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我的一位朋友的儿子,小名儿叫老咪。老咪六七岁的时候,他的哥哥十二三岁。十二三岁的哥哥正处在好奇心强烈的年纪,奇思异想迭出不穷,有一个问题最吸引他:时间,时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把这个问题去问他爹,他爹回答不出。他再把这问题去问老师,老师也摇头。于是哥哥把它当作一个难倒成年人的法宝,见哪个狂妄之徒胆敢卖弄学问,就把这问题问他,并窃笑那狂徒随即的尴尬。
但有一天老咪给这问题找到了精彩的答案。那天哥哥又向某人提问:“时间,你知道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时老咪正睡眼矇眬地瞄准马桶撒尿,一条闪亮的尿线叮咚地激起浪花,老咪打个冷战,偷眼去望墙上的挂钟,随之一字一板泰然答道:“从一上弦就开始了。”语惊四座。这老咪将来做得哲人。
我生于一九五一年。但在我,一九五一年却在一九五五年之后发生。一九五五年的某一天,我记得那天日历上的字是绿色的,时间,对我来说就始于这个周末。在此之前一九五一年是一片空白,一九五五年那个周末之后它才传来,渐渐有了意义,才存在。但一九五五年那个周末之后,却不是一九五五年的一个星期天,而是一九五一年冬天的某个凌晨——传说我在那个凌晨出生,我想象那个凌晨,于是一九五一年的那个凌晨抹杀了一九五五年的一个星期天。那个凌晨,五点五十七分我来到人间(有出生证为证),奶奶说那天下着大雪。但在我,那天却下着一九五六年的雪,我不得不用一九五六年的雪去理解一九五一年的雪,从而一九五一年的冬天有了形象,不再是空白。然后是一九五八年,这年我上了学,这一年我开始理解了一点儿太阳、月亮和星星的关系。而此前的一九五七年呢,则是一九六四年时才给了我突出的印象,那时我才知道一场反右运动大致的情况,因而一九五七年下着一九六四年的雨。再之后有了公元前,我知道了并设想着远古的某些历史,而公元前中又混含着对二○○一年的幻想,我站在今天设想远古又幻想未来,远古和未来在今天随意交叉,因而远古和未来都刮着现在的风。
我理解,博尔赫斯的“交叉小径的花园”是指一个人的感觉、思绪和印象,在一个人的感觉、思绪和印象里,时间成为错综交叉的小径。他强调的其实不是时间,而是作为主观的人的心灵,这才是一座迷宫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