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罗洛普文集:巴塞特的最后纪事(套装上、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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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阿林顿的事

这会儿是阿林顿的圣诞节;就在圣诞节前夜三点钟光景,早早到来的冬幕便渐渐暗下来,这时莉莉·戴尔和格雷丝·克劳利一上一下坐在阿林顿教堂的布道坛下的台阶上。她们为教堂的装饰整整忙了一天,现在正四下张望着她们的劳动成果。对于在暗地里还不适应的视力,这教堂里已是漆黑一团了;但是她俩能看见常春藤构成的每一个角落,看见那些神圣的藤叶反射的每条光线。这冬季的青枝绿叶没有按老方式插放,而是很随便地派了用场,这里扎紧一根树枝,那里捆了截儿小枝丫;然而每一样点缀都是费了点脑子的,基本上是按这座建筑的本色打扮的。哥特式建筑的线条体现出来了;只要平常的梯子就能够着,所有比较低矮的拱都装上了月桂树插枝,像它们原来采用石头修筑一样逼真生动。

“我是多一根树枝也不扎绑了,”那位较大的姑娘说,“我在想已做好的圣诞节布丁了。”

“好在多一根树枝也没有了。”

“我都记不清这个了。我看出来有几处地方装饰得比较草率。这是我第六次布置教堂了,我想我不会再干一次这活儿了。当我们第一次干这活儿时,贝尔和我呀,你知道,还是在贝尔结婚前,博伊斯太太,通常是博伊斯全家,经常来帮帮忙。或更确切说我们也常帮她的忙。现在她小姑娘熬成大媳妇了。”

“她岁数稍大一点,我想。”

“她稍大一点,也比较清闲。哦,清闲的人过的什么日子!看看他吧。自从他当上了副牧师,他几乎没怎么在这教区里多活动。他是越来越发福了——嘘——嘘!她还亲自来了——来对我们的工作品头论足来啰。”然后一个夫人,那位教区牧师的妻子,顺教堂侧道慢腾腾地走过来了。“喂,姑娘们,”她说,“你们干得够卖劲的,我敢肯定博伊斯先生会对你们大加感谢的。”

“博伊斯先生,没的说!”莉莉·戴尔说,“我们还期待着全体教民从他们的位子上站起来,向我们致谢呢。简和贝西为什么不来帮我们的忙?”

“他们从煤矿俱乐部回来已经精疲力竭。再说,他们对这种事情从来不上心——哪像你俩一样。”

“简对无利可图的事从来不干,我知道,”莉莉说,“贝西又不喜欢攀爬梯子。”

“说到梯子嘛,”博伊斯太太为自己的女儿辩解说,“我还不能一口咬定贝西就是不对的。你的意思总不是说,你一个人把这教堂的所有柱头的活儿都干了吧?”

“每一根小枝儿都是我插的,除了霍普金斯扶扶梯子,剪剪枝丫;霍普金斯又是个七老八十的人儿,我们可不就等于独自把活全干了。”

“我没有这么想哪。”格雷丝说。

“他在干活的时间里一直在抱怨,”莉莉说,“还发誓说他再也不让那些月桂树这般遭劫了。五六年前,他常跟人说下一个圣诞节到来之前,死亡一定会解除他再干这种为俗人享用的活计之苦的;可是现在他把这个糊涂的念头丢掉了,说话的口气好像他的意思要排除万难保护阿林顿的灌木,直到这个世纪末呢。”

“我敢说我们牧师住宅已经出够份儿了,”博伊斯太太说;她对别人的笑话从来是置若罔闻的。

“所有最好的东西都是从牧师住宅那里来的,它们本该是这样的。”莉莉说,“可是霍普金斯不得不把不够的补上啊。当我伯父告诉他给他们取那辆运草车而不是那辆手推车时,他心疼得都快要破碎了。”

“我相信他完全是一片好心。”格雷丝说。

“可他还是心疼嘛;我也是一片好心呀,我心疼得脊梁骨都要断了。明儿上午谁来讲道呀,博伊斯太太?”

