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蛇妻
阿泷朝纸门外望去，看到一个少年的背影。少年身上穿着一件条纹衣衫，泛着若隐若现的光，看上去像是黑色或是墨绿色的样子。
阿泷一直盯着少年看，直到他渐渐远去，再也看不清。她心里不禁害怕了起来，“他就这么走了，万一被人发现了呢？”
阿泷转过身来，忽然想到，我是不是在做梦啊，快点儿从梦里醒来！
阿泷想着，用力睁开眼睛，忽然脑袋一片空白，四肢也不听自己使唤了，她有些慌张了。
此时，那个已经远去的少年再一次浮现在她眼前，面容姣好，英俊无比。
我难道不是在做梦？阿泷拼命想要挣扎。
少年近在眼前，但是她却无法动弹。
她感到很羞愧，睡梦中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她明显觉得自己眼睛酸痛，两只眼睛似乎看到两个不同的世界，一只眼睛看到自己的梦境，而另一只眼睛则看到丈夫安静地睡在自己身边。
“啊，我真的是在做梦！天啊，真的是恬不知耻……”
阿泷翻了个身，枕头发出了声响。周围一片寂静黑暗，没有人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梦。她轻轻吁了一口气，心里羞愧的感觉减弱了。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阿泷简直要哭了。
此时，丈夫清一郎正在旁边熟睡，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阿泷心想，还好丈夫没有醒来，不然自己真的没脸面对他了。阿泷越来越清醒了，翻来覆去睡不着，又回想起刚才的梦境，那个少年在自己耳边说着悄悄话，呼出的暖暖的气息在耳边打转，她的身上弥漫着少年淡淡的清香。这一刻，梦中的气息让阿泷感到非常清晰。
“梦境太真实了……”
阿泷本来打算把丈夫唤醒，告诉他自己做了什么梦，然而话到嘴边又觉得那个梦境暗含着危机。黑暗中，她看着清一郎熟睡的脸，不知道该怎么办。
后来，那个面容姣好的少年每晚都出现在阿泷的梦境里。
一开始，阿泷对他是拒绝的，她讨厌他总是这样靠近她。但是梦境慢慢发展起来，阿泷已经很愿意听他说话了。就这样，阿泷更无法对丈夫说出这样不守妇道的梦了。
“醒醒，醒醒，是做噩梦了？”
清一郎把阿泷叫醒了。不少次，当阿泷沉浸在梦中浑身发抖的时候，都被清一郎发现了，并且被他及时叫醒。
“阿泷，快醒醒！快醒醒！”
阿泷听到声音后从梦里慢慢苏醒了过来，睁大眼睛才知道自己刚刚是在做梦。阿泷身体一直很虚弱，结婚之前，因为每天过度思念清一郎，茶饭不思。后来如愿以偿与他结婚，又总是躲开他，常常独自躲在昏暗的房间里。清一郎以为阿泷闹情绪，想了不少法子逗她开心，有时候带她散散步，有时候让她弹弹三味线。然而不管是散步还是弹三味线，阿泷都不乐意，也不高兴。清一郎实在是没办法了，只好去请教他的后妈。
清一郎的后妈是个非常善良的人，对清一郎和阿泷都非常好。清一郎家里是经营大饭店的，在他十二岁的那一年，母亲生病去世了，后来父亲的妾室成了正房，也就是现在他的后妈。清一郎的后妈包办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务，包括照顾饭店里那三十个歌伎。她不仅勤快能干，而且性格温和，对清一郎非常疼爱，清一郎对她也是敬爱有加。
打从清一郎上大学离开了家，就会常常抽空回去看望后妈。有一次回家，他认识了刚来饭店的新歌伎阿泷。那会儿正是夏末，天气不再酷热，芙蓉花开得正好，假期差不多结束了，清一郎准备返回东京。后妈亲自带着清一郎的两个弟弟去给他送行，随行的还有阿泷。
然而清一郎刚离开，阿泷就生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所有大夫都没有找到原因。但是后妈心里清楚，那晚她去找了阿泷，替她想了一个法子。第二天早上，梳妆打扮好的阿泷就假装出去看病，离开饭店后再也没有回去。
两三年后，清一郎毕业了，衣锦还乡，并且担任了当地中学的副校长。大伙儿讶异地发现，那个失踪了好几年的阿泷居然站在清一郎身边，并且梳起了圆圆的发髻，如今已是副校长夫人的身份了。
