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与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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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洋媚外”是种什么心态?

荒白教授趴在桌子上,屏息凝神,正画着一张科林斯柱的临摹图。秦子蹑手蹑脚地从他身后走过来,看了一会儿,不解地问:“您这是在画什么呢?罗马柱?”

教授突然被打断专注,一笔画歪了,叹了口气,于是放下画板,站起来去冲咖啡。“罗马柱是一种不确切的表述。这是科林斯柱式,起源于希腊。”

秦子看了看教授桌上的一沓稿纸,上面画满了类似的图案,撇了一下嘴,一屁股坐到办公桌旁的椅子上,抱起胳膊说:“奇了怪了,您为啥把这么多精力放在西方人的东西上?多看点儿咱们自己的东西不好吗?我觉得您这属于崇洋媚外。”

教授给秦子端了一杯咖啡,又拿起勺子搅拌自己的那杯,低头问:“秦子同学,你知道‘坐’这个字最早是怎么写的吗?”

秦子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教授说:“在甲骨文里,‘坐’字看起来就像一个人跪在席子上。在先秦时期,‘跪’和‘坐’本是两个含义几乎相同的字。在渺远的上古时代的某些祭拜仪式中,受祭者要摆出稳重肃穆的姿势,那种挺直后背、将臀部置于自己脚踝之上的跪坐姿势就是祭拜仪式中的规范坐姿。”

秦子端着咖啡皱眉听着,一副不解的样子。

教授说:“后来到了殷商时期,鬼神崇拜达到极盛,宗教几乎占据了人们全部的精神世界,而宗教活动中的礼仪也因此溢出,进入日常生活。跪坐成为商朝人坐姿的常态,殷墟出土的骨骸上脚趾骨和膝盖处的磨损即是直接证据,跪姿的人形玉器和甲骨文中诸多字体的结构也从其他角度有力地印证了这一点。”

秦子耸肩,问道:“所以呢?您到底想说什么?”

教授不慌不忙,继续搅拌着手里的咖啡。“殷商覆灭后,周人继承了商朝人的不少文化习惯,跪坐便是其中之一。在周朝礼制中,跪坐成为一个有教养的人在严肃场合下的规范坐姿。从两周到两汉,甚至是南北朝的部分时间里,跪坐都被视作中原文化的标准礼仪,像你这种小腿垂直于地面的坐姿在学术中叫垂足坐,曾经被视为野蛮民族的陋习。”教授说到这儿,意味深长地盯着秦子,举起咖啡抿了一口。

秦子有些尴尬,挺直后背,摸了摸椅子把手,问:“那后来中国人是怎么开始在椅子上垂足坐的?”

“几乎可以肯定的是,椅子一类的高足坐具来自西方,确切地说,来自地中海世界。你若不信,就看看古巴比伦的《汉穆拉比法典》上的坐姿,看看古埃及图坦卡蒙金椅上的坐姿;古希腊文明在某种程度上是两河文明与古埃及文明在巴尔干地区的孩子,你再看看古希腊陶器上绘制的人又是怎么坐的。”教授端着咖啡,眼镜片上出现朦胧的雾气。

秦子用手机搜索了一下“汉穆拉比法典”,看到其上部的浮雕,惊了。

“图坦卡蒙法老大概生活在中国的殷商时期,考古学者曾经发现一把属于他的椅子,和你坐的这把在结构上几乎一样。”教授看到秦子似乎心虚起来,捏着银勺继续补充道,“亚历山大大帝东征之后,地中海地区和南亚次大陆在文化上有了剧烈交融,垂足坐很可能借此在古印度扩散开来。之后,在阿育王统治的孔雀王朝时期,佛教逐渐兴盛,垂足坐又伴随着佛教的传播进入中原文明。也正是在佛教大兴的南北朝时期乃至之后的隋唐,垂足坐逐渐取代了跪坐,成为中国人坐姿的常态。”

说到这儿,教授伸手指向秦子,说:“所以,你现在的坐姿并不是周公和孔子的坐姿,而是汉穆拉比和图坦卡蒙的坐姿,是亚历山大大帝的坐姿。你自己明明像西洋人一样坐着,却指责我慕洋,这真是让人感到困惑。”

秦子噌地站起来,脸红了,挠了挠头,说:“教授,没想到,确实没想到,我也一不小心慕洋了。”

教授摇头,说:“不,不要用‘慕洋’这个词。关于洋人做的荒谬邪恶之事,我能和你连说72个小时不重样,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接触一切有关‘洋’的事物,特别是那些美好的事物。你在喜欢一个东西的时候,不要把‘洋’或者‘中’这样的字眼当标签,更不要用这些标签粗暴地干涉别人。你做我的学生,就得学会理性思考,而要做到所谓理性思考,就应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秦子摊开双手,说:“教授,您刚才提到喜欢一个东西要拒绝‘中’或‘洋’这样的标签,那到底应该喜欢什么、‘慕’什么呢?”

教授喝完咖啡,放下杯子,看着自己学生的眼睛说:“年轻人,你应该慕真、慕善、慕美,无论它们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