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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波尔蒂
汉斯离旅馆只有一个街区的时候,天空中落下凉飕飕的雨,百老汇大街上刚刚亮起的灯光顿时黯然失色。他用苍白的眼睛盯着一块写有“科尔顿·阿姆斯”的牌子,把一张乐谱塞在外套里,匆匆向前走去。跨入铺着大理石的昏暗肮脏的门厅时,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而且,那张乐谱也被压得皱巴巴的了。
他朝眼前的那张脸微微一笑。“三楼——这一次。”
你总是能辨别开电梯的人对这个酒店里的常客是哪种态度。当那些他极为尊重的人在他们所到的楼层走出电梯时,他总是手扶电梯门让它多开一会儿,态度十分热情。而汉斯却不得不偷偷地跳一下,这样才不至于被滑动的电梯门夹到脚后跟。
波尔蒂——
他迟疑地站在昏暗的走廊里。走廊尽头传来大提琴的声音——几段下降的音阶急促地相互触碰,就跟一大把弹珠顺着楼梯往下滚落似的。他手拿乐谱朝那扇门走去,然后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门上有一张用图钉固定的告示,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印刷体写着:
波尔蒂·克莱恩
练习时请勿打扰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这张告示时,上面的“练习”(PRACTICING)ING前面多了一个字母E。
暖气似乎很低;他的外套的褶皱处闻起来有些潮湿,并透出丝丝寒意。蜷缩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边并不太热的暖气片上也没有让他感觉到更加暖和。
波尔蒂——我已经等你太久了。多少次,我踱步门外等你结束练习,反复斟酌想对你说的话。上帝!多么美——真是美如诗歌或舒曼的小曲。就像这样开头。波尔蒂——
他的手顺着生锈的铁片慢慢移动。充满激情,她一贯如此。如果他拥抱她,他很可能想把自己的舌头咬成两半。
汉斯,你知道,其他人对我毫无意义。约瑟夫,尼古拉,哈利——所有这些我认识的人。而我上星期谈起的那个,不可能,你只见过三次而已,现在这个库尔特——呸!他们什么都不是。
他突然想到自己的双手正用力地揉着乐谱。他低头一看,发现着色狂野的乐谱纸的背面已经潮湿褪色,不过里面的音符没有受损。便宜货。哎,算了吧——
他在大厅里来来回回地走,反复擦着满是疙瘩的额头。大提琴声“呼”地一下往上蹿成一个琶音。为了那场音乐会——卡斯特罗夫·特德斯科作品音乐会——她到底要持续练习多长时间?他一度停下脚步,把手伸向门把手。不行,那一次他进去时,她就看着他——看着他然后跟他说——
乐曲在他的脑子里尽情翻滚。他的手指快速地弹动着,尝试着把总谱当成钢琴曲演奏出来。若是这样,此刻她必定是身体前倾,双手在键盘上滑动。
从窗户进来的昏黄色光线使走廊的大部分地方十分昏暗。他突然心血来潮,跪下身子,将眼睛对准钥匙孔。
只能看到墙壁和墙角;她肯定在靠窗的位置。只有墙壁和它上面那一串显眼的照片——卡萨尔斯,皮亚蒂戈尔斯基,以前在家时她最喜欢的家伙,以及海菲兹[17]——还有塞在照片之间那些情人节和圣诞节的卡片。边上是一幅名为《黎明》的画,画上是一个光脚女人,手举一枝玫瑰,画的上方高高地悬挂着一顶她去年新年时得到的暗粉色的纸派对帽。
音乐逐渐增强至高潮,并以几个快速的敲击音结束。哎呦!最后一个四分音符被漏掉了。波尔蒂——
他快速地站起来,赶在她继续练习之前敲响了门。
“是谁?”
“我——汉——汉斯。”
“好的。进来吧。”
她坐在光线渐渐暗淡下来的朝向院子的窗户边,双腿张开紧紧地夹住大提琴。她扬了扬眉毛,让手中的琴弓垂到了地板上,眼神中充满期待。
他的眼睛盯着顺着窗玻璃流下的雨滴。“我进来是想给你看一下今晚我们要演奏的流行曲目。就是你提议的那首。”
她的短裙在长筒袜袜口的上方,她使劲地扯了一下它,这个动作吸引了他的目光。她的小腿肚凸出,一只袜子上有一小块脱丝。他额头上的青春痘更红了,眼睛再一次偷偷地盯着雨滴。
“你在外面听见我练琴的声音了吗?”
