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隐林中的约翰
和约翰初次见面是在1986年的秋季广交会上。他长相英俊,身材健美,我握着他的手说:“约翰,你不是爹妈生的。”他一愣。“你是米开朗基罗雕的。”他笑了。相处久了,渐渐无话不谈。
因外祖父是印裔,约翰的西洋五官却配有一头微蜷黑发,明净的目光中隐含一丝忧郁,每到一处迷倒痴女无数。
有一次广交会上订购一批维生素C,来自东北出口公司的小姐盯着他的脸,朱唇微启,目光迷离,春魂飞出了壳,哪有心思谈生意!问了几次价毫无反应,恨得我“当”的一下把茶杯砸在桌子上。出门后我阴阴地说:“你以后戴个口罩得了,能省不少时间。”约翰应道:“戴口罩太热,我还是歪着嘴吧。”
当然,他是个严谨自律的君子。有一次我们俩去天津出差,在利顺德酒店用餐。一个美国女子坐在另一张桌前,远远打量了他一会儿,无视四周大片的空桌,径直过来问是否可以同桌。约翰说“Please”(请便);女孩“当啷”一声把钥匙放在桌上,钥匙牌上标明的房号赫然醒目。
这哪是要同桌,想同床吧?女孩熬了片刻,见他毫无搭话之意,悻悻起身道别“Thank you”,约翰冷言应道“Pleasure”(荣幸)。惜言如金,两个词就打发了,连词根都懒得换。
他有一次请我去他们新买的房子度周末,认识一下他的女友Lee。他和女友相爱同居多年,懒得领证,也不要孩子,感情却胜过一般夫妻。屋里洋溢着轻松随意纯真亲密。
那是一座大房子,住了两晚没搞清有几个房间。我问,“你们就两个人,买这么大的房子干吗?”“可以捉迷藏啊!”约翰答道。又说,他们有一个宏伟周密的改造计划,自己动手,慢慢实现。
Lee热情大方,在某个著名公司担任中层经理,收入颇丰。她驾车去租了两盒电影录像供我打发时间,说约翰要利用这个周末把几扇门油漆一下。完后我们一起去附近的镇上午餐。两人拿出一张清单商量分头办事,购物洗衣、银行邮局等等,问我跟谁走。我笑道:“像离婚时问孩子要跟谁似的,我谁也不跟,自己逛!”三人大笑而散。
约翰毕业于牛津大学哲学系,谈吐优雅,冷峻理性,富有典型的英式“dry humour”(冷幽默)。一次同事从餐桌边起身时,口袋里装的两节电池滚到地上,他拣起塞到同事手里说:“奇怪,电能没了你怎么还能动弹?”有人痛斥中国人的吐痰恶习说道:街上走着,迎面走来两个人,竟然一左一右同时鼓喉“嚯嚓”。他说:“那叫双通道立体声。”公司有人见他常飞中国,便酸酸地问:“坐头等舱吗?”他答曰:“当然,永远是顶级舱。”顿了一下又说:“所谓顶级,就是带张小板凳坐在飞机顶上。”众人大笑,他仍一脸冰霜。
约翰平时话不多,但总能一言中的。公司老板曾说,约翰开口时我听得非常仔细,他的话很有见地。约翰在公司享有尊崇,但他厌恶朝九暮五的工作,他说:“我们都像笼子里的小鸟,不停地踩踏脚下的滚轮,以为在不断前进,其实只是原地踏步,渐渐老去。”
他曾私下告诉我,早晨尤其难熬,起床后非得冲把热水澡,再一咬牙出门。我怀疑这是忧郁症的征兆,但并无明显症状。有一次我去伦敦开会,只待两天,他便提前约我一起午餐。到了午餐时间,他的邻桌跑来悄悄传话:John身体不适,不能和我午餐了。我觉得奇怪,他在公司啊,干吗不能自己过来跟我说?我远远地看去,他坐在电脑前低垂着头,面色铁青。显然情绪极坏,怕见人失态。我这才确信他患有忧郁症。
后来他终于辞职而去,还特意发了洋洋洒洒两页传真和我道别,动情地说:“我自以为懂这一行,其实昏昏然,没有你的相助和担当,我撑不到今天。生活的波澜将把我们推向不同的方向,也许彼此不再相聚。但我们共同度过的时光是珍贵的美好回忆。”
约翰从此退隐郊外,再无音讯。很多人死守着一份自己并不喜欢的工作慢慢老去,有些迫于无奈,更多的是缺少改行或放弃的决心。都说归隐好,林下见几人?约翰无疑算一个,尽管不是超脱尘世的隐者,只是远离了喧嚣的商界,选择一份自己喜欢的平淡生活。
记得有一次我们在广州赛车游乐场,他对车速不满:“借我一把螺丝刀,我立马让车提速三倍。”我问:“你真会弄车?”他说:“了如指掌,心中的梦愿就是在某个小镇上开个修车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东颠西跑看人脸色。”
路过伦敦附近的小镇我得留意张望,憧憬能道一声:约翰兄别来无恙?
2016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