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陈岱孙先生
陈岱孙先生是大学者,是我的父执,是长辈。但在我心中,总觉得他是一位朋友,一位“老友”。
不知道这是不是高攀,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把我当作小友。我们的来往并不很多,而他待人的平等亲切,让人免去俗套,感到友情的萦绕。
约在八十年代中期,顾毓琇先生到京,来访先君冯友兰先生,让我邀请陈先生也到三松堂。那是一个下午,阳光从西窗射进来,照亮了三位老人的白发。不知是谁说了句“这是三位老院长的相聚”,我猛然一惊。三人中,冯是文学院院长,年最长;陈是法学院院长,年居次;顾是工学院院长,最年轻。回想当时在清华,年最长的不过三十出头,各领一方,和同仁们一起,建立了清华的学术地位。那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而转眼间都是老人了。座谈间,顾先生话语最多,他将中国喻为初醒的巨龙,正待腾飞,言下十分振奋。
一九八九年,陈先生迁至燕南园,与我们成为斜对门的邻居。一天,他和他的堂妹陈荷一起来探访。当时父亲已经坐在轮椅上,乃由我陪两位陈先生在院中看看。看看乱草中新长出的铃兰,枯叶中新长出的玉簪,还有那一小片属于香椿树的土地,树旁钻出的许多枝条也已有了嫩叶。因说起陈家院子里该种些什么,我说,种一棵香椿吧,可以吃到最新鲜的香椿芽,随即让人挖出两根枝条。陈先生接过,把它们举了一举,说:“给了我两根木棒。”他的笑容是那样年轻。
父亲去世的次日,陈先生由厉以宁先生陪同来吊唁。当时家里人很多很乱,看到陈先生高大的身影,我沉重的心感到一丝宁静,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帮我移去了什么。数日后,在冯友兰哲学思想国际研讨会上,陈先生讲了话,谈到他在南岳与父亲相处的日子,说到“贞元六书”和爱国主义。这篇讲话后来整理为《冯友兰纪念文集》的序言。一九九四年清华以三松堂捐书建立“冯友兰文库”,开幕那天,陈先生和大家一同乘面包车前往参加。举行仪式后,大家去参观文库,因文库在五楼,陈先生对我说:“我不上去了,我在车里等。”幸亏有车先送他回去。那年陈先生是九十四岁,现在我进入老年还不太久,已经步履维艰,才体会到那里有多么重的情谊。
陈先生还帮助我了解历史,在我的记忆之井里添贮活水。家中有一张一九四八年中央研究院第一届院士会议的照片,其中许多人我们都认不出,都说去问陈先生。陈先生总是不嫌麻烦,耐心解答问题。我去看望他时,谈话的很大一部分内容是昆明的生活。有一次陈先生对我说,三十年代末,他曾随马帮到丽江去旅行,晚上披着麻袋坐在房檐底下,算是住宿。自己煮饭,煮牛干巴,肉汤很好喝。一天来到一片黑压压的树林,据说是强人出没的地方,大家都很紧张。马帮头一声令下,大家逃命似的冲过树林,总算没有遇险。
又一次,谈到一份杂志发表的陈先生的经济学文章。我不懂经济学,记得陈先生说,凡事都有来龙去脉,不连贯起来看,就看不懂问题,也许会得出相反的印象。
他看见《中华读书报》上有关于我的简讯,画了圈,让人送来给我。家人说:“连陈先生都帮你搜集资料。”
一九九五年我偕外子去美国,到费城,得见顾毓琇先生。顾先生应我之请题词。他写的是“学究天人,道贯古今;哲理泰斗,典范永存”十六个字,笔力遒劲,后放在《冯友兰研究》第一辑中。顾先生还要我们代为问候陈先生。我们回京后,到陈宅讲起顾先生情况,陈先生极言顾先生多才多艺。顾先生为科学博士,却又能写诗词、剧本,其英诗译作很有味道。
老人渐老和小孩渐长,都是可以看得见的。所以,说人“见老了”“见长了”很传神。不记得什么时候,听说陈先生在会上晕倒了,便去看望。陈先生说:“是在会后饭桌上,没有任何先兆,忽然失去了知觉,现在已经好了。”自那以后,他似乎出门少得多了。过些时又去看他,他说:“我现在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客厅里靠窗摆着两张沙发,他总是坐那靠门的一张,让客人坐靠内室的一张,因为门边有风。而我一直不解为什么这样坐,想问,踌躇了一下,以后也就忘了。再过些时,陈先生说:“我老是觉得很累,早上一起来就累。”说了这些话以后,我怕他累,起身要走,老人说:“不要走,再坐一会儿吧。”于是我就再坐一会儿。这一会儿很重要,从此再没有见到陈先生。
我家的后院离商店、邮局比较近,陈先生有时从这里穿过,一直是腰身挺直,稳步而行。后院的石子小路坑洼不平,曾想让人修整,像我对一切事一样,总是一再蹉跎。等到把那些坑洼填平,老人已经太累了,已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曾想到做点什么好吃的送过去,但不是有事就是有病,这想法终于成了完成不了的心愿。
一九九七年我索性一病经年,住了三回医院。待回到家来,发现燕南园墙外正在大兴土木,日夜施工,令人不能安枕。“陈先生怎么受得了!”我想,“可能学校会安排老人暂避一时。”过几天,知道陈先生住医院了。住几天也好,我们议论。没有想到,陈先生一去不回,永远地离开了。
西南联大附中一九四六年毕业班,中立执旗者为宗璞
爱红妆乎?爱武装乎?自己岂能选择。前排中为宗璞(1958年)
我们去陈宅吊唁,灵堂里有鲜花有遗像,十分肃穆。这又是贤孝外甥女儿们的劳绩。还有那两张沙发,依然留在窗下,我见了不禁悲从中来。
我很伤心,世上又少了一位宽厚仁让、能主持公道的长者。人常用学贯中西、中西合璧等形容人的学问,我想,陈先生身上体现了人格的中西合璧,既有中国的发自内心的“礼”,又有西方的平等精神,这样的人愈来愈少了。我难过,倒也不全是为陈先生,敬他爱他的人很多,无须我这一掬泪。我是被两句诗击倒:“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它们不知怎么忽然跳到我心中。那是曹雪芹假托十余岁少女林黛玉的锦心绣口说出的,我到七十岁才有些懂得。这是一个可以抽象出来的道理。父亲曾为许多朋友写过悼念的文字,陈先生为父亲写了悼念文字,我现在又在悼念陈先生。再往下呢?后人而复吊后人,代代无已。在这条来去匆匆的路上,人们“见长”“见老”,要停也停不住。
1998年4月下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