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卡勒斯短篇小说全集(麦卡勒斯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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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小时之后的瞬间

她的双手轻如风影般抚弄着他的头,之后便安静地停住;指尖悬停在他的太阳穴上方,随着他身体里温暖而缓慢的跳动而抖动,双掌则捧着他坚硬的头颅。

“空——虚在回荡。”他含含糊糊、口齿不清地说道。

她低头看着他松弛但完美的身体,它躺着时跟沙发一样长,他的一只脚软绵绵地挂在沙发边缘,短袜皱巴巴地裹在脚踝上。在她的注视下,他那只敏感的手从身体的侧边慢慢地摇摇晃晃地移到嘴边——去触碰说完话后仍然缩拢并微微张开的嘴唇。“无边无际,空空荡荡——”他的嘴在手指背后做了这个嘴型。

“今晚你已经说得够多了——亲爱的,”她说,“现在已经曲终人散了。”

一小时前他们就把暖气关掉了,屋里开始变冷。她看着钟,时针指向一点。这个时间反正也没有多少暖气,她想。但是没有风;一缕缕乳白色的烟雾一动不动地停在天花板附近。她若有所思地把目光转向威士忌酒瓶以及牌桌上乱糟糟的棋子;转向地板上封面朝下的那本书——以及拐角的那片莴苣叶,自从马歇尔挥舞三明治将其掉落时,它一直孤苦伶仃地躺在那儿;转向那些死寂的小烟蒂以及被烧焦的四处散落的火柴棒。

“来,盖上,”她抖开沙发尽头的毯子心不在焉地说,“你可经不起风吹。”

他睁开眼睛,呆呆地看着她——蓝绿色的眼睛跟他身上的羊毛衫同色。其中一只眼睛的眼角有一些纤细的粉红色血丝,让他看起来有些许复活节的兔子的诚实。他看上去总像远没到二十岁——他仰头躺在她的膝盖上,颈部向上拱起,从大翻领中露了出来,柔软的声带线条和软骨使他看上去非常地稚嫩,苍白的脸边堆着浓密的黑发。

“空虚的威严——”

说话时,他的眼皮一直往下耷,因此他的眼睛就眯成了一条小缝,看上去就像是在讥笑她。于是,她突然意识到他根本没有那么醉,只是假装而已。

“你没必要再说个没完了,”她说,“菲利普已经回家了,现在只有我。”

“事情的本质是——这种观点——观点——”

“他已经回家了,”她重复道,“你已经说服他了。”她的脑子迅速闪过菲利普弯腰捡起烟蒂的画面——他那敏捷的、白皙的小身体以及平静的眼神——“他把我们弄得脏兮兮的盘子都洗了,他甚至还想拖地,我让他离开了。”

“他是个——”米歇尔又开口了。

“看到你这个样子——以及我疲倦的样子——他甚至提出要把沙发拉开,让你睡觉。”

“完美的步骤——”他做出这个口型。

“我让他走了。”一时间,她想起了在她关上隔在他俩之间的门时他的那张脸,他下楼的脚步声以及她当时的感受——一半是对孤独的怜悯,一半是温情——听见别人夜间离开他们时的脚步声,她总是有这样的感情。

“听他说话——你会认为他阅读的作品仅限于——限于G.K.切斯特顿[22]和乔治·摩尔[23],”他说,因为酒醉,他的话音有些飘忽,“下棋谁赢了——我还是他?”

“你,”她说,“不过喝醉前你的棋下得最好。”

“醉了——”他慢慢地动了一下身体,把头换了一个姿势,“天哪!你的膝盖瘦得就剩骨头了。骨——头。”

“不过当你把卒那样走的时候我以为你一定要输给他了,那步棋真是太蠢了。”她想起了他们精确地游走于棋子上方的手指,紧锁的眉头以及他们身边闪闪发光的酒瓶。

他的眼睛又闭上了,那只手也已经滑到了胸前。“一个不恰当的比喻——”他咕哝着说,“比方说登山。乔伊斯费劲地爬——不……错——可是,等到爬到山顶——山顶到了——”

