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尔夫漫步21世纪曼哈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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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伦敦→纽约(1)

窗外雷声轰鸣,在机翼的不远处,闪电豁然乍现,发出爆裂的声响。安吉拉坐在即将飞往纽约的航班上,包里放着一本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书。

今日忌出行——安吉拉才不信这套。飞机已经晚点,机长开始用广播通知各位乘客:“今日飞行会有些许颠簸,安全带指示灯亮起时,请各位乘客回到座位上坐好,系紧安全带……”

“35亿年前,地球还是一片汪洋,在富含化学物质的海洋上空,频现的闪电催生了生命。”安吉拉刚好在书上读到这句话。闪电的力量。安吉拉猛地合上书,封面上写着:《地球上的生命》。安吉拉的脑海里随即浮现出几个字:空中的死亡。

飞机正在滑行,一切为时已晚。

登机箱中的护照上有她的名字:安吉拉·兰姆。发放地:伦敦。出生日期:1966年5月20日。内页盖了不少章,她经常坐飞机出国,应该早就对雷雨见怪不怪了。

后面的联系人那里仍填着爱德华·凯——如果要改联系人,她还真不知道怎么改。(不管怎样,她真的准备好了吗?他们仍是夫妻,若是让如今不惑之年的她,再去爱另一个人,再生一个孩子,好像来不及了。)她只有一个孩子:唯一的一个——格尔达。

生命一定起源于很多个不同的地方,安吉拉对此非常笃定。这时,显示屏慢慢放下,安全宣传片开始了,甜美的乐音充盈机舱。无数个细胞器——刚刚那本书里用的是这个词吧?——茫茫汪洋大海,时光层叠交错,宇宙漫漫无边。还有疾驰而过的闪电,凭着强大的力量翩跹盘旋,穿越数十亿年,如嬉戏玩耍般在空中炸裂,幻化出各类形状,永远无休无止。

生命啊!(只结一次婚算不算浪费生命?)

它会有何壮举?又将去向何方?

安吉拉的日程安排只能用疯狂来形容:伦敦——纽约——伊斯坦布尔。从纽约直飞伊斯坦布尔,全程将近11个小时。安吉拉本可以不那么拼命,但她偏要“苛待”自己,下一个目的地是哪完全取决于工作需要——路途长短根本不在考虑范围内。此时此刻,安吉拉的目标是纽约公共图书馆的伯格收藏,她要去查阅伍尔夫的手稿。之后再飞到伊斯坦布尔,参加伊斯坦布尔大学举办的一场主题为“21世纪的弗吉尼亚·伍尔夫:跨文化及转换性视角解读”的大型国际会议。安吉拉解释过,自己不是搞学术研究的,但没错,她偶尔也做点“科研”,因为有“任务在身”(客座教授)。

写小说才是安吉拉的老本行,她在海德斯通出版社出版过许多作品。最近,出版社被因并购重组而大发横财的哈斯利特集团收购。安吉拉的知名度的确很高,她得过包括冰岛文学奖在内的众多文学奖项,但她更加渴望的是:尊重。作为文学家,文字是她的至爱——当然,她也爱钱。

为了不总想着起飞这件事,安吉拉掏出弗吉尼亚·伍尔夫那本书,翻到《女人的职业》这篇,该文写于1931年,那是上一代人的世界了。这篇散文相当精彩,但安吉拉却反反复复读着同一个句子,关于伍尔夫在性和身体上所面临的困境:“说实话,从我的亲身体验来看,我并没有解决这些难题。大概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位女性可以解决……”

飞机呼啸着滑过跑道!速度感刺激着安吉拉的心脏,和往常一样,她有些兴奋。终于,满载乘客的飞机如子弹头般腾空而起,直冲云霄。她飞起来了。

突然,安吉拉的脑海中冒出一个念头,轻飘飘的,和蚊子差不多,它先在机舱中幽幽萦绕,之后又暗暗落下:倘若我和伍尔夫在同一个时空相遇,她会有何反应?

她会——喜欢我吗?

——我会喜欢她吗?

念头一旦升起,仿佛充了电一般,根本刹不住闸。

天气糟糕透了。平流层下,狂风裹挟着银色的机身,汹涌的气流如同未经磁化的铁屑,肆无忌惮地奔腾冲撞,劲飞乱舞。天际仿佛蕴藏着巨大的铁砧,闪电于近两万米的高空豁然迸发,恰似锻造中泛起的火光。大多数飞机的飞行高度只有一万多米,因此,每个人都可谓命悬一线。空乘人员和乘客不同,与其说他们紧张,倒不如说他们保持着高度警觉。

新来的漂亮空姐正在做例行检查,乘务长站在一旁宽慰她。布满恐惧的眼神、棕色的睫毛纤长卷翘,乘务长难免春心荡漾。“你知道,闪电没有危险,”他告诉妮拉,眼睛尽量不瞥向她的胸部,“机身就像一个巨大的法拉第笼。”然而,妮拉只是茫然地看着他,一副完全不懂对方在说些什么的样子。“就算被闪电击中,当然,这种事不会发生,机翼上还有放电刷呢,可以把电导掉。”“放电刷,”妮拉重复着乘务长的话,“在机翼上,”她小心翼翼地放下笔,“培训课上好像讲过。”但此时此刻,妮拉只能想到蜡烛芯[1],那个总在不停燃烧的东西,倘若真有意外发生,希望我能勇敢面对。

飞机仍在爬升。

大家都盼望着飞机能快些冲出云层,沐浴在阳光下,可惜事与愿违。机身仍在无边的云层中颤抖颠簸,安全带指示灯迟迟未灭。窗外是片流动的灰色世界,让人心生不安,偶尔,也会有丁点儿光亮传来,但也许那只是光线或视角的轻微变化,根本不是光亮。一切都是人们的一厢情愿而已。

有的乘客将前方座位口袋里的安全指南拽出来,仔细观察逃生图上的小人儿是如何做的。可惜,指南并未列明如何应对闪电。

忽然,机舱内传来巨大的声响,顶端的显示屏被放了下来,但什么都没播又升了回去。乘客们笑了笑,声音中透着忧虑。不一会儿,相同的事再次发生。这回,笑的人少了,大家仓皇四顾,谁也没时间多看谁一眼。难道飞机的电力系统发生故障了?

安吉拉想到了爱德华。格尔达和爱德华,他俩向来是安吉拉的精神支柱,只要有他们在,就算天塌了也不怕。哪成想如今,支柱也不顶用了,因为安吉拉不在陆地上,而在半空中。

“请大家在座位上坐好,系紧安全带。”机长开始进行广播,声音里透着紧迫。“我们即将经历一阵气流颠簸。”

话音刚落,机身就抖动起来,仿佛穿在绳上的板栗。震耳欲聋的爆裂声随之而至,大自然肆意发泄着淫威,全然不顾人类的感受。相比之下,机上的乘客简直渺小脆弱如尘埃。我听见有人在轻声啜泣。

世事难料:飞机穿越时空,突然向下坠落,妮拉尖叫着,各种念头在脑海中碰撞:

妈妈告诫我别做这份工作

爱德华 格尔达 爱

弗吉尼亚·伍尔夫飞跃天际

降落在一个陌生之地

是的,大幕已拉开。

1

弗吉尼亚

忽然间,我又置身于时光之中。

无穷无尽的时光。

(是真的吗?——又或许只是一个无心的夜晚闪现的光亮间隙?)

我在黑暗中……度过了七八十年——几乎是一个人的一生。

现在我又回来了——不是吗?存在于此时此刻,时间的彼端。

如果我写,会留下任何文字吗?这个世界的人会读我写的东西吗?

人们觉得理所应当的光,无止境地从百叶窗射入我漆黑的房间,形成橘色的条纹。凌晨两点、三点、四点,光不断从外面涌进来,照得我头痛难忍,我感觉自己仿佛一条被搁浅的鱼般难受。

很久之前我曾活过,我们住在一幢不是很高但很安静的房子里,天色暗下后的夜晚能闻到花园传来的芬芳。紫丁香混合着玫瑰花的味道、刚割完的草坪的味道,还有伦纳德[2]雪茄的味道。六月的夜晚:他安然地待在隔壁的房间里。还能听到猫头鹰和蝙蝠的叫声。有时候我的脑袋里思绪万千,但大多数时候是安宁的,因为我在家。根本没有人能体会那是多么幸福和甜蜜的时光……(是谁曾说出了“永恒地观察”这个词?)

莫名其妙地,我错过了一个世纪。口袋里的石头把我往下坠——我沉入水底,然后“轰”的一声——一切戛然而止。接下来是无止境的黑暗,仿佛被世界遗忘了一般。

但在这里居然有人认识我,在我从未来过的纽约——一个陌生人把我叫住,一边制止我往前走,一边将我从梦境的藩篱中拉回现实,脏兮兮、迷糊糊又一脸惊愕的我,忽然半梦半醒地出现在曼哈顿,并且——这是真的吗?——现在是21世纪。但是,我想……

安吉拉

我想讲点新东西,就这么简单。因为演讲论文的题目叫《弗吉尼亚·伍尔夫:一道颀长的暗影》,我决定查阅第一手资料。虽然之前读过相关文献,但很多内容已经变得模糊。所以,我在最后一刻上网订了飞往纽约的廉价机票,只因那里保存着伍尔夫的手稿。

刚开始写作时,伍尔夫的文字带给我许多灵感。没错,她是我创作的领路人。查找论文所用资料固然重要,但伍尔夫的文字里还有某些更根本的东西指引着我。比如,生活的方向在哪儿?我的写作之路又该何去何从?仔细研读伍尔夫真是对我大有裨益。

也许我应该从我的女儿开始讲起。(当然,伍尔夫没有孩子。在这点上,我比她做得好。)格尔达13岁了。她能茁壮长大,真是谢天谢地!最近,她刚离开家去了寄宿学校。本德汉姆公学可是好学校,我们家还从没有人上过公学。把她送走我难过极了,伤心得不得了,爱德华一直在反对……打算阻止我?想都别想。等到第二个学期,格尔达就习惯了。学校禁止用手机——规定虽然老套,但也算合情合理——手机容易被偷,贪玩还会影响学习。我告诉格尔达,她可以每天给我发邮件……

有点怪吧,但理论上还是可行的。

当然,我和格尔达解释过,我工作很忙。

真是怪事——弗吉尼亚是典型的英国作家——但所有著名的手稿,《奥兰多》《海浪》《到灯塔去》[3]居然全收藏在纽约公共图书馆。不愧是伯格收藏,封面是暗红色的皮革,摸上去很舒服。

在英国,我已经习惯了被人,嗯——我绝没有冒犯的意思,但自从斩获冰岛文学奖后,大家对我的态度的确都变得更友善了,还有苹果马提尼奖。我的名字已经家喻户晓。苹果马提尼奖改变了很多书的命运,事实上,获奖后,我果真大赚了一笔。格尔达和爱德华自然也跟着沾光。我们去埃及、澳大利亚和牙买加度假,还购置新房,改善居住条件。我是个成功人士。成功、成功,这个闪闪发亮的词狡猾得很,但愿它永远也别从我身上溜走。

之前坐飞机或火车时,经常有人问我“我是不是从哪儿听过你的名字”,我就说“也许你记错了吧”。但现在,人们大多面带微笑,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对,你是那个非常有名的作家,是吗?”还有人问我会不会把他们写进书里,而我只能礼貌地笑笑,心想“当然不会”。许多人好奇我是否认识J.K.罗琳,我通常会说“在派对上见过一面,但人家正和菲利普·普尔曼相谈甚欢呢”,就算听到这样的回答,他们仍旧激动得要命。我很成功,而且年纪尚轻,尽管不如之前那样年轻了。

弗吉尼亚

她追着我跑,好像我是个歹徒一般。当我看清她只是个中年妇女时,我就放弃再跑束手就擒了。但她喊我名字的方式让我很不舒服,她居然没有喊我“伍尔夫夫人”,而是直接喊我“弗吉尼亚”。她居然知道我的名字。

安吉拉

说实话,在纽约,我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而弗吉尼亚·伍尔夫却称得上是顶级作家——比如,《岁月》[4]一书曾荣登《纽约先驱论坛报》畅销小说排行榜榜首,还登上了《时代》杂志的封面。自那以后,她便在文坛上长盛不衰。

到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名声更旺,颇有独领风骚之势,与她相比,所有女性作家都要黯然失色。在当时的学术界,若想研究女性文学,伍尔夫是绕不过去的话题,她是大学课堂上的绝对主角:弗吉尼亚·伍尔夫和这个,弗吉尼亚·伍尔夫和那个,弗吉尼亚·伍尔夫和某某某。没错,她就是这么特殊,但——盲目崇拜一个人会不会让一切都过于简化?只要记住她的好,其他全不看。

当然,我绝没有嫉妒伍尔夫。

她的作品属于全人类。条理清晰,鞭辟入里,直抵心灵最深处,唯有用震撼来形容。

弗吉尼亚

我以为我死后便被遗忘了,从这个世界上完全消失了。

安吉拉

事实就是如此,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只有格尔达愿意相信我。小家伙眼神直勾勾的,仿佛要将我看穿一般。她的睫毛纤长,呈金红色,半掩着淡蓝色的双眸。格尔达颤抖了一下,接着环住双臂,说话就像在哼歌:“真——真的,妈妈?”格尔达可是听童话长大的。)

纽约。无人接机。我打电话质问酒店,对方称不知道有航班降落。毫无睡意的夜晚,窗外,酒店的名字闪烁着橙红色的光。我满身疲惫,乏力至极,但心底却充满渴望,兴奋得很。

我睡着了。再次醒来:一个崭新的开始。

在纽约开启崭新的一天!我最爱纽约的清晨。假如餐厅拥挤不堪怎么办?一个身材肥胖的家伙用餐完毕,从人群中挤了出去,我趁势溜到他的座位。这里靠窗,盘中的煎蛋沐浴在阳光下。宽阔的街道上,每个人都在为了自己的目标奔波。我向来乐观,这是我的优点——相比之下,爱德华就有些爱抱怨。绚烂的阳光一路照进公园,酒店条件虽糟糕,但好在离中央公园不远。

我爱这里的一切。溜冰场、慢跑者、美丽的湖水、春天的绿树、优雅的金黄——还有动物园。没错,我爱动物园,这个小巧、可爱的乐园。它坐落于城市的中心,里面有猴子和熊,真是一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又神秘感十足的地方。相比之下,那里生机勃勃,而人类社会却死气沉沉。

还是要以工作为重。目标:纽约公共图书馆。

(我仍没有完全回过神来。自从看见那道耀眼的白光,我的心就被掏空了,悬在那儿,无法着陆。)

伍尔夫的手稿收藏在伯格收藏处。女管理员递给我一张椭圆形读者卡,上面写着:“允许安吉拉·兰姆借阅伯格收藏(320号房间)完成对弗吉尼亚·伍尔夫的研究工作。除非因故提前收回,有效期至2025年11月27日。”我喜欢会员卡这种东西,它给人一种拥有特权的感觉,这种感觉可不是常有的。

当然,弗吉尼亚是顶着贵族头衔出生的。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也出生在胡弗汉顿,是亨利和洛娜的女儿。

阅览珍贵文献必须遵守规定。禁止携带外套、手提包、相机、笔和手机入内。这不算什么,我都快激动死了,等不及要与她零距离接触!

谁知,管理员另有说辞。由于伍尔夫的手稿过于珍贵,所以图书馆规定:所有人都无法获取原稿。“恐怕您只能阅读微缩胶卷了。”但这怎么能一样呢?伍尔夫并没有用过这些胶卷,那上面没有她的指纹,更感受不到她的呼吸!

我低着头,只能愤怒地小声咒骂,我还不想被赶出去。这里相当舒适,如深藏水底的潜水艇,亦如温暖的子宫,整个房间里只有我和两位图书管理员。至少,那些手稿就在我身边。在距我半米远的地方,一个巨大的玻璃柜里收藏着弗吉尼亚·伍尔夫最后拄过的拐杖——一根通体乌黑、形状弯曲且透着一丝恐怖气息的拐杖。那是——被诅咒了的东西。我对自杀这件事非常敏感,但不管怎样,这终究是伍尔夫用过的东西。

除了我,还有谁更有权利阅读她的作品呢?

我心无旁骛地坐在那儿,所有过往统统消失在脑海中。弗吉尼亚……弗吉尼亚……我飘洋过海,只为走近你。他们为何不肯成全我?真是莫名其妙。我渴望看到她那优雅且富有棱角的笔迹,她在沉思中洋溢着古典气息的脸庞。英国人!她是英国人啊,但她的手稿却被这些有钱的美国佬盗取了!

那位笑容满面的女孩给我找来一篇内容怪异的文章。它创作于1938年,是伍尔夫为《赫斯特杂志》和《都市》撰写的。她拿的是一份原版印在由洋葱皮做成的纸的副本,上面还有几处修改过的墨水痕迹,文章的题目是《虽无缘得见,却已深入我心:今日国际化世界中的美国》。

我立刻就被这曼妙的文字吸引了。“小轿车并排行驶着,时速达60或70迈,”她的语气如此肯定(虽然她从未到过那儿),“人的影子出现在身后,而轿车的光亮却是在其身前舞动,这才是未来。”我边读边微笑。我在心底暗自许诺,要将手稿带回欧洲,我要把它装进包里,带回苏塞克斯,带回莱维斯[5],带回伦纳德的身边……

也许,是我说话声太大了——特别是这句“我要将你带回莱维斯,带回伦纳德的身边”——其中一位管理员正死死地盯着我。

或许她看的不是我。没错,她注视的是我的身后。

我听到,或隐约听到一个嘶哑的声音,如此悲痛,又透着些许紧张。好像有人在说话。我从椅子上转过身来。而她,就站在我面前。

弗吉尼亚

我好像听到有人说“伦纳德”,是我说的吗?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忽然从虚无之中

来到了真实的人间?

是我自己的声音从遥远的时空传来,将我唤醒——

那从远处传来的颤栗又——

苍老的——

(虽然我离开这个世界时,内心还是个孩童)

我跟随着它

从冰冷的沉睡中苏醒

来到一间狭小且昏暗的陌生房间

一个女人读书时的呼吸声,她的嘴唇一张一合,神情严肃

时而叹气 时而微笑

她读的正是我的书,看起来十分沉醉,我不禁想:

“她究竟是谁?”

金色的头发 看上去并不年轻

我站在门口 感觉累极了 没有丝毫的头绪

我一阵颤抖 她在读我的书 她读的是我的灵魂啊——

是她把我从遥远的时空拉过来,让我体会到一阵如拔齿般的剧痛。

安吉拉

这个女人。这个陌生的女人。就是她。身材高挑,满身灰尘,身着一套灰绿相间的套装,衣服完全湿透了。“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吗?”管理员边说边慢慢向女人逼近,活像个典狱长。

弗吉尼亚

回去已经来不及,不如打起精神来——

伴随着痛楚

折起蔽目的长长的绸缎窗帘

收起犹豫不决

虽然我不愿意被看见

但还是下定决心

去面对

面对她,面对所有人

但是,哦——

我又看到了光

身处黑暗中的漫长岁月 我迷失在了自己破败不堪的身体里

浑身沾满了污泥和黏液 死亡并不比我生

前的恐惧更可怕

没有什么东西比恐惧更加可怕

而现在,我突然来到了这里。

温暖的木地板,陌生女人,明亮的电灯,一间奇怪的房间。

我手里拿着两本书。是的,是我写的。我紧紧地将它们抓在手里,贴得离自己更近了。这是我的书。

仿佛新生一般,再也没有恐惧,难道一切都结束了吗?

安吉拉

我还没反应过来,女人就消失了。两位管理员双面包抄,将她推出门外。“如果您不需要阅览原始文献……”其中一位管理员说,女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们,那表情就像一条鱼。“开放阅览室的工作人员很乐意为您提供帮助。”另一位管理员如念经般补充道。

门晃悠了几下便关上了。看到“入侵者”离开,两位管理员难免心生疑惑,她们轻声交谈起来,我只听到一句“那家伙是谁啊”。

我立刻反应过来,起身飞奔到门口。

楼梯的平台上,一群吵闹的日本游客正举着相机四处拍照,一个头戴红色毛线帽的大鼻子男人——不是她。我跑下楼梯,她就站在那儿,倒数第二个台阶上,旁边座椅上一个戴墨镜的黑人男孩正坐着睡觉。没错,肯定是她。这个身材高挑、瘦削的女人时而在原地徘徊,时而倚着楼梯站立,远远望去就像一艘桅杆高耸的帆船。她用苍白的手指划过楼梯栏杆,之后又摩挲着紧紧抱在胸前的两本书,神色羞赧,好像在惊叹着什么。

我简直兴奋得喘不过气来。我缓缓朝她走去,慢慢地,一步,

一步,

又一步。

我害怕,但我并未停下脚步,直至走到她身边。

我俨然成了一个追星族,一个痴迷偶像的粉丝。她的脸就在那儿,离我如此之近。她低下头,大眼睛迅速看向别处: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也许,我该放她走。但我怎能让她孤身一人在曼哈顿街头流浪呢?

我绝不能置之不理。“你是弗吉尼亚?”

弗吉尼亚

第一次听到她喊我的名字,那语气仿佛我是属于她的。我不会属于任何人!她居然喊我“弗吉尼亚”,我听到后只想逃开。看到前面有红线我才发现自己跑错了方向,穿制服的男人拦住我要检查我手里的“书”。我手里拿着的是两本我自己的书,他死死盯着我,然后问:“女士,这书是你从图书馆拿的吗?”——“不是!”我一边回答一边逃走,而那个女人还在后面穷追不舍,然后——

安吉拉

我一边笑,一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这种事竟然会发生在我身上,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溜走。

简直不可思议!我激动得几乎无法呼吸。弗吉尼亚·伍尔夫出现在曼哈顿。我向她伸出了手。

弗吉尼亚

她碰到了我,仿佛有电流通过我的身体。但是,我想——

安吉拉

那感觉就像把手浸入水中。

弗吉尼亚

我想回去。

2

安吉拉

我热爱生命:享受每一天的每一个时刻。写作让我功成名就。没错,一切都是我凭能力争取来的,我很享受现在的生活。看不完的电影、四处旅行,还有买不完的衣服和巧克力。我爱我的女儿——我爱我的女儿。(好像已经很久没给她发邮件了。)

我喜欢美食,也愿意在这上面花钱,甚至到了败家的地步。我没必要为自己辩护。小时候家里很穷,妈妈也不会做饭。我还喜欢阳光明媚的地方,因为我的童年是在黑暗中度过的。小时候,我经常与恐惧为伴。当然,现在的我也不轻松,跟爱德华的关系问题重重,环保英雄在日常生活中可未必好相处。

他此时不在身边,问题才更严重。爱德华加入了一支资金雄厚的北极探险队。我不想让他去,为此还大吵了几架。我警告他,倘若离开这个家,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我也不想独守空房,但谁又会想和错误的人共度一生呢?我确信,我会有个更光明的未来。

因此,我选择暂停,不能把自己逼得太紧。视野中突然出现一个黑色斑点,但转眼就消失不见了,仿佛露出水面的鱼鳍。

(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文字并不好懂。我虽然爱她的文字,但有时也会被其中一些部分惊到。没错——她偶尔会窜入我的脑海,那个瘦骨嶙峋、面色苍白的女人。她会将我引入完全陌生的地方,一个没有空气、不见阳光的阴厉之地。当然,她也有幽默的一面。)

霎时间,宇宙裂开了一条缝隙,奇迹就此降临。

她站在那儿,就在我的正前方,脸色惨白。

“你是弗吉尼亚?”我再次问道。

3

弗吉尼亚

一个金头发的女人正盯着我看,这让我很不舒服,尽管她看上去妆容精致,也比周围的人要亲切很多。这里有很多化着妆的女人,每个人闻起来都有一股化学试剂的味道。非洲人和亚洲人尤其多。

难道是鸦片的缘故?难道我又走丢了?

