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布鲁日
如果不是大侦探波罗先生口口声声自称“比利时小人”,中国人大概不会想起这个欧洲小国。比利时,千把万人口,夹在法荷之间,说的语言也是从两个邻国借来的,六成人讲荷兰语,四成人操法语话。
布鲁塞尔市中心的尿童雕像算是一景,还有一个真假难辨的有趣故事,但物件太小,尚未成器,也就抓不住眼球。如果比利时人脑瓜子开窍,放下身段仿效“中国模式”,在巧克力里加点童尿,多半会财源滚滚。比利时的国名听上去就是个明智之邦,既比较利弊,也权衡时机,谋定而后动。但想象力不足,顾忌也多。如果不耻下问,请个中国老江湖做营销推广,生意不愁做不大。任何一个中国的忽悠高手都能引经据典地大谈尿液的滋补功能: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大赞童尿,称其为还元汤、轮回酒,大补,云云……
前往比利时的大多数中国游客只去两大城市,首都布鲁塞尔和欧洲大港安特卫普。转了一圈便悻悻然:没什么特色嘛,那撒尿的小崽子有什么看头?澡堂厕所里有真人版啊。
其实比利时值得深游,该国的旅游业也有三大卖点,简称“BBC”,布鲁日(Bruges),啤酒(beer),巧克力(chocolate)。三者中,布鲁日当仁不让,荣居首位,不去布鲁日,白来比利时。
布鲁塞尔火车站每半小时就有一班开往布鲁日的快车,车程约1小时,单程票价二十几欧元。抵达布鲁日,火车站外几乎任何一辆巴士都前往市中心。
喜好走走看看的不妨漫步前往,也就20分钟。出车站左拐向北,可达巴士站云集的宽阔广场中央,再右拐,沿着商家林立的主街往东四五个街区,布鲁日的市场广场Markt赫然眼前,宛如一幅中世纪欧洲城镇的巨幅油画。
首先跃入眼帘的是矗立广场南端的83米高的钟楼。这座布鲁日的地标建筑建于13世纪,是当年纺织工业兴旺时期的布料交易市场。布鲁日的黄金时代是中世纪后期的12—15世纪,毛纺业兴旺,航运业发达。由于河流淤塞,通往海港的黄金水道中断,生意江河日下。最终安特卫普取而代之,大批的富翁能人于是纷纷迁往安特卫普。留下平民百姓没钱拆旧建新,因此古城得以维持原貌。
钟楼上部的八角形塔楼是15世纪补建的。塔顶的47只钟铃曾是一架钟琴,乐师可操控琴键演奏。
广场东端的Provincial Palace是一座精美典雅的法国哥特式建筑。据说现在是西佛兰德省政府大楼,省长的办公要地,故名省宫。
广场中心照例供着青铜雕像,四周排列着招徕游客的马车。西北两侧的中世纪楼房底层都是餐厅酒吧,旺季时一座难求。
布鲁日精心维护着这座中世纪古城的整体风貌,但也并非刻意营造时空凝固的幻境。15年前我第一次造访此地,店铺三三两两,并无熙熙攘攘的喧闹。而如今商铺鳞次栉比,游客摩肩接踵。虽然街面仍是方石块弧形状铺成,散发淡淡的古朴气息,但为了容纳蜂拥而来的游客,两侧的人行道却是新建,拓宽至3—6米。
