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怀念巴金老人
十月十七日晚饭后,我正在电视机前观看神舟六号飞船胜利返回的新闻。电话传来了巴老逝世的消息。我没有吃惊,依旧平静地看完电视。可是上床休息却一夜无眠,六十年来与巴老往还的往事,纷至沓来,次第上心,不能自已。真是没有法子。想想只有将这些如尘的记忆片段,捉到纸面上来,作为对老人的纪念,才能获得心的平静。
我最早见到巴金,是一九四二年冬,在重庆。当时我只身入蜀,举目无亲,只带了他的三哥、我的老师李林的一纸便条,把我介绍给他。便条上什么都不敢写,只报告平安而已。巴金的话不多,但却热情地接待了我。记得曾介绍我去吴朗西在沙坪坝开的一家寄售商行,卖去了一件大衣,作为生活费。他还将我所写的旅行记事散文,介绍给“旅行杂志”。得到在重庆的第一笔稿费。
我们见面不多,不过两三次。谈话也简短。这以后,我就走到军中,当一名翻译官。在昆明、贵阳、印度都曾收到他的来信,都是商量把我发表过的散文收集起来的事。他也真不怕麻烦,为一个年轻人做这些琐碎的事。最后编辑成书,就是由他以编委身份,收入中华书局的“中华文艺丛刊”的《锦帆集》,时在一九四六年。这是我的第一本书。没有他,我不会走上文坛。
这以后,就是编入文化生活出版社的“文学丛刊”的《锦帆集外》,他是出版社的总编辑。取回原稿一看,着实令我吃惊而脸红。那些零乱的底稿,一一都由他用红笔改定,连标点也不放过。例如我喜欢写的“里”字,也一一改成“裏”字。从此我才懂得做编辑工作的责任与辛苦。当时他已是名作家,却肯埋头做这些“小事”。想来从他身上受到的教育、影响又何止此一端。他是大作家,又是伟大的组织者,从他手中推荐了多少新人,为文坛添加了如许新生力量,这许多,都是在默默无言中完成的。
一九四六年后,他定居上海卢湾区的淮海坊59号。这时我已成为他家的常客。因工作忙碌,我不常回家吃饭,经常在他家晚餐,几如家人。饭后聊天,往往至夜深。女主人萧珊好客,59号简直成了一处沙龙。文艺界的朋友络绎不断,在他家可以遇到五湖四海不同流派、不同地域的作家,作为小字辈,我认识了不少前辈作家。所谓“小字辈”,是指萧珊西南联大的一群同学,如穆旦、汪曾祺、刘北汜等。巴金工作忙,总躲在三楼卧室里译作,只在饭时才由萧珊叫他下来。我们当面都称他为“李先生”或“巴先生”,背后则叫他“老巴”。“小字辈”们有时请萧珊出去看电影、坐DD’S,靳以就说我们是萧珊的卫星。我还曾约他们全家到嘉兴、苏州去玩过,巴金高兴地参加。一九五六年我重访重庆,在米亭子书摊上买得巴金祖父的木刻本诗集,回沪后送给他,他十分高兴。巴金是喜欢旅游的,不只是对杭州情有独钟。
巴金也喜欢坐咖啡馆,随意聊天。没有什么郑重的话题。他没有宣传过什么“主义”,对文学批评也并不看重,虽然他和李健吾有深挚的友谊。他也偶尔对某些作品作些评价。我问过他,最出色的译本是哪一部,他脱口而出地答道,“鲁迅译的《死魂灵》”。他还说过胡适的白话文写得好,一清如水。他对徐懋庸是有意见的,但从未听他背后的议论。
巴金也有激动的时候。一次他和吴朗西、朱洗等在家里讨论什么问题,大概是有关文化生活出版社,大声争论,我枯坐一旁,听不懂也无从插嘴。
他还关心过我的恋爱生活,出谋划策。后来先室之丧,在告别仪式上,我发现有一只署名“老友巴金”的花圈,着实令我感动,其时他住在医院已好几年了。
为李林墓碑设计,我曾提出请马夷初写墓碑,被他立即否决了。后来是请钱君匋设计的。
他喜欢买书,也喜欢赠书。我陪他走过不少西文旧书店,店伙都和他熟识,有好书都留给他。他的版税收入,大半都花在买书上。他喜欢将新出的书送给朋友,不论是自著还是别人的作品。因为经常见面,所以得到他签赠的书很多,有些是新刊的小册子,后来很难搜全了。至于大部头如“全集”“选集”,更是高兴地持赠,仿佛是夸示自己新生的孩子似的递过来。他的译文集曾有香港三联版,印得很精致。后来又出了台湾版,大本精装一叠,又欢喜地取来相赠。最后是“人文”本的译文全集。他实在又是一位出色的、成果累累的大翻译家。我最喜读的是他译的赫尔岑的《一个家庭的戏剧》,是一部难得的译品。我喜欢搜集亲近师友的著作,力求其全。不知何以不为某些人理解,加以讥嘲,真不可解。他迁居武康路宅时,我曾帮他搬过书,一束束洋书,搬上二楼他的书房,吃力得很。他真是位大藏书家,浩如烟海的卷册,生前多已捐赠各大图书馆。他还有个遗愿,想完成一座“尧林图书馆”,纪念三哥。我多次看到新华书店按时给他送来新出的图书,一次就是几十、上百册。可见他爱书的豪情。