世界在我眼前旋转,我失去了重心,也许那些声音又会回来。

但一部分的我平静且安宁。一个孩子正在和我对视。难道我是重生了吗?

安吉拉

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我们站在大厅里,外面是喧嚣扰攘的街道,但仍有一层玻璃在保护着她——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必须保护她。“您是伍尔夫太太?”我更改了称呼。“伍尔夫太太?您需要帮助吗?”

“我想,”她说道——多么动听,但又有些好笑!按今天的标准看,她的声音太过抑扬顿挫,尤其是发元音时,“I”读成“A”,“a”读成“e”——“我需要帮助,我好像忘了这是哪里。”

我结结巴巴地回答:“纽约公共图书馆。”

“图书馆?”她眨了眨眼睛,一脸迷茫的神情。灰绿色的双眸衬着清瘦的脸庞,凹陷的眼眶似两个洞穴。时间仿佛错乱了,眼前的景象令她疑惑不解。“有电话吗?”

“用我的手机吧,”我说,“但必须到外面去。”

她瞪着我,好像完全没听到我说话似的。“附近有电话吗?”

要和她解释的东西太多了。但当务之急是给她找个住处。弗吉尼亚·伍尔夫,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跟我回酒店吧,离这里不远。”

等等,伍尔夫住酒店——还是现代化酒店——逼仄,简陋,暖气片嗡嗡作响,也就是我下榻的建于20世纪70年代的沃丁顿酒店?

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急切。“抱歉,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我必须给我丈夫打个电话。”

我顿时起了怜悯之心。丈夫已经去世,她却不知道!“是伦纳德吧。”我脱口而出,这才显得我并非一无所知。她肯定听出了异样,否则不会如此惊慌。“你认识我丈夫?”

“我听说过他。事实上,每个人都听说过他。”

伍尔夫那张几乎像马一般的长脸终于松懈下来。她的眼睛闪烁着光芒,眼神中尽是悲戚与迷惑,饱满的双唇微微翘起,露出甜美、害羞的微笑。是的,这就是幸福的模样。“真的?伍尔夫先生会很高兴的。”

你仍爱着他,我心痛地想,为她心痛,也为我自己心痛——爱德华也曾说他爱我,但还是义无反顾地跟探险队去了北极。我果真像弗吉尼亚那样好运,有个深爱我的丈夫吗?

“你必须跟我走。”我说,语气甚为粗鲁(人们已经开始盯着她看了)。意识到这点后,我又尽可能和蔼地补充道:“跟我走吧,我会照顾你的。”

我必须为自己的承诺负责。

4

格尔达

妈妈领了个奇怪的女人回酒店,给她发邮件时我才知道。她肯定是昏了头了。她说那个人“非常有名”,其他的什么也没跟我说。我想:“没错,她准是疯了。”

她早该告诉我,而我也应该相信她,最后也——但那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5

安吉拉

弗吉尼亚身上散发着一股泥土和树根的味道。经过厚重的图书馆大门时,很多人都会停下脚步嗅嗅周遭的空气。我无法保持理智。这是个梦,当然是梦,但千万别叫醒我,直到……

我要聆听她的教诲,越多越好。关于生活,也关于写作。她有的是秘密。她就是大师。除了她,没人能告诉我们真理,至少我一直这样认为。但大师踪迹难觅,他们不可能活过来,至少我们再无求教的可能。

但她还在——弗吉尼亚·伍尔夫。

弗吉尼亚

我挣脱了时间的绳索,是吗?

我想是这样。

我来到了一个想都未曾想过的世界。

一开始我想,这只不过是一场梦,和其他梦没什么不同。

但现在,看看我的周围,都是活生生的人。

还有栅栏 砖块 塔楼 树木 高耸的银灰色的树

图书馆旁还有和我从过去一起穿越过来的乌鸦

它在亲切地和我打招呼“呱,弗吉尼亚”

现在,我要去找其他人了。

(虽然我知道并不是所有我以前认识的人都在这里,但不管怎样,只要伦纳德在就好了。)

他一定也在这里,他不会让我独自一人的。

6

“这里是第五大道。”安吉拉说道。弗吉尼亚颤颤巍巍地走在人行道上。“这里相当有名,弗吉尼亚。”

没错。最声名卓著、最笔直狭长的一条街,坐落在这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里。闪亮光鲜的街道、交通信号灯,人行道上既没裂缝也无坑洼。这里是梦想之城,是电影之都。

“我知道,”弗吉尼亚说,“我又不是乡巴佬。”她看看左侧:车流奔腾不息,目光所及之处是望不到尽头的玻璃橱窗。周围只有几棵树,叶子褪成黄绿色,在风中轻轻摇曳,偌大的中央公园没剩下几抹绿色。

弗吉尼亚又看看右侧:尖塔更多了,车也更多了,摩天大楼的玻璃墙上闪耀着刺眼的光芒。她再次把头转到左侧,就像一匹戴着项圈、烦躁不安的马儿。她非常愤怒,眼前的一切都不是她期望的。楼怎么都这么高?

她那双大眼睛搜寻着微薄的绿色。是的,尽管到了春天,这座城市里依旧缺少绿意。

我本可以去那里,可以幸福地生活。

一个不成熟的想法在悄然浮现:再活一次。

可惜,她们已被困入死胡同,就像两只迷失方向的蚂蚁被卷入了泛着银光的蜘蛛网。

7

安吉拉

她看起来就像一头困兽。

这是座历史悠久的城市,曾经的曼哈顿只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田野。

哦,糟糕——她已经走到前面去了。

弗吉尼亚

到处都是噪音、咆哮和轰鸣,阳光从四面八方照射过来。天空被分割成碎片,树枝低低地垂下来,奇形怪状的高楼上反射出一片片云朵。天空和城市揉在了一起,而它们各自的碎片又散落一地。我把书深深地插进衣服口袋里,我要腾出手来保护自己。我的头晕乎乎的,几乎是盲目地往前走——

“你在搞什么啊!疯子!往后退!”

一辆黄色的汽车差点儿把我撞倒。我被挤到了人行道上,司机那张愤怒的脸让人印象深刻,他的头巾下面是一副小巧的金丝边眼镜。我在哪里?这些人又是谁?我静静地站在马路中间,车来车往,但我并不害怕。

因为不再恐惧,我已经和过去完全不同,也许那漫长的黑暗终于远离了我。过去的许多年来,虽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我已经把我的恐惧抛诸脑后。虽然此时我头晕目眩,但却感觉到一股无法抑制的喜悦正在困惑中迸发,就像是一个孩子来到了那片心爱的草地,先是震惊地停下了脚步,然后加快步子,舞动着身体,溅起一片片欢乐的泥土——

“呱,弗吉尼亚。”那只乌鸦仿佛是在欢迎我重新回到这个世界,我想正是它在过去和未来的世界之间啄开了一个口,让我再一次回到这里。

安吉拉

新的人生还未开始,她就差点被撞死!

弗吉尼亚

她半拉半拽地把我带到一个满是煎肉味的地方,我几乎要为她的粗鲁无礼而大打出手了。而且,我从来就不喜欢酒店。这里放着我从未听过的音乐,聒噪的鼓点和乱糟糟的吼叫声。我用双手捂住耳朵,对她说:“电话在哪里?”

安吉拉

“坐下吧,你在这里很安全。有些事我必须向你解释清楚,但还是先喝杯咖啡吧——你喝咖啡吗?我记不清了。”

弗吉尼亚

听她语气,这个女人好像认识我!

安吉拉

我是说,18世纪就有咖啡了,但拿铁、卡布奇诺、美式……这些现代咖啡也不知道她是否喜欢。还是意式浓缩最保险。她的日记里有提到过咖啡的事吗?

弗吉尼亚

当然,我爱咖啡。

安吉拉

我端着从收银台拿来的托盘,弗吉尼亚就坐在不远的地方。在一定的距离之外,如此清晰地看着她的脸,这还是第一次。

她虽然已经年老,但依然是个美丽的女人。脸色苍白,身子弯成弓型,身形瘦削高挑。她那双眼睛透露出某种渴望。

在世人眼中,此时的弗吉尼亚看起来相当怪异。两个美国孩子直勾勾地瞪着她,小肚子滚圆滚圆的。她像只巨大的蜉蝣,修长的脖子朝前探着;四肢胡乱垂下,膝盖外凸;两只长长的脚仿佛笨重的船只,随时可能漂离身体;油腻的灰发盘成髻,搭在纤细的脖颈上。她身穿一套羊毛套装,看着像是量身定做,其实并不合适,弗吉尼亚似乎总想把它脱掉,但还是尴尬地放弃了。她那双惨白而修长的手仿佛从手腕上脱了臼,再也无法向内弯曲。她看起来并不沮丧,但非常紧张。与此同时,她还满脸好奇,四处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新奇不已。她会怎样看待我们?——到处是塑料材质的物品,张扬刺眼的色彩,还有“衣衫不全”的人群“沐浴”在纽约春日里不寻常的热浪中。

我给弗吉尼亚要了一杯意式浓缩,和往常一样,自己要了一杯加奶油的低因拿铁,装在一个颇具美感的玻璃杯中。弗吉尼亚毫不犹豫,立刻用干瘦的手抓起我的拿铁。

看来,我只能喝那一小杯清苦的意式浓缩了。

奶油归她享用,剩下的我来收拾。她那高挑、棱角分明的身躯挡在窗户前面,浓浓的黑暗吞噬了我的骄傲。

是的,我们都活在她的阴影之下。

那双灰绿色的双眸四处游移,神思恍惚,她到底在想什么?

我看出来了,她不想和我说话。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纤弱的手指在桌面上蠕动着,就像某种海洋生物,先是爬上她那窄口玻璃杯(我的玻璃杯)弯曲的边缘,接着又滑向杯底,摩挲着杯托的金属表面。她拿起搅拌勺,不久又放下。

突然间,我记起了她在《海浪》中的句子:“就让我永远坐在这里,伴随着这些纯粹的东西,这个咖啡杯……保持它们各自本性的东西,保持我的本性的我本人。”[6]

“保持我的本性的我本人。”我了解她的意思。这正是我逃离家,逃避责任的原因——我甚至打算远离格尔达,想想真是羞愧。因为我想做自己,至少在写作时,我还可以做自己,不是吗?

我足够优秀到可以袒露自己吗?

她就很棒。上帝,她真的很棒,连咖啡都能描绘得那般美妙。

我看着她喝光了我的拿铁,大口大口地咽下,好像要将整个世界一饮而尽。她确实已经几十年水米未进了!

“请问,能再给我倒一杯吗?喝完再给我丈夫打电话。”她说。

再来一杯?她以为这是免费的吗?我和她不同,父母没给我留下巨额遗产。她好像把我当成她的用人了!当然,我会尽量顺她的意,但,好吧——我祖母的确当过用人。

又是“给丈夫打电话”——我内心的厌烦顿时化作同情。

要如何告诉她呢?

所有她认识的人都已离世。

8

安吉拉

人身安全。我还不能保障她的人身安全,这可是头等大事。我带着弗吉尼亚穿过喧嚣的街道,一辆辆车疾驰而过,看得人胆战心惊。终于,我们小心翼翼地回到了沃丁顿酒店。

弗吉尼亚·伍尔夫,文学史上的巨擘!能做这样的梦简直三生有幸——或者对她而言,能光临我的梦境也是一种幸运?难道死去的人也能趁假期时间还阳吗?

我跟在弗吉尼亚身边,每一步都迈得提心吊胆。谢天谢地,酒店离得并不远。沃丁顿酒店,坐落于第七大道,是我能订上房间的最后一间酒店。

出行还是要早做打算。机票便宜是便宜,但也算九死一生了!

电梯。弗吉尼亚没坐过电梯,我的确想到这点了。她吓得要命,离墙远远的,就好像整个墙体都在收缩。我刷卡开门,弗吉尼亚注视着我的举动,仿佛在看怪物般。刚进房间,迎面就是电话。“不,弗吉尼亚,等一会儿,现在还不能用。”

梦快醒吧。本以为一路走来,梦就会醒了,但难以言说的静默仍在持续——她在这里,我也在这里,眼前还是那个逼仄的房间,就像小时候我和父母一起生活过的那个房间一样。我曾在那个房间里照顾双亲直到他们过世。亲眼目睹父母过世将彻底改变一个人。

无论如何都要让弗吉尼亚知道,伦纳德早已不在人世。

我要和她解释清楚。

弗吉尼亚

“现在是21世纪。”这是她第二次对我说这句话,她刻意放慢语速,十分耐心地向我解释,仿佛我是个孩子或者傻子。

周围的一切在我的脑子里乱作一团。楼下街道上喧闹的车流、房间里通风口传出的嘈杂声,而眼前这个金头发的女人使劲盯着我,抱着我的手臂,和我说着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的鬼话。奇怪的房间里摆满了丑陋的家具,床边一台老旧的电话以一种我从没见过的姿势蹲在桌子上,仿佛一只生病睡着了的小腊肠犬,而这个一脸浓妆的陌生女人居然不让我用电话!

我必须要马上醒过来 是时候醒过来了

“你不能跟他通电话,”她对我说,“我很抱歉,但他——他肯定接不到你的电话,因为我说过了,现在是21世纪!”

“当然,当然,但我必须和我丈夫通电话——”

我必须要马上醒过来 是时候醒过来了

我努力想要挣脱这个梦境——

但所有的细节都太真实了,真实得不像是一个梦。这个如同长方形盒子般狭窄的房间,丑陋的床配上劣质又寒酸的床头板;方形的黑色屏幕在某个角落盯着我们,那应该是某种可怕的影像机器;廉价的花纹窗帘散发出一股毒气般的恶臭,而那个女人竟然说这一切都是我臆想出来的!

难道我真的穿越了一个世纪?

那我还能……回去吗?

我望向窗外,只能看到一块蓝天、一束阳光。

忽然,一种绝美的东西在我眼前摇摇晃晃。透过狭小的窗户,它在向我传递着新世界的信号,闪亮又鲜艳。

但是我的伦纳德,他会在这儿吗?

奇怪的是,我都想不起来我们是如何分开的。我想不起昨天的事,但我能确定我一定是和伦纳德一起度过的,我的猫鼬[7],我至爱的伴侣。我们曾经有过那么快乐的岁月,人们有时候低估了幸福婚姻的快乐。没有人会比我们更快乐——

我想不会有任何人会比我们更快乐

我盯着地板,又看了看四周黄色的墙以及刷过漆的墙纸。不可名状的斑点、水渍和油渍,以及化着浓妆的女人——

不,这都不是真的。我看向别处,看向远处,看向天空——

“弗吉尼亚,你要喝点水吗?弗吉尼亚?弗吉尼亚?”

“别理我,求求你,我想安静。”

我听到一个无比清晰的声音在读我写的信,就在我的后颈处将我唤醒,声音里充满了愧疚和恐惧——

(房间的角落里响起了刺耳的铃声。女人开始发疯似地在身上摸索,像是在胡乱地舞蹈,然后她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小盒子。现在,她开始自言自语起来,还开心地笑了。)

我明白了,那是另一部电话。在这个奇怪的世界里,有的电话不需要电话线,有的电话则像狗一样睡在桌子上。我得让她把电话给我,我要给伦纳德打电话。“抱歉,”她咕哝着,“抱歉,格尔达。”

9

格尔达

我趁课后留校前偷跑进村子,在公共电话亭给妈妈打了个电话。电话亭是典型的伦敦风:样式老旧,空间狭窄,还飘着淡淡的烟味。伦敦!我的梦想之地。接到我的电话,妈妈一点都不兴奋,她说话声音也太小了吧。

“抱歉,这么久没和你联络。我这里有客人。抱歉,格尔达——”

“谁?”

“她就在我身边。一位声名显赫的前辈,我必须好好照顾她,她太特殊了。我很忙,亲爱的。”

“那你不管你的女儿了吗?我对你来说不算特殊吗?我恨你,妈妈。”我猛地挂断电话,听筒没有回归原位,而是滑了下去,任由电话线吊着,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如同一个绑着绳索的婴儿,它撞得玻璃窗当当作响,到处都透着绝望。缓了一阵后,我的情绪渐渐平复了。外面正在下雨,这里我谁都不认识,只知道眼前这个村子如此恐怖。

我就是那个摇摇晃晃、满心绝望的“婴儿”。

安吉拉

她知道,她不该给我打电话。但孩子就是孩子:喜欢我行我素。总有问不完的问题。我叮嘱过她永远不能挂我电话。

弗吉尼亚也像个孩子。她对我毫不在意。诚然,我同情她失去了丈夫,但我也为自己担心。爱德华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

无论怎么装作不在乎,我毕竟不是铁石心肠。在北极,爱斯基摩犬的确能派上用场,但有些路只能靠步行。爱德华为此接受了几个月的特殊训练——我还抱怨他不肯分担家务——他向来粗枝大叶,对自己的健康和人身安全不甚在意,也不懂打点行装,对什么都漫不经心。他还容易得冻疮。算了,一想起爱德华就烦,就当自己是庸人自扰吧。

倘若在报纸上读到他的死讯怎么办?他或他的队友知道我在哪儿吗?我把新手机号留给了邻居,但爱德华和他们打过招呼吗?男人通常都不太在意这些。我可不想从陌生人那里听到这样的消息,我又如何向格尔达交代呢?

她会伤心死的。她很爱她的父亲。

10

弗吉尼亚

1941年。我又回到了漩涡之中,水流拉扯着我走向毁灭。那一年我59岁,而我的生命将永远停在那里。

我终于记起来了,记起了三月的那一天和我离开之前写的信。

天空湛蓝透明,像一块虚无的蓝色巨幕压向我,让人晕眩。赤裸裸的恐惧袭向我,所有人都将知道,所有人都将看到

所有人都会发现我写得一团糟

一天前,我去看了奥克塔维娅医生,她叫我把衣服脱掉好看清楚我她想看什么?她又知道什么?她太年轻,根本算不上一个医生!

我拒绝了她,我没有任何问题。

我不明白为什么伦纳德要我去看医生?她冰冷的目光刺向我的身体 眼里的同情和怜悯让人感到窒息 是的,是的,奥克塔维娅医生,谢谢你,谢谢你冰冷的双手(我的感谢完全不足以匹配你的专业)

(当然出于礼貌,我并没有直接说出来)伦纳德之前嘱咐她要让我多休息 我看见了他的小动作他们现在联合起来对付我了

她对我说:“忍耐一下,就算是为了伦纳德。”

那个晚上我根本无法入睡

那个清晨 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无比清晰 天气很冷 我取来了我的羊绒大衣 我需要这最后一丝安慰 花园里的花如此鲜艳 胖嘟嘟的黄水仙 刺目又洋洋得意地盛放着

它的颜色如此鲜艳 整个屋子仿佛都被染成了金黄

奥克塔维娅医生居然让我为了伦纳德忍受这一切?这简直是残忍的要求,仿佛我对伦纳德漠不关心,而她又知道什么?

我真的努力过了,但我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在路的尽头,复仇女神[8]在那里等着我

面目可憎的老太婆们把她们的爪牙伸向我,垂涎欲滴,一边爬向我一边发出低吼,灰色的利爪上长满了鳞片,全身上下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我能闻到她们充满铁锈味的呼吸,手里握着的剪刀泛着白闪闪的光,在春日的蓝天下依然刺眼得可怕,周遭的一切不断地吞噬着我的生命,而我却毫无防备。

我曾热爱我的生命,但现在我不得不离开了,一旦被复仇女神发现,你只能逃跑。那一天我没能跑得过她们,天空万里无云,她们在河边将我团团困住——

我给伦纳德和凡妮莎[9]都写了信,那些我在头脑中写了无数遍的句子。而复仇女神此刻就在我的耳畔,我能听到她们的呼吸声。她们分叉的黄色指甲势如破竹,仿佛要穿破我的眼膜。

而此刻在这个寒酸、恶臭、泛黄的房间里,那些可怕的句子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脑海里,那是说出口就无法收回的文字,是一旦做了就无法弥补的错误

那都是我给他的伤口 我带给他的伤痛

我不得不伤害他。我穿上大衣,把手插进口袋,像往常一样径直走过那片草地。此刻,我已经准备好接受命运的安排,是的,我已经无路可退,

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喊:停下来

这声音小得就如未出生的婴孩从母亲的肚子里发出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它曾在那个夜晚痛哭,但微小、倔强,仅是昙花一现总试图从我的身体里逃走

但我径直走到了河边 复仇女神就在我的身后紧紧跟随着我 她们试图抓住我的脚踝 用荆棘般的手撕扯我的鞋袜,用冰冷愤怒的咆哮重击我的耳朵,用鞭子笞打我往前,逃跑,我要逃跑

我很清楚这一次她们绝对不会放过我

河在怒吼着

河面映照着刺眼的蓝天,那是天尽头的蓝色和地尽头的棕色的混合体

我确定自己又要疯了

我无法再忍受这种可怕的时刻

我开始听到声音 注意力无法集中

我现在正在做着 最正确的事情

你已经给了我最大的幸福 没有任何人能比我们更快乐

没有任何人能比我们更快乐

而这该死的病魔

我已无力与之抗争

安吉拉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她开口了,声音依旧嘶哑。“我终究那么做了,对吧。我做了件极其糟糕的事。”

弗吉尼亚

坐在那个女人又丑又破的床上,明黄色的床单上印着不知名的污渍,可能是红酒或者血渍。床在我身下嘎吱作响,让我感觉如同漂浮在海上,而我的悲伤是它所不能承受之重……我的喘息声越来越大,像一台老旧的机器,又像一块被冲到海岸上的黑色砾石,更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在嘶吼。

我记起来了

那个临近的正午,那次笨拙的散步,无数的声音在我身后嘶吼和咆哮,复仇女神一路尖叫着追赶我,追着我走过我最爱的那片草地,我后背的肌肉因恐惧而痉挛,弗吉尼亚,你又要疯了

我记起来了

我把石头揣进口袋里

那大而笨重的石头像只蟾蜍在河岸边等着我

我能感觉到它在我手中的重量

盲目又残忍 是我选择了你

笨重的石头让我的口袋都裂开了口,仿佛连它也在咧嘴哭泣,我听到丝线崩开的声音,于是我停下来。我要对它温柔点,是的,温柔点,我把那巨大的威胁从它身上拿开

我全都记起来了

当复仇女神追上了我,我躲过了她们从侧面对我的猛烈攻击。她们黑色的身影遮住了整个蓝天,她们的利爪伸向我的同时发出刺耳的大笑,我很清楚,我的恐惧会将我拖下河水,将我困在绿色的水流之中,但我脑袋里仍然有一个声音在低语着:伦纳德,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怎么能弃你而去?

伦纳德,伦纳德。是的,伦纳德我的爱,我不能离开你。

但已经来不及了,他也无法将我挽回。还有我亲爱的姐姐,她总是那么耐心,低着头用坚定的眼神看着我。

这一切曾那么真实。我终究还是弃他而去。我爱我的丈夫,但我还是抛弃了他,死亡是一道门,将我们天人永隔。

11

那是一个下午的两点,经历了多少次轮回,两个脆弱的生命相遇了。蒲公英印在破旧的床架上。安吉拉,弗吉尼亚。

她就像个破损的洋娃娃,被河水冲到了下游。直到三个星期后,他才来认领尸体。孩子们以为她是水中漂浮的一块圆木,他们用石头狠狠地砸去,想让她沉入水中,玩得不亦乐乎。突然,一个男孩发现,那是一具尸体。

大街上,寒意渐渐复苏,冲击着春日的热浪。这黑暗的、备受压抑的寒冷,它时而停留,时而前进,充满警觉。用不了多久,它就会爬回阴沟,顺着建筑物一路而上。

安吉拉环顾四周,不禁打了个激灵。“伍尔夫夫人,您还好吧?”