“斯旺顿先生早上讲道。”

“告诉他别讲得长了,因为孩子们惦记着布丁。告诉博伊斯先生要是他讲得长了,我们下星期天可就谁都不会来了。”

“我亲爱的,你怎么能说这样不敬的话啊!我不会把这种话告诉他一个字的。”

“这没有什么不敬的,博伊斯太太。如果我说我午餐吃得过多,晚餐便没有食欲了,那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要是斯旺顿先生讲三刻钟的道——”

“他只能一次讲三刻钟了,莉莉。”

“自从他来到这儿,他每星期都要讲够半个多小时。他讲道的平均时间在四十分钟以上,我说这是一种不光彩的事呢。”

“这根本算不上不光彩的事,莉莉。”博伊斯太太说,神情变得一本正经了。

“看看我伯父好了;他不喜欢打瞌睡,他不得不遭受炼狱的罪过来保持他自己的眼皮儿不打架。”

“要是你伯父发胖了,那斯旺顿先生能帮得上忙吗?如果戴尔先生的心思用在听讲道上,那他就不会打瞌睡了。”

“得了,博伊斯太太;除了我伯父,教堂里有时还有别人打瞌睡。只要博伊斯先生举起手指触动自己的鼻子,我就完全明白他为什么要动它。”

“莉莉·戴尔,你这是没话找话说。你说的是不真实的。我真不知道你怎么能让自己这样瞎说你自己的牧师。要是我告诉你妈妈,她会吓一跳的。”

“你还不至于心眼儿坏到这个地步,博伊斯太太——我毕竟为教堂干好事了。”

“如果多想想牧师的事,莉莉,少想想这教堂,”博伊斯太太煞有介事地说,“多想想实惠,少想想外表,多想想现实,少想想形式,那我想你会发现你的宗教会同你一起大有长进的。克劳利小姐是牧师的女儿,我相信她会同意我的。”

“要是她跟任何人搭成一气指责我,那我就会跟她吵架的。”

“我可没有指责你的意思,莉莉。”

“你指责我,我也不在乎,博伊斯太太。说真的,我倒是喜欢这事。这好像一种田园的访问;博伊斯先生从来没有指责过我本人,当然我从他那里接受布道是合法的。”接下来出现了一两分钟的沉默,博伊斯太太趁这功夫一直在费劲地捉摸戴尔小姐是不是在笑话她。由于她一时拿不准这个,最后她觉得她还是让这个疑虑重重的过错悄悄地滑过去得了。“别等我们了,博伊斯太太。”莉莉说,“我们必须留在这里,等霍普金斯打发格雷戈里来打扫教堂,清理垃圾。我们要亲眼看着教堂的钥匙留给贾尔斯太太呢。”

“谢谢你,我亲爱的。那么我就走了。我原想我该进来看看一切准备好了没有。我担保博伊斯先生会非常感激你和克劳利小姐的。再见,我亲爱的。”

“晚安,博伊斯太太;没说的,你不会让斯旺顿先生明天多费时间的。”对这句告别的中肯话,博伊斯没有作答;但是就为这句话她加快了步子匆匆走出教堂,把身后的门使了点劲砰地关上了。

在所有的人中间,牧师在管理那些被认为神圣的东西时所持的态度是最最不敬的,牧师的妻子的态度次之,接下来就数那些在教堂短期帮忙的老老少少的夫人太太了。这种现象之所以如此是极自然的;俗话不是说亲近反生不敬吗?当一位牧师在一个周日带着他的世俗朋友到他的教堂去,这位牧师较之这位俗人会表现出多么少的屈从行为和虔诚态度啊!这位牧师把教堂的木制品拖来拖去,对那些石制品指指戳戳,好像它们不过是木头和石头而已;他在甬道里高谈阔论,甚至把读经台当作平常物件对待;而这位来访者却悄声柔气地说话,他的一举一动仿佛在观看一座教堂时,他也必须像参加某种神圣的礼拜仪式那样看待自己。现在莉莉·戴尔和格雷丝·克劳利俩人都和教堂打惯了交道,这两天来又在这座教堂里不停气儿地干活,这建筑物在她们眼下就失去了其神圣的价值,因而她们的态度十分随便,好像她们是一对儿牧师似的。

“我真高兴她走了,”莉莉说,“我们还不得不在这儿坐等一个小时呢,因为格雷戈里不知道清理掉什么,留下什么。我怕她呆在这里看着我离开这所房子。”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她。”