有人认为,巴金当了好几届政协副主席,又当了多年作家协会主席,就认为他当了官。其实我觉得他对当官毫无兴趣。虽然在医院病房门口总有几位战士在卫护,出游时有车队,浩浩荡荡,对这些他都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平常闲谈,也从不涉及官场。在我的记忆中,只记得他曾提起周扬曾劝他入党,也就是闲谈中的一句话,没有深论。他多次去北京,也会见过高端政要,他都没有细说,只有胡耀邦请他吃饭,他说得较详,也有兴趣。
他喜欢西湖,晚年曾多次到杭州休养。一九八三年秋,还从杭州到鲁迅的故乡绍兴去过一次,我与内人陪同前去,黄河清(源)也同行。他的兴致好得很,虽腿脚不便,也还到了禹陵;在三味书屋坐进鲁迅当年读书桌的小凳子,顽态可掬。在百草园照了相,是他晚年最从容、最健康也照得最好的一帧。
一次单位搞个人鉴定,我请他给我提意见,他指出我“拼命要钱”是大缺点。这批评是确切的。因为买旧书,钱总是不够用,于是预支版税算稿费,编书也要编辑费(如“新时代文丛”),无所不用其极。为了买书,一次还向萧珊借过三百元,自然没几天就还了。可见他对我的批评也是说真话的。大型文学刊物《收获》一直是他主持着,八十年代我给《收获》写稿,没有一次退稿。但有两件小事可以看出他的处事风格。我有一篇《过去的足迹》,是写吴晗的。篇末有许多文字被他一刀砍掉了。还有一篇当中有对老友不敬的话,也被他删去了。两次都没有同我商量,只是由编辑转告,对第二篇的处理,说明将来编集时可以补入。我非常佩服他这种处事风格。觉得有如在大树密荫之下安坐,是一种幸福。
他总是劝朋友多写,多留下些东西。他苦口婆心地劝曹禺完成剧本《桥》,在病房里也是如此。他对我也总是勉励,每次见面几乎都希望我多写。回思往事,至今不敢懈怠。
他晚年完成的巨作《随想录》,在香港《大公报》的副刊“大公园”连载,曾引起一些流言蜚语。我也在“大公园”上写了一篇读后感(收入《榆下说书》),他曾当面称赞我说得好。这是少见的夸奖。不是说文章写得如何好,只是可见一时舆论风气而已。《随想录》陆续发表,不同意见也层出不穷。一时风云雷雨,作者的感受就像在太空飞行的航空员一般。但我在闲谈中从未见他有任何表露,沉着得可惊。所有细节我都是从侧面了解的。
写到这里,来了一位记者,问起许多古怪的问题,小故事,关于巴金的“小故事”,我回答不出,手足无措。好容易送走了客人,拿起一本《随想录》来读,随手一翻,翻到一篇《大镜子》,读罢身心通泰,写得好,是上好的散文,也是上好的杂文。文章中有这样几句话,“我不需要悼词,我都不愿意听别人对着我的骨灰盒讲好话”。好像正像两天前他讲的话。我记起他曾对我说,《随想录》就是当作遗嘱来写的。当时着实吃了一惊,觉得刺耳,也手足无措过。现在想来,他并不曾说谎。《随想录》就是一本讲真话的书,虽然有的人读了不舒服,但她要存在下去,直到谎言绝迹那一天为止,她也就自然灭亡了。
“文革”后期我陪黄永玉到武康路访问过一次巴金,这是暌隔了十多年后第一次相见,使我出惊的是,他的头发全白了。永玉是带了沈从文的问候来的。他一家都住在楼下的客厅里,别的房间全封了。萧珊不久前过世,他的神情落寞得很,话更少了。我们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得以从容访问长谈则是八十年代初期前后。
巴老逝世,是中国文学界的大损失,损失了一位领军的人物。他享年一百零一岁,但依然站在时代前面。记得过去谈天时,我曾对新出现的作者文字不讲究,不够洗练、不够纯熟而不满,他立即反驳,为新生力量辩护,像老母鸡保护鸡雏似的。他是新生者的保护者,是前进道路上的领路人。他的两项遗愿,一是现代文学馆的建立,现在已初步建成,日益壮大;另一项是“文革博物馆”的实现,虽然八字还没有一撇,但倡议确已得到广泛的拥护、认同。应可无憾。匆匆急就,写此小文,以为巴老纪念。掷笔惘然。
黄裳和巴金
二〇〇五年十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