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眼前的一切,仿佛已跟我远离,
消失的一切,却又在化为现实。
——歌德:《浮士德·献诗》
我读孙犁凡四十年,却是第一次编选孙犁的作品。
作家孙犁是以小说名世的。他的短篇《荷花淀》,中篇《铁木前传》,长篇《风云初纪》,早已奠定他在现代文学史上的牢固地位。经过时间的无情淘汰,他的小说珍藏在经典的宝库里,成为民族文化的代表。孙犁很珍惜他在抗战时写的小说——因为那是中华民族求解放的时代,是一代革命战士的青春,是明艳的“战火里的荷花”(汪曾祺以孙犁小说编写的电影剧本名称)。了解孙犁作品特色的读者,知道他的创作虽名为“小说”,但大部分小说都来自现实生活;孙犁,以现实主义的作家的身份站在文学之林里。从中学时代开始创作尝试时,他都是受社会现实的刺激,从亲身观察思考的、活生生的现实选择题材。他受“五四”新文化运动,尤其是受“左翼”文学的影响很大;鲁迅先生的伟大人格和文学作品,是他一生追慕的最高峰。正是这个原因,他的小说是散文体的小说,更多的是散文的质素。晚年写的《芸斋小说》,几乎全是真人真事,属于笔记体散文。以史的观念写小说;以诗的境界写散文;以哲学家的冥想写诗,这就是孙犁的全部作品告诉我们的。
一九四九年至一九七九年,孙犁仅仅出版过两本散文集,一本是《津门小集》,内容是他进城后深入工厂,讴歌新生的工业城市和工人阶级的新貌。解放后的城市生活是新鲜的、富有生机的。他从农村进入城市,以记者、作家的眼光,观察记录普通的劳动者。另一本《农村速写》,完全是他在河北农村体验生活时写的散文随笔。这一批如短笛牧歌的作品,有的是独立的成品,有的是再创作的素材。这两本散文集,字数少,本子薄,其中《津门小集》开启“百花”版小开本散文集的先河,已成为出版史上的佳话。我这次选编,主要选的是孙犁在一九七六年后的作品,也就是中国文学界发生的奇观:“衰年变法”的孙犁,晚年孙犁,或曰“后期孙犁”的作品。他早期的散文和诗,已经陈列在历史博物馆里,成为历史文献和世纪回眸的风景;愿意从源头欣赏孙犁的文学风景的,自会徘徊巡视,全面了解一位风格独特、风景各异的作家。
从少年时养成的惜书爱书的习惯,孙犁有个癖好是给自己的书包书皮。书皮的材料,是他从工作的报社摄影部讨来的。在动乱年代,政治运动频仍,工作失去常态,生活陷入混乱,孤守一室的孙犁以包书皮安定身心,并在书皮上随手写下自己的所思所感。这些用毛笔写在牛皮纸上的文字,是不连续的日记,是文约义丰的随笔,是有真情实感的散文。本选《耕堂书衣文录》就选择了一部分能代表孙犁彼时精神状态,又有文学意味的片段,作为一个品类。在文学界、学术界享有盛名的《耕堂读书记》,是孙犁散文的又一个类别。一九四九年后,生活安定,收入渐丰,孙犁开始大量买书;买书的一条主要线索,是鲁迅先生的日记书账。从他的藏书书目看,主要是中国传统的读书人必读的书,很少有古董级的藏品。他也从没兴趣以书籍的市场价格来决定取舍。他的读书,读的也是常见的书。《耕堂读书记》引起读者注意和喜欢的,是他对历史、历史人物的评价,对古代已有定评的人物、事件、现象的重新认识。他以历史观照现实,激烈批判不良社会风气、文坛怪相的文字,是他的读书记的鲜明特色。《史记》的“太史公曰”,欧阳修的“五代史伶官传序”,王安石的“读孟尝君传”等经典,是《耕堂读书记》的脉络、精神及继承和发扬的源头。纵向看,这都是一以贯之的中国文章。曾有一个时期,文学界有一股轻视从延安出来的老作家的冷风;是孙犁的创作新面貌,止住了偏见者的无知和狂妄。第四辑《文林谈屑》,是孙犁继承鲁迅的杂文传统,以匕首和投枪刺向文学界不良作风的短篇文字,尖锐犀利,不留情面,当年主要刊发在京津沪穗的报刊上,曾引起广泛的好评。这些一事一议的短篇文字,目的还是希望能改善文学界的生态,呼吁同道把精力投向创作这项艰苦的劳动中去,防止形形色色的形式主义干扰、污染神圣的文坛。