“我没有不喜欢她呀。我十分喜欢她。”莉莉·戴尔说,“不过你没体会到,有那么一种人,你十分了解她,也称得上真正的朋友——如果他们要去世了,你会为他们悲从中来,如果他们背时倒运,你会肝胆相助,但你对他们就是没有半点同情心。可是他们的确交往甚密,彼此熟悉一生中的每件事情,并由于无可非议的友谊而心安理得地谈论除去同情成分的,永远不该提及的各种事情。”

“是的;我理解这个。”

“谁长期以来心情不爽谁都会理解这个的。这个女人有时跟我说的一些事情,总使我希望——希望他们会让他成为巴塔戈尼亚[28]的主教。不过她说这些话都是出于友谊,妈妈总说她是非常正确的。”

“我喜欢她维护丈夫的态度。”

“可是他真的打瞌睡——然后他挠挠鼻子,表明他醒过来了。要不是她总爱暗指克里斯托弗伯父,我才不会说这个呢。克里斯托弗伯父每逢博伊斯先生布道的确会打起瞌睡来,而一打起瞌睡来也不会搞些科学的小动作,让人家看见他满以为他完全醒着。我有一天提醒了他一下,他还生我的大气呢!”

“我倒觉得他不应该跟你生气的。听你的话音,我似乎看出来你在他跟前高兴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对我好极了。要是你有了全面了解——要是你能知道他一贯多么善良就好了!我哪天抽空告诉你。使我这么热爱他的不是他所做出来的事——而是他所完全理解的东西,是他这么理解后所做的事,和所说的话。那才称得上真正的同情。如果世上有过一个绅士的,克里斯托弗伯父就是。我过去曾有一度一直不那么喜欢他。”

“为什么?”

“这主要是因为每逢我想穿粉色或绿色上衣时,他就会让我穿褐色的。他管了我六个月之久不让我穿它们,直到今天,只要有半寸他看见不入眼的布色,他还老是责备我。”

“我要是你,我就不在乎。”

“我不在乎了——还不是现在。可是在我是个小姑娘时,这个就常常看得是回事。我们过去都想,贝尔和我,他对妈妈有看法。他和妈妈起先合不来,你知道,现在他们的关系也没有改善多少。谁都知道我们刚来这儿时,他很不喜欢妈妈。”

“我真想不到有谁还能有不喜欢戴尔太太的时候。”

“但是他就不喜欢。后来,他想促成贝尔和我表兄伯纳德之间的一桩婚事。但是他们俩彼此根本没有那门心思,然后他就不断地责备他们——然后,——然后,——然后——哦,他对我可是太好了!瞧,格雷戈里可算来了。格雷戈里,我们都眼巴巴等了你一个半小时了。”

“霍普金斯派我拉上手推车来,到这会儿不过十分钟,小姐。”

“那么霍普金斯就是个不守信用的人。没关系的。你现在最好开始干吧——到台阶这儿来。再有几分钟就暗得什么也看不见了。贾尔斯太太带着扫帚来了。来呀,贾尔斯太太。我要不手脚利落点,我们可就只好在这里过夜了。你冷吗,格雷丝?”

“不;我一点不冷。我在想他们现在正在霍格尔斯托克教堂干什么呢。”

“霍格尔斯托克教堂不怎么漂亮吧——像这个一样?”

“哦,不。它是一座极为平常的砖建物,那钟楼有点像鸽棚。教堂的布道坛在读经台的上方,读经台又在教堂执事的位置上方,因此,爸爸,当他讲道时,都快要够着天花板了。整座教堂里分成两排长凳子,那些农场主来教堂时总是躲进那些长凳子里。”

“这样一来,谁都看不见他们打瞌睡了没有。哦,贾尔斯太太,你千万别把那个拽下来呀。那可是我们忙了一天的结果。”

“可是它有些碍事呀,小姐!这样一来,牧师可就连门儿都不能出进了。”

“没关系的。那时他定会呆在教堂外或教堂里的。我们辛苦了这几天,要弄毁了可就太过分了!”戴尔小姐然后急匆匆穿过圣坛去救下来一些十分精致地插在拱上的树枝,而这些正是贾尔斯太太认为占据了教堂法衣室门口过多地盘的东西。“好像这就决定他站在教堂外面似的。”她跟格雷丝耳语道。

“我想人们在家没预备什么教堂里用的东西吧。”格雷丝说。

“有人会扎一两个花环,我知道。”

“没人会扎的,在霍格尔斯托克可从来没人扎过花环,或者做什么美好的东西来点缀生活,而眼下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没人干这种事了。照妈妈现在的心境,哪有心思顾及冬青树叶?不过她会想到它们的。可怜的妈妈看到的美好东西太少了;可是她并没有忘记美好的东西是多么令人愉快。”

“我要认识你母亲就好了,格雷丝。”

“我想现在谁想认识妈妈是不大可能的——因为过去了解她的人都屈指可数。她很久以来连个新相识都没结交过。在她眼里,似乎在这个世上没有她想关心的,只有尽力竭力把爸爸从苦难中拉出来。可她在这方面并没有成功啊。可怜的爸爸!”