清一郎告诉后妈阿泷的情况，后妈非常担心，来到他们家。
“抱歉啊……”阿泷一看到后妈，不禁泪流满面。
“傻孩子，你这是什么话……赶紧要个孩子吧，有个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附近有不错的温泉，你们一起去玩一玩。”
“不了不了，我会很快好起来的。”
“不是生病了才泡温泉的，人们说泡温泉有助于怀孕，你们俩赶紧去。”
“太浪费钱了……”
“不要在乎钱，难道钱比孩子还重要？”后妈不断地劝她。
阿泷一直在生病，直到春天都快过去了。这一天，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让人心里郁闷不堪。三天后，是清一郎和阿泷去后道温泉游玩的日子了，但是阿泷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灯也不开，就那么低声哭泣着，似乎有所忧思。
睡觉前，阿泷忽然对清一郎说：“夫君啊……”
睡得迷迷糊糊的清一郎听到阿泷的声音，睁开眼睛问：“怎么了呢？”
阿泷起初默不作声，后来忽然哭着说：“对不起呀……”
清一郎听不明白：“怎么了你？怎么突然哭了？”
阿泷又不说话了，只是一直哭，清一郎只好追问：“怎么了？是不是弄坏了什么东西？没关系的，别哭了啊。”
“不是，夫君，我犯错了，我犯了大错，不是你想的那样……”阿泷哭得很惨。
清一郎轻轻地拍着阿泷的肩膀，温柔地说：“阿泷啊，没关系的，不管你做了什么事，我都不会怪你的，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吧。”
阿泷还是泪流满面，默不作声。
“没事的，阿泷，说出来就好了。”清一郎轻声劝说。
“我犯下了大错……”阿泷一边抽泣一边说。
清一郎想，估计阿泷真的病得不轻，所以有些胡言乱语，还是不要逼得太紧了。
“要不好好睡觉吧，不想说，我们就下次再说？”
“但是夫君……如果我今儿不说，怕是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怎么会呢？以后有很多机会啊，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可是……”
“好了好了，赶紧睡吧。”清一郎已经很困了，闭上了眼睛，没有再去理会阿泷接下来说什么。
阿泷依然低声哭泣，哭声和外面的雨声交织在一起。
清一郎睡着了，那晚他梦见阿泷披头散发地跪在自己面前，表情痛苦地说：“夫君，我要和你永别了。前世我与他人有约，今生恐怕无法陪在你身边了……”
说罢，阿泷站了起来，转过身去跑远了。清一郎摸不着头脑，只好连忙追上去。阿泷头也不回地跑着，跑到了护城河边上，看着河里的水发呆。清一郎怕她做傻事，赶紧冲过去拉住她。
可是，阿泷却在他眼前一跃跳进护城河里去了，并朝他看了一眼，说：“夫君，永别了……”
清一郎被噩梦吓醒了，发现已经天亮，但是屋里没有关灯，阿泷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那天晚上，自从阿泷失踪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了。
有人猜阿泷大概是离家出走，也有人猜她估计已经跳河自尽了，反正阿泷再也没有出现过，也没有人见过她的尸体。那年夏天，清一郎因为悲伤过度，一夜白发，索性辞去了工作隐居起来。伤心欲绝的他常常到护城河边上发呆，一待就是一整天。
到了第二年，依然没有阿泷的消息。正值暮春，家里饭店的歌伎们结伴到附近的弁天岛去参拜，同行的还有厨房的龟三，他负责带饭菜和划船。
水面平静，天气温和，天空中飘着朵朵云彩。弁天岛是坐落于护城河口的一个小岛，岛上长满了郁郁葱葱的大树。小祠堂就在岛屿的正中。龟三负责划船，小船随着护城河水朝河口的方向驶去。护城河上还有许多游玩的船只，大家都趁着好天气在喝酒吹风。龟三故意偶尔让船左右晃动，逗几个年轻的歌伎玩儿，一路上大家有说有笑的。
