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雅岐
假期一向是奢侈品，至长至短不过那么几天而已。对学医的莫岚是这样的，对学师范的我来说亦如是。
我的暑假也将结束，那满是生烟草味的带着湿气与藏青色山岚的暑假。
不过我不是回鹤城，而是去雅岐。作为高等师范院校的鹤城师范大学践行国家政策，鼓励师范生回本省任教。所以，他们签下了雅岐最好的四所高中作为实习基地，我要去的就是其中一所。谈其知道我回雅岐的时间，他似乎比我着急，一早就忙东忙西，着手安排起我的行程。
“我给你买张机票吧。”
“不用了，机票我已经搞定了。”
“你来了打算住哪里？”
“南市区经开新城吧，我堂哥在那里，实习前还想再去找找他。”
“那我帮你定住的地方吧。”
“不用了不用了，真的，我的住行我能搞定的。”
“其实吧，我有个朋友就是开快捷酒店的，已经给你定好房间了。”电话里“嗤”一声传来计谋早已得逞的坏笑。
“呃……这……好吧……”我并不是那么乐意去接受这份好意，毕竟那是莫岚的男朋友。沉默和拒绝成为这次电话的主题，然而谈其还是使出浑身解数，让我在拒绝的时候总在怀疑自己是否有点不近人情。
“接机师傅已经做好准备了，你就放心大胆过来吧。”隔着屏幕，我似乎看到他自信地拍着胸脯保证的样子。
其实接机这件事我也是想拒绝的。
关于离开我的内心是忐忑的。盘越是边境城市，机场修建的时候，定位就是战时储备机场。因而除却地理气候因素外，还要加上隐蔽性的考虑。而隐蔽往往意味着天气变化异常频繁，盘越机场的也理所当然地成了安南有名的延误机场。
让人老远巴远去接有可能都无法准时到场的人，于我而言是心有不忍的。
幸运的是，我离开的那天天气很好，一切都顺畅出了一种让人无法相信的地步。飞机降落前透过窗户，我看了看这片陌生的土地，灯火绵延出不同的线条，勾勒了城市的模样。窗外夜色沉沉，星河浩瀚。宁静而空阔是我对这片土地最初的印象。在去往市区的高速上我曾经尝试把这份感受分享给谈其和莫岚，但彼时的他们正沉浸在自己的甜蜜世界里，完全听不进穷酸书生自作多情的感受。
机场出口，拖着行李的我看到了手牵手的谈其和莫岚。一看到我莫岚放开谈其的手冲过来拥抱了我，然后牵起我的手，走向谈其。然后，我们一起走到了停车场，走到了谈其水泥灰的蒙迪欧里。夜色中踽踽三人行，这样的场景，何等熟悉！
高速上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让我开始后悔当初就应该坚持下来，不要答应谈其来接我这件事。我甚至开始怀疑谈其是真的想分享自己的幸福，还是单纯的低情商不会顾及车里单身女孩的感受。
“我发现阿岚还是眼神很棒的，”谈其说，“一开始我们在D口等，阿岚眼尖看到好像你的身影出现在C口的屏幕上，她就拉着我过来，果然很快你就出现了。”
“阿岚记性是真好，我们开车出去吃饭，她从来都只需要看一眼就不会忘记车位号。”
“我前几天让人刻了阿岚的像把它放到了车上，这样我就能天天看到她了。”听到这句话，莫岚停下刷手机的手侧脸过来看着谈其。谈其指了指刹车，上面挂了一串小猪形状的串珠。
“啊！你坏！”阿岚娇嗔，用拳头轻轻地砸了砸谈其，谈其一脸宠溺把头伸过去，亲了一下。
我沉默，是局促的沉默。
另外的两个人很快也感受到了这份沉默，谈其开始在尝试在话题里带上我，“宋老师，来的时候在飞机上看过雅岐的夜景没，还是很漂亮的。”
我报之以透过飞机窗户看到的一切、想到的一切。也许是这个回答过于正式，也许是秀场也该落下帷幕，总之自此之后乃至到酒店的一路，空气里弥漫了安静的气息。
南市区经济开发区，麦田假日酒店到了，也该下车了。谈其热情地帮我把行李从车上挪下来，再连拉带拽地拖到房间。四处环顾一周后他告诉我：“一个人在外住宿一定要小心，你不害人，但也别让人给害了。现在的酒店各种隐蔽摄像头太多了，可能你都不知道，自己就变成电影女主角了。”说完邪魅一笑，生生把我弄出一身鸡皮疙瘩。倒不是描述多吓人，就是表情有点一言难尽。土味是土味，但对于一个只身来到南市区市的人来说，这份关怀又那么难得可贵。一颗猛虎嗅蔷薇的种子开始埋在心底，慢慢生根发芽。
谈其没有忘记带我们去街头来了一顿夜宵，换了场地两个人的状态又回来了，仿佛我的存在和空气没有什么区别。
谈其说：“阿岚还是为我改变了很多，以前她都不喝酒，现在为了陪我，也能喝几杯了。”
谈其说：“阿岚身量娇小，力气却一点都不输人，一个人扛几个快递根本不在话下。”
谈其说：“就是可惜了！来生我一定投胎做个女孩子，然后嫁一个我这样的男孩子。”