“他对这件可恶的起诉案感到很不愉快吗?”

“没错;他很不高兴。可是,莉莉,我吃不准这事是不是用心不良。”

“但你知道这事是不真实的。”

“当然我知道爸爸没有意思去拿任何不是他自己的东西。可是,你瞧,谁都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除了妈妈,简和我,没人知道爸爸是怎么心不在焉。我相信他一点都不清楚他自己是怎么弄到这一步的,他跟妈妈也说不清楚。你知道,莉莉,我觉得我这次躲出来是不对的。”

“别说这种话,亲爱的。记住克劳利太太是多么着急让你来这里的。”

“可是他们在家那么痛苦,我在这里呆着有福也享得不安心呀。这似乎是这样一种嘲弄。每逢我发现听了你的话不由得笑起来,我都觉得我定是这世上最没有心肝的人。”

“他们在家的处境是很糟吗,格雷丝?”

“那还会有假的?我知道你很难想象到妈妈不得不经受些什么事。她不得不做全家人要吃的东西,可家里又常常没有购买东西的钱。要是你看见她穿的衣服,光这点就会让你心酸万分了。我这一辈子就算受够了贫穷之苦了——可即使我,当我在家时,也总会为她所忍耐的事情感到惊讶。”

“我们能帮她什么忙吗,格雷丝?”

“你什么忙也帮不上,莉莉。不过家里的事情是这个样子,你就能理解我呆在这里的心情了。”

贾尔斯太太和格雷戈里现在已经干完了他们的差事,或者已经干到了戴尔小姐认为她可以放心地离开教堂的扫尾地步。“我们现在可以回去了。”她说,“天黑了,又冷得要死,还有我所谓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氛。你过去没有想过,也许哪天你会看见一个鬼影吗?”

“我想我永远看不见鬼影的;不过我仍然在嘀咕,怕单独呆在这黑地里。”

“我经常独自呆在这里,可是我开始想我眼下是永远看不见一个鬼影了。我越来越没有浪漫气质了,渐渐变成了一个老女人。你知道,格雷丝,我为成了这样一个老姑娘是那么恨自己啊。”

“可是谁敢说你是个老姑娘,莉莉?”

“我从人们的眼光中,从他们的话音中,能看得见,听得出。他们跟我说话时,好像我老成持重,完全没有了爱玩儿和逗乐的兴头。世人似乎都承认,如果一个姑娘不想谈情说爱,她就应该对世上任何别的有趣的东西都不关心。如果有人把这个地区的老太太开一张名单,那他们准会写上朱莉娅太太、妈妈、博伊斯太太、我,还有老赫恩太太。那些孩子对我十分敬畏,一见我的面就会马上放弃玩耍。喂,妈妈,我们到底干完了,还让博伊斯太太那样说了我们一顿。”

“我看你也该挨顿说了,我亲爱的。”

“不,我凭什么挨说,妈妈。问问格雷丝我该不该。”

“她没有对博伊斯太太耍态度吗,克劳利小姐?”

“她说博伊斯先生在教堂里爱挠鼻子。”格雷丝说。

“他是爱挠鼻子,还爱打瞌睡呢。”

“要是你跟博伊斯太太说这个,莉莉,我觉得她责备你是十分对的。”