两旁的商家多为国际流行品牌,H&M、Body Shop……,同现代都市无异。现代时尚气息和古城氛围构成了鲜明的对比,却并无突兀之感,从容顺应时代,尽显自然和大气。刻意雕琢和肆意渲染反易弄巧成拙,惹人一笑。不久前媒体报道,山西某古城上演了一场煞费苦心的仿古闹剧,当地的头头脑脑身穿古时县太爷的官服,笑吟吟粉墨登场,傻乎乎忸怩作态。以为能借此吸引眼球提振人气,却未料让外人笑岔了气。谋政绩,图升迁,急火攻心,难免犯糊涂。
市场广场东面不远的博格广场面积略小,却是真正意义上的市政中心。市政厅位于广场南端,虽然只有三层高,却是建于14世纪的典型的中古时期哥特式建筑,楼顶正面配有左中右三座高耸的圆锥体塔顶,整个面墙上布满了精雕细镂的装饰浮雕,显得庄重典雅。市政厅几百年来一直是当地的法院和政府办公楼,毕竟是世俗楼宇,不像宗教建筑那般气势逼人。
市政厅左侧便是著名的圣血教堂。欧洲的教堂为了赢得人的敬畏,大多拥有高入云霄的尖顶和高大空灵的神殿。但圣血教堂只有两层高,由上下两座祈祷堂组成。教堂珍藏着一块据称沾有耶稣血迹的破布,据称是12世纪第二次十字军东征时从圣地耶路撒冷带回的战利品。虽然来历可疑、真假莫辨,但布鲁日市民宁可信其有,绝不疑其无。每年还煞有介事地抬着耶稣的雕像举行祭奠游行仪式,长长的队伍蜿蜒数里。你若问,这究竟是宗教活动还是旅游广告?比利时人多半笑而不答。
跨过教堂高高的门槛,恍若坠入中世纪的昏暗城堡。粗粝的石块砌成的石柱石墙石拱门,静若凝脂的一排排烛火,十字架上殉难的耶稣、圣母怀抱耶稣遗体等逼真的彩色雕像,伫立墙角垂首默哀的信徒,整个场景弥漫着凝重肃穆的气氛,令人下意识地屏息噤声,心头不由泛起一丝敬畏。
圣血教堂建于12世纪,900年来经历了几次结构变更和扩建,但主体依旧。欧洲很多教堂号称建于几百年前,其实也像小孩堆的沙土城堡,堆了毁,毁了再堆。但都在原址原地,很多还保留了最初建筑的残留部位,因此渊源相承,气脉连贯。历经了悠悠岁月的沉淀和漫漫时光的雕琢,这份天然滋生的古韵是布鲁日的无价之宝。
反观国内,真是欲说又罢,欲罢又说。苏北某个县城的政府老爷们为了打造一个景点集中的旅游区,把一处明清时期的县衙门“乔迁”到了旅游中心街区。估计也就是铲了旧的,依样画葫芦堆个新的,用来糊弄游客。好端端一处古迹顷刻间化为乌有,增加了一些GDP,自己顺便捞点好处,却生生毁掉了无价宝。
游人凭吊古迹,指望的是“原址原物”。你将它拔地而起,拐上七个弯,跨了八条街,斩断了气脉,就像裸女套上了七八层衣服,扒开一看还是个假人!思古之幽情犹如老翁之性欲,本来就不易引发,这么一折腾,那细若游丝的感觉,到哪找去?