12

弗吉尼亚

他不得不辨认从水里捞出来的我的尸体。恐惧是不是已经将我的脸吞食?伦纳德看到后会不会被吓到,把之前所有对我的美好印象都抹去?

精疲力竭地坐在床上,我想起了自己犯下的所有的错。

安吉拉

她的脸如蜡般惨白,坐在那里抖个不停。

“伍尔夫夫人?弗吉尼亚?”

她不停地摇头,一下接着一下,好像小狗在甩掉身上的水。

弗吉尼亚

“我不认识你。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为什么你不让我用你的电话?”

安吉拉

她像个老者一般,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现在是21世纪。很久很久之后。我叫——我已经告诉过你很多遍了——安吉拉·兰姆。我还活着,我觉得咱俩都还活着,但伦纳德——好吧,他去世很久了,你无法给他打电话。抱歉。”

她瞪着我,眼神里全是怒气,但手依然伸向电话。

我的语气比预想的还要粗鲁。“你所知道的那个世界——早已消失不见。”

“消失不见?你在说什么?”她嘴上不服,胳膊却收了回来,肩膀缩成了弓形。

整整一分钟,她静静地坐在那儿,用那双惨白的大手揉搓着床单。她的形象如此——伟岸,这一画面将令我终生难忘。我的确为她难过,但……作为作家,我真想记录下眼前的一切,该如何描绘这个时刻呢?

我也在这里。这是——上帝的旨意。无论如何,我必须找到合适的词汇。

泪水自她的脸颊滚落,在干燥、苍白的皮肤上留下鲜明的印迹。她用双手捂住脸,睿智的长脑袋上覆满银发。她瘫坐在那里,仿佛一尊碎裂的雕像、一座浸染了水渍的纪念碑。她就这样立在满是污渍的床单上,在这个错误的房间、错误的时代。

我也在这里,和弗吉尼亚·伍尔夫共处一室。之后,很久之后,我会将这个时刻诉诸笔端。

长久的沉默,两人都没说话。

“我知道这很难接受。我也不想告诉你……但你看——我们身处21世纪。伦纳德要是活着,也已经100多岁了。他有自己的生活,生活还要继续,在你——”

我没说下去。“我的意思是,现在是七八十年后,在你——”

我无法对她说出“在你死后”“在你自杀后”这样的话,我说不出那些字眼,永远无法在她面前提及。

我们相视而坐,两个大活人,而且个头都那么高,对我们来说,房间太小了。这个真实、陈腐、满是杀虫剂味道的房间。在曼哈顿,客人的安危不重要,只要房间里没虫子就行。嗡嗡作响的通风口,喧嚣吵嚷的车流,所有的一切都和这个房间一样真实。

我,无所不知;而她,一无所知。她选择自杀,放弃了了解自己所爱之人的权利。她毅然转身,独自踏上了不归路。

(心里猛然一阵刺痛。我果真那样做了吗?爱德华临出门前,我冲他大喊道:“别回来!也别给我打电话!”他的确够听话,至今音信全无,他竟以为我是认真的。这个男人!我把思绪从爱德华身上拉回来。)

作为陌生人,我比弗吉尼亚更清楚那段历史。她去世后,伦纳德不仅重新走上写作之路,还娶了第二任妻子,过着幸福的生活。

绝不能告诉她真相。

(如果爱德华也重新找到了幸福呢?如果他有了别的女人怎么办?)

“我说,弗吉尼亚——伍尔夫夫人——趁天还没变冷,我们赶快出门吧。”

弗吉尼亚(用力地用袖子将脸上的泪水抹去)

“都是我的错,是我丢下他一个人。我以为他可以继续工作,即使没有我……”

安吉拉

“这个话题对你而言太沉重了,对我也是。你喜欢散步,不是吗?我需要呼吸点儿新鲜空气。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到外面走走?”

弗吉尼亚

“我必须回家,我现在就要回家。”

安吉拉

绝望可以激发一个人的创造力——“动物园,那里有个动物园,你会喜欢的。公园中的小天地,值得一看。中央公园,很漂亮的地方。”

弗吉尼亚(坐直了身子)

“我当然听过中央公园。”

安吉拉

“去逛逛——好吗?”

她轻轻点了下头,动作幅度太小,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弗吉尼亚

“我想总比待在这里要好。”

安吉拉

“那就这么定了。先休息休息,再出去散步。我得洗个澡。哦,你要用浴室吗?”

弗吉尼亚(冷漠地)

“我只在早上洗澡。”

安吉拉

“厕所。抽水马桶。天啊,我不知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一步也不舍得离开,哪怕弗吉尼亚正在——不,不可能。我拿着手机来到走廊。当然,这确实很荒唐。

(连续几天,我都跑到大堂上厕所,和退房准备离开的客人一起排队。客人的行李箱堆得老远,我不知被绊了多少次。)

回房间时,她已经从厕所出来了。“好了?”我说。“你——要按一下马桶上的把手。”

她生气地看着我:“我会用抽水马桶。我们在僧侣屋[10]也装了一个。当然,这里的马桶更加……精致。”我在她脸上看到了轻蔑的表情,心里不由得一紧,赶紧看向别处。

“弗吉尼亚,你需要穿件外套。”

此时此刻,我真庆幸自己带了那么多衣服,也许是试图吸引美国男人的注意(如今,和她在一起,可谓机会渺茫了)。我把弗吉尼亚带到衣橱前,向她推荐我第二喜欢的外套——一件美利奴羊毛的窄肩大衣,款式时髦,料子光滑乌黑。弗吉尼亚摇摇头。

哦,不,她正在用纤长的手指抚摸那件斯特拉·马里斯牌风衣。蓝色马海毛质地,剪裁上乘,版型优雅,真真是我的最爱。抵肩设计成船帆形,尖翻领配一条靛蓝色蛇皮腰带,除了我,谁也不配穿它……

但我永远无法对弗吉尼亚说“不”。

我们很快来到街头,我再次紧张起来。我从大堂的镜子中看到纤瘦的弗吉尼亚一袭蓝衣,映衬着她那象牙白色的椭圆形脸庞,美丽的身姿就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蓝闪蝶,相当引人注目。和她相比,我简直成了悲哀的隐形人。

(虽然离了我,她无法在曼哈顿生活。)

13

格尔达

妈妈不再回我邮件了。我讨厌这所学校,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不久,妈妈写来一封莫名其妙的邮件。

我要照顾弗吉尼亚·伍尔夫。此时此刻,她正在和我说话。等她休息后,我才能发邮件。你简直无法想象她有多难伺候。你应该没听说过她,但倘若你听说过,你一定会感到震惊的。她太有名了。能照顾她是我的幸运,但也是压力。她只有我一个朋友。爱你,爱你,爱你,么么么。拥抱你,抚摸你,爱你的妈妈。PS:希望你在学校一切顺利。PPS:她是个天才。

这位天才到底是何方神圣?

第二天,我用谷歌搜索了“弗吉尼亚·伍尔夫”这个名字。上帝,竟有590万条结果。

之后我又搜到她早就已经死了。

从那一刻开始,我讨厌妈妈。

安吉拉

这就是所谓的名人崇拜吧?弗吉尼亚是名人中的名人,她家境显赫,还是个美女。我们必须正视这一点,她之所以出名,绝不仅仅因为文学天赋。家世和容貌必会助她一臂之力,让她有机会结识各界名流(当然,这里不包括我)。

特权阶级。总是让人憎恨的对象。

但这并非我想说的。诚然,她是维多利亚时代最负盛名的学者莱斯利·斯蒂芬的女儿;是E.M.福斯特、梅纳德·凯恩斯和利顿·斯特雷奇[11]的朋友。除此之外,她还有份不算丰厚的收入,以及从长相上来看就是一个天资聪颖却又心不在焉的天使——但极擅长写作——一个被束缚的、不同寻常的天使。

脆弱、机智、冷酷无情,弗吉尼亚可以以极快的速度在三种状态之间转换。每每阅读伍尔夫的文字,我对她的崇敬就会加深一层。我想试着提点批评意见,但她的文字就是这么……无懈可击。

弗吉尼亚是特权阶级,这点我欣然接受。因为她是女性的代言人,她用行动表明自己比男人更睿智,男人能做到的女人也能做到。我告诉过格尔达:“她是个天才。”

同时——她也属于特权阶级。

格尔达

我讨厌弗吉尼亚·伍尔夫。妈妈自己也是作家,她为何就对这个弗吉尼亚情有独钟呢?这个女人为什么可以当天才?也许某一天,我也能做天才。

但妈妈根本不关心我。她对我的邮件不是置之不理,就是随便写几句话应付我。

那天在电话亭,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天才也需要鼓励。

安吉拉

我们没有伍尔夫那样得天独厚的条件,未来还有何希望可言?

格尔达

我想起了安徒生。他离开家时年纪比我还小,他的父母都是农民,从来没人鼓励过他。

他跑到哥本哈根,凭借自身努力成了一位伟大作家。我最喜欢他的童话。我的名字格尔达就来源于《冰雪女王》的主角,她是个勇敢的女孩,靠自己的力量克服了一切困难。

她就是我的动力。

安吉拉

我比我的母亲更有优势,也因此我才能取得更大的成就。当然,格尔达会继承这一切,那孩子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幸运。

我猜,她会比我更成功!

我不可能嫉妒自己的女儿。

格尔达

同学们都叫我“胖子”,我长得确实很结实。她们总有一天会闭嘴的,我就是喜欢吃,而且我知道,我早晚会长成一个大美女。爸妈经常夸我漂亮,在圣马克读书时,曾有两个男生为我大打出手。但这里的女生简直太过分了,为表反抗,我只好用力抓扯其中一个女生的头发,还“轻轻”推了另外两个女生一把,结果她们都掉进了游泳池。

我也许是个胖子,但力气也很大。我忘了其中一个女孩不会游泳。

从那以后,麻烦便开始不断找上门来。我不是个恃强凌弱的人,这样称呼我不公平。我试图告诉妈妈学校里发生的一切,但从她的回信就能看出来,她根本没听进去我的话——“了不起啊,格尔达,你过得开心我就开心了。”

我爱妈妈,但她并不完美。她总这样说爸爸。其实,所有男人在她眼里都不够完美。她最爱搞性别歧视!虽然她告诫我别这样干。

我要趁学校放假期间把对她的不满都写在笔记本上,然后把本子留在自己房间里,这样她就能读到了。

事实上,那样做毫无效果,我知道,妈妈不会偷进我的房间。她从不会偷偷摸摸的。

我的意思是,她根本没兴趣。

只因为她“压力”太大了,她总把“压力”二字挂在嘴边。

成功就是“压力”!

她应该做回穷人。

(当我没说,她需要挣钱养我。)

我要把对妈妈的不满大声朗读出来。也许就在睡觉前,趁她疲惫不堪的时候。她会当众朗读,我也会。

然后,我就比她更出名了。哈哈哈。

但我依然爱她,我不怕承认这点。

我喜欢她胳肢我。每次我一躺下,她就会拽我的脚,虽然听上去很奇怪,但其实很正常。还是婴儿时,我就喜欢她这么做。或者当她心里没那么大压力时,她还是会这么做。

她始终在我心里,但我却越来越不习惯叫她“妈咪”或“老妈”,真是怎么叫怎么别扭,怎么听怎么有距离感,仿佛她漂去了某个地方,或者我们各自漂向了不同的地方。

(也许我该称呼她“母亲”,但这个词听起来就像一个敌人。)

14

安吉拉

动物园的门票从来都不便宜。我虽不想落个吝啬鬼的名声,但弗吉尼亚貌似不知道进动物园也要花钱:40美元可不是小钱!

我要求不高,只希望她能说句“谢谢”。

弗吉尼亚

动物园就在第五大道附近,走过一片林荫地后很快就到了,周围的建筑看上去……很土气。路上有人在盯着我看。

看到票价我有点吓坏了,到她付门票钱时,我假装没在意。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这个花费不菲的动物园又小又旧。这不可能是未来该有的样子,不是吗?伦敦动物园都要比这个大很多。铁笼子看上去就像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东西。“这肯定是个梦”的念头又一次窜上来。

但周围美国人的声音又是如此聒噪和真实,强烈的阳光照在女人们的脸上,照得她们皮肤上的皱纹清晰可见。付钱时,她双唇紧闭。周围几个胖乎乎的孩子在吃着各色各样的冰淇淋,其中一个孩子看着我咯咯地笑。

我很想知道自己作为作家的收入如何,但每次出门都是伦纳德付钱。

安吉拉

“可怜的北极熊,一只黄色的庞然大物,它好像……被抛弃了。我忍不住开始同情它。”

弗吉尼亚

这个女人太莽撞了。

“它会吞掉你的,一个爪子就能要你的命,然后呼哧呼哧——你就进她肚子里了。”

安吉拉

谢谢。

弗吉尼亚

几秒之后,一只熊滑进了水池,一位非洲裔管理员对着它说“快下去”。水下有一扇窗户,我们还没来得及适应昏暗的四周和旁边这个蓝色的方形玻璃屋,一个巨大的白中泛黄的漩涡就打破了平静,两只粉粉的爪子用力地抵在我们眼前的玻璃上,熊想要从水里爬出来但最终又爬了回去——它有着不费吹灰之力的巨大能量——只留下一圈像是鱼群般的泡泡在打转。我从骨子里感受到了生命的震颤。我就在这里,这一切就发生在我眼前。我的的确确是活着的。

而我们之间的玻璃窗,就像是两个世界交汇的地方,尽管那只熊对眼前的我们漠不关心。

我想把这一切都告诉伦纳德。

安吉拉

她很开心,我知道。她眼神中满是喜悦,走得飞快。

我俩都很喜欢在玻璃窗外观赏企鹅,这还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小家伙左摇右晃,模样滑稽得很。它们游得很快——身子绷得像箭一样直,根据空气动力学原理,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减少阻力。企鹅“嗖”的蹿出水面,速度之快就如一只飞鸟。

第一次看到企鹅,弗吉尼亚甚至高声尖叫起来,我们一同站在那儿,开心地大笑——一只只小企鹅就像一架架小型飞机,它们排着队,先是快速滑行,接着腾空而起,最后跃入水中。格尔达肯定也喜欢企鹅,我正琢磨着,手机就响了。

当然是格尔达。一股强烈的负罪感瞬间涌上心头。她写来的邮件很短,但句句扎心:“你在做什么呢?我想你,鱼脸。”

“亲爱的格尔达,”我回道:“做我应该做的。你在上课吗?”我想多写两句,我真的想,但谁知一抬头,弗吉尼亚却不见了。

她站在傍晚的日落中,看着湖中的假山,两只金丝猴正纠缠在一起。精致的耳朵,亮粉色的小脸,它们一会儿打成一团,一会儿又相互抚摸。也许它们是恋人,也许是兄妹,它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弗吉尼亚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只是静静地观赏着远处的金丝猴。

弗吉尼亚(眼神避开安吉拉)

“都怪我,是我抛弃了他。我以为没有我他能更好地工作。”

安吉拉(急切地要施予援手)

“伦纳德生活得很好。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一只猴子跳上另一只猴子的背,动作相当轻灵。接着,它开始抚摸、拍打同伴的脑袋。有很长一段时间,它们用鼻尖轻蹭对方,互相舔舐对方的身体。弗吉尼亚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两缕灰发拂过她的脸庞,触到了她那悲伤的嘴唇。

我想保护她,但她却突然瞥了我一眼。

弗吉尼亚

“你什么意思?你知道什么?你为什么叫我丈夫‘伦纳德’?”

(这个女人知道的居然比我还多,他知道关于我丈夫的一切——

我是个坏女人,是我离开了他,抛弃了他。)

安吉拉

“我知道——伍尔夫先生——他写过很多本书,也非常受人爱戴。”

弗吉尼亚(叹气)

“他没有放弃工作就好,他能继续工作我就别无他求了。”

(但我留给他的伤痛是不可撤回的。)

这个地方无聊又陌生。那些可怜的猴子待在光秃秃的假山上,但样子看上去倒很幸福,因为它们都成双成对。它们给彼此梳理毛发、挠痒痒、打闹玩乐——我们也有过如此鹣鲽情深的日子。

如果你在这里就好了,我亲爱的伦纳德,我们可以手挽手地走出去面对这个世界。他一定会牵着我的手在这些榆树下散步,但愿在某个时空,我们两人正一起安静地散着步吧。如果我是在他去世之前活过来的话,那么我就能找到他,只不过他已经更加苍老,也更加悲伤……

我不想再问她关于伦纳德的事情,这个女人看起来很俗气,无论是她那一头染黄的头发、庸俗的相貌和大胸,还是浓妆艳抹的嘴唇和眼睛,看上去都像个职业站街的。我是怎么和她纠缠在一块的?她跟我能有什么关系!

我的朋友们呢?有谁知道?我走之后他们应该会陪着伦纳德吧……

但如果伦纳德去世了,他们也一定不在了。

还有凡妮莎、利顿、薇塔[12],甚至可怜的埃塞尔[13]和克莱夫。那些我熟悉的名字和脸庞都不在了,而我必须要面对这些陌生人吗?

更让我伤心的是,我想到了可爱的外甥女——安吉莉卡,她就像个小精灵,可爱的嘴巴几乎和她母亲的一模一样——如果她也去世了,那么我真的无法接受。

我离开的时候她才七岁。我的小天使,我还记得她温柔的吻。安吉莉卡,我最亲爱的,你也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吗?这一刻,我仿佛又看见了她,就在我的身边。阳光照在她的头顶,一双大大的蓝眼睛,她总是那么活泼好动,此时我似乎感觉到她正在用力拉我的手。

孩子,你离开的时候是否经历了痛苦呢?

我的心再一次被刺痛:她应该也离开了。那个穿着白色裙子在花园里跳舞的小女孩,她跑到我的椅子前让我抱抱她,搂着我的脖子的手臂仿佛花朵般柔美脆弱。我们曾在位于戈登广场我房间的阳台上向楼下健壮的马儿投喂糖果……

不,我的每一寸灵魂都在拒绝接受这个事实。

“为什么只有我独自一人回来了?他们都不要我了吗?我真的……真的……想回家——”

安吉拉

“我们去看海狮吧,之后我保证会带你回家。”

当然,我指的是酒店。但正如我说的,我记得自己在伯格收藏许下的那个愚蠢的诺言,就在她出现的下一秒,我便轻声低语:“弗吉尼亚,我会带你回家……”

是我这句话一直在诱惑着她?其实我不过是想多跟她待一会儿?

“请跟我来,说真的,你一定会喜欢海狮的。”

她没回应,但端着的肩膀已经松懈下来,眼神里的狂热也消失了。她跟着我来到海狮岛,那是坐落在湖中央的一块巨型岩石,完全是人为打造的景观,岛上耸立着由金棕色沙石堆成的假山,一条螺旋形的轨道一直延伸到山顶。

难道动物园是将两个不同品种的海狮养在一起了吗?我们看到一只庞然大物,有点像没长腿的大象,它浑身金黄,皮毛闪闪发亮。这只巨兽坐在岸边,根本无法动弹。水中还有两只皮毛光滑的黑色海狮——不,是三只——它们自由自在地游动,潜水艇似的,身形纤长,疾速游来。不一会儿,它们便爬上岸,滴滴水珠从它们身上缓缓滑落,仿佛褪下一层光晕,健壮有力的大脚蹼咯吱咯吱地碾压着沙地。

阳光开始渐渐远离假山。海狮都上岸后,海豹才跟着爬上来。三只“黑色王子”跳跃着追逐那条吞噬了阳光的阴影,它们时不时地扭动身体,活像三个垂立着的黑色橡胶支架。小家伙们简直势不可当,很快就取得了胜利。此时此刻,它们正在向一位拍手的观众表演,脖子四面摇晃,脑袋不时指向后方。观众纷纷鼓掌,我也激动地拍起手来!我转头看向弗吉尼亚,脖子有点僵——很久没锻炼身体了——她一脸紧张,表情阴郁。我想都没想就伸出手去,我确信自己并没有碰到她——

弗吉尼亚

“离我远点!是你——绑架了我!”

安吉拉

一时间,人们都没心情看海豹了,齐齐扭过头来,瞪视着弗吉尼亚,她大喊大叫着,有的人开始表现出不满,我立刻火冒三丈。“这不是我的错。你就这样——出现了,在伯格收藏,那里不是谁都能进去的,你甚至连门票都没买。”

这话说得的确有点荒唐,竟然责备她乱闯图书馆。纽约公共图书馆之所以出名,正是因为藏有弗吉尼亚和纳博科夫的手稿。

“对不起,”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突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她好像意识到了我是她唯一可以依赖的人。

“抱歉,我不该大喊大叫。”

时间仿佛暂停了,之后,我们同时都松了一口气。海狮仍在表演,小家伙们似乎不知疲倦,浑身上下都洋溢着活力。

弗吉尼亚

“我当然记得那个图书馆,但在那之前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和漫漫长长的时光,以及无边的黑暗,我几乎什么都看不到。”

“然后,你忽然出现在我身边。我并非刻意表现出无理和冷漠,但是我并不认识你,不是吗?”

安吉拉

弗吉尼亚放低声音,双唇(只能用“美丽”二字来形容,那曲线就像雕刻出来的。她不像我,没有抹唇膏)恢复到了正常的颜色。她看向我,露出恳求的神色,虽然她嘴上说不相信我。

“我只是个读者,图书馆里保存有你的手稿,供人们研究。我正在读你的作品,试图——”(听到我在读她的作品,弗吉尼亚抬起头来)“但图书馆有严格的规定,我急切地想读到你的作品——”

弗吉尼亚

“现在的人还在读我的书?你也在读我的书?”

安吉拉

“然后你就出现了,接着,你就被图书馆管理员赶了出去。”

这样说很无礼,她好像生气了。我立刻转移话题,也许该向她介绍下我自己。突然,一位身材强壮、穿厚夹克的男人挡在我面前:宽大的灰色外套、肥胖的粉色脖颈、一头红色卷发。

“我不仅是你的读者,事实上,我也是位作家。”

弗吉尼亚在听吗?

男人走到后面去拍照,胳膊肘碰到了我的胃。“借过一下,女士。”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但语气却亲切和蔼。

弗吉尼亚

“21世纪的人仍然在读我的书吗?”

安吉拉

“我是说,我也写作。当然,你不可能听说过我……”

“算了。我读你的作品,没错。你应该知道,所有人都读你的书。”

弗吉尼亚(忽视她说的话,转过身去)

“我最后一本书完全是个失败品,是个灾难。”虽然伦纳德表面上否认,但他的眼睛骗不了我。我知道我最深的恐惧都是真实存在的——

安吉拉

“《幕间》[14]。当然,我读过这本书。一部公认的杰作。”

她的双眸泛着光——多漂亮的眼睛啊!夕阳加深了她瞳孔的颜色:灰绿色变成了金绿色——

弗吉尼亚

“《幕间》?杰作?真是奇怪!所以,它还是出版了。”

刚开始构思这本书时,我确实很喜欢它,它在我的脑袋里就像一卷纤细的丝线,或傍晚的霜花上每一根被落日染红的冰晶。一场盛宴……轻盈如同它的名字,波因茨庄园。我想像修拉作画一样点彩成章,使其短小精悍、富于韵律,让整个世界凝结、充盈于每一个鲜明的笔触之间。

但经过长时间的酝酿和反复构思,我明白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和最初所想已经大不相同。之后,令人不安的恐惧开始了,黑暗开始从边缘吞噬我。他们对我撒谎说这书很不错,可以出版,我知道它很糟糕。伦纳德也知道,虽然他表面上拒绝承认,但他的表情骗不了我——

他紧皱的眉头

为什么我总是让他替我担心。

是否我们全都错了?