和格雷丝·克劳利呆在一起的,就是这样一位莉莉·戴尔小姐——就是和这位莉莉·戴尔,约翰·埃姆斯,在所得税税务局干事的那位男子,长期以来坚贞不渝地在恋爱,被他的同事认为他有奇迹般的恒性——就是这位小姐本人,早先的日子在爱情上非常不幸,她在方圆一带的朋友都一直认为她是倍受虐待的女子。由于约翰·埃姆斯过去能够舒舒服服地生活——这话是说,除了他的恋爱,算不上一个十足的倒霉汉,因此戴尔小姐不得不想方设法抬起头来,不把自己的不幸当回事,像别的年轻女子那样生活。不过话也可以这样说:尽管他知道如何享受世上的好事,但他的恒性是真正的恒性;尽管她一直能承受打击而没有外露委顿神态,那她的不幸就是真正的不幸了。有为数不多的日子——约有一两周的时间,即她刚刚受到打击时,她被打垮了,和她最亲近的那些朋友都认为她将永远不会挺直身子站起来了。但是她表现得非常坚强,心有主意,胸怀开阔,完全有能力顶住各方压力。甚至她自己的母亲也为之一震,有时简直为此惊叹不已,为她的意志的力量所倾服。她母亲十分清楚她目前的心境如何;但是那些经常看见她的人,那些不像她母亲那样了解她的人——例如熟悉她的博伊斯太太这类人——她们在自己人中间悄悄叨咕说,莉莉·戴尔的心并非像人们一贯想的那样柔软。

第二天,圣诞节这天,一如读者将会记住的,格雷丝·克劳利被戴尔小姐带着到那位老绅士的府上进餐去了。戴尔太太的大女儿,和她的丈夫克罗夫茨先生,都到那里去;参加的还有莉莉的老朋友,尤其可以说是约翰·埃姆斯的老朋友,朱莉娅·德·古斯特夫人。赴宴前,格雷丝挖空心思找托词,不想去聚会。但是她所有的托词的大意不过是说,她父亲正在受苦之际,显然她不应该到任何地方乱走。莉莉·戴尔,还有她母亲在旁帮腔,回答这个问题时开导她说,正是为她父亲她才不应该让人看见她有这样的感情;要是那样做,她会让人看出来她对自己父亲的清白是有怀疑的。后来她被说服了,不过仍然跟她朋友说,她知道那天会是个非常难熬的日子。“只要你愿意,它会是个非常单调的日子,”莉莉说,“没有什么能比格雷特庄园的圣诞节更单调了。可是不管怎样你得去。”

从教堂走出来,格雷丝被引见给那位老绅士。他是个瘦瘦的老人,头发已花白,蓄着一撮不能再小的胡须,面色干枯而严肃;从外表看去,他缺少圣诞节惯有的那种欢快的步态。他向格雷丝致礼,跟她讲了几句话,希望在晚餐桌上愉快地见到她。他的话在格雷丝听起来,似乎很冷淡,这一下她就有点怕他了。“我是不想去的,”她又跟莉莉说,“我知道他想我不会出席的。要是你高抬贵手让我呆在家,那我太感谢你了。”

“别干蠢事,格雷丝。这完全是你不了解他的缘故,或不熟悉他的缘故。你怎么会了解他呢?听我的话没错,要是我不知道他希望你去,我能跟你乱说嘛。”

她只好客随主便了。“我的确也没有合适的衣服穿。我怎么去呢?”她对莉莉说,“我姑息自己做这样的事情是多么问心有愧啊。”

“你衣服本来很美,小姑娘。我们去时都不穿晚礼服。请相信我好了,我不会让你做错事的。要是你不相信我,那你还信不过妈妈吗?”

不用说,她去了。当这三位女士走进格雷特庄园的客厅时,她们看见朱莉娅太太早先她们一步来到了。朱莉娅太太马上拉上莉莉,领上她到方便的地方,说几句关于所得税税务局的那位职员的事。我也不敢肯定,出于她耿耿于怀的那个目标,这位热心的老妇人有时所说的几句会否是更为有利的。“约翰在二月的第一个星期要来和我们呆两天,”她说,“我想在这之前你会见到他的,因为他来我这里之前也许要跟他妈住几日。”

“恐怕到时我们少见不了他,朱莉娅太太。”莉莉说。

“喂,莉莉,可别耍脾气。”

“我可是当今活着的年轻女人中间脾气最好的,朱莉娅太太;至于约翰尼,他在斯摩尔庄园总是像三月的紫罗兰一样受欢迎。他一来,妈妈跟着他打转转,话音都愉快了几倍,净捡好听的话问,好像他少说也是个内务大臣似的,我也总是羡慕他得到的一些小装饰,像一个新戒指呀,一枚领针呀,或者一个扣子呀。全世界可再没有第二个男人的扣子我睁眼看过。”