当然国内也有细心呵护精心处置的好案例。当年上海音乐厅那座古典建筑为了给延安路高架让路,政府煞费苦心地实行整体迁移。花了5000万向南移动了66米,挪一米耗资75万元,堪称寸步寸金。但心血和金钱没有白花,这座建于1930年的欧式音乐殿堂保住了,虽非原址,但筋骨不伤,气脉未断,在上海人心目中,音乐厅还在老地方。
穿过布鲁日市政大楼一侧的拱门就能看到游艇码头边等候登船的游客队伍。30分钟的水上巡游,6.9欧元。布鲁日城内河流纵横,轻舟穿梭,素有“北方威尼斯”之称。北欧地区有几个城市都以此冠名招徕游客,唯有比利时的布鲁日和荷兰的阿姆斯特丹当之无愧。可惜阿姆斯特丹缺乏布鲁日的古和风雅,于是只能另辟蹊径搞个红灯区,古色不足肉色补,红灯闪闪诱人往。
坐在窄窄长长的游艇上穿行古城,鳞次栉比的旧屋古楼让人目不暇接。导游一边开船一边用几种语言轮流讲解眼前的景观。一个人能讲几种语言,就难免像上海话所说的:猪头肉,三不精。在一长串叽里咕噜中刚捕捉到似乎能懂的英语,他已能掐会算似的立即跳转到了鸟语。这哪是休闲,简直是一场令人神经紧绷的外语听力考试。不如将他的叨叨当作鸟鸣,不再劳神辨听,专心欣赏眼前的美景。
据称布鲁日市区河流上有50座桥,没数过,也很难界定,迈腿能过的沟渠上搁块巴掌宽的石板,算不算桥?布鲁日的石桥不如威尼斯那样形态各异引人瞩目。真正吸引眼球的是河两岸千姿百态的古旧建筑。导游一路如数家珍,就像阔佬指点着家里陈列的古董信口开河,这个14世纪的,那个500年了。布鲁日在欧洲的连绵战火中毫发无损,称得上一大奇迹。
承蒙周边几个高邻的青睐,历史上比利时常被英法德三个大国借来作为战场。说是借用,其实也不打招呼,来了就来了,打了就打了,谁让你夹在中间的呢?各路人马来此交手能省不少路费,场地费自然也是免缴的。
开打前也常在此坐下来谈谈。但人类就像脾气暴戾的坏孩子,说着说着就动起手来,先动手的多半是臂膀粗气力大的。著名的滑铁卢战役杀得尸积如山,顺便把比利时的古城Ypres从地球上抹了个了无痕迹。大概为了补偿或赎罪,二战后几个大国决定把欧盟总部设在了布鲁塞尔。比利时摇身一变成了大房东,从前哭着收尸,现在笑着收租。
漫步在布鲁日的老街古巷里,不由想起上海周边的几个“江南古镇”。几番倒腾后大概只有名称还顶着个“古”字,其余都彻底作古了。除了连绵的商铺,就是汹涌的人潮,去后就悔,却屡悔屡往,总忍不住奢望:这一处应该不一样吧。确实不一样,更伪劣,更粗鄙,高音喇叭的叫卖声浪震耳欲聋,让人恨不得夺路而逃。
国人喜欢热闹,摩肩接踵便是乐趣。北宋时期洛阳的元宵灯会盛况不逊央视春节晚会,司马光听夫人说想去看灯,便指着桌上的油灯说,这不是灯吗?夫人解释,还看人呢。司马光点着自己的鼻子反问,难道我是鬼吗?
老夫子只是偷换概念开个玩笑而已,老太多半还是去赏灯看人凑热闹了。由此可见,国人爱凑热闹的本性自古有之,骨子里的东西不易剔除,只会慢慢消弭。那些伪古迹假遗址能哄人一时,但恐怕好景难长。过些年来个新老爷,大嘴一撇:拆了重来!不又是破旧立新春梦重来吗?
当然仿古建筑并不是我们的独门秘诀。据考证,除了几处著名建筑外,布鲁日大多数所谓中世纪建筑,其实建于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只是模仿了仿中世纪建筑的风格。但那是出于喜好,并非为了哄人。屈指一算这些建筑也有百年历史,同周边名副其实的古迹已融为一体,气脉相连。布鲁日精心呵护着先辈留下的文物古迹,2000年古城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各国游客络绎不绝,全城百姓自此衣食无忧。
一位熟识的英国同事是个“铁杆布痴”,把布鲁日誉为欧洲最美的城市,没有之一。他太太不敢坐飞机,全家每隔两三年便驾车穿过英吉利海峡隧道,来布鲁日待上个几天。一提布鲁日,他便叹道,布鲁日的美景是无与伦比的,是永远的。去过布鲁日,此生再无憾。
我心想,吃了个喷喷香的热烧饼,这辈子就只啃烧饼了?但出于礼貌只得喃喃附和,是的,永远、永远的布鲁日。心里却在暗暗念叨,中国的古镇不下百处,再这么大拆大建,就永远、永远地完蛋了!
2011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