊叫。
总督明白:这是为近期的骚乱所惊扰的无数耶路撒冷百姓正聚集在广场上急切地等待着总督宣判,那喊声则是卖水人的叫卖声。
总督首先邀请大祭司该亚法到凉台上去谈,也好避避这无情的骄阳,但该亚法婉言谢绝了。于是总督只得拉起风帽,遮住他微微谢顶的头,站在这台阶上同他商谈。两人都讲希腊语。
彼拉多首先说明:他审核了拿撒勒人耶舒阿的案件,已经核准死刑判决。
这样,判处死刑并应于今日执行的总共是四个人,其中有三名强盗——狄司马斯、赫斯塔斯和巴拉巴,另外还有这个叫耶舒阿的拿撒勒人。前两名强盗系因鼓动民众闹事,反对恺撒皇帝而被罗马军队当场擒获,理应由总督处理,无须商议。而后两名死囚,即巴拉巴和拿撒勒人,则是地方当局所擒获并由全公会判决的。这两名罪犯中,根据法律和惯例,理应有一名获得释放,以表示对今天开始的[22]伟大逾越节的庆祝。
因此,总督希望事先了解全公会的意见:它想释放哪一名,巴拉巴还是拿撒勒人?该亚法把头一低,表示他已完全听清,随即回答说:
“全公会请求释放巴拉巴。”
总督早已料到大祭司定会这样回答,但他此刻的任务是要表现出:这样的回答使他深为惊讶。
彼拉多出色地扮演了这个角色。只见他傲慢地把两道眉毛高高挑起,直视着大祭司的眼睛,用惊讶的语调温和地说:
“坦率地说,您的回答使我吃惊。这里怕是发生了什么误会吧?”
彼拉多接着作了一番表白。他说:罗马当局丝毫无意干涉地方宗教当局的职权,这一点想必也是大祭司所深知的;不过,眼下这件事显然发生了差错,所以罗马当局自然很关心,希望这一差错能得到纠正。
他还说,其实,论罪行的严重性,拿撒勒人与巴拉巴几乎无法相比。前者显系神经错乱,罪行是胡言乱语,在耶路撒冷和其他几个地方扰乱民心,而后者的罪行则严重得多,他不仅公然鼓动人们造反,还行凶拒捕,打死了警卫人员。巴拉巴要比拿撒勒人危险得多。
鉴于以上各点,总督请大祭司重新考虑全公会的决定,在两名罪犯中选择危险较小的人予以释放,这个人无疑应该是拿撒勒人。对吗?
该亚法直视着彼拉多的眼睛,安详而坚定地说:全公会已经对案件作了十分认真的审理,并再一次通告总督:全公会希望释放巴拉巴。
“怎么?甚至在我斡旋之后,在一个代表罗马当局讲话的人出面斡旋后,还要这样吗?我请大祭司第三次再说一遍。”
“我们第三次仍然是说:我们希望释放巴拉巴。”该亚法不动声色地说。
一切都已完结,再也无话可说。拿撒勒人耶舒阿正在永远逝去,而总督那可怕的、剧烈的偏头痛从此便无人医治了,无可救药,直到死。但此刻折磨着总督的并不是关于疾病的念头。方才在凉台上折磨他的那种莫名其妙的苦闷现在又重新渗透了他的全身。他急于找出这苦闷的原因,但他所找到的解释却又十分奇怪:他模糊地意识到这仿佛是因为他有些话没有对受审者说清楚,或许是因为他没有认真地听完受审者的陈述。
彼拉多尽力驱散这种想法。这种想法果然像它突兀出现那样立即消失了。这种想法虽然消失,他的苦闷却仍然得不到解释,因为另一个闪电般转瞬即逝的念头——“永世长存……从此便永世长存了……”——也不能解释这种苦闷。谁从此永世长存?总督并不明白这一点。但这个关于神秘的永世长存的念头却使他在炎炎烈日之下感到浑身发冷。
“好吧,就照此办理!”彼拉多对该亚法说。
他向四周环视了一下,对周围世界的突然变化大吃一惊:繁茂的玫瑰花丛消失了,上层平台周边的行行翠柏不见了,石榴树、绿茵中的白石雕像都无影无踪,连绿茵本身也荡然无存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紫红色的混沌,其中像是有水草在漂游,彼拉多自身仿佛也跟着它漂动。这时,他感到有一种极可怕的悔恨,一种回天无术、无可奈何的悔恨控制了他的全身,烧灼着他的心。
“我憋闷得很,憋闷啊!”彼拉多说着便举起潮湿冰冷的手,一把扯下了披风领口的纽袢。纽袢掉在沙地上。
“今天天气很闷,一定是哪儿有雷雨。”站在旁边的该亚法附和着,眼巴巴望着总督那涨红的脸,预见到还有更大的痛苦在等待他。该亚法心想:“啊,今年的尼散月怎么这样可怕!”
