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北大清华人大社会学硕士论文选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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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到底怎样才能写出一篇优秀的、值得出版的论文?

就程序而言,我曾经以为答案显而易见:首先,你,必须是你自己,提出一个真正激发好奇想要钻研的问题;然后,踏实地去读书,确定这个问题并没有被很好地回答,你的疑问依然在,要回答它,仍然需要更多的信息和思考;接下来,踏实地规划,调查,整理数据或者材料,在现实中不断增进自己对这个领域的了解,寻找答案;最后,踏实地写文章,尽量有证据有逻辑地说出自己的答案,并且告诉他人,你的发现与之前研究提供的答案相比,为什么是必要的。换言之,一篇好的论文,无论对研究者自己还是对他人,大概都应该有其存在的价值。哪怕这个新的答案并不那么深刻,或者并未带来大的挑战,但它至少为自己、为这个世界增加了一些新的、真正的智识,而不只是已知世界的自体繁殖。

但在成为教师的这短暂六年里,我却很少遇到有学生能够顺畅接受以上简单的逻辑。更多的时候,我遭遇的是以下对话:

老师,有题目了,我对粉丝感兴趣,我想知道她/他们为什么要追星?(不是因为爱或者无聊或者社交需要吗?)也对,那我就没有什么感兴趣的问题。

老师,我觉得韦伯、涂尔干、福柯、布迪厄、鲍德里亚他们已经说得很好了。

老师,越调查越复杂,越调查越无聊,总之调查让我更加迷惑。

老师,调查的事情我说完了,我的理论意义在哪里?我怎么提升?

“真的提不出什么研究问题,没什么特别兴趣”“每个字都认识,但除了字面意思,这个理论到底在说什么”“确实问不下去了”“理论实在升不上去了”……一再听到学生真诚地表达迷惑和抑郁,我也只能暂时放下“怒其不争”的简单情绪,尝试从他们的角度来理解为何这些障碍会真实存在。

有趣的是,这次入选北大陈莹骄同学的论文《洞察、抱负与突围:关于乡村教育的质性研究》也许提供了一个思路。她在西部农村的调查中发现,“教育改变命运”虽然很容易被接受和传播,但它要真正突破普通学生的生活经历,成为孩子们关于现实的“洞察”,成为驱动行动的“抱负”,其实是非常困难的。家庭环境、教育背景、同侪、媒体、自身的禀赋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每一个孩子需要“突破”的“社会再生产”之魔咒。来自宁夏县乡初高中的扎实而细致的案例,意外地为北京高校教师带来启发:当我们不断重申显而易见正确的研究逻辑时,也许忽视了这些逻辑背后其实假设了一套固定的“学生”综合能力。要对自身和社会有所好奇,他/她需要形成洞察(个体或某种文化的成员对自身所处的更大社会结构以及自身处境的主观认识和解释过程)的能力;要读懂理论所设定的答案,他/她要有能力突破自身的时代限制,与不在场的、时代环境迥异的作者对话;要能把调查做实做深,他/她必须会和完全不同的人聊天,要能够让对方主动打开通往自身的通道;要实现最后论文的写作,他/她还必须具有冶炼材料、裁章断句的高超技巧,才能在最具体的细节和最抽象的社会机制之间自由往复。

然而,我们的学术培养机制足以支持这套综合能力的普遍养成吗?即使不提聊天技巧和写作能力的培训,最初的“提问”环节可能就埋伏了巨大的障碍。就像陈同学的论文所展现的,单凭专注于升学的中学教育,根本无法让所有囿于乡村生活经验的孩子突然“懂事”,意识到社会分层的存在,开始奋力攀爬突围。同样,以专业学习为主、主要封闭在校园内的大学教育其实也很难形成、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会阻碍形成将学生和真实社会连接在一起的集体文化。根据威利斯的说法,文化洞察本质上是在集体文化中形成的,只有透过集体文化,一个人才能够看到自己的真实处境,而在“看到”之前,究竟要如何才能产生兴趣和好奇心呢?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尴尬鸿沟的切实存在,也因为社会生活越来越复杂,越来越需要投入才能与个人经验产生连接,至少在我接触的范围内,最近这些年学生的论文呈现出非常明显的“自我经验化”趋势:只有对自己熟悉的生活才能感受到兴趣,能够提出问题,但问题的角度和深度又非常受困于个人有限的体验。接下来向何处扩展、延伸和深化,即使穷尽想象力,也根本想象不出来。最终呈现出来的,与其说是一篇探索性的研究论文,不如说更像是用浮夸理论概念包装过的个人经验重述。