“你刚刚说人们称它为‘杰作’?”

安吉拉

“有人说这本书是你写得最好的一本,它融合了你全部的人生体验。”

她认真地、长久地看着我,目光中透着审视。我还是第一次看她露出这种神情。

她看着我,我看着她。我勇敢地迎向她的双眸,那里面透着惊人的渴望和智慧。游客们从我俩身旁匆匆而过。有人在哭,那哭声就像猫在求欢:到处都是奔忙的动物,只有我和她两个人类,彼此对视。

某一刻,我俩共同看向远方。

阳光照在海狮岛的假山上,留下一束窄窄的光亮。就在我俩移开视线的这段时间里,一切都变了。那只毫不起眼的、苍白的老海狮晃动着巨大的黄色身躯登上了假山的山顶。它推开那只迈着芭蕾舞步的黑色年幼海狮,拖着肥胖的身子,一路向上爬,只为沐浴在阳光下。老迈的海狮竟会如此健壮结实。

日落的余晖照得她满身金黄。

弗吉尼亚

“我当然不会理会那些批评家说什么。”

安吉拉

“当然。”

弗吉尼亚

“我从来不在乎他们所谓的想法。”

安吉拉

“对。”

弗吉尼亚

“他们究竟说了什么?”

安吉拉

我试着给出她想要的答案。“你想让人类触摸到艺术——”但却鬼使神差地讲了下面这番话:“布卢姆斯伯里文化团体[15]成了,你知道,势利眼的代名词。为了艺术而艺术之类的。”

弗吉尼亚

“势利?布卢姆斯伯里势利?我们可是社会主义信仰者!伦纳德从来都离那些拉选票活动远远的。”

安吉拉

“对不起,对不起。是的,我知道。你丈夫很好。”

谈到伦纳德,我用的竟然是过去时,弗吉尼亚愣了下神。她用修长的双臂环住身体,头低下去又抬起来,眼神里好像有火焰在燃烧,模样相当可怕。

弗吉尼亚

“你有听到我说的话吗?我们信仰社会主义,是彻头彻尾的反帝国主义者!”

安吉拉

我不能被她吓住。

“也许,你的读者还不知道这一点。”

弗吉尼亚

“大众有时候是盲目的。”(眼睛里闪着光)“但现在还有大众喜欢我吗?——仍然?——现在?”

安吉拉

“你当然有读者。”

又是一阵沉默,气氛在悄然发生改变。我俩短暂地对视了几眼。她的肌肤闪着微弱的光,也许是阳光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她的心底燃起了希望。她还真是个美人。(爱德华也夸过我漂亮。我还年轻,而她已青春不再。)

她扬扬眉毛,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

弗吉尼亚

就在那一刻,命运仿佛从我身上辗转而过。这是我的新人生,我的美国人生!

此刻,杏黄色的阳光在小岛上渐渐消失,随着夜幕降临而渐渐暗淡下来,天空是靛蓝透着深紫,与杏黄色的光芒交汇着。小岛上的动物们仿佛也融入了这片天空。

而我在这里,我的人生再次开始了。

靛蓝、深紫,鸽子围成圈从空中飞过,每一只鸽子翅膀上的羽毛都闪着鲜艳的光。

生命的电流仿佛传遍了全身,我感到汗毛直立,后脖颈和每一寸肌肤都在微微颤抖。我是活着的。我有读者。

安吉拉

周遭突然传来低沉的嘶嘶声,一下接一下,

最后汇成响亮的重击。四只海狮全部跃入水中。

弗吉尼亚

“我们再回刚刚的街上走走吧。你说我们现在是在美国?”

安吉拉

“我们在纽约。天马上就要黑了。”

弗吉尼亚

“我去过很多地方,但却从没来过这里!我从没来过美国,也没想过自己会来这里,我爱欧洲……”

其实我有想过来美国,但我害怕。我身体的某一部分想要待在屋子里一直写作,哪儿也不去;另一部分却想要走出去看世界。我以前很喜欢坐着我们那辆汽车出行,它带给我安全感。伦纳德和我,还有米茨[16],我们曾开着车,窗外的欧洲就从眼前掠过……

我们对欧洲很熟悉,我和朋友们也去过欧洲很多地方。但美国好像很遥远,仿佛另一个世界。我想象过美国的样子:车流如织,并行不悖,驶向未来,但那对我来说简直冷漠又陌生……太可怕了,我会活不下去的。

现在身在美国,我还是以前的我吗?夜晚就要来临,但我不害怕。再说,我也没有行李和衣服这些身外之物,而这些现代的……纽约人都会穿什么呢?“除了身上这套破破烂烂的衣服,我没有其他,更糟糕的是,我也没钱——”

安吉拉

“口袋里一点钱都没有吗?”(我清楚地看到她的口袋鼓鼓囊囊的。)“上帝,我可不是有钱人。”

弗吉尼亚

“——我也没地方住。我能住哪儿?”不管怎么说,我总得有住的地方。

有那么一刻,我感到了简单的快乐。我要找一个住的地方,一个新的地方。我想起在僧侣屋的快乐时光,把躺椅摆在合适的位置,躺在上面能望到窗外一家古董店。我要再找一个能生活的地方。

但这样的快乐还会再现吗?那些恐惧和折磨……会不会卷土重来?我不敢想象自己真的逃过了看守地狱的恶犬,逃了出来。

或许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这么一天的时光而已。

安吉拉

“正如我说的,我并不富有。不过虽然到不了万贯家财的程度,但帮你渡过难关也许没什么问题。”

弗吉尼亚一直在盯着石子路出神。我们慢慢跟随着稀稀落落的人群走出公园大门。太阳已经落下,这些耸入云霄的建筑物将中央公园团团围住,仿佛看门人一般。在公园散散步不也挺有趣的吗?

没过多久,我们就成了两个影子,在这个由影子组成的世界默默相伴彼此。弗吉尼亚时不时走到路边,抚摸着道旁的悬铃木,她用指尖摩挲着树干,指甲扣着树皮。我看到她手握黑色栏杆,整个身体扑在上面,仿佛要永远停留在那里。回酒店的路上,弗吉尼亚满心欢喜,她小声哼哼着,身体前倾,一面微笑一面点头,但不是冲我。她在自娱自乐。倘若其他人也知道——那些满身疲惫、正走在回家路上的行人、学生、白领……他们低头看路,弯腰驼背——这个瘦高的身影是弗吉尼亚·伍尔夫就好了。她此刻正和我在一起!我深深地吸了口气。

距酒店还有五分钟路程时,弗吉尼亚突然说了句:“我累了。”她停下脚步。光透过叶子照在她脸上,整张脸显得很空洞。她的面色更苍白了。弗吉尼亚想说些什么,但说不出来。我找了个凳子坐下,凳面冰冷,木板让人极不舒服。她一屁股瘫坐在凳子上,嘴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

“弗吉尼亚,你还好吧?”

她没回答,而是努力打起精神,好像要让自己从黑暗里挣脱出来似的。她双肩向后打开,仿佛一名士兵一般将上身挺得笔直。一声轻叹后,她站起身来就往前走。

“弗吉尼亚,你走错方向了。”

回到第五大道时,街灯已然亮起,绚丽夺目的商店橱窗化作染色玻璃,闪耀出七彩光芒。她走走停停,注视着两侧的街景,她身上那些难以形容却又无比熟悉的特质突然亲切起来。这怎么可能——简直难以想象——我的蓝色外套上竟会出现那么一张脸,宽大的蓝色袖口中竟会伸出如此白皙的纤纤素手?就在那领口上方,淡紫色的血管在她的太阳穴周围若隐若现——让我尽情地饱饱眼福吧。

(那些文豪们令人着迷。伍尔夫、奥登、纳博科夫——他们是不朽的,名声如雷贯耳,其人又如月光般神秘。而如今,那个她就在我们之中。)

弗吉尼亚

“到处都是电。”我们在一扇橱窗前停下来,里面闪出柠檬黄色的光,一圈复活节彩蛋挂在上面。“太让人眼花缭乱了,我眼睛都睁不开了。这样的城市一定消耗不菲。”

安吉拉

毕竟,她写过《一间自己的房间》[17]。她明白,女人不能没钱。

弗吉尼亚

我不时地感到精疲力尽。

安吉拉

“弗吉尼亚,我们快到家了。”

15

安吉拉

回到酒店房间后,我点了茶;很快,温水和茶包就送了过来。气氛很放松,弗吉尼亚也来了精神。

弗吉尼亚

“国外的茶永远都这么难喝,不管是法国的还是德国的,看来这个世界的变化并不大。”

安吉拉

我必须和她解释清楚。

“这里的茶确实不好,沃丁顿算不上高档酒店。”

弗吉尼亚

“既然你知道它不好,为什么还住这里?”

安吉拉

弗吉尼亚坐在床上。她个头太高了,床显得又短又窄。

我在琢磨该如何告诉她网上预订酒店这回事。首先,我必须向她解释何为互联网——不,还是明天再说吧。“因为便宜。”我说。

她把我的外套搭在单人扶手椅上。我坐在弗吉尼亚身边,中间留出点距离,以表达我对她的尊敬。

弗吉尼亚

“那,你是不是很穷?”

安吉拉

我有点被惹怒了!“当然不是。”

她以为自己在搞人类学研究呢:我只是生活在另一个时代的人类——不,也许我对她来说根本就不具备真实性。

但我的确是真实存在的。金钱这个话题比较敏感,如果她愿意实话实说,我自然不介意。“就目前来看,你应该相当富有了,那些版税、版权,等等。”

弗吉尼亚

“如果是这样,可没有人跟我这么说过,可能他们联系不上我吧。”

安吉拉

她在嘲笑我,我尽量不这样想。也许因为阶级差异吧。听她说话的腔调,念个“really”(真的)都能把元音拉那么长。一看就是不用工作、养尊处优的富家女。

穿越到未来的纽约,发现自己身无分文,对她而言,这简直再好不过了。

弗吉尼亚

我被这个女人紧张兮兮的样子逗乐了。

很开心能和她聊起关于钱的话题,很多女人都做不到坦然地讨论金钱。虽然有些神神叨叨,但她有着难得的爽朗。尽管如此——她不会以为我带着支票吧?

安吉拉

我羞红了脸,她绝对是在笑话我。我希望她认为我足够聪明。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感到了——恨意。

“所以你身无分文,是吧,弗吉尼亚?”(我何必小心翼翼的,一口一个“夫人”?)“那可就——不太方便了。”我窃笑着,表情阴郁。真是一报还一报。

我给自己斟上茶,才不管她要不要续杯呢。

弗吉尼亚

她的言辞有点过分了,真是个粗俗的女人,希望她能立刻垂下那上扬的嘴角。“我离开的时候——没有带一分钱。”

安吉拉

这样做感觉很糟糕。

“抱歉,弗吉尼亚。”

弗吉尼亚(严肃地)

“是伍尔夫夫人。”

安吉拉(大吃一惊)

“抱歉。”

这太荒唐了,我绝不会——卑躬屈膝。“但你知道,现在是21世纪。”

弗吉尼亚(不解地)

“礼貌这种东西在任何时代都不会过时的。”

安吉拉

“没错。我叫安吉拉,你可以随时喊我的名字。”

(沉默。)

“等一下……你口袋里装的是什么?”(失望)

“哦,估计是石头。”

弗吉尼亚

“我口袋里没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安吉拉

看表情就知道她在撒谎!

傲慢中透着孩童般的内疚,语气中掺杂着一丝担忧——她就像一岁半时的格尔达把香蕉藏在沙发底下。后面会发生那种事也就理所当然了,如今回忆起来,简直难以相信——我俩竟会打架!

“就是那个。”我伸手去抓她口袋里的东西,弗吉尼亚挣扎着,尽量背对着我——我们扭打了一阵。我竟和伍尔夫扭作一团。当然,我体格更强壮——她都去世好几十年了!但自她第一次出现在图书馆后,有些东西已经发生了变化:当我触摸她的手时,那里早已空无一物。她的身体也不再如液体般柔软无骨。她在喘息,不,她在大笑。

两边的口袋里各有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挤得上衣的花呢布料都变形起皱了。

弗吉尼亚

“是书,仅此而已。我习惯随身带着它们。”

(奇怪的是,我们之间的拉扯让我笑出了声,太久没有和人有过肢体接触。很久很久之前,我会和哥哥们玩这样的游戏。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母亲还活着,老房子也亮堂堂的。)

“是我写的书,曾经出版过。我有权利带着它们。”

(说完我才反应过来,我为什么要向她证明自己,她又不是我的父母。这是典型的弗洛伊德式思维,弗洛伊德一定会用他微妙、简洁,但又略带隐晦的方式去分析我的想法——

我对弗洛伊德的喜爱实在来得太晚。就像是对我父亲一样,我在他死后才感觉到对他的爱,我曾爱过他,虽然我只记得他的争吵、抱怨和摔门而走的样子,但当他去世后,我才会独自在静默中想念他、感受他,才胆敢爱他。我对弗洛伊德也是一样,他死后,我才开始读他的书。)

安吉拉

“上帝!是《到灯塔去》,多么珍贵的版本!”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本书竟会出现在这里。弗吉尼亚把它拿出来时不小心掉了下去,书页赫然翻开。我瞪着上面的字,是霍加斯出版社的印刷字体,还泛着墨香,纸张是醇厚的奶油色。我轻轻合上书,它真的陷进了床里。

“弗吉尼亚,这可是初版书!”

由凡妮莎设计的封面,位于下方的灰色漩涡代表海浪,几抹平实的线条代表灯塔,分布不均、排列成扇形的黑点则是明亮的灯光。在这一切的外围,是灯塔的墙壁。“这本书绝对值钱。还有其他的吗?”

弗吉尼亚(沉默着,陷入沉思)

安吉拉

“弗吉尼亚!给我看看另一本!我都快激动死了!简直难以相信!”

弗吉尼亚(使劲盯着书看了很久后把它交给安吉拉)

“可能是我的书找到了我吧!”

(安吉拉翻了几页,惊叹着。)

弗吉尼亚(梦呓般的)

“它们就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等着我,崭新如同刚刚印完时的样子。我想,一定还有其他的平行时空,我希望如此……”

“创作《奥兰多》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就像从一个陌生的国度里飞驰而过——那是一个特别快乐的秋天,直到最后我的笔背叛了我的心。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完成了它……”

安吉拉

“《奥兰多》!这简直太棒了。可以拍照吗?就拍一下?我只拍书,不拍你?”

此时此刻,我仿佛就是个观光客。弗吉尼亚坐在床边,大腿上放着《奥兰多》,旁边是《到灯塔去》。弗吉尼亚·伍尔夫,随身携带着两本自己的初版书!

先是打了一架——我居然和伍尔夫打架!——现在又拍照。弗吉尼亚用修长、白皙的手摸摸脸。我能看出她正在努力积聚力量,让自己振奋起来。

(我肯定按错按钮了,因为什么都没拍到。)

弗吉尼亚

“真心希望你不要再这么做了。我不喜欢,也不想要被拍照。”

安吉拉

弗吉尼亚被惹怒了。她猛地站起身,挡住光亮。她一定很讨厌我。

“抱歉,”我说,“我知道你讨厌照相。我看过——”传记两个字被我咽了下去。她不知道自己有无数本传记,大多是厚厚一本、内容私密、版本众多。

“抱歉。”我又说了一次,接着伸出手,掌心朝上,想要与她讲和。

弗吉尼亚

“我们来聊些更有趣的事,你说——这些——现在都很值钱,是吗?”

安吉拉

“极其珍贵。当然,你可能不会想卖掉它们。”

我们对视了一眼,这是毫无疑问的。

弗吉尼亚(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

“你说过,你叫安吉拉?你想让我叫你安吉拉?”

安吉拉(仍不敢掉以轻心)

“我正要向你解释,如今,‘夫人’这个词已经过时了。”

弗吉尼亚

“我知道了。那么,你也可以叫我弗吉尼亚。我有个侄女叫安吉莉卡。”

安吉拉

“我的全名是安吉拉·兰姆,写书也用这个名字。”

(后面一句是顺口说的。每次遇到陌生人——我是说完全不懂文学的陌生人——他们总要问:“你是用本名写作吗?”

当然,弗吉尼亚是内行中的内行。)

弗吉尼亚

“那我应该叫你兰姆夫人。”(轻轻微笑)

安吉拉

“千万不要!”

(她们稍稍朝对方转了转身子。)

弗吉尼亚

“安吉拉。”

安吉拉

“弗吉尼亚。”

弗吉尼亚(兴高采烈地)

“让我们出门去赚点钱吧!”

(几秒钟后,她们握了握手。)

16

格尔达(站在学校宿舍的镜子前大声念着)

“妈妈的14条罪状”

1)把我送去寄宿学校

(我承认,在家待着的确无聊,但那也是因为她经常不在家。)

2)厨艺奇差。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大厨

3)总是忘记买巧克力蛋糕

4)总让我刷牙

5)成天唠叨爸爸的事,哪怕犯错的确实是他。和爸爸分手,他毕竟是我的爸爸,父母双全总归是好事。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至少可以聊聊天。

他们为何没想到这些?为何不在乎我的感受?

6)没意识到我是个天才

7)不给我打电话,其他同学的妈妈就不会这样

8)不给我买一个更好的手机

9)交男朋友——一个比一个长得恶心

10)没错,就是恶心。恶心,恶心,恶心

11)只关心自己

12)说一些我不爱听的话

13)擅自拿走借给我的夹克,拒绝再给我穿,只因为口袋处有点小破损——她难道不想让我变漂亮吗?

14)不仔细阅读我的邮件

读给她听时,我必须大声强调这点,最好有震耳欲聋的效果,唯有如此,她才会专心听我说话。

——妈妈什么时候回家呢?

17

安吉拉

这种温情果然没持续多久。我通过客房服务点了三明治,弗吉尼亚不喜欢吃,希望我再要些别的。我承认,我有些生气——“你确定要吃培根、生菜和番茄三明治?别怪我没提醒你,味道可相当糟糕。”

我浑身疲乏,现在只是强打精神陪她,另点三明治又花去我20美元,除此之外,她还吃了原先送来的薯条,所以之前点的也不能退回去了。我希望她尽快上床睡觉,方便我回邮件。

我试探性地提出把睡衣借给她,弗吉尼亚只是耸耸肩、摇摇头。于是,我决定去酒吧待半小时,方便她洗澡。哪知再回房间后,我看到弗吉尼亚光脚站在梳妆台旁,身上没穿外套,冻得哆嗦成一团,薄薄的一小撮长发披在肩上。她居然想打开我的电脑!出于本能,我赶忙冲过去阻止她。

“不行,弗吉尼亚,这是台机器,操作相当复杂,我明天再给你演示。”

她刚刚肯定没洗澡。

“我想看看这东西是如何工作的。”弗吉尼亚说着,但她为何要用水果刀撬开电脑呢?

等我再从卫生间出来时,她已经睡着了——的确是睡着,不是死了,我检查过她的呼吸——僵直地躺在其中一张单人床上,仿佛某处宗教遗迹;俊俏的脸庞在枕头中间的位置,枕头下面还藏着我的睡袜和收音机,那是我昨晚睡的床。夜里很冷,但我不想再去打扰她。关灯后总算可以放松一下了。“明天早晨,她定会消失。”我甚至开始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上帝,弗吉尼亚的鼾声太响了,我每小时都要被吵醒一次。我还未睁眼,她就起床了。她穿好衣服和鞋,直愣愣地站在窗前,凝视着眼前的景色。必须尽快洗漱完毕,我边这么想着边把腿伸到床下。

“早安,弗吉尼亚。”我用嘶哑的声音说,“要洗澡吗?早餐前洗个热水澡?”

弗吉尼亚

她像对孩子一般和我说话。很快我发现她痴迷于洗澡,几乎每天都会洗!难道她比普通人更容易出汗?

我想,无视她是最好的办法。

安吉拉

她稍稍回过神来。“那些大厦,”她说,“真漂亮。”

她温顺地吃着吐司,边吃边环顾四周。她喜欢盯着其他客人看,却独独不理我。用完早餐,她便开始不耐烦起来。回房间后,她径直走到衣橱前,连句“请勿见怪”都不说就穿上我那件蓝色大衣。那是我的大衣,我最爱的一件。

“弗吉尼亚,我还没准备好出门呢。今天不需要穿外套,天气没那么冷,我替你把外套挂回去吧。”

我需要先搜集点资料才能出去赚大钱。我打开电脑——房间小得可怜,电脑只能放在梳妆台上。写作赋予我们空间,让我们得以逃避自我,逃避那些熟悉的面孔——但此时此刻,我只能坐在镜子前,自我是无处可逃了。

但也有个好处:我可以通过镜子监视弗吉尼亚的一举一动。

(万一她突然从窗户爬出去了呢?我刚遇到她,绝不能轻易失去——虽然在某种程度上,我觉得一个人更自在。20世纪最伟大的女文豪猛然出现在眼前,身上还泛着泥土和水草的气味,这点的确不容易适应。)

我看见她在翻我的东西,拿起来又放下,还摸来摸去的。死过一次的人果真没什么顾忌。我可以理解,但内心却焦虑不已。她会通过我阅读的书来评价我吗?维多利亚时代的大家传记固然是加分项,但我从机场顺手拿走的睡前助眠读物呢?那本专题报道乔丹整形手术的《OK!》杂志特刊,头题就叫“一步一步来:乔丹如何重塑她的身体?”,估计她看不懂里面的内容。哦,不,她竟饶有兴致地翻阅着,还时不时笑出声来。“你喜欢色情小说?”她问,“在我们那个时代,大家会偷着看。”

“这不是色情小说,弗吉尼亚。”

她得意洋洋地朝我挥舞着其中一页上的照片:上面是乔丹那巨大的圆锥形乳房。

“不,弗吉尼亚,这很正常。哪个女人不想让胸部更丰满?”

“女人想让胸部更丰满?什么意思?你也这样吗?”她转过身来瞪着我的胸部,眼睛里尽是疑惑。

“当然不是了,弗吉尼亚,我现在无法跟你解释。”

我已经成了她的研究对象,古人研究现代人,这种“考古”有意思。我尽量集中精力继续自己的工作。

谢天谢地,她终于安静下来了。弗吉尼亚再次站到窗前,凝视着窗外明亮的建筑物,那如悬崖般陡峭的白色墙壁上镶着好几千扇窗户。她伸长脖子望着马路,皮肤早已松弛下垂,怎么看怎么像一只鹭。接着,她用下巴抵住胸膛,前额紧紧贴着窗玻璃。她神情急迫、焦虑,眼神中充满好奇,那样子看起来就像一只猴子正倚着栏杆低声吼叫。她的一切都是新的,活力四射又躁动不安,嘴里发出低沉的呻吟声。

我在谷歌上搜“曼哈顿的绝版书书店”。

她走过来,隔着我的肩膀偷窥,影子让屏幕变暗了。“那是什么打字机?”她问,“我能试试吗?”