“你不能喝这么多酒,亲爱的——”她的手摸到他下巴的边缘便停住了。

“他不愿说这个世界是平……平的。人们一直是这样说的。另外,村民们可以到处走——撅着屁股到处走,亲眼看看。撅着屁股。”

“嘘,”她说,“关于这点,你已经说得够多了。一提起某个话题,你就不停地说,没完没了。而且东拉西扯,无边无际。”

“一座火山——”他用沙哑的声音低声说道,“至少,艰苦地爬了那么久之后,他本期待——看到美丽的地狱之火闪耀——哪怕一点点——”

她的手紧紧地抓住他的下巴,摇了摇。“闭嘴,”她说,“菲利普离开之前我就听见你在针对这一点夸夸其谈了。你原本就下流。我差点忘了。”

一丝微笑从他的脸上闪过,他抬起眼圈泛黑的眼睛看着她。“下流——?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对号入座——对号——”

“如果你不是跟菲利普,而是跟任何其他人说这番话,我早就——早就离开你了。”

“无尽的空虚——”说着,他再次闭上眼睛,“死气沉沉,空空荡荡。空虚,我是说。在底部的灰烬中,也许还有——”

“闭嘴。”

“蠕动的,大腹便便的白痴。”

她突然想到,她也许喝了更多的酒,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而已,因为房间里的东西似乎有一种奇怪的痛苦的表情。烟蒂似乎因被过分咀嚼而软弱无力。几乎是全新的地毯似乎被踩坏了,其图案似乎被灰呛着了。就连剩下的那点威士忌似乎也是苍白无力地静静地躺在瓶子里。“这样是不是让你好受些?”她慢慢地平静地问道,“我希望这样的时刻——”

她感到他的身体变得僵硬了,他突然哼出一段毫无旋律的曲调打断了她的话,就像个令人恼火的小孩似的。

她把大腿从他的头下面抽出,站了起来。房间似乎变得更小更乱且散发着香烟和洒落的威士忌的臭味。明亮的白色线条交织着出现在她的眼前。“起来,”她低沉地说道,“我得把这该死的沙发拉出来,铺成床。”

他的双手搭在肚子上,一动不动地躺着。

“你真可恶。”说着,她打开壁橱,拿出叠好放在架子上的床单和毯子。

当她再一次低头看着他,等着他起身时,她顿感心痛,为他那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也为已经悄悄地降落到他脸颊上的黑色阴影,以及他在喝醉或疲倦时颈部脉搏的跳动。

“噢,马歇尔,我们不能像今晚这么放纵。即使你明天不用工作——可还有很多年——也许五十年——在等着我们。”不过她的话语有些虚情假意,她只能考虑明天。

他挣扎着起来坐到沙发的边缘,刚坐好就低下头,并用双手托着它。“说得对,波利安娜,”他咕哝道,“说得对,我亲爱的唠唠叨叨的波——波。二十岁是非常非常可爱的年龄,感谢神的祝福。”

他的手指穿过头发,握成并没有多少力气的拳头,她内心突然充满强烈的爱意。她粗暴地抓住毯子的角,把它裹在他的肩膀上。“起来。我们不能整个晚上都像这么无所事事。”

“空虚——”他懒洋洋地说,依旧托着松弛的下巴。

“它让你不舒服了吗?”

他抓住毯子费劲地站起来,笨重地朝牌桌走去。“非得把一个正在思考的人称作是下流的、讨厌的或是喝醉了吗?不。你根本不了解思考。不了解黑暗中的沉思。乱糟糟的。一团乱麻。一堆蠢货。”

床单在空中翻腾,圆形的旋涡落下后变成了一堆皱褶。她迅速地塞好四个角,把毯子放在上面铺平。她转过身来,发现他正弓身而坐,俯视着那些棋子——笨拙地想把一枚卒平稳地放到一个塔楼城堡上。红格纹的毯子从他的肩膀上挂下来,一直拖到椅背后面。

她想起了一些趣事。“你看上去,”她说,“像个在破屋子里沉思的国王。”她坐在已变成床的沙发上大笑。

他气恼地做了一个手势,结果把那些棋子弄得乱糟糟,有几颗还散落到了地板上。“做得好,”他说,“捧腹大笑。你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她笑得全身发抖,似乎每一丝肌肉都没有了抵抗力。笑声停住时,房间里寂静无声。

过了一会儿,他推掉身上的毯子,它便皱巴巴地堆在椅子后面。“他瞎了,”他温柔地说,“几乎要瞎了。”

“当心,可能会有穿堂风——谁瞎了?”

