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在当代女性作家中,宗璞具有独特的家世背景、人生遭际以及丰厚的学识修养,这让她的散文天然携带着传统、现代以及当下叠加的在场感。
在20世纪40年代西南联大时期经历独特的青少年时代,在最富有才华学识和家国情怀的父辈师长照拂下,度过自己的童蒙岁月——中国传统的人文修养与现代知识文明教养以并置的方式进入她的血脉,使得她的散文与时代历史情境紧密勾连,又能够在历史与现实之间自由穿越。由此,她的文字从书斋走入日常的人间烟火,又在人世间的众生相中凸显出独特的品貌风度与境界格局。
宗璞写自己的父亲哲学大师冯友兰,落笔处常常是令人动容的日常细节。诸如冯先生吃饭时无论什么饭菜,一律叫好;面对痛失爱妻,则语:没有你娘,房子太空;面对衰老疾病,则言:等书写完了,再生病就不必治了。这些写出了哲学家在日常烟火中的“呆气”,在人伦情感中的诚挚,在生死面前淡定的“仙气”。冯先生日常生活简单质朴,对学术执着痴迷,对妻子尊重体恤,对子女和蔼亲切……在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沧桑之后,冯先生依然处于一种“怡悦”之中,此种人生境界已然得中国哲学“胸次悠然”之真谛。这些摹写又和三松堂“阐旧邦以辅新命,极高明而道中庸”的哲人气质相互浸润,呈现出一个元气丰沛的冯友兰先生。
宗璞写亲人的文字最是朴质,哀而不伤,却深邃感人,有中和之美。写母亲任载坤女士,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那枚“叔明归于冯氏”的印章。现代独立女性只有在自己做了母亲之后,才能体味到这枚印章所引起的五味杂陈。任载坤女士以现代知识女性之身份奉献家庭与婚姻,是一家人的守护神,朋友们的贴心人,《花朝节的纪念》一文中,宗璞用文字的画笔,描摹出母亲在清华大学乙所家中玻璃房里办事休息时“身着银灰色起蓝花的纱衫”,“鬓发漆黑,肌肤雪白”的临窗肖像画,还有昆明乡下龙头村,“静静的下午,泥屋,白木桌”,母亲携幼小的宗璞讲解“鸡兔同笼四则题”的乡居课女图,以及龙头村旁小河湾的激流里不顾危险的弯腰洗衣图。母亲贤淑的性格里极刚强的一面,支撑这个家度过最艰难的岁月。宗璞写忆小弟的文章,让我们回忆起那个具有独特历史氛围的1980年代,小弟代表了一代有理想奉献情怀的知识分子。而宗璞大哥的人生经历更具开放性,展现了兄弟二人在不同文化与国度中对于生命意义的不同观照。宗璞写自己的爱侣蔡仲德,只用“人生的变化是拉不住的”结束全篇。巨大的怅惘和哀痛无法排解,只能以人生之无常来开解自己。人世间最悲苦的事情莫过于生离死别,这种人生之大痛苦无疑是很难诉诸笔端的,而她在沉淀了自己的苦痛与悲哀之后,用真切而淳厚的语辞表达超越了生死的人间真情。
燕园系列的题目用了很多“寻”字。燕园对于宗璞先生来说是家的所在,更是一直以来不断寻觅、孜孜以求的精神家园。寻石、寻碑、寻树、寻墓、寻桥……在寻觅燕园的踪迹中,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复制)矗立在未名湖边的荷池旁,冰冷碑石因家国大义而隐隐然有血脉偾张的气势;花神庙旁的墓地袒露着斯诺、葛利普、赖朴吾与夏仁德诸先生志在四方的胸怀;燕园草木与景致四时更迭,未名湖波光盈盈,一座座桥如彩虹般灵动……如此情境中的人自然情思饱满,行走坐卧间有悠然南山之意趣。然时光流逝,所以有《人老燕园》一文。耄耋高龄迷失在燕园的褚圣麟教授,面对接自己回家的人已然不认识了,却说出那句无心之问:“你是谁?这是上哪儿去?”从来处来,到去处去,俨然佛家的偈语。燕园中的学术老人们日渐凋零,读来无疑有椎心之痛。这篇是写人之老境,最后落笔处却在“永久的公道”和“美是最高的善”。宗璞先生以美善来抵抗衰朽与死亡,足见她中和之美中无言的英勇。
除了上述几类之外,宗璞还有许多游历山川的性情文字,抒发对紫藤、丁香、木槿、松柏的亲近之情;对于自身浸淫其中的西方文学,她也在亲历的情境中记下了对于哈代、济慈、勃朗特、弥尔顿的内心独白;而作为资深读书人,对于书的爱恨情仇在恨书、卖书和乐书中则袒露着悲欣交集的意绪。追忆逝水年华,宗璞以疏淡笔致写人文深情,只有在谈猫论茶的时候,方可窥见宗璞自己的性情趣味。比如她爱猫却弄丢了猫,爱茶却无暇细品。在《星期三的晚餐》一文中,那种偶尔可以在亲朋好友面前的任性,带着欢欣快意,更带着一缕心酸的意味。毕竟不善中馈的宗璞自母亲之后承担起一切俗世生活的烟熏火燎,而她心性中大抵更多冯先生的呆气和仙气,以及贤淑母亲和好夫婿养出来的一股静气。《药杯里的莫扎特》历数了她所喜爱的众多音乐家,病痛中下药的竟然是音乐,这样的文字基本上就是这种静气的立此存照了。
宗璞的文字是她“游心之所在”,在代人物山川立言之时,也实践了自己“诚”与“雅”的心性完满。她以自己丰盈的心灵映射万象,在岁月光影中摹写属于诗与思的文章。静心阅读这些真淳的文字,心中萦绕不去的是那幅云南石林尾泽小学操场上的照片。照片中闻一多先生嘴里叼着烟斗,是前景中的定格与特写,宗璞站在远处背景中,恰恰成为闻先生烟斗上的小人儿。这张照片冥冥中似乎有着某种象征意味——宗璞会成为远远眺望的那个人。大师们清晰的特写日渐成为模糊的背影,而宗璞站在时光的罅隙里,在历史的景深中,凝神眺望一个个远去的身影,在传统中反观现代,在历史中透视当下,让读者得人文学养之浸润,亦可涵养智识品性,从而澄澈我们对于生命的认知,走向更为美善的境地。
郭艳
2022年1月6日,鲁迅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