她动作迅速,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按了键盘,沉重的手臂把我推开,又是讨厌的水草味。苍白的手指笨拙地移动着,速度相当缓慢——她总是手写吗?没错,但既然经营过霍加斯出版社,她肯定对排版很熟悉,应该是相当擅长才对。一排排金属字母,摸起来就很舒服。

她按的那几个字母在谷歌页面上毫无反应。也许是伦纳德把所有书稿校对好的。她失望地摊开两只手,就像信天翁展开修长、厚重的双翅。

“按键不管用。纸在哪儿?”

“没有纸,弗吉尼亚。”

“那怎么写东西?”

她看着我,怎么也听不明白。她抓起电视遥控器旁边的酒店便签纸。“这里有纸,但放哪儿?”

“不用纸。作家不在纸上写稿。”

“世界上怎么能没有纸呢?”

“纸是有的,但”——我敲敲键盘——“不用在这儿。”

我们,两个处于不同时空的人,对视着彼此。“我稍后一定跟你解释。”

她坐在床上,在我的正后方,用不信任的眼光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看着我点开戈德斯坦父子公司的官网。绝版书书店位于麦迪逊大街,一张张被书铺满的照片扑面而来。

“你正在看的电影是通过键盘操控的吗?”

“这不是电影,弗吉尼亚。”

“我们那个时代也有电影院,我和伦纳德都喜欢电影,我对电影院熟悉得很。”

“这里不是电影院,弗吉尼亚。”

“这根棍子可以调出画面,不是吗?”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抓起便签纸旁边的电视遥控器,开始随意摆弄按钮。

之后的场景只能用混乱不堪来形容,声音突然被开到最大,电视里正在播放阿富汗的新闻,无数子弹从机枪中奔射而出,声音震耳欲聋,爆炸一个接着一个,被战火熏黑的建筑物映衬着橘黄色的火光。弗吉尼亚好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似的,发出一声模糊的怪叫。她肯定在恐慌中按下了换台键,因为屏幕上突然开始播放二战时期的黑白老电影,飞机在空中呼啸盘旋,每架机身上都印有纳粹的标记。弗吉尼亚在哭,没错。我一把抢走她手里的遥控器,房间又恢复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窗外的车流声和她啜泣的声音。

“弗吉尼亚?你还好吗?”

她蹲在门边的角落,举起胳膊护住头,身体蜷缩成一团,精神几近崩溃,就像刚被人从河里打捞出来似的。我足足花了20分钟才让她冷静下来。

我不得不慢慢向她解释电视是什么、遥控器是什么,但看得出来,她完全听不懂。我去了趟卫生间,把她独自留在那儿,再出来时,我看到她一边凝视着笔记本电脑,一边用手摸索显示屏的背面。

“弗吉尼亚,你在找什么?”

“把纸拿出来的地方。”

“我告诉过你,没有纸。”必须让她转移注意力才行,“还是在网上搜一下有关你的信息吧。”

我在搜索框中输入“弗吉尼亚·伍尔夫”,然后把数字给她看——共有590万条检索结果。

“那就是说有将近600万条关于你的信息。看,还有照片呢。”我让她看了几张极其珍贵的图片。

她凝视着屏幕,眼神犀利又茫然。“这真是一本书吗?用键盘搜索目录?”

“在某种程度上是的。”我说,“看,它和书一样,也能合上。”我刚想合上电脑,她却阻止了我。

“伦纳德,”她说,“他在你的书里吗?你可以把‘伦纳德·伍尔夫’输入到目录里吗?”

当然。“138万条结果。”我说,“接近于150万。看,他也有照片。”和之前一样,屏幕上又出现一排小幅图片。

“照片为何那么小?”她说:“我必须见到他!”

在六张照片中,有三张是他们夫妻的合照。我点开的第一张是发黄的婚礼照片,弗吉尼亚的容貌果然改变了许多!年轻时的她身材要丰满许多,面容清秀圆润,看起来相当性感,堪称女人味十足。她身穿做工精巧、带图饰的齐踝长裙,胸前缀有暗色荷叶边,宽沿女士帽上装饰着花卉。前额被遮住一半,暗淡的睫毛下是一双未经修饰的大眼睛,她凝望着别处,并没有看向伦纳德。新郎是个身材瘦削的年轻人,溜肩、双唇虽饱满却透着忧伤,和弗吉尼亚如出一辙。照片上的他看起来并不特别愉快。我虽叫他年轻人,但事实上,伦纳德可不显年轻。我从不知道他的头发曾是墨黑色的——在我看过的照片中,他永远头发花白、身上落满灰尘。弗吉尼亚比他块头大,体重也超过他!果然是沉重的负担……但大家都说他深爱着弗吉尼亚。还有她那性感的嘴唇——天真无邪之人绝不会有这样一张嘴。

之所以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因为我读过她的传记,也算对她了如指掌。这本不该发生,除去父母、兄弟姐妹和子女,谁会将自己完完全全暴露在陌生人面前。我知道,他们的婚姻生活并不美满——妻子陷入疯癫,时常诉诸暴力以及频繁的抑郁发作,伦纳德只能独自扛下这一切。

(她也比任何人都清醒。读她的日记就能感受到,字里行间充满了冷静与睿智,纸页间满溢着幸福。)

弗吉尼亚“哦”了一声,眼底尽是渴望。她伸出手抚摸显示屏,眼前那对夫妇如此年轻,而她业已衰老。青年时代的伍尔夫夫妇出现在电脑这个“时间胶囊”里,于我而言,这再平常不过。

多么生动的画面,而照片上的人物却已毫无反应。这对去世多年的夫妇被困在发黄的照片中,也被困在了那个瞬间里。

她使劲按压屏幕,我把她拉回来。

“它会动吗?”弗吉尼亚问道:“能让我们动起来吗?”

“抱歉。”我说:“照片不是电影,它是静止的,无法改变。”

“我觉得……也许还有改变的机会。”

她指的不是照片。她心知肚明,这对夫妻将要面临怎样的未来。

“还想看看其他照片吗?”我尽可能温柔地说。

之后都是伦纳德的单人照,时间已经是40年后。那张瘦削的脸上布满皱纹,透着智慧,已然习惯了哀愁的双眸深深嵌在眼眶中,上方是浓重的灰色睫毛,嘴唇依旧丰满,那是年轻人的嘴唇——直觉告诉我他长了张外国脸,完全不像英国人。布卢姆斯伯里文化团体这样评价他:“弗吉尼亚嫁了个犹太人。”这既是玩笑,又不是玩笑。

“猫鼬。”她说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这次,我没敢炫耀自己的博学。如果我回答“山魈”,不知她会有何反应。这是伦纳德给弗吉尼亚取的外号,他最钟爱的山魈。

我知道的太多了,我们知道的太多了。那些藏有秘密的名字。

“够了。”她转过身背对着我。“也许你可以记录一下页码?”她郑重其事地说,背挺得笔直。

“伍尔夫夫人,我很乐意效劳。”她又把电脑当成书了,但这次我没纠正她。“你何时想看,我都愿意效劳。”

“那拜托了。”她嘴上说同意,身子却没转过来。

我继续搜索,最后选定了戈德斯坦。“戈德斯坦父子公司,绝版书交易商,在麦迪逊大街上。要不要走一趟?”

18

说走就走,我们立刻出了门。阳光下,两个不协调的身影匆匆走过商店装饰精巧的复活节橱窗。弗吉尼亚虽弯着腰,但仍比我高出许多。刚出门时,她还步履不稳,但没走多久就开始健步如飞,最后还超出我两步,简直令人惊讶。别看弗吉尼亚头发花白,憔悴的面色也让人不安,但真走起路来却毫不含糊,堪比体格健壮的运动达人。

我半走半跑才赶上她,她会时不时地停下来,打量着那些我从未留意过的东西——随处可见的广告——款式时髦、鞋跟高达15厘米,连防水台都有3厘米高的舞台鞋,我对这种炫富式的展示早就习以为常。事实上,我必须看好弗吉尼亚,以防她惹麻烦。比如刚才,两个女人手挽手迎面走来,一看打扮就知道是富家女:昂贵的齐腰箱型夹克、珍珠项链、硕大的太阳镜、精心打理过的头发一直垂到肩膀下面;下身是黑色紧身裤,腿部和臀部的曲线被完美地勾勒出来,脚蹬齐踝靴。刚看到她俩,弗吉尼亚就哈哈大笑起来,我急忙把她拉到一边。

“上街居然不穿裙子。”她兴奋地喊着:“纽约的妓女真有趣!伦纳德看到肯定会笑死。”

“她们不是妓女,弗吉尼亚,现在流行这么穿。我也觉得这打扮有点奇怪,但人家自己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其他人也都视而不见。”

“但我看到了,”她死不松口,“只有妓女才这么穿衣服。”

“很多女人都这么穿。”

“没人笑话她们?也没人说三道四?”

“在纽约不会,弗吉尼亚。”

她又像匹赛马似的,飞快地朝前走,但我看到她双眉紧锁,显然是在思考问题。过了一会儿,她停下脚步,面带微笑地歪歪头,仿佛一只机敏的小鸟。“这不就是安徒生的童话吗?还是我最喜欢的那篇。”

我俩继续走着,途经一幢镶满镜子的建筑物,在多重镜面的映照下,马路上的车流被筛成了碎片,我俩的身影也颤抖着汇入其中。一只鸟从头顶轻巧地掠过,刺目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我和弗吉尼亚还算心有灵犀,稍加思索后,我就参透了其中奥秘:没错,是《皇帝的新衣》。

19

格尔达

我确实有很多话想对妈妈说。如果没机会,那我就写下来。

与复仇女神决一死战

第一部分

(这是具有史诗意义的一句话,我特意选了与此相匹配的特殊字体。只要看着这些字,我就感觉自己全身充满了力量。我需要力量,因为我只能靠自己。)

打架是不对的,我明白。但我也知道,人必须要勇敢。就像小说《猫眼》中所写的,“女孩们开始互相算计”。我原本很喜欢这本书,但它实在太长了。

我绝不会再让人欺负。这是妈妈教给我的,因为她也是校园欺凌的受害者。

我知道,我必须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再说,她们有何理由喊我“胖子”?爱伊莎就是个丑八怪,我从没说出来;琳达的粉色耳朵跟猴子的没什么两样,我也没笑话过她;辛迪的腿细得像麻秆,我见过她的早饭:只有一片脆玉米片。

刚被她们欺负时,我也会反击,但后来情况愈演愈烈,我被欺负得更惨了。我管瘦子辛迪叫“安娜”——我还告诉所有人是“得厌食症的安娜”[18]——我知道这样做不好,但谁让她的朋友拿我的名字打趣,叫我“格尔迪尔”[19]呢!她不像其他人那样愚蠢,我承认,她英文挺好的,但仍然比不过我,所以她才讨厌我。不仅如此,她还嫉妒我,因为我可以尽情享用美食——那些薯片和果冻,而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不管怎么说,辛迪都是个娇气的名字,很适合公主。她也想当公主,而我只想当英雄。也许就目前来看,我还不够格。因此,这个辛迪——“厌食症安娜小姐”——觉得可以随意取笑我。但后来,她的态度突然间变得友好起来,竟然在图书馆主动找我说话(图书馆里那么多人,真正在看书的只有我们俩,真可悲)。

我在学校里属于毫不起眼的小人物,辛迪既然主动来找我,多半是真心的吧。我简直太好说话了,立刻就与她冰释前嫌,因为说真的,我想和她们做朋友。我不想打架。

我偶尔会和她们在一起,因为我没有多少朋友,真想念原来的学校,还有伦敦。还有妈妈。我明白她为何把我送到寄宿学校,因为她有工作要做——

我在哭,觉得自己委屈极了,但我绝不会被别人弄哭。有时,我会很想念自己的房间,以及伦敦的朋友们。

我不要紧的,因为我是格尔达。

妈妈需要工作——这是她的权利。她是作家,我很爱她,我不想像爸爸那样耽误她的事业。“你爸就是个混蛋”,妈妈总这样骂他,虽然在家时,爸爸会买菜做饭,还给妈妈倒茶喝。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妈妈叫他“混蛋”。如果我妨碍她写作,也许她就不再爱我了,即便她声称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她最爱的人。

正如我之前说过的,她需要挣钱养我,否则我永远也买不了最新款的iPad和自行车,我现在的手机都快难用死了——她答应给我买新的,但说完就撇到了脑后。

总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作家,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所以去寄宿学校也可以让人接受,但为什么是本德汉姆公学?这个所谓的顶尖名校和地狱没什么两样,到处都是“泼妇”。我本想说“傻瓜”,歧视女人的家伙才用“泼妇”呢。我和妈妈一样,反对性别歧视。

我很累,想吃点软心糖豆。我最喜欢石榴味,特意存了好多。

未完待续:

与复仇女神决一死战

第二部分

20

安吉拉

戈德斯坦父子公司,绝版书交易商。我们疾速前行,一路上经过了许多家银行以及占地广阔、却空空如也的大型跨国集团和拍卖行。路两旁是冰冷漆黑的阴沟以及陡峭如悬崖的巨型玻璃墙,中间夹着汹涌奔腾的车流,汽车的鸣笛声不绝于耳。车辆呼啸而过,仿佛完全看不到行人,一般这速度绝对能把人撞死。

对我而言,这里的摩天高楼如撒旦般恐怖。与西区相比,这里的建筑物更宏大,颜色更昏暗,就连投下的阴影也更显冰冷浓重,仿佛春意永远不会降临此地。她冻得浑身颤抖,用那件寒酸的花呢外套紧紧裹住身体。先给她买几件衣服,再把那件发臭的外套送到干洗店——“尽可能洗干净吧,某人穿着这件衣服溺水了!”(没错,弗吉尼亚的打扮窘迫不堪,有时,我也会开个低俗的玩笑。)

我在她的日记中读到过,她经常为买衣服发愁。

弗吉尼亚

我本想和她一起去书店,但她坚持要我留在餐厅的角落里等她,好像她并不太信任我。(别人一定会误以为我们要卖的书是她的。)一到餐厅就感到饥饿感疯狂地袭来,在几十年后重新来到这个世界,我只吃了两片吐司。餐厅里有一股浓郁的炸土豆的味道。她在靠窗的地方给我找了个座位,让我答应她不要到处乱走。她的担心完全没有必要。有时,她会让我想起伦纳德,因为他们总是像看守一般同我说话。

我承认自己曾独自离开并闯了祸,而我也因此失去了别人的信任。

安吉拉

“弗吉尼亚,你想吃什么?”

弗吉尼亚

她认真又敏感,也因此缺乏幽默感。也许是程式化的生活和繁重的工作,再加上没有仆人帮忙,将她的幽默感都磨掉了。

我试图让氛围变得轻松一点(笑着说):“我要点汤、三文鱼和乳鸭……”

安吉拉

“菜单上没有这个。”

弗吉尼亚

我想看看她是否真的明白我的言下之意。

“那我点山鹑?”

安吉拉

她真爱自我炫耀。“弗吉尼亚,你必须按菜单点菜。”我说。

弗吉尼亚

“像玫瑰花蕾一样的孢子甘蓝?”

安吉拉(仍然没露出钦佩的表情)

我明白,这些是《一间自己的房间》里写到的食物。你在引用自己的话,或者在考我?这本书我读过六遍,写得相当棒!但眼下,我们还是实际一点。

“在这里,你只能点三明治、沙拉或汉堡。圆面包夹煎牛肉,再配点薯片,怎么样?”

弗吉尼亚(热情回应)

“听上去很不错。牛肉和土豆,没有什么比勃艮第红酒炖牛肉更好吃了……就点这个了。你去卖书吧。”

安吉拉

她真是被仆人伺候惯了!

“你自己待在这里没问题吧,弗吉尼亚?”

(“她如何应对眼前的一切?她根本听不懂别人说的话!”)

服务员

“要汉堡和薯条,女士?”

弗吉尼亚

“好吧,就这个吧。”

安吉拉

我还是决定把她安顿在这里。我对绝版书了解不多,需要先做点调研,我可不想让她把事情搞砸。

(悄悄地说)“弗吉尼亚,记住,千万别离开。因为你没钱买单,擅自离开会被警察逮捕。我去去就来。”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兴奋地凝视着人行道上过往的人群。我离开时,她依稀还挥了挥手。

21

安吉拉

戈德斯坦的员工全都是彬彬有礼、颜值爆表的年轻男子,他们一律身穿浅色套装,小心陪着笑脸,服务热情更是没的说。店面太漂亮了,我甚至有些害羞。这里不同于英国的二手书店——角落里堆满脏兮兮的旧书,戈德斯坦的店面高大、宽敞、通风良好,正中间设有巨大的黑色展示台,供顾客挑选书籍,四周墙边也有各种展示柜。珍贵的孤本被用心排成了不对称的图形,就像安藤广重笔下被风吹拂的叶子。

我在右手边的玻璃柜里看到了什么?《到灯塔去》,封面正是凡妮莎·贝尔设计的。灯塔、四射的光线、弗吉尼亚名字的大写字母。(再看到它的感觉很不同,当然,我已经在书封上看到弗吉尼亚的名字不下数百遍,但感觉却从未像现在这般亲切——那个女人正在街角等我呢!)

我的心先是提到了嗓子眼,之后又沉了下去——看到同样的版本摆在这般珍贵的行列固然好,但人家已经有一本了,还会再买一本吗?

《到灯塔去》的旁边是玛丽·雪莱的《科学怪人》,另一边则是《奥兰多》!突然,一位面部轮廓分明、头发梳得油亮的年轻男子慢慢朝我走来。

“下午好,女士。请问需要帮忙吗?”

“我对弗吉尼亚·伍尔夫很感兴趣。”

“正如您看到的,我们的收藏很丰富。这边有本《一间自己的房间》,品相很好哦。”

我顺从地跟在他身后。这是另一本初版书,封面边缘微微泛黄,但纸张的颜色还算透亮,墨水蓝色的封面上画着一只钟表。也许意味着女人该去挣钱,该有自己的房间了。

想在纽约生活,弗吉尼亚需要钱,也需要自己的房间。我正在替她另找住处,我那间太小了,挤不下两个人。

(我自己住都嫌小。都怪机票订晚了,英国航空的商务舱那时已经涨到4000英镑!我还要供格尔达读书呢,哪来那么多钱。“去死吧,英国航空!”我突发奇想,决定在lastminute.com上预订机票和酒店套餐。不幸的是,酒店只能选沃丁顿。地理位置是不错,但设施已经数十年没更新过,房间内既没有迷你吧台,也没有写字桌。对我而言其实还好,毕竟大部分时间我都会待在图书馆。可弗吉尼亚就不这么想了,我从她的眼神中就能读出来——墙壁发黄,到处散发着化学品的味道,真是丑到不能再丑的破烂酒店。尽管如此,她还是喜欢长久地凝视窗外,仿佛自己身在天堂。与死亡相比,能活着就是天堂了吧?)

她的想法会影响我对自己的认识吗?

她会莫名地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吗?

我不能这么想。我是畅销书作家,拿过两个学位——她连一个都没有,虽然她被称作“全英国最聪明的女人”。我还经常去健身房健身,相比之下,她做过的能称为运动的也就是把自己从树篱中拽出来吧。我发质很棒——没错,这条有些站不住脚。而且,我有女儿,她没有,伦纳德不让她有孩子,以防她因此再度陷入疯狂,虽然我知道女儿可以让我保持理智。

痛苦的爱:亲爱的格尔达。

我还没给她发邮件呢。

“……女士?”

“哦,抱歉,我在做白日梦。”

“《一间自己的房间》——让我算算,肉桂色纸壳,凡妮莎·贝尔设计的封面——你知道她是伍尔夫的姐姐吧?没错,这本书很贵,因为它是独一无二的——12800美元。”

“太好了!”我说,男子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当然,我在推断弗吉尼亚的那本能卖多少钱。男子说“独一无二”时用的不是英语,不过这件事可以忽略不计。

“您很感兴趣?”

“《到灯塔去》多少钱?”

“初版带崭新的护封,价格28000美元。签名版再加400到800美元不等。我保证,您再也找不到更好的版本了。”

“可以看看货吗?”

男子的动作更轻快了,他走到展柜前,轻轻拿出书,接着把我领到巨大的黑色展台周围,挥手示意我坐下,最后毕恭毕敬地将书摆在我面前。

这本书和弗吉尼亚带来的那本一模一样,只是后者并未因时间久远而泛黄,颜色更纯正,纸张更洁白。男子翻到书皮后面一页,用纤细的指尖指了指她的签名。

我只在照片上见过她的签名,还未领略过真迹。她的字比我想象的要小,风格也偏于沉静。

“她应该用紫罗兰色的墨水吧?”

“是紫色没错——时间太长有点褪色。”

字体是——商务范儿,丝毫没有放荡不羁的感觉——倾斜、熟练、流畅、简洁。(当然,我可以提前让她签好名!怎么之前没想到呢?)

“您不想自己留一本吗?这可是百年不遇的机会。文学史的一部分。”我想,今天,我已经与文学史进行了亲密接触,够我享受一阵子的了,年轻人。

“所以,《到灯塔去》最高可以卖到28000美元?我的意思是,符合所有的条件——作者签名、初版、护封。”

“嗯——或者能找到私人版本,并非是像您所说的符合所有条件。”

我在专业上被人鄙视了。

“什么是私人版本?”

“我认为这不太可能。伍尔夫的大部分初版书都进入了市场,如果真有私人版本,也早该出现了。但倘若是伍尔夫为朋友签的名,并非以销售为目的——你知道她曾为自己的美国出版商签过名吗?——那就非常值钱了。在那个时代,签名书更加少见,特别是有意义的签名。最珍贵的是给名人签名——比如利顿·斯特雷奇,你知道他吗?薇塔·萨克维尔—韦斯特,还有伦纳德,这个最罕见。”

“我知道了。”如何才能一夜暴富,今天总算看出些端倪。我的期望值果然有些低了。“太好了!谢谢你的款待。”

“您不想看看里面?”男子大吃一惊,但他不可能知道我还要照顾这本书的作者,此时此刻,弗吉尼亚·伍尔夫正坐在街角,穿着散发出些许异味的衣服,吃着汉堡和薯条。她现在还不能在纽约街头随意闲逛,她必须先挣够钱,学会开源节流。

在社交方面,我始终心有疑虑。我出身工人阶级,虽然受过良好教育,发音够标准,经济条件也过得去,在汉普斯特德购有房产,女儿在公学上学,但我仍需谨言慎行,想尽办法融入上流社会。

在这一点上,弗吉尼亚完全帮不上忙。

我必须拿到戈德斯坦的联系方式。“我明天或后天再来。”我冲那位身材修长的年轻男子说道。他打开陈列柜,将书放回去,然后又咔嗒一声把门关上。看来,我有点惹到他了。

“额……先生?”我尽可能客气地说,“我有位朋友,您也许对她的书感兴趣。”

男子露出机械式的笑容,稍稍瞥了我一眼。“也许她可以给我发邮件,描述一下具体情况?这是我的名片。”

他把名片递给我。(当然,对他们而言,这种事屡见不鲜。客人亲自到访或致电,拐弯抹角地暗示说戈德斯坦会对他们的书“感兴趣”,但事实上,大部分都以失败告终。)

“她是个老太太。”我微笑着对男子说:“不会用网络。我想她更愿意亲自跑一趟。”

“您随意。”他说,然后轻轻耸了耸肩。他的头发梳得真整齐,衬衫雪白,我很好奇他会如何看待弗吉尼亚。

还不得不面对那股浓浓的水草味。

弗吉尼亚乖乖坐在咖啡馆里,正在研究一个番茄形状的番茄酱罐子,其中的四分之一已经被她倒在了盘子上,如血般鲜红又黏稠的番茄酱堆得像个小山丘。“你之前见过这个吗?”她兴奋地说着。

看来,汉堡味道不错啊!她对我说,安吉莉卡一定也喜欢。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弗吉尼亚共吃了六个汉堡。

22

格尔达

与复仇女神决一死战

第二部分

这就是辛迪,对谁都很友好;她的两个朋友,琳达和爱伊莎,我也不讨厌。很明显,琳达和爱伊莎只是辛迪的陪衬。爱伊莎的大眼睛相当醒目,咯咯笑时总把牙齿露出来,像只兔子。辛迪只和她俩聊得来,因为其他人都不喜欢她那古怪的性格,而我恰好也是个怪人,所以并不介意和她一起玩。琳达和爱伊莎虽然招人烦,但大家就伴外出也算有点意思,再说人多一起也安全。

除去外出,其他时候可一点也不安全。

跟她们成为朋友大约一周后,我开始告诉她们我的秘密,当然不是那些顶私密的东西,例如父母吵架或我智商超群之类的,这样别人只会疏远我——为什么?因为我是天才啊。我们平时聊的都是再普通不过的话题,我告诉她们妈妈是作家,获得冰岛文学奖后,我们在汉普斯特德买了幢豪华别墅(在此之前,我家的房子也很普通,事实上,我们最开始住在联排公寓里)。我没有吹牛,只是陈述事实而已,这没什么可夸耀的。总有一天,我也会有夸耀自己的资本。

但有件事我确实做错了。她们三个经常嫌弃自己丑,嫌自己长了个又塌又宽、还满是雀斑的大鼻子,等等。总之,她们就是在比丑,还盼着我加入。我猜,她们以为我会说自己的头发就像姜一样黄;或者抱怨自己太胖,因为我的确不算苗条。但我没有这样做,我告诉了她们我的真实想法:“我喜欢我的头发,因为这就是我。我必须吃很多,因为我总是饿,我才不在乎体重呢。”

“为什么不在乎?”辛迪问我。她看上去很生气,好像我骗了她似的,琳达和爱伊莎也怒气冲冲地瞪着我。“如果我像你这么胖,我早自杀了!”