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文学界,南有巴金先生的《随想录》在反思“文革”;北有孙犁一系列《文林谈屑》《芸斋琐谈》在文坛掀起拨乱反正的疾风。从那个时代过来的读书人,都能记得南北两位文学前辈的新创作。这次编选本书,我将巴金与孙犁的精神联系文字,特意放在第二辑《远的怀念》,就是要留下一份文学档案。第二辑和第一辑《芸斋梦余》是本编的主体。这两辑展示的人与事,是二十世纪苦难的中国的一个缩影,也是作家孙犁的生命史。最值得注意的是,孙犁一生的幸福、快乐,大多发生在居无定日、危机四伏的战争年代,大多发生在贫穷落后的北方农村。早已进入国民教育体系的《山地回忆》,是他对土地和人民的感恩之作,也是他对逝去的幸福时光的回味。一九七六年后,已年过花甲,疾病缠身,长时间不再创作的孙犁,在政治清明后渐渐复苏,开始写回忆性质的文章,主要是回忆去世的前辈、朋友、战友、亲人。孙犁是个朴素、真挚的人,他的回忆人与事的散文,以修辞立其诚的原则,用简洁、典雅的文字记下他对人的思念、评价。他一生珍惜友谊,但又永远保持人格的独立;他那著名的“文人宜散不宜聚”的观点,得到不少文学同道的首肯。孙犁孤僻的性格,熟悉他的人也能同情地理解。当他在文学界的地位和名望愈来愈显赫时,他还是依然故我,没有走出家门去当“社会名流”,正像殷海光当年说的:“对于这样一个时代而言,适当的孤僻,是一种防腐剂。”
回忆儿时经历的乡村生活,为文学青年和同道的文集写序,也是孙犁散文的一大项。我这个选本,以第三辑《乡里旧闻》,第七辑《谈美》分别选择两组,请读者欣赏另一类散文艺术的特色。《乡里旧闻》,上承唐宋传奇和《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内容全是纪实,没有怪力乱神。一篇短小的文章,就是一个普通北方农民的一生;其艺术手法,完全白描,集中看,这一组散文具备社会史的价值,颇似蒋兆和先生的长卷《流民图》,每个人物的面目都是沧桑。《谈美》除为自己和他人写的序外,我还选一篇体现孙犁美学观的札记,又选一篇孙犁对散文的全面思考。各辑所选作品,都是统帅于“散文”这个名目,有的是大致分类,很难严格区分。
本编分七辑,前述已略谈编者的想法,并简要谈谈编者对孙犁散文的认识,以便与读者交流。孙犁的书信,特别是他早期和朋友的通信,热烈真率,激情燃烧,本来也可作为散文选一部分,因选本的篇幅限制,只能割爱。需要向读者交代的是,编者在本编中作了一次尝试:即在少量的篇幅中作“夹注”和“编者注”,以便读者理解作品。比如,《序的教训》是给谁写的序?这篇序文现在哪里?编者知无不言,作了小注。又比如,巴金先生读了孙犁《远的怀念》,在《随想录》里特别提及引用,可供读者参考。编者的一位朋友说:“以前读书是一本一本,读了钱钟书先生的《管锥编》后,才知读书要成片。”编者是这样读书的,也想以“打成一片”的形式,给读者提供一点读书资料。当然,孙犁的诗文是现代作品,并不需要,更没必要作繁琐的考证。
七辑分类,每辑名称大致以第一篇作品为题,并没有特别的想法。每辑名称,也难说就能范围该辑作品,只是一个大致分法,以醒读者耳目。书信虽没列入专辑,但散文部分连带采用丁玲和孙犁的通信,还把孙犁致山西繁峙县志办的信作为散文作品选入;管中窥豹,约略可见孙犁书信的特色。
目前出版繁荣,新书不断上市,孙犁的作品早有各种选本。编者爱逛旧书店,多年所见,有一个独家发现的现象:虽然孙犁的作品出版不少,但旧书店很少看见。证明,读者喜欢孙犁,新书出来就能到达读者手中,没有压库。孙犁的作品是常新的。用经济学的名词说,孙犁的书籍还没到“市场饱和”度,出版他的作品没有出现“溢出”效应。编者希望,这一本孙犁的散文集能到读者手中,到读者枕旁……
让我们一起读孙犁吧!
卫建民
二〇二〇年十二月十二日
于北京西城辟才胡同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