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斯本游侠

葡萄牙和西班牙的国名曾让清朝大臣满腹狐疑，葡萄长牙（芽）倒也罢了，“西班”是个什么玩意儿，居然也长“牙”？百思不得其解。到了欧洲，不妨借机去看“牙”。

葡萄牙首都里斯本地处天涯海角，位于欧洲大陆的边缘，再往西走就栽进大西洋了。欧洲各国眼下虽谈不上盛世，大多还太平。但跨过比利牛斯山脉到了西班牙、葡萄牙，就得十二万分小心了，一不留神就栽了。当然未必栽海里，而是栽在抢匪手里。

笔者认识的一位重庆老板，几年前带了几个马仔去欧洲开洋荤，就在马德里栽了。此地有不少人奉行“野蛮共产主义”，恪守“各尽所能，按需自取”的原则，光天化日之下，你的东西瞬间成了他的了。索马里海盗们奉行的是“枪杆子里面出金钱”，动辄开枪轰炮；马德里的大侠们则深谙游击战术，擅长瞬间出击，来无侠踪，去无盗影。

这位老板对比利牛斯半岛的好汉也久仰大名，不敢懈怠。因此上街时便仿古人出战，摆了个标准的四方阵。现金、护照全部装一背包里，安排个彪形大汉挂在胸前且双臂紧抱，另外四人前后左右贴身护卫。这副腔势基本等同于一个招匪广告，不是平面的或视频的，而是很有创意地运用了活人版的行为艺术，且主题鲜明，不容误判：大钞备齐，勇者自取！

果然，六七个悍匪招之即来，一对一从后面用铁臂蛮力掐住脖子，另两个直扑中心目标，掰开护包的手臂，夺过“大礼包”飞身而去。一声呼哨，匪徒瞬间消失在茫茫人海。

整整6万美金送了人，连个谢字都没有。即便有，也听不见，老大和马仔一个个瘫软在地，从休克中慢慢缓过来，转转脖子，翻翻眼珠，暗自庆幸还算捡回了一条命。

类似的故事听多了，到了里斯本我出门从来不带包，相机现金信用卡毫不显眼地塞在裤袋里，两手空无一物，以“空手道”化敌于无。

入住的索菲特酒店在里斯本通衢要道Liberdade大街西侧。出门右拐，顺着大街往南不远就到了里斯本最著名的中心广场Rossio。火车站、地铁、巴士和电车终点都集聚此地，出行十分方便。如果只有一天时间，不妨就从这广场出发，匆匆游览一下里斯本的三大景区，Baixa棋盘街，Alfama老区和西南郊外的Belem。

从广场南行约200米便是Baixa。1755年的大地震把里斯本抹成了一片残垣断壁。当时的葡萄牙首相解囊资助，强力主导了一场在人类历史上首次以抗震为目标的重建工程。房屋间设有防火隔离墙，建筑采用方格网状木结构以传递分解地震波。街道一律40英尺宽，两侧人行道边竖立石桩确保行人安全。因此整个街区呈方格棋盘状。

这个长官意志的产物如今成了游客必到的景点，据说还上了联合国文化遗产的候选名单。街区的门面房基本都是毫无特色的商铺酒屋，加上古板划一的街道，看上去整洁雅致，却了无趣味。白色小石密密麻麻铺成的街面古雅质朴，历经了300多年的车碾人踏，依然坚固如新。

从Baixa坐蓝线地铁往东两站可达Alfama旧城。北非摩尔人入侵南欧时在此留下了深刻而鲜明的伊斯兰烙印，一些古旧宅第的门面仍然保留着阿拉伯风格的方块瓷砖。

旧城匍匐在里斯本东南的山坡上，多为三五层楼的旧房。街道窄得惊人，相好的情人身子探出窗户，几乎可以隔街相吻。阳台宽不盈尺，却放置了不少盆栽花草。挂在窗外的衣衫裤衩五彩缤纷，像低垂致哀的万国旗，为气息已绝、容颜尚存的摩尔人遗址默默守灵。幽静的窄巷里，随意推开一扇厚重的木门，你会惊奇地发现自己面对着一家人声鼎沸的酒吧。旧城貌似死气沉沉，其实却隐藏着勃勃生机。

Alfama如同迷宫，地图基本等同于一页废纸。最好的游览方式是扔掉地图，脚随眼，眼随心，走到哪算哪。遇上古旧有轨电车停站，便爬上去坐一段路。

坐在木质车厢里的木椅上，在叮叮当当的车铃声中，透过水汽朦胧的车窗，望着面目模糊的古宅，恍惚中穿越时空来到了200年前……

Belem远在西南郊外，走马看花也至少需要6小时。从Rossio广场坐公共汽车可直达。但车上既无显示屏也无报站音，铁了心只为本地人服务。外国游客一是靠问，二是靠蒙。幸好修道院体量庞大气势恢宏，不易蒙错。