“不,”彼拉多说,“不是因为天气闷,我是因为同你该亚法待在一起才感到憋闷的,”彼拉多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又笑着补充说,“请你当心些吧,大祭司!”
大祭司的两只黑眼珠闪了几闪,脸上做出的惊讶神态不亚于总督刚才那样子。他傲岸而冷静地回答说:
“你在说些什么,总督?你亲自核准了判决,现在反倒来威胁我?这可能吗?过去罗马总督讲话用词向来是很有分寸的呀。总督大人,我们刚才的话不会被什么人听到吧?”
彼拉多用僵死的目光盯了大祭司一眼,龇着牙,皮笑肉不笑地说:
“怎么可能呢,大祭司!在这种地方谁能听到我们讲话?难道我会像今天将被处死的那个流浪的年轻傻瓜?难道我是小孩子,该亚法?我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在说些什么。这座花园,整个这座王宫已经完全被封锁,连只小老鼠也别想找个缝儿钻进来!对,不仅是老鼠,就连那个人……他叫什么来着,那个加略人[23],他也休想。顺便问一声,大祭司,你知道那个人吧?是的……假如那种家伙钻到我这里来,他肯定会尝到苦头、追悔莫及的,这话你当然会相信吧?所以,我告诉你,大祭司,从今以后你将永无宁日!你和你的人民,”彼拉多说着,朝右前方远处高耸的金碧辉煌的圣殿指了指,“都将永无宁日!记住吧,这话是我金矛骑士本丢·彼拉多对你说的!”
“我知道,知道!”黑胡子该亚法目光炯炯,毫不畏惧。他向空中伸出一只手继续说,“犹太的百姓知道你恨他们,恨得咬牙切齿,你还会使他们遭受许多苦难。但是,你根本不能消灭他们!神将保佑他们!万能的恺撒皇帝会听到我们的呼声,会庇护我们免遭彼拉多这个祸害的毒手!”
“啊,不!”彼拉多高声说道,越说越感到轻松:他再也不必装腔作势,不必斟酌词句了。“你在恺撒面前告我的御状已经够多了,如今轮到了我,该亚法!现在我的奏章马上会从这里飞出去,不是飞往安提阿[24]的都督府,也不是送到罗马,而是直接送往卡普列岛上的离宫,径呈皇帝御览。这奏章就是要参你,弹劾你在耶路撒冷竟赦免明目张胆的叛乱元凶。到那时候,尽管我愿意为你效劳,怕也不能再用所罗门池里的水来供给你的耶路撒冷了。不,不能用水!请你不要忘记,正是由于你的缘故,我才不得不动用这些带有皇家徽章的干戈,调兵遣将,这不,甚至还得亲自来视察你们这里的各种事件!记住我的话吧,大祭司!你将看到不止一个罗马军的大队开到耶路撒冷,不止一个!富米纳特率领的整个军团将开临城下,阿拉伯人骑兵队也会开来,那时候你将会听到痛苦的喊叫和呻吟!那时候你将会想起你今天拯救的巴拉巴,将会后悔你把宣讲和平的哲学家判处了死刑!”
大祭司的脸红一块紫一块,两眼冒着火。他也学着总督的样子龇着牙笑了笑,回答说:
“总督,你自己相信你刚才这番话吗?不,你也不相信!那个蛊惑百姓的人带给我们耶路撒冷的不是和平,绝不是和平!这一点你这位骑士非常清楚。你本想释放他,因为你指望他煽动百姓、亵渎宗教[25],从而把大众驱赶到罗马当局的刀剑之下!但是,只要我这个犹太大祭司活着,我就绝不允许亵渎宗教,就要保护人民!你听见了吗?彼拉多?”该亚法威严地举起一只手:“你仔细听听吧,总督!”
该亚法不作声了。总督又听到一片喧嚣声像海涛般涌向大希律王宫花园的围墙。它从山下面涌上来,涌到他的脚前,涌上他的脸。同时,在他背后,从王宫配殿后的厢房处传来阵阵令人不安的号角声和大队人马的沉重脚步声以及铁器撞击声。总督明白,这是罗马军的步兵大队遵照他的命令出发了,它应该在宣布死刑之前举行一次大检阅,以威慑暴乱者和强盗。
“你听见吗,总督?”大祭司又轻声问道,“莫非你还要说,这一切,”大祭司该亚法把两只手都举起来,他的黑色风帽从头上滑了下去,“都是一个不足挂齿的强盗巴拉巴引起的吗?”