“那不是他的扣子,莉莉。”

“啊,这就是了。我就只能注重到他的扣子。不过得了,朱莉娅太太,现在是过圣诞节,而圣诞节可应该是个假日。”

这时戴尔太太正忙着跟她出嫁的女儿和女婿说话,那位乡绅已经跟可怜的格雷丝搭上了话。“你以前从来没有到过这地方吧,克劳利小姐。”他说。

“没有,先生。”

“刚到这里转转会觉得很新鲜,格斯特韦克庄园就它本身的布局算得上一个不错的地方,不过我们这里不像你在的巴塞特郡有那么多自然美景。查尔迪科特斯雕刻,我认为,可以和英国的任何东西媲美。”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查尔迪科特斯雕刻,先生。我们生活的所在地霍格尔斯托克不十分可爱吧。”

“啊,我忘了。不;霍格尔斯托克是不十分漂亮。那倒是个产砖的地方。”

“爸爸是霍格尔斯托克的牧师。”

“是的,是的;我记起来了。你父亲是个大学者。我经常听说他。他因为他们提出的这次控告痛苦万分,这实在令人遗憾。不过这会在巡回审判时弄个水落石出的。他们在那里总会弄清真相的。我过去和巴塞特郡的一个牧师交往甚密,他名叫格兰特利;”格雷丝觉得自己的耳朵嗡嗡作响,脸颊发烫——“副主教格兰特利。他父亲曾是那个主教管区的主教。”

“是的,先生。副主教格兰特利住在普卢姆斯特德。”

“我有段时间和我的一位老朋友,乌拉索恩的索恩先生,呆在一起;他家离普卢姆斯特德不远,经常看见他们。我记忆中亨利·格兰特利是个很好的小伙子。他后来结婚了。”

“是的,先生;可是他妻子眼下去世了,他膝下有个小女孩——伊迪丝·格兰特利。”

“没有别的孩子了?”

“没有,先生;只有伊迪丝一个。”

“那么说,你知道他?”

“是的,先生;我知道格兰特利少校——还有伊迪丝。我从没看见过副主教格兰特利。”

“那么说,我亲爱的,你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位著名的教堂要人啰。我记得那时人们总在谈论副主教格兰特利;可是当他有机会当上主教时,他却没有跟上新形势,这样他就落选了。照他现在的样子,他的处境倒是更好点,我是这样看的。主教们的工作累死人,我亲爱的。”

“是吗,先生?”

“他们是这样跟我说的。那位副主教是个有钱人。这么说亨利·格兰特利膝下只有一个女孩儿?我希望她是一个好孩子,因为我记得我是很喜欢他的。”

“她是一个非常好的孩子,一点不错,戴尔先生。她好得不能再好了。她也是十分可爱的女孩。”然后,戴尔先生抬头看了一眼他这位年轻同伴的脸,因为他被她话语中那种给人强烈印象的生气触动了;他第一次发现她长得非常标致。

此后,格雷丝对她周围人的面孔上的那股陌生感习惯起来,开始比较自然地对付着吃晚餐。晚餐后,那位乡绅向她提议,他们应该为她爸爸和妈妈干一杯,她听了差一点流下泪来,但是她喜欢他这样做。就她所知道的,不管谁提起他们,都一定知道他们的痛苦,于是她惧怕提到他们——因为她父亲的不幸在这一带遐迩皆知;然而,人们要是闭口不提他们,她就感到更可怕了;因为那时她被迫想到她父亲被当作一个世人不值一提的人看待了。“为爸爸和妈妈。”她只是小声嘟哝了一句,然后把杯子举到了她的嘴边。“格雷丝,亲爱的,”莉莉隔着餐桌说,“为爸爸和妈妈,为马尔博罗那个前程似锦的青年,敬一杯。”“对;我们哪能忘掉马尔博罗的那个青年呢。”那位乡绅说。格雷丝觉得这完全出于好心,因为她在马尔博罗的弟弟是她家的一颗耀眼的星点,她的心情这下舒服起来。