她们先是开心地笑成一团,之后,态度又突然转变了,“哦,辛迪那么说太粗鲁了,我从没那样说过话。她让你伤心了吧?当然,你一点也不胖,真的,哦,格尔达,你身材不错,你还好吧?”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早晚会长到妈妈那样高,我会变成一个美女。”

琳达和爱伊莎惊得一言不发,只有辛迪说道:“这你可说不准。”

我虽然有些后悔口出狂言,但也不想露怯:“早晚的事,怎么着?”

这件事过去没多久,她们三个就开始商量要为我准备一件小礼物。那是一个周六,有的同学收到了父母寄来的包裹。事实上,很多同学都收到了包裹,竞争便由此拉开。她们的妈妈和我妈妈不一样,根本不用外出工作——懒惰!——所以才有时间给孩子准备包裹,里面尽是些巧克力棒、流行杂志和芭比波朗牌眼线液之类的东西。顺便说一句,学校不让我们画眼线,但收到眼线液的女孩们一个个兴奋得要死。噢,妈妈真贴心,大家快来看她给我寄来了什么!

我没有包裹,因为妈妈太忙,我早就习以为常。我不是崇尚物质,但我真的很喜欢那款新手机。

辛迪也没收到包裹,在她看来,我之所以不高兴,肯定是因为看不惯同学们炫耀自己的礼物。(我才没有不高兴呢,让这些女生和那帮游手好闲、愚蠢至极的全职妈妈们见鬼去吧!)

晚些时候,辛迪和琳达来找我,我正在预习功课。“我们想为你准备件礼物,因为我们喜欢你,具体是什么暂时保密。”“我还没过生日呢。”我说,“没关系,我们只是想表达一点心意。”

在接下来的两周里,她们三个一直在窃窃私语,商量礼物的事,有时还会笑出声来。我问她们笑什么,她们却拒绝回答,因为说出来就不是惊喜了。“周六早晨给你礼物,因为那天很适合收到特别的东西。”

我开始恨她们了,因为我能看出来她们是在同情我。我不需要别人同情,我是个坚强的女孩,虽然我也有柔弱的一面,喜欢被人关注,期待被人珍视。她们总说我很“特殊”,所以要送个“特殊”的礼物给我。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得到优待。

无论我何时出现,她们都会立刻停下手里的活,然后咯咯笑起来,那笑容真的很假。哦,格尔达,你好吗,真高兴看到你,特殊礼物马上就做好了。

我虽不愿承认,但心里确实充满期待。我终于成为一个受欢迎的人了。其实,这并不是我想要的。英雄不需要别人的认可。

在内心深处,我觉得自己更像咕噜——《指环王》里滑溜溜的咕噜。我希望所有人都喜欢我,但我的性格太怪了,这几乎不可能。

有段时间,上床睡觉前,我总会想到咕噜,因为只有想到美好的事物,我才睡得着。许多梦想似乎都已远去,那些在孩提时代就深刻于心中的伟大梦想。

(我坚信,它们总有一天会回来。)

周末到了,她们大费周章准备的特殊礼物也该揭晓谜底了。吃早饭的时间和往常一样,还是那么早——贵族学校周六上午也有课,简直气死人。(许多女孩家境殷实,学校需要她们的钱。)我不需要她们,我更喜欢在宿舍里看书。

我承认,我那天确实不怎么好看,起床太匆忙,头发来不及梳,眼睛里满是倦意。我面朝窗户坐在桌边,因为我爱春天,树叶开始发芽,点点绿意让人心生愉悦。也许就像这里的一样,家乡的嫩叶也在慢慢舒展身体吧。既然都是相同的景致,我便没有失去任何东西。阳光在桌面上铺成长条形,那抹金色的、来自家乡的阳光,就这样展现在我面前。

“今晚,梦想一定会成真。”“还有爸爸,他也许会回来,把我从这地狱中拯救出去。”这想法让我兴奋不已,甚至还有点史诗的况味。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教室,模样真是帅呆了。“我要把我的女儿带走。”他对数学老师说。我发现自己几乎要哭出声来——太感情用事了,爸爸不喜欢我这样,我要高兴一点。于是,我便瞪着树上的阳光。全英国的树都发芽了。苏格兰的树也发芽了,虽然我从没到过那儿,因为妈妈常说:“哦,苏格兰,没劲透了,为何不去埃及呢?”幼芽亮绿亮绿的,就像绿玻璃上的星星点点,经阳光一照,便化成了一串项链。

“朋友们”来了,我很高兴,我喜欢听她们大喊:“格尔达,格尔达,你今天好吗?”

(我知道自己并非真心喜欢她们,那是内心深处的“咕噜”在作祟,它喜欢得到别人的关注。“哦,格尔达是个受欢迎的女孩。”我承认那样很可悲,但我还年轻,事情总会向好的方向发展。)

我坐在那里,朝她们微笑——因为有树叶,有阳光;还因为我突然觉得,老妈选的这间地狱学校也没那么糟。

辛迪从背后拿出一样东西,还愚蠢地挥舞着,那样子就像个餐厅服务员。“总算完成了,这是我们的心意,希望你能喜欢!”她的表情很怪,既紧张又笑个不停,我几乎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所谓的特殊礼物就是一个很厚的信封,上面用大写字母写着我的全名“格尔达·兰姆—凯”。我喜欢自己的名字,但上小学时,一个叫达伦的男孩取笑我,因为“兰姆—凯(Lamb-Kaye)”的发音和“肮脏(Manky)”或“猴子(Monkey)”很像。达伦很聪明,但不合群,谁见他都烦。两个喜欢我的男孩把达伦打到鼻子出血,从此,达伦再也不敢欺负我了!哈哈!不过,老师是绝对不会允许这类校园欺凌的事件发生的。

不管怎样,也有人送我特殊礼物了。

一想到这件事,我就脸颊发烫。我站起身来,拥抱了那个“婊子”(或者“傻瓜”,具体叫什么依情况而定)。我并不感到羞耻。

另外两个人始终在咯咯笑,她们很激动,大概是因为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吧。有些人会因为感到幸福而笑,我开心时也会大笑不止,但自从来到这所学校,我就没怎么笑过。

我要再给妈妈写封邮件。

她怎么样了?为何不回信?她在纽约又没什么好忙的。她肯定早已经摆脱掉那个女人了。

也许,她在写另一部小说。第二部分完成得差不多了,我该去给她发邮件了。

23

安吉拉

弗吉尼亚对气味非常敏感,尤其是化学品的气味。她觉得室内很憋闷,我便带她去中央公园散步。她兴致高昂,而我却开始担心了。

弗吉尼亚

终于自由了。我们整整走了一个小时都没有到达这个城市的最北边,现在的地方有点像农村。(但事实上并不是农村:跑步的人不停地从我们身边经过,满身是汗,身上还挂着机器。)春天把整个公园装扮得如此美丽。我们从位于第五大道的入口处一进来就看见法国梧桐树上耀眼的阳光,每一个小小的枝芽都在迎风舞动。堵塞的交通让汽车排成一排,黄色的出租车按响了喇叭。被蒙着面的马匹晃动着彩色的鬃毛,甚至连马车上的假花都闪烁着鲜活的光芒,在风中微微颤动着。海风带走了城市里的尘埃,一切都干净透明。一溜黄绿色的水晶灯挂满了树枝,紫红色和白色的番红花在草地里星星点点地开放着,楼宇暗沉的边缘如镜子般反衬着银灰色的天空。

安吉拉

她对植物很有研究,比我强多了。“哦,看这棵枫树多美呀。”她边喊边指向一棵树皮粗糙且看起来有些发育不良的树。树冠上满是红黄色的花朵,它们就这样赫然绽放,活像一束束小巧的流苏。

弗吉尼亚

到处都是野蛮肆意的春意,一棵皱巴巴的黑皮老树还没发芽就开满了鲜红的花朵。“真是老树发新芽,枯木又逢春。”

安吉拉

许多事都能令她开怀大笑。她的牙齿不太美观,有点蓝灰色,还泛着黄,但那张脸依旧迷人,因为它凝结着欢乐与幸福,在这个纽约的清晨——

我怎么有点——格格不入的感觉呢?

也许,我正在和生活中的快乐——这个充满魔力的东西擦肩而过。格尔达拥有快乐,我没有。难道是因为我承担着责任,内心有所牵挂?我最牵挂的当然是格尔达,但现在是弗吉尼亚。

我为她担心,这家伙的情绪就像过山车,前一秒还悲伤不已,后一秒就兴奋得收不住。

接下来就要解决实际问题了。我们需要紫色的墨水和蘸水钢笔,弗吉尼亚无法理解为什么找到这样的墨水和钢笔会很难。

“这很好办,每个人都需要钢笔。”她就是这么固执己见。

“事实并非如此,弗吉尼亚。”

“孩子们总不能用那种带电的书写东西吧。”(她还是第一次如此称呼我的电脑,对她而言,电脑就是一本可以写字的书。)

“弗吉尼亚,他们就是用那个,那是笔记本电脑。我说过,笔记本电脑。”

“笔记本电脑(laptop),”她重复道:“是的,我喜欢那玩意儿,扁扁小小的,能开能关。听起来就像‘田凫’(lapwing),没错,‘一只鸟落在腿上,正拍打着翅膀’,那就是笔记本电脑。”[20]

“很好,弗吉尼亚,很好。但对我们而言,它就是个——工具。”我有点气恼,弗吉尼亚居然用这种方法轻而易举地“成为”了一个诗人。这些我也能想到,但却被她抢了先。

我们去布鲁明戴尔百货公司买墨水,弗吉尼亚似乎总是心不在焉,21世纪的生活竟富庶至此,她因此而震惊不已。“所有物品的颜色都是那么浓厚且庄重,”她说,“还很透亮,人仿佛被这五彩斑斓的世界包裹着。”她兴奋地大喊,手不停地指着:孔雀蓝的镶纹缎子、成堆的猩红色天鹅绒靠垫、淡黄色的柠檬、赤土色的陶器……到处都是明快又鲜亮的颜色,而百货公司的地砖却是肃静的黑白色,两者的反差因此更加巨大。水晶、丝绸、皮革以及那些亮闪闪的瓷器、金器和银器……电灯的强光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他们是怎么把光弄那么亮的?”当然,弗吉尼亚的记忆还停留在二战时期,那段艰苦岁月只有棕和灰两种色调。她注视着价目牌,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纽约人都是百万富翁吗?”她问。

“住在曼哈顿的大多是富人和他们的用人。”

(也许,这个世界不该有那么多钱?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出身工人家庭的我并不节俭。纽约——一个无所不有的城市。和弗吉尼亚在一起总有点让人不太舒服。)

还买得到蘸水钢笔和墨水吗?够呛。我们的世界好像不再需要被书写了——这个真实存在且繁盛富庶的世界。

我们接着去了波道夫·古德曼百货——能去的地方都去了。只要听到“钢笔”两个字,售货员就会露出彬彬有礼的惊讶表情。

“以前,人人家里都有钢笔,但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言外之意是:你过时了。弗吉尼亚过时了,这点毋庸置疑,但古老正是她的加分项。

难道我也在不知不觉间与时代脱节了?我伦敦的家里有钢笔,我用它来签名。威迪文牌的,黄金的笔杆非常漂亮,是爱德华送我的结婚礼物——上帝,我还没那么老吧。

我只有49岁,会经常使用脸书和推特!

和她在一起显得我也老了。从年岁来看,她看起来像我妈妈,但在某种程度上,她更像我的孩子——我正是她21世纪生命的“助产士”。

经过几个小时的搜寻,与此同时,我还要强忍着怒火——她怎么就不听我的话,乖乖待在我们每次分开的地方等我呢?我们终于在一个古怪至极的地方找到了钢笔,说起来还要感谢沃丁顿酒店的保安,他的剃须刀就是在那买的。这家名叫“剃须刀地带”的小店坐落在第57大街上,以售卖古董钢笔为副业,一层的店面向上延伸出一段漆黑的楼梯。得知我们的需求后,那位叫摩西的老先生先是点头,之后又眉头紧锁。他边叹气边起身站到了一个椅子上,逐一打开抽屉,呼哧带喘地为我们找钢笔。他时而站直身体,嘴里咒骂几句,接着又弓身下去,看得人心惊胆战。最后,老人将几个抽屉并排摆放在玻璃柜台上,巨大的撞击声透出洋洋得意之色。

“存货就这些。”他哀叹道:“以前的库存比这多十倍。随便挑吧,女士,都拿走才好呢。我这把老骨头可爬不了高喽。”

“我不介意用这种吸水钢笔。”弗吉尼亚说,她并未被老人打动。“我之前用过,但墨水洒得到处都是。”

“我只有这种钢笔。”老人说:“想要电脑就去别处。这位女士问我有没有古董钢笔,当然,在这个时代,所有钢笔都称得上古董。”

我告诉他,我们需要蘸水钢笔,但心里着实没抱什么希望。突然,老人那双隐藏在旧镜片后的双眸亮了一下,他拿来一块墨迹斑斑的粉布包,里面装着几支旧蘸水钢笔。他得意地把笔放在我们面前,然后一瘸一拐地取来一大瓶黑墨水,一张旧到几乎发霉的吸墨纸和一个条格笔记本。“看见了吧,女士?”老人对满脸疑惑的弗吉尼亚说:“我们有的是蘸水钢笔,一大堆呢。”

“挑一个,弗吉尼亚,试试哪支好用。”

她郁闷地选了两三支。看得出来,她很讨厌挑东西。我期盼她写点什么,但她只用第一支钢笔蘸蘸墨水,随便在纸上划了两道,然后皱起眉头,又连续蘸了几次,活像一只在墨水池边探头探脑的愤怒的小鸟。

“没墨水了。”弗吉尼亚生气地说。

“怎么可能!”老人反驳道:“你用的方法不对。”

他俩隔着柜台怒目相视。“她是职业作家。”我插了一句。

“不想要就别碰。”

“挑一两支吧,弗吉尼亚。”

“不让试怎么挑?”

“我们的确想买,”我告诉老人:“这些笔挺不错的。”

“你朋友不知道怎么用。”

“我当然知道!”

“你不知道。”

“她是非常有名的作家。”

“哦?那你叫什么?”

弗吉尼亚瞪着老人,一字一顿,慎重地说道:“弗吉尼亚·伍尔夫。”

“弗吉尼亚什么?没听说过。我只知道杰姬·柯林斯和斯蒂芬·金。”

“我不知道这两个人。”谢天谢地,弗吉尼亚终于笑了笑。

我只得付钱,以便让老人冷静下来——价格如此便宜,简直有悖常理。我们再次出发:下一站,卖彩色墨水的美术品商店。

“签名制作活动”一直持续到晚上11点。为在戈德斯坦蒙混过关,我特意往墨水里掺了些水。尝试的过程中经历了各种失败,连浴室的地板都被染紫了。弗吉尼亚根本帮不上忙,她只会看购物频道,一边抓着遥控器,一边抱怨。

“不像,完全不像。”弗吉尼亚瞄了一眼我勾兑的墨水。“我从不用这种缺乏活力的颜色。书的存放必须远离强光,所以字体的颜色应该更明亮才对,不是吗?”

她怎么不早说啊?肯定是沉浸在了购物的幻想中无法自拔。

最终,我们用了未经稀释的另一半亮紫色的墨水。

“最好先演练几遍。”我说:“这么多年没动笔,你的手也许会抖。”我从旅馆便签上撕下一页纸递给她,然后就去清理浴室地板了,顺便再洗个澡。

接下来的事只能用“诡异”二字来形容。我神清气爽地走出浴室,发现她正皱着眉头坐在那里。“是钢笔的问题,出不来墨水。”她说。

“好吧,弗吉尼亚。”我只想赶快搞定这件事,好给格尔达发邮件。(真让人心神不宁啊:我总把格尔达忘了,多亏这孩子性格独立,不用我操心。)

“让我试试。”笔好写得很。我用花体签上自己的名字。“你还是不够使劲。”

最终,我俩只能一起完成任务。我紧挨着她坐在床上,打开的书放在床边的桌子上,我用手推她后背,以便增加力度——她的皮肤冰凉,骨架干瘦,一根根血管凸起着,就像坚硬的沙滩上留下的鲜明的水印——这招果然有效。熟悉的笔迹、硬朗的线条、明亮的色彩,我兴奋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在《奥兰多》上,她写道:“给亲爱的薇塔,我始终与你同在——弗吉尼亚”。

《到灯塔去》的签名更是经典:

给伦纳德,永远的,唯一的伦纳德。

你的V。

“干得好,弗吉尼亚,戈德斯坦的店员一定很兴奋。”

事实证明,我还是低估了这两本书的行情。

凌晨三点我就醒了,忧虑得无法入睡,弗吉尼亚倒睡得香,还打着鼾,我却满脑子都是格尔达。说到底,钱还是为她赚的,因为爱德华早就不再爱我(这也是我换手机号的原因之一,他有我的手机号,却从来不打;别告诉我北极没信号)。如今,只有我和格尔达相依为命。“为了格尔达。”没错,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最最亲爱的格尔达,我正在想你。现在是纽约时间凌晨三点,我太想你了,想得鼻窦炎都犯了。照顾弗吉尼亚是项苦差事,我们很快就要搬去别的酒店……”

我在脑海里打着草稿,尽量多说点深情的话,但没过多久,我又开始想弗吉尼亚的事。接下去怎么办呢?整个现代世界,她只认识我一个人——我怎能丢下她一人?

困意再次袭来,我又睡着了。

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前台给弗吉尼亚订一间她自己的房间。我必须预付两晚的费用,所以还有时间替她另找酒店。只要能找回原有的生活,做什么都值得。

我做得到吗?我的生活还能恢复如昨吗?

24

格尔达

我把“与复仇女神决一死战”的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给妈妈发了过去,但那女人仍旧没反应,只告诉了我她的日程安排。我很担心,妈妈虽然健忘,但也不至于接连好几周对我不闻不问。她总说在照顾那位从古代来的怪胎(我承认,我一直这样看待弗吉尼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没读过她的作品),但我知道她不爱爸爸了,也许她有了外遇。自从和爸爸分开后,她开始狂买衣服,甚至还涂亮橘色的口红,根本和她那张大黄脸不搭嘛。

其实,她的脸也没那么黄,我随口说说罢了,谁让我在生她的气呢。哈哈哈,算她自讨苦吃。

学校生活还算不错,我决定暂不执行“大逃亡计划”。

首先,妈妈在美国,我不想让她过分担心,虽然她知道我性格独立坚强(这还是爸爸给我的评价,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我骑脚踏车不扶把手)。倘若我擅自逃学,某些傻瓜老师肯定会向妈妈告状,在电话里夸大其辞。她们经常这么干,遇到点小事就嚷个没完。那次,两个女生掉进了泳池,其中一个是不会游泳的琳达(我不知道她不会游泳)。她不仅把眼镜搞丢了(哈哈哈),还差点被救她的人勒死,琳达扯开嗓门拼命尖叫,许多人都跑去看热闹。当时,我正在图书馆读一本有关曼哈顿的书(看看中央公园是否有危险野兽出没,妈妈就住在那附近——她很可能外出散步时被咬伤了,这也许就是她一直不回我邮件的原因)。女舍监硬把我拉出图书馆,还在走廊里大吵大嚷。

“你为什么把她们推下泳池?格尔达,我不许你欺负同学。”

“那你为何容许她们欺负我?”

“别顶嘴!”

“那根本不是理由。”

我和妈妈解释过,“别顶嘴”算不上理由——大人们无话可说时才用这三个字搪塞我们。但很显然,卡农女士并不明白这点。

我承认,现在对她说这番话的确不合适,因为我很快就要去见校长了。

但我最好从头讲起,事实上,这段是中间部分,我愿意把我看到的事一字一句写下来,因为根本没有老师愿意听我解释,我还要写邮件告诉妈妈。长篇累牍的非把她看烦了不可,让她的收件箱再也装不下别的邮件。

格尔达与复仇女神

第三部分

我要睡觉了,明天早晨再写。

25

弗吉尼亚

安吉拉对一丁点儿小事都担心不已。去戈德斯坦将会是一次冒险!我曾经尝试过角色扮演,当然是在年轻的时候——我粘了一层薄薄的假胡须并用木炭把肤色涂黑,扮演一位阿比西尼亚皇帝,还把整个“无畏号”战舰上的船员都骗了过去——去戈德斯坦就更是小菜一碟了。你所需要的仅仅是充满自信,以及一种幽默感。

我希望她能像我一样更稳重、更冷静。我并不是在评判她,只是她有时候沉不住气,总是一副毛毛躁躁的样子,毕竟我们只是出去购物而已。

她给我单独订了一间房间,去戈德斯坦之前跟我解释了很长时间怎么用浴室里的淋浴装置,但我没听,结果还是把地板给淹了!

