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后记
能否把谈其定性为一个绝对的坏人?
她也不能给出答案。只能说,他塑造了一个理想中的自己,却又没有能力把那个形象变成真正的自己,所以最后用谎言,把自己也骗了进去。
他期待自己拥有超强的意志力,可他做不到。即使刚刚才在下午慵懒的三点半的阳光中沉睡两个小时,他依然要说自己从早上五点半起床后就如何马不停蹄地忙到了下班。他渴望自己拥有无人能敌的知识水平,他买了书放在车座椅的兜里,在上面标满记号,但凡坐上了他的车的人翻完后都对他啧啧称奇,可惜他是一个拿着书坐下来两分钟不到就要跳起来的人。他期待自己拥有极高的语言天分,打印全英文的毕业论文摆在桌上,在封面写上法学文章的选题,署上导师的名字、他的名字,可但凡学过英语的人,都能读懂那不是一篇法律史的论文,而是一篇数学论文。以及,他不知道的,像他的专业,毕业从来不需要全英文论文。他希望自己是个桀骜不驯、有超强执行力的人。他会在酒桌上意气风发,说因为别人态度不好,他一气之下就去医科大学学了法医专业,可他除了骗到了一个法医学的女大学生,从交往的过程中知道了点鸡毛蒜皮之外,什么都没有。他期待自己是一个身居高位,一切合法的人,可除了编造从未有过的身份、编造政府人员的花边新闻、编造他为这个城市做出了多少贡献之外,他什么都没有。他往自己身上贴的标签还很多——领导最器重的助手、全场最努力的球员、四处出差的大忙人、势力神秘的大哥大、负债千万的企业家、重情重义的家人……即使没有一个词跟他有关系。
他还不知道的是,他的谎话其实很好拆穿。
纵然如胡长良,一个不用一个月天天盯在他身边的人,都能把他死死拿捏在了手里。用了一年的时间,用捧杀他的方式,让他在忘乎所以中,亲手铺就了通往囹圄的道路。他没有骗到任何一个人,除了他自己,然而没有一个人告诉他这个事实。她曾经尝试过,可惜的是,在难听的真话和好听的假话之间,他选择了好听的假话,而那些好听的假话,一字不落地最终全部变成呈堂证供。
他的父母,在小的时候只会因为成绩不好,对他进行言语责骂,人格侮辱,让他在与哥哥姐姐的比较中变得一天比一天自卑。长大后只会告诉他,可以多赚点灰色地带的钱,但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孩子有没有能力及时为自己的欲望刹车。他的爸爸只会想着儿女长大了,可以无条件地依靠,可从来没想过超出了一个只是初中毕业、没有稳定收入的儿子能承受的范畴,就是把他逼到人生的绝境。她的妈妈只会觉得,只要自己的儿子开心,不管他撒下的是什么弥天大谎,她一样能在路边为他鼓掌。他的哥哥会觉得,只要他弟弟出事的时候没有攀扯上他,他过成什么样子跟他也没什么关系。他的姐姐只会觉得,只要她和弟弟的关系如看上去的一般和和美美,他有没有触及社会的底线,有没有人品上的问题根本不重要。
他到底也是一个可怜人。
渴望认可、渴望爱、渴望成功本身无可厚非,只是对于一个了解向往的生活方式只能凭借想象的人,没有人告诉他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拥有它们。当年妈妈做完手术,他一个月一次回到老家,陪妈妈化疗,“有我在,没事,姐你们好好上班就行了。”他也会这么说。他有钱了,想到的第一件事情是带全家一起旅游,要让从没踏出北方土地的老人感受南方的风土人情。他也在想办法规划女儿的未来,结识教育系统的人,为的是把女儿接到身边来的时候能安排她的教育问题。“你帮我转告她,我很想她。只是如果有什么合适的人,就不要等我了,这么多年是我对不起她。”他也曾让律师带话。
听到这些的她,骑在电驴上哭得稀里哗啦。这句道歉,她已经等了很多年。可不知道为什么,到来的时候一切那么别扭。也许是之前风光无量的时候被他欺压得太厉害,这份落难的真情显得格外廉价。不是所有的错误都可以迎来无条件的原谅,不是所有的放荡半生还会有人在家给你烧好热腾腾的饭菜。
他还要在囹圄呆上好多年,可那已经跟她再无关联。
其实现在再回过头来看这段经历,她无比理性而客观,甚至到了仿佛自己不是当事人,而是旁观者的地步。以至于于洋洋洒洒写下十多万字,也没有想过要控诉什么,或者,博取一点同情的眼光。
纠结于爱恨恩怨本身,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把不愉快的过去公开给别人看,不介意吗?”曾经有知情的读者对她说。说实话,介意。一个从祖国最边境农村一路披荆斩棘,走到全国最发达城市的读书人;一个自诩浸润了现代思想、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一个笃信我以至诚待人,他必报之以歌的理想主义者。有朝一日和她联系起来的词语居然是谎言、家暴、PUA、诈骗、犯罪,而且是被一个只有初中文凭的离过婚的男人。是你,你会接受吗?
可现实从来没有给她否定过去的机会。
可话又说回来,没有否定的机会本身或许就意味着否定没有意义,表面的一派河清海晏就算让过去的七年彻底打上马赛克,它到底还是存在。那就只剩下了最后一种可能,这段经历本该产生自己该有的意义。她曾经无数次地想过,其实同样不幸的事地球上每天都在发生,为什么她必须得是其中之一。后来她得到了一个足以说服自己的答案,夸张的骗子比比皆是,可如他一般亦真亦假的并不多;被骗的人到处都有,可如她一样冷静旁观的人并不多。当然,最重要的,或许也没有人愿意把这样的经历花费那么大的精力记录下来。
她庆幸的只有这么多年,无论他是好是坏,她始终初心未改。这份淡定让她无缘他的灯红酒绿,却也保全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