作为社会学的教师,这种情况自然无法满意,但作为社会学研究者,我们又不得不接受这可能是一个更大社会机制起作用的结果,这个社会机制甚至包括了我们自己。就像潘绥铭老师在2011年的三校论文集前言中已经指出的那样:“感悟与了解,了解与感悟,这在传统的简单社会中本来就是人生如斯,人人如此,根本不成为一个问题。可是现代化来了,社会分工了,于是在我所知的社会学硕士培养过程中,不仅缺乏了操作培训,也缺乏了领悟培养。尤其要命的是,这两者往往水火不容,你死我活。”

认识到“再生产魔咒”,并不表示未来就注定要变得糟糕。魔咒是可以突破的,每年入选的论文都证明了突破的可能性。相反,我希望这种认识能够帮助所有同学重新理解硕士论文认真写作的意义。如果说现有的专业培养本身因为结构性的原因并不足以普遍性地培养出学生的“洞察”和社会学研究能力,那么,对于接受了多年社会学教育的学生而言,无论你接下来是要读博士进入真正的研究阶段,还是要进入实际社会和职业生活,硕士论文的研究工作也许应该被理解为一次重要、必要且不可或缺的自我教育。

以本次入选的论文为例。何奇峰在调查中发现了农业生产自然规律对扶贫工作模式的限制,细致描写了修路、养羊、种花、打工、家庭等乡村生活之间的关联,在这个基础上,他得以摆脱常规组织或者产业机制研究的粗糙和悬浮,让读者看到“家庭经验”和“规模效应”的真正含义;谭芷晔和朱涛找到了和自己生活轨迹相去甚远的小群体网络拍客和包工队,在对小群体生活细节展现的过程中,深化了对劳动过程的理解,相信读者会在阅读过程中亦可清晰感受到劳动在社会情境中的嵌入性,从而理解“当代中国”的丰富细节;王婷婷和谢鸿宇致力于回答“为什么”:打工妹为何返乡闪婚?新中国成立前后东北为什么建立起那样特殊的工业体制?完全陌生却又和我们密切联系的生活困境和时代脉络,在众多故事和具体博弈中逐渐浮现;熊志颖关注江西乡村祠堂重建,参与式的观察提供了大量长久被忽视的过程性细节:祠堂如何重建,为何重建成如此这般的样式,各地经验如何交流,如何影响和塑造最终的社会空间,将什么人裹挟其中,最终造就了怎样的社会团结,是传统宗族的复兴,还是新社群的结成?最终这个研究促使我们面对一个更重要的问题:经历了祠堂重建的乡村,究竟迎来了怎样的新变化;徐冉作为一名欧洲留学生,关注北京城市噪音和实验音乐场景,这本身就是对自身经验的主动扩展,有趣的是,即使是作为北京居民的阅读者也将不得不承认这是完全陌生而新鲜的领域,在这里容纳了普通人和艺术家对城市生活氛围主动的反应乃至对抗,而在这个故事里,我们能够新鲜而刺激地看到一个根本性的问题:普通人如你我,究竟可以如何在充满限制的世界里表达自己?

也许这些文章的作者在进入调查和写作之前,也会面临同样机制的限制:我到底要研究什么?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我,究竟该如何扩展想象力和发展好奇心?跟谁聊天,怎么聊?我到底要说什么?但与很多臣服于结构性制约的人不同的是,这些同学决定主动且严肃地投身那个陌生的世界,挑战自己的常识认知,在过程中不断打破限制,最终找到感兴趣的问题,发现必要的信息,形成自己的答案,并给这个世界提供新鲜的智力刺激。

所以,我最终想说的是,进行一次认真的论文研究和写作,并不是简单的道德义务或者规则要求,这是社会学学生真正的成人礼。希望大家能够不负多年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