一定是她的洁癖在作祟,我们还没有买裙子和外套,她就坚持一定要先买新的内衣。奇奇怪怪的文胸款式让我想笑,而她却像个讨厌的家庭教师一样一直对我嘘声让我安静。他们称文胸为“莉莉艾特”(Lilyette)和“巴厘”(Bali)[21]!生活在现代的女性居然要穿一些奇怪的装置来让自己的胸部坚挺!甚至还有人人为地用塑料把胸部充大,那是以前只有杂志里的女人才会做的蠢事儿!那些文胸什么也遮不住,因为它们就只是在带子上系点蕾丝而已。“我拒绝买这些东西。”“那你就要每晚都洗内衣了。”她义正言辞地说。(为什么每天都要洗?现代人是对卫生着了魔吗?)我问她除了蕾丝款之外还有没有其他款式,比如我想要那种用粉色绸缎做成的法式衬裤。她一定是为了报复我所以才帮我买了大号,她可以穿大号,我可不行。

要不要买新的外套也是个问题,因为我身上的外套还可以穿好几年,根本没有必要再买。而且,在我赚到钱之前都是她来付账,所以我不想欠她太多。

我不想买,而她坚持要买,最后我们还是回到了布鲁明戴尔百货。

布鲁明戴尔百货似乎有种魔力,因为一到这我的心情就好起来了。某种来自光线中的颜色在召唤我,我想要再一次感受温暖,我已经在寒冷中度过了太长时间。尽管此时还是春天,我却无比期待夏天的到来。那种黄——介于橘色与粉色之间——是日光的颜色。那是一面意大利褚黄色墙壁的颜色、是一条长满了西班牙橘树大街的颜色、是安吉莉卡在七月的某个下午的脸颊的颜色、是金粉交织的杏子的颜色。绸缎衣架上某件杏色的衣服吸引了我,金粉色的丝绸在白色灯光的照射下晕出金色的光芒——一件翻领长袖衬衫,看起来很低调却很时髦,我在最后挑中的一堆衣服里试了这件,在我准备脱掉它时,我把领子立了起来,看着镜中的自己——十分男孩子气——我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促狭地睁大好奇的眼睛,调皮又年轻。我从帘子后把安吉拉喊过来。

“我想要这件衣服。”我一边笑着一边和她说。

“你怎么这么开心?”她看上去很是疑惑。“你是不是挑了最贵的那件?”

我不想指责她,况且她也有很多优点,但她总是透露出庸俗的一面。这么形容她也许不公平,但安吉拉实在太爱钱了。可能她写的书卖得很差吧,我曾这么问过她,但她听了后很生气还声称自己是个“畅销书作家”。我到50岁才开始赚钱,所以我不应该这么严格地要求她。

今天我就要拿到自己的钱了!人真的不能没有钱——我回头再试试吧。我们都需要钱和一间自己的房间——我提醒自己以后不能再说“人”这个字眼,因为我发现这种说法现在已经过时了,好像在这个时代没有人想要被称为单独的“人”,而要称为“人们、我们”——21世纪的公民们都是通过群体来感知事物的。

很遗憾,这件衬衫的价格被她说中了!“夫人,这件衣服400美元。”“400美元?”安吉拉睁大了眼睛,然后把嘴抿上,抿得简直比她的钱包还要紧。

我并没有看见她付钱,她只是给了店员一张塑料卡片,我想上面一定写着她的地址。店员把她的塑料卡片放在一个很小的机器里,他们一定是把她的地址复印在里面留作记录。我要尽快学会这些技能,要想留下来生活就要不断地学习。

对我来说,那个价格除了只是无法想象的巨额数字以外毫无意义,但她好像以为我是故意这么做的。我觉得这很好笑,仿佛我是个故意跟护士对着干的叛逆的小女孩。我们终于离开了布鲁明戴尔,她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而我则在她身后轻声哼唱。

这次购物十分成功。除了一件新衬衫式连衣裙,我还买到了另一条裙子,那是件衣摆及膝的橄榄绿羊毛裙,其貌不扬但十分实用,和那件杏黄色的衬衫很搭,就像是摆在一起的树叶和果实,或是温暖的夏末——

(如果我是和凡妮莎一起购物,那将会多么好玩啊——)

今天早上我又惹她生气了。临出门前我拿起了那件旧外套穿在外面,很显然穿上它就把昨天买的新衣服给毁了。不知道为什么,不穿旧衣服感觉就像没穿衣服一样,总觉得新衣服无法穿出门,会被人取笑。那件旧外套就像一个老朋友一样给我安全感。

在出租车上,她坐得离我远远的。我知道她是为我好,所以等红灯时我转向她——这里的交通灯很奇怪,亮黄色的灯从天上垂下来——对她说:“你应该知道,这件外套现在对我来说就是精神支柱,因为要卖掉我自己带过来的书,现在只剩下这件外套陪着我了。”

她脸上的冷漠瞬间就融化了,然后微笑着对我说:“我当然懂,只是那件衬衫花了400美元,我从来没买过400块的衬衫,我想你可能不明白那是多少钱,也许等你有了钱就会明白了。不过在你搞明白之前,可能早就花光了。”

她接下来说的话倒是更让我感兴趣:“你不必担心失去你的书,你能在任何书店买到。现在的人仍然很喜欢读你的书,弗吉尼亚,人们都记得你,爱着你,我们今天就去买些你的书。”

美国并不像我曾想象的那样,我曾经写过想象中的美国:数十辆车走在马路上,川流不息地驶向各自的目的地。但事实上,马路上的车每隔十分钟就会被超车,然后僵持不前,互相摁喇叭,制造出我无法想象的噪音。我们那辆出租车的司机在大声咒骂,我建议下车去走路,但安吉拉说这很正常,“坐好,弗吉尼亚,等一会儿就好了。纽约每天都这样,我不想让你风尘仆仆地走过去。”

看样子我得沉住气,做个淑女。

安吉拉

我不想让她看起来像个怪人。让一位上个世纪的伟大作家学会用花洒洗澡并不容易,我也算成功一半了吧——第二天吃早饭时,她的秀发透着芳香,蓬松柔软,原先的怪味道已经不见了,这才是美人应该有的样子嘛——等等,她刚刚做了什么?怎么又是那件水草味的外套。

不过,我已经开始喜欢她了。

但我几乎没时间干别的,从早到晚都在忙她的事。那天,我发誓一定要给格尔达回邮件。我已经很久没看她的邮件了,但我没什么好担心的。她在学校很开心,不像其他女孩让父母牵肠挂肚。

“弗吉尼亚,关于我女儿——”

突然,出租车停了,暗黑色的双塔赫然矗立在眼前,目的地到了。

26

格尔达

格尔达与复仇女神

第三部分

贵公主格尔达步入了黑暗塔

(我借用了拜伦的诗,最棒的英文诗之一。)

现在,让我们回到那天早晨,辛迪和她的朋友们要送我一件“特殊礼物”。我有些茫然无措,她们想让我立刻打开来看看,所有人都盯着我看,场面甚为尴尬。但我并不想立刻打开,留到日后烦心时再拿出来看多好,还能让自己高兴高兴。

那个周六的早晨,我确实很高兴。妈妈消失在大西洋彼岸,爸爸在北极工作(这不是玩笑,他是非常有名的气候学家爱德华·凯),即便父母对我不闻不问,但世界上仍有人记挂着我,愿意为我费尽心思。

从信封上就能看到,她们把我的名字写得很漂亮,也许是辛迪写的,她挺有艺术细胞,可惜美术老师没发现。里面装的东西一定更好,我一向把最好的留到最后。所以,我起身说道:“非常感谢,我上午上完课再打开来看吧。”她们自然很失望。

但事实上,我早就等不及了。英语课只有辛迪和我一个班,她整堂课都在看我,难道这家伙喜欢我?作为回应,我时不时冲她挥手、微笑(我是傻瓜。我是大傻瓜!把这句话写5000遍)。

但是,我不是傻瓜。她们才是。

吃完午饭回到宿舍,我已经等不到晚上睡觉,立刻就想打开信封。我还要告诉她们,我很喜欢这件礼物,让她们也开心开心。

我小心翼翼地撕开那个漂亮的信封,尽量不破坏上面写的名字。我要把它贴在我的软木板上,那上面的东西太少了。别人看到肯定会好奇,到时我就说“是朋友送给我的”,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我也有好朋友。

但事实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我先写到这吧,给妈妈留个悬念。

27

弗吉尼亚

走进明亮的戈德斯坦书店是我回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一次有回家的感觉,书店幽静清凉,摆满了书。我扫了一眼里面的家具,熟悉的样式以及肃穆的深色调像极了我父母的家,不过我很快发现它们不过是柚木或桃木的现代仿制品。我觉得这里不像一家书店。他们自称是“展示厅”,这里的书都像珠宝一般被展示出来,仿佛它们并非普通的日常用品。我说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

在霍加斯出版社,我们也会把书做得很精致。一开始我们对做生意一窍不通,但我们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凡妮莎帮我设计了所有书的封面,亲自掌控每一个细节。我记得她对《邱园记事》[22]的封面终稿很不满意,我们几乎吵了起来,那是我们自童年玩闹吵架后的唯一一次冲突。我们冷战了一个小时后,她带着可怕的冷静理智地跟我继续讨论,但我觉得这比争吵更让人难受。

在那之后,我和伦纳德也比以前更在乎细节了。我们的书都不是精装本,因为我们对维多利亚式的装饰有一种本能的抗拒——金边的花饰和华丽的字体,我们想要做简单又好看的东西。

凡妮莎的画都很简洁,寥寥数笔,像是孩子的涂鸦——在我这个非专业人士眼里,但她的画都完美地呈现了我的书的内容。《雅各布的房间》[23]的封面上,空荡荡的舞台上只有一盆花,小说的结局也是空虚的——凡妮莎和我心灵相通。《岁月》简直像受了诅咒一般,写得太长,导致书太厚,仿佛一个过度膨胀的沙发(美国人很喜欢的那种款式);凡妮莎创作的封面表达了对时间逝去的惆怅,太阳一个又一个地不断出现,越变越小,包围着一支色深如血的玫瑰。《海浪》的封面,她画了贝壳形状的光和水流的图案,还有两个人物,一个奔向大海,另一个则向相反的方向面朝读者,他们正是小说中人物形象的代表。

所有的封面里,我最喜欢的是《到灯塔去》,一座明亮的塔,看上去雄伟有力,但它的形状又像一位高举双臂的女性。那是一个强大的母亲的形象,而非家庭主妇般柔弱的女性。她强壮、高大又勇敢——可能就是格蕾丝·达林或是弗洛伦斯·南丁格尔?是的,她是一位勇敢又闪烁着光芒的天使,是我穷尽一生都在寻找的人物形象。

能有这样的姐姐,我是多么幸运——而她有我这样的妹妹又是多么倒霉。

虽然朱利安离开时我就在她的身边,但我为她做的根本不够。

我也很爱我的侄子朱利安,哪怕是在我们发生争执时。如果我曾经有过做母亲的念头的话,那一定是和朱利安在一起的时候。

这时,一个年轻人对我说:“您需要帮忙吗,夫人?”他把正在做白日梦的我吓了一跳。我和安吉拉本来都商量好了,如果有人问起,我会告诉他我有一位曾经是作家的姨母留给我一些书。我原本已经把这些熟记于心,但一瞬间我全都忘了。

我太沉溺于过去而忘了接下来要扮演的角色。我想到自己还没见到最后一部小说《幕间》的出版,它太糟糕了。那时候我仿佛被复仇女神一把擒住,抛在了空中,只能看到失败和黑暗。我活着时它没有出版,就像我未曾来到世间的孩子。

我没有熬过那段岁月,等到它出版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伦纳德找凡妮莎设计封面了吗?

(是我。

我——

让她帮我设计封面的。我从那个世界逃走了,可他们还要继续生活。我无法想象在她设计这本书的封面时有多痛苦。)

“夫人,您还好吗?”

“我很好,谢谢。我想知道……你们有没有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小说《幕间》?”

我以为他会认识我,然后认出我。但他用明亮又礼貌的眼神笑着对我说:“很高兴告诉您我们有这本书。”

安吉拉紧张地看着我,我用嘴型对她说:“一会就好。”然后跟着店员往前走。

我一眼就瞥到了自己的名字,被挂在墙上的玻璃框里。我看到了《到灯塔去》,安吉拉之前就告诉我他们有这本书——就像一艘从过去安然驶到21世纪的旧船停在那里,我的内心升腾出一种纯粹而又强烈的快乐。

店员从书架上取出薄薄的一本书,双手递给我,仿佛捧着一束宝贵的火光般小心翼翼,然后说:“这就是我们收藏的《幕间》。您可以坐下来仔细检查一番。”

检查?说得好像它有什么缺陷!终于等到这一刻,我突然有些害怕,一种虔诚的畏惧感——我还从没有如此虔诚过。

仿佛一个来自古代的水手,我的血液冰冷

如果我有足够的勇气去看那帘子后面的东西

而那正是因为自己所犯下的错误而失去权利去看的东西——

“抱歉。”我一边说一边望向别处,试图让自己更加集中注意力。

“夫人,您还好吗?”

“没事,只是有点轻微的头疼。”

然后一瞬间,我终于看到它了,封面是如此完美,如此简洁,却表达出了所有的内容。一切难以言说的内容都被表现出来了。只有凡妮莎……我的姐姐能做到。

乡村的露天演出落幕后,演员们都各自回家,回到了自己的生活中。小说的结尾写的就是演员们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在生活这个更大的舞台上扮演他们各自的角色。他们把爱付诸行动,然后创造出新的生命。

医生阻止了我创造新的生命

我无法像别的女人一样成为母亲

这是全世界都不知道的谜

凡妮莎画的是舞台和幕布——这是对小说里戏剧主题的优雅致敬。等到幕布合上,演员离场,观众也要回到各自的生活中。

此外,合上的幕布还有另一层含义:表演结束了,我也该从人生的舞台上退场了。

幕布周围有一圈玫瑰花环,那一簇簇乡间玫瑰是她为了哀悼我的离去而画,是凡妮莎献给不辞而别的妹妹的花环。

“对不起,”我深呼吸,“原谅我,妮莎。”

她设计的封面如此完美,让人心碎。这是她的告别,是她对我留给她的遗言迟到的回复。

一部分的我为她的画技深深折服,另一部分的我却痛苦不堪——作为妹妹的那部分的我,心已经痛苦得扭成一团。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而她现在却不在了,消逝在时间的长河里

空虚 无助 在无声地刺痛着我

她死的时候没有我在旁安慰

她的骨灰安放在何处?她又是在哪里去世的?她比我大,我应该陪她走到最后的。因为我的选择,我已经失去了在仅此一生的时光里陪伴她的机会,而我们从小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一幕幕、一遍遍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离开以后,凡妮莎一定很孤独。邓肯肯定和男孩子们出去风流快活了,留下来陪她的会是可怜的克莱夫吗?

我无从得知她老了以后是什么样子。这想法就像一个钉在我前额的钉子刺痛着我。

为什么我以前想不通这些?为什么我没有想到他们会因为失去我而如此痛苦?

难道我真的像伦纳德愤怒时所说的那样,是个自私的人吗?虽然事后他说他讲的都是气话。

(我只是以别人无法想象的方式去关心他、爱他。他是如此完美,但他不是圣人,有时也需要我的帮助和关心。)

但是我必须要拯救自己,复仇女神一直在身后追赶着我。当她们盯上你时,你便无所遁形了。我知道只有死亡可以让她们停下作恶的脚步。在河水里拼命挣扎,随着天色渐黑而逐渐下沉,直到变成水面上的泡沫,最终,她们丧失了法力,我终于赶走了她们。

我可以能屈能伸,但我绝不是一个懦夫。

安吉拉

当然,弗吉尼亚和别人不同,我也没指望她入乡随俗,但她坐在那里凝视前方的样子也太奇怪了吧。一颗豆大的泪珠慢慢滑落她的脸颊,她摇摇头,泪珠被甩开,仿佛迷失于车窗上的雨滴,随着列车在往昔的黑暗森林中飞驰穿梭……

我们还有急事要办。

“你还好吧?”我抚摸着她的手,竟然是温暖的,但有些僵硬。突然,她换了个姿势,挺直身体,精神也振奋了许多。

“这里太热,我必须把外套脱了。”其实书店一点都不热,但我终于松了口气。弗吉尼亚把那件臭烘烘的外套叠了一下,然后扔到我的大腿上。这次,她倒是毫不客气。

“不妨说句‘谢谢’。”一和她说话,我的口气就尖锐不起来,但我并不在意。脱掉外套后,她就成了另一个人——一身杏黄色丝绸套装,虽然上了年纪,但依然配得上“完美”二字,骨骼纤细,气质高雅,举手投足均显贵族风范,让她出面卖书再合适不过了。真希望她的外套没那么臭(受弗吉尼亚影响,我对虚拟语气上了瘾),我把它扔到了弗吉尼亚椅子旁的地板上。

“谢谢你给我拿这本书,小伙子,它让我回忆起了旧日时光。我也许会买吧,但我手里也有几本书,你可能感兴趣,是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初版书。”

(我猛然想起一件事——不能当众叫她弗吉尼亚!但我们没准备假名字啊。)

又一位年轻人走了过来,温柔地说道:“哦,是的,女士,您前几天光临过本店。”他认出我了。我发现自己在冒汗,糟糕,这关闯不过去了。但书是货真价实的,又不是偷来抢来的,我到底在害怕什么?

应该是怕它突然消失吧——装在电脑包里的书就这样不见了,里面除了空气什么都没有。整个早晨,一想到麦迪逊大街上那些黑压压的摩天大楼,我就心生恐惧(我看出来弗吉尼亚也很害怕,出租车穿过那片街区时,她立刻关上了车窗)。我怕之前的努力毁于一旦,但弗吉尼亚比我有信心,她的手更温暖、更坚实。

我快速回过神来,坐回刚刚的位置。弗吉尼亚正在参观书店的另一侧,她的书都摆在那侧的展示柜里。店员警惕地跟在后面,时刻留意她的一举一动。

“把书拿过来,安吉拉。”她开始发号施令,而且已经习惯叫我安吉拉了。我自然照做——没错,我习惯听指挥。

我把电脑包递给她。千万要一本一本地拿,我暗自祈祷,让宝贝亮亮相吧。祈祷竟然灵验了,弗吉尼亚果真只拿出了一本。

事实上,她表现得相当出色。是《奥兰多》的初版,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注视着它——“我能看看吗,女士?”——鲜亮的橘黄色硬纸板上轮廓清晰的照片以及毫无损毁的透明护封。“这是上等玻璃纸。”一位店员对旁边的同事说。

“玻璃纸是什么?”我问道。

“哦,一个专业术语。”他面带微笑,毕恭毕敬地回答。对他们而言,这本书和圣物差不多。

“我这里还有一本。”弗吉尼亚修长、白皙的手再次探入电脑包,掏出了《到灯塔去》。“你们已经有这本书了,也许我该去别家问问?”她假装很犹豫的样子——真要把书收回去吗?这女人是个天生的演员!

“我们很感兴趣。”一位店员说。另一位赶忙补充道:“我这就去叫艾利克斯。”一位年纪更大、职位更高的工作人员被请了出来,他同样一身西装革履的打扮,一边走向我们,一边与同事耳语。我听到了“罕见”两个字。

“我可以问问您是从哪里得到这本书的吗?”那位年纪较大的工作人员说道。他紧紧攥住书,根本舍不得撒手。

“没错,是祖上的遗物。”弗吉尼亚一派贵族腔,故意放慢语速说道,“我家是斯蒂芬的远亲,有些人说我长得和弗吉尼亚很像。我的姨母西奥多西亚”——西奥多西亚!她肯定在编故事,但所有工作人员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她不爱读书,所以这两本书一直被锁在柜子里,她把遗产都留给了我。当然,我第一眼看到它们就知道能卖个好价钱。”

弗吉尼亚开始用高招了。“哦,你们可以看看扉页,她还写了几句问候语。”

“是弗吉尼亚写的?”大家异口同声地问道。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她会答应,那灵巧的双唇眼看就要张开,我毫不犹豫地立即插话:“没错,是作者写的。一本送给伦纳德,另一本送给薇塔。”店内的气氛突然变得热烈起来。很快,工作人员纷纷涌了过来,一个劲儿地朝我们微笑,就像中了乐透奖似的。他们注视着弗吉尼亚——是敬畏,还是怀疑呢?

“长得确实像,不愧是一家子,”某位年轻女士说道,“背后绝对有故事。”第一位过来招待我们的年轻男子说:“您介意媒体来拍照吗?就拍您和这两本书。您和作者如此相像,媒体会非常感兴趣的。”

“我们家族向来低调。”弗吉尼亚一副冷傲的样子。

“您没必要担心,女士。”岁数较大的男子尽量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年轻员工容易激动过头。给您二位倒杯茶吧?或者来点酒?”

我不知道弗吉尼亚是否喝酒。她的日记里肯定写着呢,但现在也来不及看了。我担心她酒后吐真言,把身家秘密告诉别人。“我朋友午饭前不喝酒。”我坚定地说。

“顺便提一句,您还没说价钱呢。”弗吉尼亚对那位职位更高的男子说,“您出价多少?”

我张大嘴巴看着她。弗吉尼亚·伍尔夫果真名不虚传!

“当然,您也知道,图书市场不景气。”男子混迹商场多年,讨价还价自然不在话下。“当然知道。”弗吉尼亚微笑着回应。她把桌上那本泛着光泽的《奥兰多》拿到身边,起身说道:“目前我还不太想卖。不着急,回伦敦也能卖掉。”

不着急,回伦敦也能卖掉!每次想起这句话,我就是睡着了也会笑醒。

28

弗吉尼亚

这是我这么多年以来最开心的经历(当然,我已经不经世事好多年了)。

我们拿了一大笔钱从那里离开了!

因为安吉拉跟他们解释过我们只要现金,他们给会计打电话获得许可后,才派人专门去银行取了钱。

她成功地拿下了最后的谈判,而我差点把谈判搞砸了。他们先报价两本书5万美元,而我听成了1.5万美元,还用震惊和不可思议的口吻问了一遍。对我来说,1.5万美元已经是一大笔钱了啊。安吉拉朝我使了个眼色,然后说:“不是,你听错了,他们报价5万,1.5万是不可能卖给他们的,但我觉得你们应该再报高点。”

然后那位年长的店员给一位有可能买书的私人客户打电话询问。之后他面带微笑地跟我们说他可以报价8万美元,因为他已经找到了一位十分感兴趣的收藏家,并且收藏家保证他一定会好好收藏这两本书。

8万美元!我简直不敢相信。这笔钱比霍加斯出版社经营十年赚的都多,可能比我一生赚的钱还要多。出版社后来还算赚了点钱。

安吉拉却说:“谢谢,我和我的朋友会考虑的。我相信你们已经给了一个很好的报价,但是为了公平起见——因为她对纽约物价不是很熟悉——我想我会带她去看看其他买家的报价。”

然后有店员送了茶过来,我们坐在那里假装皱眉,做出一副犹豫不定的样子,内心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他们在后面围成一圈讨论了几分钟后,一头银发的艾利克斯回来给了我们更高的报价:“如果现在就能成交的话,我们愿意支付10万美元。”

我和安吉拉对视了一眼,点头同意了。

10万美元是很大一笔钱:成千上万的50美元、20美元和10美元的钞票叠了一堆。他们当着我们的面数了很长时间——把1000美元捆成一捆,50捆装一包,整整齐齐地码在塑料袋里,又严严实实地绑起来,两包各放在一个手提袋里,高兴地交给了我们,看上去十分满意。我们也很满意,所有人都满意了——而这些快乐和满足都是钱的功劳。我没有去碰那个袋子,但安吉拉试着提起来又放下,吃惊地说:“真的很重。”我们的快乐与满足是如此轻盈,而那一大笔现金又是如此沉甸甸。

年轻店员帮我们把袋子提到出租车上,然后和我们握手告别,皆大欢喜。

坐在一辆塞满两袋子钱的出租车上多少有点不适应。我和安吉拉都有点兴奋过头,我的脖子涨得通红,开心得狂笑不止。我俩不停回想刚刚发生的一幕:“我不敢相信真的成功了!”“你真的跟他们说这书是无价的?是这样吗?”这时,让人沮丧的事情发生了——出租车窗外传来一阵阵的人声,声音越来越大,车也慢了下来。

“很抱歉,女士们。”出租车司机说,“好像是那些年轻人又出来了,不过不多,我们应该很快就能过去。”

下一个路口被堵上了,一群人聚在一起,还有四散的帐篷,亮粉色和亮黄色的哨子在响,一堆牌子立在那里就像一片片竖鳞。他们看上去并不生气,而是很欢乐。其中一些牌子上的标语让人看不懂写的是什么,但有一些可以清楚无误地看明白——“占领华尔街”被两个年轻女孩举着,她们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大笑,脸上露出渴望的神情。另一个牌子——还有很多一样的牌子上写着“我们就是那百分之九十九的人”。

“我在英国看到过这个新闻,”安吉拉说,“他们是反资本主义者,弗吉尼亚。”

“人们总以为自己是那百分之一的少数派。”

如果他们知道我们的车上放了那么多钱会怎么样?