莫岚也不认输：“是啊，好可惜！来生我一定投胎做个男孩子，然后娶一个我这样的女孩子。”
我再次不自觉地局促起来。
这样尴尬的场景似乎以前另一个人是白术的时候从未发生，那时候白术总是默默走在我和莫岚的后面，任凭我们谈天说地。
好在夜宵快要结束的时候，话题开始正常起来了。
“阿岚你现在回去，会不会宿舍关门了？”谈其问。
“不知道啊。”
“要不我把车停在你们宿舍楼下，座椅放倒你将就一下，不要耽误了明天的课程。”
气氛冷了下来，说的话也正常起来了。于我而言，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好过先前让人不知所措的一切。
夜宵结束已是三更，简单寒暄几句，谈其打算带着莫岚离开。
“你一人注意安全啊，”他最后补充，但转眼又笑得很邪魅，“要不我今晚就跟你回房间去了？”这是那晚他最后的打趣。
出于礼貌本能，我送谈其到了他的车边上，莫岚站在一旁，玩手机玩得正入神。我就如以前还是问了莫岚一句：“莫岚你今晚要不要过来和我一起住？”莫岚先是迟疑了一下，然后跟着我回了酒店。走的时候，我们都没有注意到谈其开始阴郁的眼神。
晚上躺上大床，手机里开始传来叮叮咚咚的消息声，是谈其发来的。
“我回了学校，舍友已经睡了，好安静。”
“宿舍的床好冷好硬。”
“虽然我扛起了很多，但我也是需要被爱的人”
我不理解他发这么多是为了什么，直到收到了这一句——
“她今晚应该跟我走的。”
我告诉莫岚这一切，莫岚说，她什么消息都没有收到。借着透过窗户的三分月色，我似乎看到了莫岚心事重重的眼神。
雅岐的第二天，莫岚带着我四处溜达。第三天中午，我们正在酒店对面的商场吃饭，莫岚接到了火急火燎的谈其的电话。
“你们给我回来！马上！”莫岚一脸茫然，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甚至觉得还有几分害怕。
“发生了什么？”我问。
“清筱，我们回去看看吧。”莫岚气息低落，声音里透着害怕。
房间里，谈其坐在床上，头垂得很低。
“你们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看得出来，他是在极端地克制。
“我明明对你们都不差，为什么还要背叛我？”他快要哭出声来。
我和莫岚更加茫然了，我们明明什么都没做啊。莫岚战战兢兢去扶了扶谈其，谈其一把把她甩开。
“你们去看看酒店监控！”他嘶吼着，“你们带白术进来是几个意思？”
我和莫岚相视一惊，我们什么时候带过白术了。
“白术根本不知道我来雅岐啊！他也不知道我们住这里啊！”我实话实说。
“我朋友发给我的视频还能有问题？”他歇斯底里，“他是酒店的股东，他都看不下去才发给我的！”
“你们分明是三个人去的前台！”
看他那副样子，是不可能听得进去真实情况的了。
“反正人我们没有带，这两天一直是莫岚我们两个在一起的，你要不信我也没办法。”我也只能这么说。
“你们这么做，迟早有一天会有报应的，这是一个罪责自担的时代。”他恨恨地说。
那晚莫岚没有再跟我住下去，她神情失落地离开了。看着谈其的疯狂，莫岚的神伤，我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甚至还在脑补了一出英雄冲冠为红颜的大戏。我彻底相信了莫岚的描述，谈其是爱她的，而且是爱到了骨子里的那种。
莫岚走后的当晚，我就收到了谈其的解释信息。
“今天不好意思啊，后来我仔细看了看，那只是一个体型和白术差不多的人，不是白术。”
“你也知道我有多担心失去她，看到这种情形难免情绪失控。总之千言万语，今天确实是我莽撞，希望你不要介意。”附在消息后面是不好意思的表情。
内心一波涌动，那些不可明说的沉淀许久的情愫泛上心头，但那也就是一瞬而已。
当然，那时候年轻的我从来没有想过事实的呈现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其实所谓高大上的股东朋友并不需要存在，只要你是附近会所的常客，这个酒店你住的频率足够高，你就可以和里面的工作人员谈笑风生；其实你要指责一个人是可以捏造事实的，甚至那些用来指责的证据可以完全不存在，因为别人往往也不会去求证；其实那些表演并不需要一个人有多深沉的感情，只要足够夸张，就可以唬住所有人；其实一个人可以用足够火爆的脾气，实现对其他人的控制。
当然，我也不是没有看到那些有悖常理的事——比如莫岚异乎寻常的害怕，比如谈其一举一动中流露的强大的控制欲望。而我，选择忽略也是因为它们都被我用完美的理由解释了——他是一个传奇，他的行事注定不凡。