“我们来为我的朋友,约翰·埃姆斯的健康干杯。”朱莉娅太太提议说。

“为约翰·埃姆斯的健康。”乡绅低声地说。

“约翰尼的健康。”戴尔太太说;但是戴尔太太的声音不十分明快。

“约翰的健康。”克罗夫茨夫妇小声附和道。

“为约翰尼·埃姆斯的健康敬一杯。”莉莉说;她声音是在座的人中间最响亮最大胆的。但是她已拿定主意,如果朱莉娅太太从此以后不能见眼色放过她,那她和朱莉娅就定要吵一架了。“没有人能够理解,”那天晚上她跟她母亲说,“这局面有多么可怕了——当着一个人的家人和朋友没完没了地提醒人家注意,这个人应该嫁给一个特定的年轻人。”

“她没有说这个,我亲爱的。”

“我倒十分愿意她明说出来,因为那时我能站起来,回答得她哑口无言。当然在场的每个人都明白她的用意所在——包括站在餐具柜旁边平心静气独自喝酒的老约翰·贝茨。”

“他在圣诞节日总是要向全家人敬酒的。你伯父喜欢这个。”

“可这不是一次家宴,约翰·贝茨没有权利喝它。”

晚餐完毕,他们都参加玩牌——一种转圈的游戏——那位乡绅下了赌金。“喂,格雷丝,”莉莉说,“你是客人,你必须赢,要不克里斯托弗伯父可就不高兴了。他多会儿都喜欢一个年轻的女客人赢。”

“可是我有生以来还没有玩过牌呢。”

“去坐到他旁边,他会教你玩的。克里斯托弗伯父,难道你不教格雷丝·克劳利玩牌吗?她过去从来没有看见过波普琼纸牌桌子。”

“到这儿来,我亲爱的,坐到我下手。哟,哟,哟,想想亨利·格兰特利都有个小女孩了。他是个多么漂亮的小伙子呀。这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咧。”如果事实上莉莉已经跟她伯父透露过一半句格雷丝和那位少校的事,那么这位老乡绅可就变得一下子非常狡黠了。假如情况可以这么说,格雷丝·克劳利认为他是个令人愉快的老人;尽管一边跟他谈着小伊迪丝,她固执地不好好学玩波普琼纸牌,这样他就没法做到让她赢牌,但是这位乡绅仍然对她十分慈爱,并告诉她跟莉莉常来,在她呆在斯摩尔庄园期间不时地来看看他。这位老乡绅说到他嫂子的别墅,总爱称它为斯摩尔庄园。

“想一想吧,我赢了。”朱莉娅太太说着,把她赢的钱拢在了一起,“哦,我相信我是太需要它了,因为我还一点不知道我是不是能得一笔我自己的收入。这全怪约翰·埃姆斯,我亲爱的,因为他不会去让那些人在林肯会馆苑定居。”可怜的莉莉这时正站在炉前地毯上,听了这话动了一下她母亲的胳膊。她知道约翰尼的名字是为她好才硬和朱莉娅太太的钱拉扯在一起的。“我纳闷儿她过去是不是有过一个她自己生养的约翰尼,”她跟她母亲说,“要是真这样,是不是她就喜欢为她的朋友到处散发公告大讲特讲他。”

“她的用意是一片好心。”戴尔太太说。

“当然她是一片好心。可是这样的怜悯,人家不会理解的。”

“我伯父毕竟没有吃掉你吧,格雷丝。”在她们仨夜里回家的路上,莉莉跟格雷丝说;她们走的是一家花园通向另一家花园的小径。

“我非常喜欢戴尔先生,”格雷丝说,“他待我和蔼极了。”

“有些动物,人家说它们实际要比看上去更好,我一想到我伯父就总是想起这种说法。”

“不害臊,莉莉。”她母亲插话道,“就你伯父的年纪来说,他是我知道的好看的人之一。他看上去总是表里如一——一个英国绅士。”

“我的话可不是对他那亲切老脸和身架进行挑剔,妈妈;我说的是他的心眼儿,他的脑子,还有平常的脾气,远比他摆在柜台上让男男女女品评的样品要好得多,因为它们是经历和岁月的产物呀。他穿得好,可他洗得勤——你要是明白我说的意思就好了,格雷丝。”

“是的;我想我明白你的弦外之音。”

“人间的阿波罗[29]呀——我不是说外表形象,妈妈——是说心灵里的阿波罗们——当然也指女人——这种人心中充满感情,心地善良,从来不说伤人的话,早上起床从来不会从错误的一边下床[30]——他们往往让人发生误解。”

这样的话正是莉莉·戴尔小姐的经验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