“听见了。”
“听我说,汉斯,它听上去是不是很灵性——是不是它一响就把你带到一种更高的境界?”
她满脸通红,一滴汗水顺着乳沟流下,消失在衣服下面。“是——的。”
“我也这么想。过去的这个月我的演奏变得更有深度了。”她用力地耸了耸肩。“是生活让我变得这样——只要发生这种事情都会有这样的变化。以前从来都不是这样的。我的意思是只有经历过磨难你才能演奏得好。”
“人们的确是这么说的。”
她盯着他,似乎在寻求更坚定的认可,然后任性地抿了抿嘴唇。“那个狼音[18]快要把我逼疯了。就是福雷的那首曲子——那个E音[19]——它总是三番五次地跑出来,我都被它烦死了。我开始惧怕那个E音了——它很刺耳,太难听了。”
“你早该让人把它换掉。”
“不错——可是我下一次要演奏的曲子有可能需要那个音调。那样做并不会有什么好处。另外,要花不少钱呢,而且我的琴要留在他们手上好几天,那么我用什么?用什么,你说啊?”
等他有了钱,她可以得到——“我没注意到有这么多问题。”
“真他妈的该死!那些琴拉得像狗屎一样的人用那么好的大提琴,可我连一把像样的琴都没有。我不得不忍受那个狼音,这太不公平了。它毁了我的演奏——每个人都能听出来。凭借这么个奶酪盒子,我还能指望拉出什么好听的音来?”
一首奏鸣曲中的一个乐句挤进他的脑海后又钻了出来,“波尔蒂——”这一次又想说什么?我爱你,爱你。
“再说了,我为什么要费那个心——就为了我们现在这份烂工作?”她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站起来,把琴在房间的角落里放稳。当她打开灯时,圆形的灯投下的阴影与她的身体曲线正好重合。
“听着,汉斯,我现在着急得真想大喊大叫。”
雨水打在窗户上。他搓了搓额头,看着她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突然间,她瞥见了袜子上那个脱丝的地方,于是,不悦地“嘶”了一声,朝指尖上吐了点口水,弯下腰,把口水抹到脱丝的末尾处。
“没有哪个大提琴手的袜子会这样。这是何苦呢?就为了旅馆里的一间小房,一周内的每个晚上我们都要演奏三个小时的垃圾曲子,最终却只能得到区区五美元。而我每个月要买两双长筒袜。即使我每天晚上只洗袜底,上面照样会脱丝。”
她从窗户上拽下一双跟胸罩并排挂着的袜子,脱下脚上的那双,然后开始往脚上穿。她的腿很白,上面有少许黑色的腿毛,靠近膝盖的地方布满了青筋。“不好意思——你不介意的,是吧?你对我而言就像是自家的小弟弟。况且,如果我穿着那个去演出的话,我们都会被解雇。”
他站在窗边,看着因雨水而模糊不清的隔壁大楼的墙。他正对面的平台上放着一个牛奶瓶和一罐蛋黄酱。下方,有人把衣服挂在外面晾晒却忘了拿进去了;它们在风雨中凄凉地摆动着。小弟弟——天呐!
“还有礼服,”她极不耐烦地继续说道,“因为双膝总是要分开,它们总是会在接缝处裂开。但是,即使是这样也比过去好了不少。大家都穿短裙的那个时候你认识我吗——想当初,我虽然在演奏时穿得很一般但依旧跟得上时尚。那个时候你认识我吗?”
“不认识,”汉斯回答说,“两年前你的衣服跟现在的基本一样。”
“对,我们第一次见面正好是在两年前,不是吗?”
“当时你跟哈利在一起,音乐会之后——”
“听着,汉斯。”她凑过来,急切地看着他。由于凑得太近,她身上的香水味冲进他的鼻孔。“我一整天都神魂颠倒的。心里想的全是他,这个你知道。”
“是——谁?”