总督用手背抹去额头的冷汗,往地上看了看,又眯着眼望了望天。他看到:白炽的火球几乎升到了头顶上,该亚法的影子已经缩到石狮的脚边。于是他便心平气和地低声说:
“快到中午了。我们只顾谈话,还得继续办公事呀。”
他假惺惺地向大祭司表示了一番歉意,然后请客人暂时在木兰荫下的长凳上稍事休息,以便他把应该参加最后会议的其他人都召集来之后,再发布一项有关处刑的命令。
该亚法把右手往胸前一捂,客气地躬身施礼,留在花园里。彼拉多回到凉台,立即指示书记官召集军团督军、大队保民官、两名全公会成员和圣殿警备队队长等人到花园里来,这些人正在花园下一层平台上的圆喷泉亭听候传唤。然后彼拉多自己朝宫里走去,边走边告诉书记官说他马上就出来。
在书记官召集与会人员的时候,总督正在一间挂着深色窗幔的屋里会见一个人。此人的脸被风帽遮住一大半,尽管在这间屋里根本无须担心阳光的照射。两人的会面非常短暂。总督向那人只小声交代了几句,那人便匆匆离去。总督随即穿过柱廊,又回到花园里。
在花园里,当着全体与会人员的面,总督用干巴巴的语言郑重其事地宣布:他核准对拿撒勒人耶舒阿的死刑判决,并正式征询全公会各位长老的意见:两名罪犯中他们希望让谁活下去。听到希望释放巴拉巴的答复后,总督说:
“很好!”当即命令书记官将这一点记录在案。他把书记官从沙地上拾起的披风纽袢紧紧握在手里,庄严地宣布:“时辰到!”
于是,全体与会人员起身,顺着宽阔的大理石石阶朝山下走去。石阶两旁的玫瑰花墙散发出令人陶醉的芳香,人群慢慢下山,走向宫墙大门。大门外就是铺着石板的平平展展的大广场了。从山坡上还可以看到广场尽头有许多高大的圆柱和骏马雕像,那里是耶路撒冷的赛马场。
彼拉多一行走出宫墙门,来到广场,登上了威临于整个广场之上的高大石坛台。这时彼拉多才微微眯起眼睛环视了一下,看清了周围的情景:他刚才通过的空间,也就是从宫墙到石坛台的这段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但是,他却没有看见前面的广场——整个大广场完全被人群所吞没。假如不是塞瓦斯提人大队和伊图利亚人辅助大队的士兵各自排成三行在彼拉多的左右两边把人群严严堵住的话,人群肯定早已把石坛本身和刚才那条戒备森严的路统统淹没了。
彼拉多登上坛台,手里还无意识地紧握着那个无用的纽袢,眼睛眯缝着。他眯缝着眼并不是因为阳光太强。不是!这是因为他很清楚,几个被判刑的人马上就要被押上坛台,而他,不知为什么,非常不愿意看见他们。
血红衬里的白色披风刚一出现在高耸于人海岸边的石筑坛台上,一阵声浪便冲进了两目茫然的彼拉多的耳鼓:“啊——啊……”这声浪似乎是从远处的赛马场那边掀起的,起初并不高,但渐渐变得像闷雷一样,持续了好几秒钟,然后才慢慢沉寂下去。总督暗想:“百姓们看见我了。”第一层声浪还没有沉到最低点,第二层声浪便又掀起了。它翻滚着,比头一个浪头还高,而在它的浪尖上,就像海浪顶峰的浪花一样,发出一些口哨声和在沉雷声中清晰可辨的女人的呻吟和叫苦声。彼拉多想:“这是把犯人押上台了……呻吟声和叫苦声表明人群向前涌时踩死了几个摔倒的妇女。”
彼拉多站在台上等待着。他知道,大众没有把胸中郁积的那口气吐出来之前,人群没有自动消停下来之前,任何力量都休想迫使这声音沉默。
这一时刻终于到来了。总督这才高高地举起右手。人群中最后一阵喧嚣随即停止了。
于是彼拉多深深地吸满一口燥热的空气,开始高声讲话,他的声音在成千上万个人头上空回荡:
“我以恺撒皇帝的名义宣布!”
这时立即有一片短促而铿锵有力的喊声撞击着他的耳鼓——各大队的士兵猛地把长矛和旗帜高高举起,齐声高喊:
“恺——撒——万——岁!”
