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的银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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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辛堡的玉壶

赫尔辛堡是瑞典的海港城市,在波罗的海西南端,和西北端的芬兰的赫尔辛基仅一字之差,但相隔千里。隔岸相望的赫尔辛格同样一字之差,却目力可及。

下了火车在宾馆安顿妥当后,我手持地图,从火车站前的广场出发,沿着长达两公里左右的海滨大道,由南向北漫步游览。左侧是连接北海和波罗的海的厄勒海峡,对岸丹麦城市赫尔辛格的海岸线如蓝天碧海间的一抹细长的黛色,随波沉浮。右手是城区中心,各类楼房公寓中不时可见宾客盈门的餐厅酒吧。

在大道和海景公寓之间常有宽达数百米的草坪,翠绿的草地连着蔚蓝的海水,一幅安神怡情的自然美景。

我好奇地询问一位遛狗的老人:“你住的海滨公寓景观太好了,大片的绿草坪,蓝色的海景。如果政府把你楼前的绿地卖了,冒出几栋更高的新楼挡住了你的视线,你怎么办?”

老人不解地瞪着我,好像碰到了外星人似的,说:“怎么会发生这种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假如不是造商品公寓,开发建造的是公共建筑,供市民享用,为的是公众利益呢?”我不依不饶地再问。

“那也不会发生。政府无权牺牲我的利益,哪怕是为了让大家得到好处。”老人瞪着双眼,神情严峻,仿佛怀有这种荒唐念头都是一桩恶行。

看来打土豪分田地式的多数人暴政在这里没有市场,不仅不会一呼百应,想找个赞成的同志,恐怕都像找人合伙打劫一样非常困难。

宾馆总台小姐推荐的餐厅Roy's Fisk在海滨大道的一个拐角处,是家专做鱼鲜的餐厅。落座后,点了一盘煎鱼配土豆,另有一杯葡萄酒,红白自选;色拉和甜点自助。总共96瑞典克朗,也就人民币96元。在北欧已属绝对超值了,前台女孩多半就是冲着便宜才特意推荐的。在这一带用餐,单点一份意大利海鲜面要花去150—180瑞典克朗,如果想摆个谱儿再要一杯葡萄酒,至少还得掏30克朗。当然那真的是葡萄酿制的,不是香精加色素勾兑的。

由于便宜,因此Roy's Fisk食客盈门,桌椅不得空闲。目光越过餐厅的围栏,只见海滨大道外侧聚了不少闲客,三三两两,或坐或躺,读书,聊天,日光浴,看海发呆。旁边长长的码头边游艇密密麻麻,像一望无边的海上停车场。

沿着海滨一路游逛,居然漏过了造型独特的文化中心。顺着西侧与海滨平行的大街往回走时,路过一个宽阔明亮的广场,侧首右看,一栋当代风格的四层宫殿跃然眼前。

国内寸土寸金,造楼的恨不得把外墙推到人行道外三尺。而这座典雅庄重的楼宇前面,却特意空出偌大一片广场,宛如一位雍容娴静的美女,从容优雅地远远站着。你想接近,非得屈尊前行,而不是一抬腿就撞上了酥胸。

我像蓦然撞见一位仪态万千的素面美女,一时竟停住脚步,远远地伫立凝望。她丝毫没有那种堆金砌玉、奢华无度的俗艳,静静散发着不屑粉饰、庄重内敛的气息。

我顿时联想到了建筑大师贝聿铭的最新杰作——苏州博物馆新馆,两座建筑竟然如出一人之手,粉墙黛瓦,素洁典雅,棱角分明,气势不凡。同样的长方体主楼,局部细处糅合了三角形、半圆形,平行四边形等几何图形,显得鲜活灵动。当然,苏州博物馆新馆的建筑体量要大了几倍,空间结构也更加复杂多变。

正门前方宽大的九级台阶上,从左往右、自下往上一条专用车道横贯整个台阶。设计师不惜打破访客拾级而上的步履节奏,特意设置了缓缓向上的通道,为伤残者提供最大的便利。可谓细节之处见精神。

“你说,这幢楼的设计师是金日成?”我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也有点儿怀疑接待小姐的头脑。此时我站在大厅中央的服务台前,柜台后面站着一位金发碧眼的瑞典女孩。

“没错,就是他亲自设计的,还获得过几次建筑设计大奖呢。”接待小姐脸上荡漾着甜蜜笑容,像是也跟着沾了点儿光,“就像他爸爸一样。”这丫头显然弄颠倒了,金日成是爸爸,金正日才是儿子,同时还是朝鲜两千多万子民慈父般的领袖。

但这怎么可能呢?虽说金委员长常有狠招儿,让全世界(包括中国)惊得一愣一愣的,但他居然还会这一招,设计了屡获大奖的建筑作品?即便有这本事,他老人家有这闲空儿吗?

当然是搞拧了。瑞典女孩指的是Kim Utzon(金·伍重),不是Kim Il Sung(金日成)。这两个名字在英文里发音相似,再从口音特重的瑞典人嘴里说出,中国人很容易误听为金日成了。这事要放在朝鲜,无疑会定她个“大不敬”之罪!