“你心里很清楚——就是他呀——库尔特!他是多么地爱我。汉斯,你不觉得是这样吗?”
“嗯——可是,波尔蒂——你总共才见过他几次呀。你们彼此间几乎不了解。”那天在莱温家,库尔特抛弃了她,而当时她正在称赞他的作品以及——
“哪怕我跟他只见过三次,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一点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他的眼神以及他对我的演奏所做的评价。他是那么地富有灵魂。这种灵魂会从他的音乐中流露出来。你听过谁把贝多芬的《葬礼进行曲》演奏得有他那天晚上那么好吗?”
“很好——”
“他跟莱温夫人说我的演奏很有气质。”
汉斯没办法正眼看她;灰色的眼睛只好盯着雨水看。
“他是那么友善。真是一个高尚的人![20]可我能做什么呢?嗯,汉斯?”
“我不知道。”
“不要闷闷不乐。要是你,你会怎么做?”
他强装笑容。“你——你有他的音信吗?他打过电话或写过信吗?”
“没有——不过我确信这恰恰是他考虑周到的地方。他不想让我感到被冒犯或者拒绝他。”
“他不是已经承诺要在明年春天娶莱温夫人的女儿了吗?”
“是的。但这是个错误。他怎么会愿意要她那样的婊子?”
“可是,波尔蒂——”
她把背后的头发理顺,双臂高高举过头顶,这样一来,她那丰满的乳房紧绷绷地翘了起来,腋下的肌肉收缩,在薄纱裙下若隐若现。“在他的音乐会上,我觉得他是在为我演奏。每一次鞠躬的时候,他都直直地看着我。这就是他没有给我回信的理由——他太担心会伤害别人,况且,他总是可以通过音乐向我倾诉衷肠。”
汉斯咽了咽口水,细细的脖子上凸出的喉结上下移动着。“你写信给他了?”
“我不得不写。一个艺术家怎么能压抑住她遇到的最重要的东西。”
“你在信中说了什么?”
“我告诉他我有多爱他——就在十天前——也就是我在莱温家第一次见到他的一个星期之后。”
“而你没有收到任何回信?”
“没有。你难道不明白他现在是什么感受吗?我知道事情会是这样,所以,前天我又给他去了封短信,告诉他不要担心——我对他的爱矢志不渝。”
汉斯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捋过发际线。“可是,波尔蒂——你还有那么多其他人——仅仅从我认识你开始计算。”他站起来,把手指放在卡萨尔斯边上的那张照片上。
那张脸正对着他微笑,丰厚的嘴唇上方有浓浓的胡子,脖子上有一个小圆点。两年前,她曾经多次指着它,告诉他小提琴所倚靠的那个部分原先红得像发怒的脸。于是她就常常用手指轻抚它。她还把它称作是“小提琴手的厄运”——而它慢慢地变成只属于他的连连厄运。有那么一会儿,他紧盯着照片上那个模糊的污点,想象它是照片上本来就有的,还是由于她无数次地指给他看而被她弄上去的。
那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他,深邃、神秘。汉斯双膝发软,于是重新坐了下来。
“告诉我,汉斯,他是爱我的——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你也觉得他是爱我的,只不过他一直在等待回应我的最佳时机——你是这么想的吧?”
房间里的一切似乎被一层薄雾笼罩。“是的。”他缓缓地说。
她脸色大变。“汉斯!”
他身体前倾,全身发抖。
“你——你看起来太古怪了。你的鼻子不停抽动,嘴唇瑟瑟发抖,看上去就要哭出来了。怎么——”
波尔蒂——
她问到一半却突然大笑了起来。“你看上去就像我父亲曾经养过的一只奇怪的小猫。”
迅速地,他走向窗户,这样他的脸就避开了她。雨水依旧顺着银灰色半透明的玻璃滑下。隔壁大楼的灯亮了;柔和的灯光穿透灰白的暮色。哎呦!汉斯咬破了嘴唇。在某扇窗户里,似乎——看起来像个妇女——波尔蒂正在一个黑头发的高大的男人怀里。而在窗台上,在牛奶瓶和蛋黄酱罐的边上,一只黄色的小猫正在外面的雨中朝里看。缓缓地,汉斯骨瘦如柴的指关节搓揉着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