彼拉多不由得挺起胸膛,把头直对着太阳。他的眼睑下突然迸发出绿色的火苗,这火苗烧灼着他的整个头脑。他扯起嘶哑的喉咙用阿拉米语向人群高声宣布:
“在耶路撒冷逮捕归案的四名罪犯,犯有杀人害命、煽动叛乱、玷污法律、亵渎宗教等罪,兹判决处以可耻的极刑——吊在十字架上!此项判决立即在秃山执行!这四名罪犯是:狄司马斯、赫斯塔斯、巴拉巴和拿撒勒人耶舒阿。现在这里示众的就是!”
彼拉多只用手向右指了指,并不转头去看犯人,他知道他们正站在应该站的地方。
人群发出长时间的嘈杂声,像是表示惊讶,又像是感到轻松。待人声平息下来,彼拉多继续宣布说:
“但是,其中只有三名将被处死,因为根据法律和惯例,为庆祝逾越节,仁慈的恺撒皇帝要根据地方全公会的选择和罗马政权的核准把其中一人的可鄙生命赐还给他!”
彼拉多口里喊着这些话,耳朵却听得清清楚楚:一片肃穆的寂静立即代替了刚才的嘈杂声,现在广场上听不到一声叹息,没有任何响声了。甚至有一瞬间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已消失,他所憎恶的城市已经灭绝,只有他独自站在这里,被直射的阳光烤着,仰望着天空。彼拉多又让这寂静保持了一会儿,然后才大声喊道:
“马上要在你们面前当场释放的人,他的名字叫……”
彼拉多又顿住了,他没有立即说出那人的名字。他在寻思着自己是否把该讲的话全讲了,因为他知道,只要一说出这幸运者的名字,这座死寂的城市就会马上复活,他下面要讲的任何话便都听不进去了。
彼拉多暗暗问自己:“全讲了吗?全讲了。宣布名字吧!”
于是,他拖长着“拉”字音高声宣布:
“巴拉——巴!”
这时他觉得头顶上的太阳轰的一声四分五裂了,它的火焰冲进他的两耳,在这火焰中飞腾的是怒吼、尖叫、呻吟、狂笑和口哨声。
彼拉多转身走下高坛,朝后面的台阶走去。他什么也不看,两眼只盯着脚下用五彩石铺砌的石阶,以防踩空。他知道,这时在他身后,铜钱和枣子正像冰雹般飞向台上,沸沸扬扬的人群正你推我搡地拥向台前,登肩搭臂地争着亲眼看看这活生生的奇迹——一个已经被死神抓到手的人竟然挣脱了出来!他知道,卫兵这时正在迅速解开那人的绑绳,无意中竟使他在受审时被弄脱臼的胳膊产生剧烈的疼痛;而那人,尽管疼得皱起眉头,哎哟叫苦,但脸上仍然现出没有理性的、疯人般的笑容。
彼拉多还知道,与此同时行刑队正押着另外三个仍被绑缚的人朝旁边的台阶走去,把他们带上城西大路,押往秃山。只是在走到坛后时,彼拉多才抬头看了看,因为他现在放心了:他已经不可能再看见那几个死囚。
人群逐渐平静下来,喧嚣声中已能分辨出公告员高亢的喊声:他们正在不断地高声重复刚才总督宣布的话,有的用阿拉米语,有的用希腊语。同时,彼拉多听到越来越近的细碎的马蹄声和短促而愉快的军号声。与之相呼应的是孩子们刺耳的口哨声,这些男孩子是爬到从市场通往赛马场的街道两旁的屋顶上去吹口哨的;时而还有“当心!”的叫喊声。
这时,一个手持小旗、孤独地站在戒严线内空地上的士兵惊慌地朝彼拉多一行摇起小旗来。总督、军团督军、书记官和警卫人员全都停住了脚步。
骑兵中队朝大广场冲了过来:它是想穿过广场边,绕过人群,顺着爬满葡萄藤的石墙根,经过那条胡同,抄近路赶到秃山去。
飞驰而来的骑兵指挥官是个叙利亚人,他肤色黝黑,像个混血儿,身材矮小得像个孩子。他的马跑到彼拉多跟前时,他尖声喊了句什么,同时抽出了鞘里的剑。他座下那汗津津的乌鬃马猛地向旁一闪,直立起来。指挥官收剑入鞘,朝马颈抽了一鞭,使它站好,随即换成大跑,朝墙边的胡同疾驰而去。他后面的骑士成三人一排在滚滚烟尘中向前奔驰,轻型竹矛的矛尖在空中跳跃,一张张士兵的脸从总督身旁闪过去,在雪白的缠头巾衬托下,这些脸膛显得格外黝黑,笑眯眯地露出闪亮的牙齿。
骑兵中队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土,冲进胡同。终于最后一名司号兵也跑过去了,他背上的军号在烈日下闪着耀眼的亮光。
彼拉多一只手遮着灰尘,怏怏不乐地皱着眉头继续朝王宫花园的大门走去,督军、书记官、卫队跟在他的身后。
这是上午十点钟左右的事。