“是的,他们已经这么折腾好多年了,”出租车司机说,“这对有钱人根本不会产生任何影响,但对这些年轻人来说,可能会觉得心里平衡点。”

“他们都老大不小了,不是吗?”安吉拉说。其中很多人都是中年人或已近半百,他们的着装也很幼稚——有人穿着连体裤,有人穿着睡裤。出租车慢悠悠地开过人行道时,一个身材清瘦、眼冒凶光的老男人冲了过来,几乎要撞到我们的车上,他眼圈发红,下巴突出,手里举着的牌子上写着“把我们的钱还给我们”。

我们有种被人身攻击的感觉。“他们抗议的是银行,”安吉拉说,“看,他们身后的大楼。”

大楼就在我们眼前,像是一面黑色的玻璃悬崖。在黑色玻璃和五颜六色的抗议者之间站着一排穿着制服的警察,他们表情严肃,戴着头盔,手里还拿着枪。他们的对面挂着一条白色横幅——是床单吗?——上面的字歪歪扭扭:“银行就要完蛋了!”美国人写字可真难看。“不用担心,女士们,警察会保护你们的。”司机转过头来笑着对我们说。

“他们的头盔看上去很像德国的。”我对司机说,但他只是笑着嘟囔了一句。

我们和游行的人群僵持了很久,他们应该可以发现我们车上的袋子,但是没有人感兴趣。“贪婪会遭天谴的!”一个皮肤黝黑的女人盘腿坐在马路上,她的白发飘在空中,看起来就像美杜莎。如果我们目光相遇,会不会被她看出我们有那么多钱?为了避免麻烦,我移开了视线。我忽然有种被当场“捉到”的犯罪感,看来要适应自己有这么多钱也没那么容易。

看到外面群情激愤的人群,你会有一种需要和他们并肩作战的负罪感。他们三三两两坐在地上,手牌放在一边撑着看书,而那些帐篷就像是从这些死气沉沉的大街上长出来的,奇形怪状又闪亮耀眼。“质疑你所知道的”,仿佛我书里的句子活了过来,来到了现实世界里。很快,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聒噪不堪,刺耳的口哨声刮擦过我们的耳膜。

必须得尽快赶回酒店。

还好最终我们到了!“万岁!”安吉拉欢呼道。我们逐渐忘掉了街上的游行,准备去享受金钱带来的快乐。

29

弗吉尼亚

我第一次感到和这位生活在21世纪的作家休戚与共,相处融洽。她是在和生活中的伍尔夫朝夕相处,而不是书里那个已经死去的伍尔夫。

生活中的我和小说里的我并不一样,小说里不能有太多的娱乐性。

但生活中的我并不总是那么一脸严肃,因为人类的存在是荒谬的,人生也很荒诞。不管是我、凡妮莎,还是伦纳德的人生,以及所有我爱的人——利顿、奥托琳[24]、罗杰[25],还有总是充满活力的埃塞尔……

当然,日记里的我是最真实的,但那是我的秘密,从未被出版。那些日记现在已经被销毁,是我让伦纳德这么做的。他绝对不会把我的隐私展露在外人面前。

日记是我留下欢声笑语的地方,是我审视自己、反思自己的地方,也是我练习写作的地方。大多数时候我都会写作,除非那些恐惧袭来,即使在那种时候,我也试图去记录它,记录我和心魔抗争的过程。我在日记里写了太多太多。

可惜没有人读过,这是不是一种浪费呢?在日记里,我有自己的世界。时光的每一寸纹路和质地都被记录了下来:存在于昼与夜之间的闪亮的时光。

想到这里,悲伤将我淹没,因为那些记录都永久地丢失了。

如果可以,我会重读它们吗?

不,不可能了,我已经重生了。等我感觉不那么累的时候,我要试着写点新东西(我已经试过好几次,但我不想跟安吉拉抱怨——她从那家小商店里买的笔实在太难用了)。

“我们要换酒店了,”安吉拉宣布道,“不用再省钱了,我只是不凑巧才住了沃丁顿酒店。我建议我们换个地方,住沃兹史密斯酒店,尽管我在纽约的时间只剩下四天了。”她在纽约的时间只剩下四天!

如果她离开了,我该怎么办?她会带我走吗?她要去哪儿?那些钱怎么办?

不管她去哪儿,我都得跟着她。

30

格尔达

格尔达与复仇女神

第四部分

(上次说到拆开信封后,我收到了一份难以置信的神秘礼物。这些“朋友”着实把我惹怒了。)

我拆开了信封。

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信封里有两张正方形卡片,一张粉色,一张淡蓝色。上面都贴着我的小幅照片,肯定是从我的脸书主页上复制的,两张卡片看起来像会员卡。

的确如此。其中一张卡片上写着:

俱乐部名称:胖子农场

正式批准一个胖子加入本德汉姆公学减肥俱乐部

(辛迪很聪明,但不会拼写)

特征描述:长了张姜黄色脸的丑八怪

会员姓名:格尔达猪

入会年限:终生

另一张卡片上写着:

俱乐部名称:疯人院

正式批准一对疯母女入住伦敦汉普斯特德疯人院

特征描述:大脑袋、爱显摆、神经兮兮

会员姓名:格尔达·“自诩为天才”的兰姆和那位“叫我妈咪”的兰姆

入会期限:终生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怒视着手里的卡片。然后,我抓起信封,用力将其撕成两半。卡片必须留好了,这是证据。事实证明,我的做法非常明智。即便将它们塞进抽屉最底层,我依然噩梦难消。它们就像两个时时刻刻都在讥讽我的怪物,一个粉色,一个浅蓝色。卡片上的内容我已经看了六遍,每次看都会热血沸腾,甚至想愤怒地大喊。但我并不悲伤,我要从长计议,早晚有一天,我非杀了她们三个不可。

我不想深究她们为何这样做,因为我心知肚明。直觉告诉我,所谓的友情都是装出来的,她们其实恨透了我。但我内心那只“咕噜”根本不听劝,它希望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也许辛迪没那么恨我,但如果她真的恨我,她就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们不仅侮辱我,还侮辱我的妈妈(我真希望自己从未告诉过她们我还叫着“妈咪”)。也许,我谈她谈得太多了,但我和她们不同,我是独生女,没有兄弟姐妹。这样也不错,不用和别人分享妈妈的爱(如果再多几个孩子,估计她永远也不会回我的邮件了)。

我要与复仇女神为伍,她们曾对我紧追不舍,带着善意和大笑。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请看第五部分。

(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差点让她们淹死在泳池里。)

格尔达与复仇女神

大结局

说真的,你在看吗,妈咪?你真的关心我经历了什么吗?我是不是很勇敢?你会不会为我感到骄傲?

31

安吉拉

沃兹史密斯酒店的条件好多了。我给了弗吉尼亚足够多的钱,酒店保险箱里还存着几千美元,虽然很荒唐,但我也只能这么做了。她没有护照,也没有驾照,没法在银行开户,存在我户头上更麻烦。如果记者闻风而动,我就很难自证清白(难道钱是玫瑰味的吗[26])。

我确实帮了她不少忙。没有我,弗吉尼亚什么都做不了,不是吗?我的时间也很宝贵,我在工作坊讲课一天的收入是1000美元呢。

或许她该分给我一点钱?

5%或10%,9000美元最好,但还是要她主动开口,我总不能直接问呀。沃兹史密斯酒店的房费相当贵,要不是弗吉尼亚也许我还窝在沃丁顿那个破旧的房间里写论文呢。

土耳其人之所以愿意给我钱,也是因为仰慕弗吉尼亚的大名,但我笔下的弗吉尼亚·伍尔夫可比身边这个老实多了。第一个弗吉尼亚让我挣钱,而身边这个只会让我花钱。

弗吉尼亚

我在考虑那笔钱要如何分配,毕竟没有安吉拉我是不会拿到钱的。之前她给过我500美元,嘱咐我要保管好。

我觉得应该把钱一分为二,但她可能不会同意。

所以我打算先问一下她500英镑的实际价值和自己房间的住宿费,再提分钱的要求。

安吉拉

我们住进了“文学”层最大的房间(整个酒店以文学为主题,我俩的房间都是超级大床房,位置相邻,分别叫“海明威”和“斯科特·菲茨杰拉德”)。我们告诉前台,有两袋非常珍贵的书要存入保险箱(这些书可是能生钱的)。

100年后,我的书也能如此值钱吗?

这不重要,反正我现在是畅销书作家。当我把这件事告诉弗吉尼亚时,她满脸惊讶。她只写过一本畅销书——《岁月》,然而这部作品也许是她作品中最糟糕的一部。

我不确定这能证明什么。

有时,我也会反感她。过于担心她难免让我分神,连论文都写不下去——那篇《弗吉尼亚·伍尔夫:一道颀长的暗影》,更没时间去构思下一本小说。

这样下去,我也快要精神崩溃了。

爱德华在打击人上颇有天赋。每次被逼问急了,他都会说:“你是个好作家,但我更喜欢你之前的作品。”

“难道你不喜欢我现在的作品吗?”

短暂的沉默后,他才回答:“当然喜欢。”

离开伦敦前,我与海德斯通出版社的新编辑共进午餐。她身穿橘色夹克和紧身短裤,打扮得就像个15岁的少女,她声称是我的“粉丝”。

我试着告诉她我的这些感受。“但你很成功啊,”她惊讶地说,“我们都喜欢你的作品,读起来令人愉悦。”我不确定她是否读过我的书,也许是因为我的书畅销才夸我的吧。

“相信我,”她急切地说,“目前我们必须舍弃一些年龄偏大的作者,这很遗憾,但您不必担心,因为安吉拉·兰姆已经被打造成品牌了!”

原来在她眼中,我已经老了。

我之前试探过我的经纪人。当时,我们正在喝咖啡,她谈到了我的书的国际版权销售。“我想要激情,”我打断了她,“我想写真正感兴趣的东西。”她是个和蔼的女人,立刻回答我:“你应该这么做。”

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远万里奔赴纽约和伊斯坦布尔。我大可以坐在书房,轻轻松松地构思下一部小说,但我就是想写点新东西。我渴望过伍尔夫式的日常生活——所谓“灵感”,就是“将她纳入你的呼吸”,她坚信一切都能被写入作品。对她而言,生活本身就是个奇迹。

我现在确实离她更近了,尽管下一部小说还没有着落。

沃兹史密斯酒店里的所有设施都是崭新的。我耐心地向她解释什么是水龙头和保险箱,怎么开电视,如何播放CD和DVD,如何乘电梯,等等。我看她只是假装明白,因为没过多久,服务员就找到我说:“你亲爱的妈妈……”——我立刻向他们解释:“她不是我妈妈!”——她弄坏了电视,还把空调堵上了。幸亏她会用电话,这样就不用事事都求助于我了。

弗吉尼亚最喜欢浴缸、香皂、精油和忽上忽下的电梯,尤其是电梯,她坐了整整一上午,我甚至还听到她在走廊里大笑。

“弗吉尼亚,你刚才在干吗?去哪里了?你的脸怎么那么红。”

弗吉尼亚

“我坐电梯上到顶层的酒吧,然后回到‘文学’那层,再下到阅读室后再上去,后来又去了大堂和那里的行李员聊天(他们都很可爱),再到顶层去看风景,只要花几秒钟的时间,你就可以到达任何地方,太有意思了!我要写一篇关于电梯的文章!”

安吉拉

晚些时候,我去敲她房间的门,提醒她吃晚饭,却发现她坐在书桌前,面前放着便签纸。我想瞅瞅她在写什么,但纸上一片空白,也许她翻页了吧。

大堂服务员似乎很喜欢弗吉尼亚,老太太浑身散发着英格兰的典雅气质。每次我们离开酒店,服务员都会对她点头鞠躬、笑脸相对。(虽然服务员态度很好,但弗吉尼亚太引人注目了。有时,我觉得自己几乎成了透明人。)

渐渐地,她可以照顾自己了。两天半后,我就要离开纽约,飞往伊斯坦布尔参加学术会议。我的论文还没写完,但要引用的文献已经搜集齐了。尽管那些批评家总是很刻薄,但其中一些观点倒是让人耳目一新。当然,我从没和弗吉尼亚讨论过这些。

事已至此,我真能留她一个人在纽约吗?

“弗吉尼亚,我们必须做个计划。”

32

格尔达

我收到了妈妈的邮件,非常担心她。她有时跟其他家长通电话时会说她也担心我,但我知道她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别人的妈妈担心女儿吸毒、早恋,我妈妈也会随声附和,不过上述问题从未发生在我身上。

我一定要想方设法,让她为我担心!

你好,甜豌豆!(她总爱这么叫我,但我之前就告诉过她别这么叫)

谢谢你编故事给我看,我很快就读完了——我会再读一遍,但目前实在抽不出时间。三部分我都看了,内容很有趣,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我的女儿果然是天才。

(但她并不是真心的,只是随口说说罢了。我就是天才,智商超群。之前学校的老师告诉过她,她肯定忘了。我明明标注所有故事都是真的,她太过分了,或者她又弄丢了眼镜,没看清邮件里写的。这次我可没法帮她找了。)

学校生活还好吗?我必须告诉你一件非常重要且相当特殊的事情。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会相信我。请相信我吧,亲爱的,我唯有指望你了。

(她说得没错,但她却不相信我的故事!)

你知道弗吉尼亚·伍尔夫吧?也许你用谷歌搜过她的信息?她是上世纪最负盛名的女作家,是我永远的偶像。据说,弗吉尼亚是个势利眼,但她长相清秀,头脑聪明。只要讲到20世纪文学史,必会提到她的大名,等你到了大学选修这门课就知道了。她笔下的每个句子都像诗一样!我真不知该如何形容她。但最后,她发疯了,投河自尽。当然,以上只是简要介绍。

(这个弗吉尼亚·伍尔夫简直是个傻瓜。我最喜欢的作家是库尔特·冯内古特,因为他的书很有趣,也相当出色。他和弗吉尼亚一样,也死了,但他不是自杀。事实上他是从高处坠落,头部受伤,医治无效才死的,其实他并不想死。我觉得他比那个女作家好太多了。)

弗吉尼亚居然死而复生了!那天,我正在图书馆查她的资料,你知道我要去参加一场非常重要的国际学术会议,并在会上发言。她就这样出现在了图书馆。

(妈妈是第一次提这件事,也许她得了老年痴呆,自己都忘了。她之前从未告诉过我,否则我绝不会忘。我必须随时监督妈妈的一举一动。我总提醒她,必须让我随时知道她的情况,尤其是最近爸爸不在她身边,甚至连靠得住的男朋友都没有。她一向不擅长这件事,总是遇见渣男。)

(当然我希望她别交男朋友。)

弗吉尼亚就这样走进来了。她不是骗子,她是真实存在的。她迷失在了21世纪。她身无分文,绝望无助,只有我能照顾她。

(妈妈不会正在给她花本要留给我的钱吧?)

我马上要去伊斯坦布尔了,我实在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或者公平地说,她应该在圣诞节那天告诉我这件事。想起圣诞节我就生气,因为她给我买错了礼物,所以即便当时她告诉我这件事,我可能也听不进去。再说,妈妈的话一向很无聊。)

我只是发言嘉宾之一。讽刺的是,这场会议就是研究她的——“21世纪的弗吉尼亚·伍尔夫:跨文化及转换性视角解读”,而我却不能把她带入现场!

(为什么不能?作者现身说法,恰好可以告诉那些专家学者们哪里研究错了,这不是很好吗?肯定对他们有好处。)

(我仍旧为妈妈感到骄傲。去纽约或哈佛,或别的什么地方参加国际会议,为专家学者们讲课,她在家绝对享受不了这种待遇……我记起来了,的确有开会这档子事,她当时收到通知时激动坏了。)

我一直在想,到底该把她安置在哪里。想象一下,她都去世好几十年了,对许多新生事物都不了解,就像个我刚刚领养的婴儿一样。

你是我最爱的女儿,我希望你能在学校交到好朋友。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她们的事呢?

(我告诉过你,她们很讨厌。)

我不能经常给你写信了,接下来的两天我还要照顾弗吉尼亚,然后去土耳其开会。我特别想给你打电话,但学校三令五申头两个学期不许影响你们学习。估计学校认为你们都是娇气的小姑娘,会央求家长把你们领回家!但我知道,你很喜欢学校生活。

(闭嘴吧。)

妈妈给你一个大大的拥抱。

(最指望不上的就是你。)

PS.别忘了刷牙。

(闭嘴,屁股脸。)

认真回信要花两个小时,但我还有个重要计划要实施,包括从学校逃走,所以我决定只问一个问题。

亲爱的屁股脸,

弗吉尼亚·伍尔夫为何不能参加她自己的会议?

最亲爱的,

格尔达·兰姆—凯,天才少女>:-(

(你也许会诧异我为何对弗吉尼亚·伍尔夫死而复活的事如此淡定,因为这种事很常见。外婆经常半夜找我聊天。外婆和外公去世前一直在照顾我。有时,外婆还会爬上床把我搂入怀里。妈妈小时候患有哮喘,外婆也是这样搂着她。外婆还会穿着睡衣来到妈妈的卧室给她讲故事,直到妈妈睡着为止。只要我心情不佳难以入睡,外婆就会死而复生,爬到我床上,把我抱紧,然后再趁天亮前溜走。)

亲爱的格尔达,

我要赶时间。

我不喜欢屁股脸这个外号。

没错,我确实可以带弗吉尼亚去参加会议,但后顾之忧太多!她相当难搞。

你还没告诉我你朋友们的名字呢。我真的很关心,你知道,我是一位满怀爱意的妈妈。也许你想邀请她们来家里过夜?我查下日程表,看看何时能回家。

特别特别爱你的,

妈妈

PS.你可以叫我屁股脸,我以此为荣。我提醒过你要按时刷牙吧?

Xoxoxox

33

安吉拉

照顾弗吉尼亚:一日为仆,终生为仆!为给弗吉尼亚办本护照,我打了好几个小时电话。如果我不在她身边,有些材料必不可少,这些材料可以证明她的身份。她也许想回欧洲,所以长远来看,她还需要开个银行账户。我和英国边境管理局打过交道,看到他们要求填写的表格,我简直想笑——“1928年之前出生的人免于填写此表格”——如果能直接告诉他们弗吉尼亚的出生日期就好啦!在“到访美国的目的”一栏中,我填了“旅行”——她是来旅行的,只不过是穿越时空之旅。

我说,她的护照丢了(这是事实),但边境管理局的官员可不好糊弄,这帮家伙固执得很,什么都不信,只信证据。要想证明弗吉尼亚这个人确实存在就必须提供文字证明。

我本打算公事公办,哪知弗吉尼亚另有高招。她扬扬眉毛,眼珠一转,便计上心来:“我可以和酒店大堂里的朋友谈谈,也许有个人能帮上忙。我们打算花多少钱?”

(她最近习惯坐在酒店大堂里发号施令,那模样就像个主持庭审的法官,难道他们就一点都不烦她吗?我可是烦透了。)

两天后,我听到弗吉尼亚在走廊上大笑。我打开房门,看见她手中挥舞着一本英国护照。“看看这个,是不是很棒!我们明天就能前往撒马尔罕了!”

我打开护照一瞧,果然不错,弗吉尼亚的照片居然还是彩色的,表面的薄膜没有一丝褶皱。“照片是从网上弄的。”她说。

“太好了,弗吉尼亚,一切妥当了!但护照原来的主人怎么办?你朋友是怎么办到的?”

“很显然,他是偷来的,然后做点细微改动。后悔肯定是有的,但看看我们得到了什么。一个人如果犹豫不定,就只能裹足不前。”

身份证件算是搞定了。我开始列清单,思考在纽约的最后几天还有哪些事情要做。

(我建议她也列份清单,想想还有什么想做的,但她光顾着和大堂里的服务员聊天,什么都没写。)

“她可真有意思。”我在大堂等弗吉尼亚回房间拿包时,年纪最大的行李员对我说。

没错,她是个很风趣的人。

以下是我为她制定的计划:

1.去美术馆寻找布卢姆斯伯里文化团体中画家的作品。

2.去书店购买弗吉尼亚的作品。

3.再去一次中央公园散步?

4.去阿尔冈昆酒店喝咖啡(多萝西·帕克和朋友们曾在那里见面)。

5.去看自由女神像。

我没把第6条写下来。

6.想一想如何安置弗吉尼亚。我走后,谁可以照顾她呢?

弗吉尼亚最近开始独自外出了,这个问题也变得更加迫切。她刚从布鲁明戴尔百货公司回来,买了许多衣服。我猜这些衣服应该都很贵,比如那件黄色羊绒外套。她喜欢坐在酒店大堂里,衣服换了一套又一套——珊瑚色的丝绸,青绿色的山东绸,今早还戴了一顶大得出奇的海军蓝圆草帽。

弗吉尼亚

我买了一顶帽子,它美得就像一首诗。深蓝色的帽沿就像海面上的漩涡绕着帽顶打转,帽前的波点面纱仿佛一群可爱的蜜蜂盘旋而过。我太喜欢这顶帽子了。

安吉拉

上午十点,酒店大堂。今天要先完成清单上的前两项活动。

弗吉尼亚的帽子依旧那么夸张,从远处看,就像头顶上落了一只蓝金色相间的鸟。我扬了扬眉毛,她肯定看到了。我本不想这样,但就是看不惯。她立刻摆出防卫的架势,看上去突然衰老了许多,鹰钩鼻向前凸着,既尴尬,又不安。

“弗吉尼亚!”我尽量不用责备的语气,“上午我们不是要去美术馆和书店吗?”

“希望是如此。”

“你这身打扮像是要去参加婚礼。”

“帽子不合适吗?”

“你这身很漂亮——但现在不是20世纪30年代,许多事情都变了。”

“去美术馆就应该打扮得时髦点,我俩都应该打扮得很时髦,”她更正自己,“但好像我穿得太夸张了?”弗吉尼亚立马泄了气,弯下了腰,帽子也变得滑稽起来,双手搅在一起,紧盯着地面。

我并不想打击她。“和你一起逛街,我很自豪。”(我是认真的。)“所有书店的老板都会记住你的,但之后我们可能还要去中央公园散步,那里可以风大著称……”

“那里没风……”大堂里有人打断我的话,肯定是弗吉尼亚的某位朋友,幸亏她没听到,“她只是嫉妒你的帽子,吉尼……”

“所以我建议,逛完公园后回酒店取帽子,然后再去阿尔冈昆酒店,这样就完美了。”

“没错,阿尔冈昆酒店是个高雅的地方。”她在大堂的朋友补充道。

就这样决定了,我们立刻出发。弗吉尼亚并未摘下帽子,她和我并肩站在狭窄的人行道上等出租车。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她的美是毋庸置疑的:海蓝色帽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活像一块巴甫洛娃蛋糕立在一个瓷碟上。

“弗吉尼亚,我们将会度过愉快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