金·伍重是丹麦当代著名建筑师。其父约恩·伍重就是澳洲悉尼歌剧院的设计师,世界建筑史上的标杆人物。果然是将门出虎子,这座当代风格的赫尔辛堡文化中心屡获建筑大奖,是当代风格建筑的一大杰作。当年在全球一流设计师参战的激励竞争中,他以新颖独特的设计方案,力克群雄一举夺标,给赫尔辛堡蓝色项链般的海滨旁配上了一枚温润洁白的美玉。

我只知道国内形势一片大好,奇葩楼宇一排排地从土中直冒,却从来没有听说过赫尔辛堡的这幢著名建筑,更不知道悉尼歌剧院的著名设计师还有个继承其衣钵的儿子。我平时每天看报,但还是孤陋寡闻。

这幢文化中心历时四年于2002年建成并对公众开放,建筑面积16000平方米。楼高四层,设有展览厅、音乐厅、小剧院、图书馆、美术画廊、音乐录制房等。中心属市政府所有。大部分设施和活动向公众免费开放。同时还是赫尔辛堡音乐艺术学校的主要教学场所。坐在中心底层的后厅里,透过宽大的玻璃墙,开阔的海景尽收眼底。

同建筑设计风格相呼应,建筑主体采用的材料也是朴实无华,水泥,石灰,松木和桦木板材。内部装饰也是简洁明快的当代风格。卫生间的墙面一律贴的那种普通的小方块白瓷砖,简单实用。

中心的工作人员介绍,他们的宗旨是为所有的市民提供一个艺术活动的场所。内容包括音乐、美术、地方史和文化史,但突出当代艺术,展品来自世界各地。

底层的小型展览厅里正举办一个非洲摄影展,几十幅黑白照片展示了非洲大陆独特的自然风光和贫穷的生存状态,荒漠旷野,破棚茅屋,瘦骨嶙峋。这样一个触目惊心的图片展览,如果设在金碧辉煌的奢华场馆里,观众感受如何?

底层中央是游客服务中心,兼营各类旅游礼品。门口一个桦木板架上放着一尊人头铜像,这就是亨利·邓克,瑞典著名实业家和慈善家。

邓克是位意志坚定、卓识远见的企业家。年轻时接手父亲创建的橡胶产品工厂后,勇于开拓,精心经营,把一家小作坊打造成全球闻名的庞大企业,主产各类雨靴套鞋。邓克不仅是位成功的实业家和大富豪,还是一个善良崇高的慈善家。他不仅积极推动社会福利体系的建立,还自掏腰包身体力行。

早在1911年就率先在自己的工厂建立了职工托儿所。后来又推行了职工免费医疗和药价补贴制度。这在当时都是闻所未闻的新鲜事,也是人类文明发展史上的创新举措。邓克于1962年过世,享年92岁。倒也给单纯善良的人们带来一丝慰藉,应了一句古话,仁者寿。

邓克投下了巨额遗产5800万瑞典克朗,建立了以夫妇两人姓氏冠名的袼达·邓克慈善基金,用以资助本地的文化艺术事业。基金会先后捐建了赫尔辛堡的音乐厅、市立大剧院、图形博物馆、文化档案馆等文化艺术场馆。这座文化中心则是该基金会最新的捐建项目,因此命名为“邓克文化中心”。

康熙皇帝下江南,望着百舸争流的江面惊叹:这么多船啊!一位近臣耳语道:其实只有两条船,一条是“利”,另一条叫“名”。邓克一生耗财无数大行善事,看来未必图的是“利”。那多半为了图“名”了?可是,他极为低调,拒绝张扬。直到九十高龄,行将就木了,才破例接受了第一次媒体采访。两年后,他就撒手人寰。仅仅为了出风头,会这样吗?

出风头的百般花样,国人的见识不输给任何地球人。当然,掏了真金白银出点儿风头,人之常情。只是凡事得有度。前不久有位大善人掏了大把的银子普济众生,因为动静太大,惹得那些掏不起钱的、有钱不肯往外掏的,都怒火冲天,同仇敌忾,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好像掏钱行善的比搜刮民脂的罪更大。另一位善心人看不下去,行善之余出来打圆场:国内愿意行善者本来就不多,不能过多苛求。

捐款者当然各有所图。瑞典人邓克先生图什么呢?也许就是为了良心舒泰。细究起来,也算是私心自利。但世界上很多事关键是根据结果来明断善恶,而非探究意图来判别是非。

同样是捐款,聪明人会精心计划,就像邓克先生一样,亲自落实捐款,用到了实处,甚至还会事后审计。而那些糊涂人则图个省心省事,不少捐款其实本属公款,往某个指定账户汇过去,一捐了之。钱拿去喂了狗也未可知。

国内的慈善机构牌头太大,不敢妄言冒犯。说一个国外的案例,不会以隐射影射为由被兴师问罪吧?几年前,新加坡曝光一桩丑闻,国家肾脏基金会的主席大肆挥霍公众捐款,出门必坐头等舱,办公室配有私人卫生间,水龙头都镀了厚厚一层黄金。一块钱的捐款只有一毛五用于慈善救治,最终该君锒铛入狱。他请的律师其实可以为其力辩脱罪:坐头等舱完全是工作需要,不会休息就等于不会工作;水龙头镀金是为了机构的光辉形象,可振国威。

走出文化中心,回头再细细欣赏这座建筑。把蓝天绿地的赫尔辛堡比作蓝玉翡翠镶嵌而成的瑰宝,她就像点缀其中的一枚白玉。如果说邓克的赤诚善良的心如同一片晶莹剔透的冰心,这座白洁素雅的文化中心就是承载这片冰心的一把玉壶,一把吸引各国游客目光的沁人心脾的温润玉壶。

2011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