[1] 按犹太教历,每年第一个月称为“尼散月”,约在公历三、四月间,故也称“春月尼散”。该月十五日为犹太教的春季节日——逾越节。
[2] 本丢·彼拉多(或译:彭提乌斯·彼拉图斯),公元一世纪人。约于公元26—36年任罗马皇帝派驻犹太的“代理官”,在属国执掌最高权力,有兵权。“代理官”一般译为“总督”。《圣经》中作“巡抚”。据《圣经·新约》,耶稣即由彼拉多核准处死,钉在十字架上。彼拉多的名字在马列主义经典著作中已成为伪善和残酷的代名词。本书作者对此人作了不同于传说和历史的独特处理。
[3] 即伊罗德(或译黑洛德),公元前40年—公元4年犹太国王。《圣经》中称希律王为极残暴的人。总督彼拉多来耶路撒冷时住在王宫中。
[4] 当时罗马人信多神教,故呼天时“神”字用多数。犹太人则信奉“独一真神”雅赫维(基督教徒读作耶和华)。
[5] 据《圣经》,耶稣出生在犹太的伯利恒,他的母亲马利亚原是加利利地方拿撒勒城的人。故这里说“加利利人”,后面又称“拿撒勒人耶稣”。
[6] 全公会是古代犹太国的长老会议。
[7] 阿拉米语是公元前二千年到一千年时期西亚一带的通用语言(或译阿拉美亚语),当时犹太人仍通用。
[8] 音译为:克雷索博伊,意为捕鼠人或捕鼠器。
[9] 当时罗马帝国使用拉丁语。
[10] 据《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载:耶稣在彼拉多前受审时,除承认自己是“犹太人之王”外,什么都不回答。
[11] 耶舒阿(Иешуа)是耶稣(俄文Иисус)的阿拉伯文和希腊文拼音的译音,耶舒阿与约书亚原是同一个名字,约书亚是带领犹太民族进入迦南地的古代民族英雄。犹太人也和其他许多民族一样往往用古代英雄、圣者的名字为名字,以示尊崇。本书译文中为避免混淆,凡原文用Иисус处皆译耶稣,用Иешуа处皆译耶舒阿。
[12] 当时希腊语也是耶路撒冷的通用语言,市内住有许多希腊人。
[13] 据《圣经》,耶稣曾预言圣殿被毁。
[14] 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据称《圣经》中的《马太福音》是他所写。福音书载,马太原为税吏。
[15] 据《圣经》,耶稣和门徒进入耶路撒冷前先到了伯法其。耶稣并曾诅咒无花果树。均见《马太福音》第二十一章。
[16] 据《圣经》,耶稣骑驴进耶路撒冷时,前行后随的人很多,人们还喊着称颂耶稣的话,称他为“加利利拿撒勒的先知”。
[17] 《马太福音》中提到耶稣受审时有个出名的杀人作乱的囚犯巴拉巴也绑在那里。但未提到狄司马斯与赫斯塔斯二人。《福音书》中还提到,彼拉多在祭司长和长老唆使众人要求之下,按照每逢逾越节应释放一名死囚给众人的惯例,释放了巴拉巴,处死了耶稣。
[18] 指罗马皇帝奥古斯都(公元前27年至公元14年在位)的继子提贝里乌斯皇帝(公元一世纪在位)与日耳曼的马洛波都斯王之间的战争。
[19] 即今意大利的卡普里岛。当时岛上有罗马皇帝的离宫。这里指彼拉多这个由皇帝亲自委派的总督想起皇帝,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20] 据《福音书》,彼拉多处死耶稣后“拿水在众人面前洗手,说:流这义人的血,罪不在我,你们承当罢”。
[21] 据《圣经》载,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的地方是耶路撒冷城西北郊的“各各他”(意为:髑髅地)。本书中用“秃山”,有时用“秃髑髅山”。
[22] 尼散月十五日为犹太教的逾越节。按犹太人习惯,节日从前一天的日暮后开始,故这里说“今天(十四日)开始的”。
[23] 指受大祭司该亚法收买而告密出卖耶舒阿的加略人犹大。下面的话泛指告密者。
[24] 即今安塔基亚,位于土耳其南部,公元前三百年由叙利亚人创建,是罗马帝国时代最繁华的重要城市,也是古代基督教的重要中心。
[25] 这里的“宗教”指犹太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