“乔伊斯。”他说。

大声笑过之后,她浑身没劲,而且,此刻摆在她眼前的这间房子显得太小,过于清楚。“你的麻烦就在这里,马歇尔,”她说,“每到这种时候,你就会说个不停,说得别人筋疲力尽。”

他有些不高兴地看着她。“我得说,你喝醉的时候还是挺漂亮的。”他说。

“我没醉——即便想醉也醉不了。”她说,感到一阵疼痛正开始向眼睛背后靠近。

“那么,那天晚上是怎么回事,我们——”

“我已经告诉过你,”她咬着牙生硬地说,“我当时没有醉。我是病了。你可能会把我赶出去,所以——”

“其实都一样,”他打断她的话,“你是不肯离开那张桌子半步的一个美人。其他的并不重要。一个生病的女人——一个喝醉的女人——呃。”

然而,她发现他的眼皮往下耷,直到藏住他眼中所有的善意。

“而且,还是个已经有了身孕的女人,”他说,“对。将会有某个这样的甜蜜时刻,你找到我,装出一副笑容,贴着我的耳朵说出你的甜蜜私话。另一个可爱的小米歇尔。我们不是很好吗——看看我们能做到什么。哦,上帝,多么可怕。”

“我恨你,”她说,盯着自己开始发抖的手(难道这手真的不是自己的了吗?),“大半夜醉醺醺地吵吵嚷嚷——”

在她眼里,他微笑时嘴上的表情跟眼睛的一样,即那种眯成了一条粉色的缝的表情。“你喜欢这样,”他低声但严肃地说,“如果我不是像这样每周醉一次,你怎么办?像这样,你可以——缠缠绵绵地——扑向我。然后,亲爱的马歇尔这样,亲爱的马歇尔那样。你可以用你贪婪的手指在我的脸上到处乱摸——哦,是的。我痛苦的时候你最爱我。你——你——”

当他跌跌撞撞地穿过房间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看出他的肩膀在颤抖。

“圣母啊,”他嘲弄道,“求求你来给我指明道路吧。”当他用力关上浴室门的时候,挂在门上的那几个衣帽架互相碰撞,发出细微的咝咝声。

“我要离开你——”当衣帽架的声音逐渐消失时她虚张声势地说道。其实,这句话对她而言根本没有意义。她无力地坐到床上,看着对面那片枯萎的菜叶。灯罩被撞歪了,挂在灯泡上,随时都可能掉落——因此,它投下一条刺眼的亮光,照着这间灰色的凌乱的房子。

“离开你。”她再次自言自语——心里却还在想着深夜他们身边的那些伤风败俗的事。

她想起了菲利普离开时的脚步声。黑暗而空洞。她想到了外面的黑暗和早春时节冰冷而裸露的树。她宁愿把自己想象成在那个时辰离开了公寓。也许是跟菲利普一起。可是当她试图看清他的脸,他的矮小但沉着的身体,它们的轮廓却变得十分模糊,没有任何表情。她只记得他的手用抹布抠刮杯底的糖粒时的模样——那天晚上他帮她清洗碗碟时他们就是这么干的。而且,当她想循着他离开时的脚步声的时候,它们却变得越来越轻柔——直到外面一片黑暗和寂静。

她打了个寒颤,然后起身向桌子上的威士忌酒瓶走去。她身体的各个部位就像是一些多余的附件,唯有眼睛背后的疼痛属于她自己。她手握瓶颈,犹豫不决。喝它——还是衣柜最顶部抽屉里的一粒泡腾片。可是,她想到药片翻到杯口,被它自己产生的泡沫淹没——这真让人发愁。况且,只够再弄一杯。她慌忙倒酒,发现瓶子闪闪发光的凸面总是会让她上当。