船只终于抵达了弁天岛。因为已经退潮了，所以岛屿附近本来也并不深的水都退了下去，小草露出了柔软的头，看上去就像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原。船刚停下，一名歌伎就赶忙要下去。
龟三大喊：“有蛇！好大的蛇啊！”
下船的歌伎听了，怀疑地说：“真的假的啦？”
年长一点儿的歌伎说：“这儿不会有蛇的啦！”
“真的没有吗姐姐？”
“真的，要是有蛇啊，就没有人敢过来参拜了。”
歌伎们这才放下心来，嬉闹着上了岸。正是春天的好时节，岛上的树枝发出了新芽，翠绿欲滴的，和歌伎们身上的艳丽衣裳相得益彰。
龟三留在了船上，把带出来的饭菜拿出来加热。没过多久，歌伎们就回到船上了，龟三高兴地说：“饭菜已经准备好啦！”
歌伎们把自己的鞋子给弄脏了，一个个蹑手蹑脚地回到船上。此时，有人发现同行的歌伎中少了一个人。
“小花去哪里了？你们谁见到她了吗？”
队伍中最后面的歌伎向四周张望了一番，没有发现小花的身影。
“是不是去方便了呀？”船上的歌伎一边擦拭着脚尖一边抬眼张望了一下。
“这么小的岛，还能到哪儿去呢？大家喊喊她吧。”有人提议。
于是，大伙儿一起喊小花的名字，却没有看到小花的身影，也没有听到任何的回应。
“太奇怪了，小花哪儿去了？”
“这可怎么办才好？”
“要不谁过去找一找她吧？”
大家都有些担忧呢，小岛的风也似乎阴森了一点儿。
年长的歌伎问：“谁去找一下小花吧？”
大家互相看了看，没有人愿意站出来。
这时龟三说：“我去吧！”他站起身来，穿上鞋子下船去了。
龟三一边走一边四处看，岛屿真的就巴掌大，一览无余。龟三走到了一个石阶前面，那里有一个小祠堂，正好在弁天才女的祠堂正对面。祠堂后边还有一座鸟居，周围花草遍布。龟三一直走到了祠堂跟前，发现那里除了祠堂和一些花草树木以外，并没有其他的。
“难不成是到鸟居附近去了。”龟三一边想，一边走到了鸟居附近，但是依然没有看到小花的身影，一转身，忽然发现有一个草屋，还传来了幽幽的三味线的声音。
“难道这岛上还有人住？”龟三有点儿惊讶，心想小花会不会就在这户人家里，于是打算到草屋前面去看看。草屋没有关门，龟三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妇人在门口弹奏三味线。
龟三觉得那个妇人有些眼熟，白皙的肤色，乌黑的长发……这不就是失踪很久的阿泷吗？龟三不禁喊了出来。
屋里的妇人听到声响，停下了演奏朝龟三的方向看过来，平静地说：“原来是龟三啊。”
“夫……夫人……”龟三一时语塞。
阿泷看了看龟三，说：“你现在看起来过得也挺好的。”
“没有没有……夫人，您到哪儿去了？自从您不见了以后，老爷因为思念过度，整个人都老了不少，工作也辞了，每天就是在那儿发愣。老夫人也是天天念叨您，到处寻找您的下落，要不您赶紧跟我回家吧，不要再待在这里了。”
阿泷站起来，放下了手中的乐器说：“龟三，麻烦你代我跟母亲和夫君道歉，我已经回不去了……你随我去看点儿东西吧，小点儿声……看完你就赶紧回去吧……”
龟三蹑手蹑脚地跟在她身后，阿泷拉开了纸门。
“你一定要看清楚……”
龟三往门口一看，不禁被吓了一跳：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上，扭动着数十条小蛇。龟三吓得捂住了嘴巴，脸上全是惊慌失措的表情。若不是阿泷之前已经提醒过了，他早就忍不住叫出声音来了。
“这些全都是我的孩子……”
龟三满脑子“嗡”的一声，一句话都没说，步履蹒跚地冲出了草屋。跑了一阵子以后，龟三回头一看，发现根本没有什么草屋，更没有阿泷的身影。
“龟三，你去哪儿了？”
船上传来了歌伎们的声音，龟三吓得面如土色，但还是鼓起勇气往草屋的方向回头看过去，但是刚才看到的一切却根本不存在，仿佛做了一场梦一样。
回到饭店后，龟三忍不住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清一郎。自那以后，本来颓废不堪的清一郎开始四处去参拜，成为了虔诚的朝拜者。
田中贡太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