出了修道院往前不远就是Belem古塔、海洋博物馆等著名景点。但天已渐暗，只能浮光掠影地转上一圈了事。

逛了三大景区后顺着Liberdade大街回宾馆。迎面突然传来一声“Anybody speaking English”（有人说英语吗）？我下意识地立即应道：Yes ？

只见一个彪形大汉赫然眼前，先来一句英式国骂“F××k! ”然后解释说，他是加拿大来此地旅游的，挎包刚才被人从后面割断背带抢走了，护照钱包都丢了。能否给他两三欧元硬币，让他坐巴士回旅店。

我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20左右的金发猛男，暗想，凭你这身铁打似的腱子肉，哪个吃了豹子胆敢抢你？同时警觉到这家伙口音很重，“bus”的发音成了“博士”。这不是英国曼彻斯特一带的口音吗，怎么跑加拿大去了！心想来者不善，急忙一口回绝：对不起，我刚下飞机，身边没有零钱。说完转身即走。

他费这般口舌难道就为了两三欧元？回到宾馆便请教总台。温文尔雅的年轻经理听到险处，神色紧张地喃喃道：“Oh no, no ! ”紧接着他忙问：“您掏出钱包了？”我说：“没有，但他就讨了几个欧元，值得这么折腾吗？”

“只要您掏出钱包找零钱，您同您的钱包就永别了。”他做了一个抢夺的手势。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这位从英伦三岛来此落草的游侠看来也不是一味靠蛮力，显然也用了点儿脑子。监控摄像头如今密布英国街头，严重威胁抢劫行业。从业者于是浪迹天涯，到葡萄牙混口饭吃。称其为“游侠”显然欠妥，游荡不假，侠气何在？里斯本真正的大游侠当是孺幼皆知的卡洛斯特·古本江先生。

古本江是20世纪初石油界的大亨，亚美尼亚人，先是奥斯曼帝国的臣民，后来弃暗投明入了英国籍，长期定居法国，最后终老葡萄牙。一生辗转游荡，一路散财无数，其人其行如同艺高胆大、慷慨仗义的大游侠。

古本江博物馆是葡萄牙的著名景点，有游客甚至放言，没去过此处的不算到过里斯本！于是特意留出一整天参观游览。

为躲避二战烽火，古本江从法国一路南逃到了葡萄牙。此地远离战乱，民风淳朴，热情好客。古本江这才收住脚安顿下来，在里斯本隐居了13年之久，直到1955年过世。游荡一生的古本江死后也没消停，遗体从里斯本一路北上，到了生前居住过的法国南部才落土为安。青山处处埋侠骨，绿水片片容孤魂，古本江想必不会痴迷落叶归根之类的俗念，何况法国也并非他的故乡。老人家大概在里斯本住久了，有点腻，换个环境而已。

古本江为答谢庇护之恩，用一大笔遗产在里斯本成立了“古本江基金会”，并将一生收藏的数千件古董珍品移交古本江博物馆，供世人共享。基金会雄厚的资金大力资助当地的文化教育事业，被誉为葡萄牙“第二财政部”。

尸骨运到了法国，钱财却留在葡萄牙。放在今天，好勇斗狠的法国总统萨科齐没准会打上门去，打得葡萄牙满地找牙，这牙要找不回来，岂不就沦为“葡萄”了吗？

博物馆是座奇特的建筑，仅地面和地下各一层，外观如同高架路下的低矮平房，门楣是一条长长的厚重水泥板，酷似高速公路下方的承重梁。若不是门前的绿绿的水池和浅浅的台阶，你会误以为这是一处大型停车库。跨入馆内却眼前一亮，内部装饰采用了当代风格，明亮简洁，透过宽大的落地玻璃墙，可见碧波荡漾花红草绿庭院里的明媚春光。

一层是永久展品区域，空间并不大，甚至不及我国有些县级博物馆的一半。但随意拿起一件展品，其价值都可换来任何一家县级馆的全部坛坛罐罐。展品按地域和年代分成十几个小厅，包括古埃及、古希腊、远东和西欧的文物古董和艺术品，件件都是价值不菲的珍品，足见古本江收藏的口味和品位以及眼力和财力。一个玻璃展柜里陈列着十多件中国的玉雕、瓷器等明清文物，任何一件都可媲美北京故宫的藏品。听说有一件价值连城的元代瓷器，但寻遍展厅，未见踪影。

进了伦敦的大英博物馆和巴黎的罗浮宫，如同身陷色彩迷离的浩瀚林海，美不胜收却力不从心，只能看一眼赚一眼。而古本江博物馆却是一个精心打造的御花园，可以件件不漏，并且件件耐看。

古本江还是给子孙后代们留下了大笔财富，同时为古本江基金会投入了巨额资产。现实和理想兼顾，亲情与公益并举。即既可抚慰自身灵魂，又能留下百世英名。

不知中国的富豪们是否有点动心？也许过些年，中国大地上没准会冒出几家“张富贵博物馆”“李二狗文化中心”? ……别发笑，盼着吧。

2008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