酒顺着一条细细的温暖的轨迹直通她的肚子,可她身体的其余部分依旧感到寒冷。“哦,该死,”她低声说——想着第二天早上要把那片莴苣叶捡起来,想着外面的寒冷,仔细地听着马歇尔在浴室里弄出的任何声响,“哦,该死。我决不能再醉成那个样子。”

她盯着空酒瓶,脑子里浮现出她在这个时辰往往想象到的那种怪异的微小形象。她看见了自己和米歇尔——在威士忌瓶里。正在反抗,身形微小而完美。像微型的猴子在空玻璃瓶里愤怒地上蹿下跳。有那么一会儿,鼻子被压得扁平,眼神中充满渴望。疯狂地折腾之后,她发现他们躺在瓶底——苍白无力,筋疲力尽——看上去就像是实验室里的肉质标本。他们之间无话可谈。

她讨厌瓶子穿过垃圾篮里的橘子皮和废纸片并最终碰到底部的锡罐时的哐当声。

“啊——”马歇尔打开门,小心地把脚放到门槛外,说,“啊——这是男人剩下的唯一快乐。在最后的甜蜜时刻——撒尿。”

她靠在壁橱的门框上——把脸贴在冰凉的木质拐角。“看你自己还能不能把衣服给脱了。”

“啊——”他坐到她已经铺好的沙发边,再次叫道。他的手已经离开了裤子门襟,开始弄皮带了。“皮带是绝不可以的——皮带扣让人没法睡。就像你的膝盖一样。硌——硌人。”

她想,他用力抽出皮带时会一时失去平衡——(在她的记忆中,以前曾发生过这种事情)。可是,他慢慢地,一个裤袢一个裤袢地,把皮带抽了出来,完了之后,还把皮带整整齐齐地放到床底下。接着,他抬头看着她。他嘴巴周围的皱纹往下拉——使得他那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些灰色的细纹。他睁大眼睛看着她,有那么一会儿,她以为他要哭了。“听着——”他慢慢地清楚地说道。

她只听见他缓慢的吞咽声。

“听着——”他重复道,并用双手捂住苍白的脸。

慢慢地,他的身体左右摇摆着,从节奏上看他没有醉意。可是,他穿着蓝色羊毛衫的肩膀却在颤抖。“上帝,我的主,”他轻轻地说,“我太——痛苦了。”

她鼓足劲拖着身体离开门边,把灯罩弄正,然后关掉灯。黑暗中,一个蓝色的弓形在她的眼前摇动——同时,他身体左右摇摆。此时,从床那边传来他的鞋掉落到地板上的声音,以及他转过身对着墙壁时弹簧的嘎吱声。

她摸着黑躺下,拉起毯子——手指顿时感到寒冷和沉重。当她把他的肩膀盖上时,她注意到他们身体底下的弹簧仍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而且他的身体在颤抖。“米歇尔——”她低语道,“你冷吗?”

“又打寒颤了。又是那种该死的寒颤。”

隐隐约约地,她想起了厨房里不见了的热水瓶盖以及空了的咖啡袋。“该死的——”她茫然地附和道。

黑暗中,他的膝盖急切地靠向她的膝盖,她感觉到他的身体收缩成了一个瑟瑟发抖的小球。她无力地伸手摸他的头,把它拉向她。她的手指抚摸着他颈部上方的小凹陷,渐渐往上依次摸着剃过的坚硬的发根、头顶柔软的头发,接着便是他的太阳穴,这里她可以再次感觉到跳动。

“听着——”他又说了一声,他把头转了一下,这样她能感觉到喉咙处有他的气息。

“是的,米歇尔。”

他的手弯成拳头,用力地敲着她的后背。接着,他便躺着一动不动,她感到了莫名的恐惧。

“正是它——”他说,声音中没有任何情感,“我对你的爱,亲爱的。好像它有时候——就如现在这种时刻——会让我毁灭。”

接着,她感觉到他的手松了一些,无力地抓着她的后背,感觉到了一整个晚上都在他的身体里徘徊、让他的身体发抖的寒冷。“是的。”她把他的脑袋用劲地抵在她的乳沟上。“是的——”每当他的话音、弹簧的嘎吱声及恶臭的烟味在黑暗中渐渐消失时,她都会说,可是此时,这里的一切都已经变得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